達人專欄
虛空的分岔路
#12
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吧？
最後一次留連於煥發著白玉般溫潤光澤的天地中。
我轉過身來，再掬一把哀艷的晚霞入懷，把它絕美的模樣鐫刻於心版上，正因其美得過分，美得宛如童話，背後那抹濃稠的惡意才更令人深惡痛絕。
無論是如玻璃般脆弱、卻葬送無數英靈的第二層，抑或結構宏偉繁複、銅牆鐵壁般的第一層，我暗自決定，務必要將虛空的結界徹底毀壞。
讓所有被洗腦的噩夢在我身上終結，別再出現下一位受害者，如此一來，那縷長年飄蕩在虛空裡的無主孤魂，也能放下執念，安然回歸淨土。
──她與他的心願，算不算實現了呢？
為此我必須做的，便是頭也不回離開這裡，去回應無條件相信著、等待著自己的隊友們。
驕陽似火，朝暾炙人，燠熱地搔過頸部肌膚。
就在雙目未開，本能冒出「想泡進水裡」的幼稚念頭時，下一秒，嘩啦嘩啦的溪水聲強力拍擊我的鼓膜，沁涼的舒暢感環抱全身，帶來並沒有想像中討喜的溼氣。
我發現自己全身濕透，嘴巴還嗆進好幾口水，似乎掉進了圖卡因河裡。
放大的瞳孔業已被暮色同化，此刻驟然受到日光刺激，撐開眼皮這個動作竟變得有些遲緩，但眼角餘光仍瞥見那抹嬌小的女性側影，扔出金黃色魔法繩索，親手將我推入河中。
是艾希莉？我大腦當機，嘴巴合不攏，險些又灌進幾口水，當熟悉的身影再度於視野中央現蹤，她的腹部已被劃開一個大洞。
「太慢了吧！妳在裡面磨蹭什麼？如此不帥氣的舉動，可一點也不像隊長妳。」她左手按住傷口，喘吁吁地說。
我恍然大悟，艾希莉是為了避免失去意識的我，在混戰中被毒蠍刺傷，才咬牙將我推落水，卻讓自身罩門暴露在威爾森的衝擊波下。
即使明瞭這點程度的傷，艾希莉死不了，血流如注的畫面依舊令人怵目驚心，我暗怪自己，被孤魂的鬼話連篇絆住，差點造成無法挽回的局面。
幸虧兩層虛空大約只有幾秒的時間差，此刻奮起為時未晚。
我縱身躍出水面，如壯麗的噴泉直衝天際，在空中曼妙地旋轉三圈，甩掉多餘的水分，也甩去了內心的顧忌和忐忑。
威爾森不給我絲毫餘裕喘息，再度驅動巨蠍甩尾突刺，蠍的複眼補足了人類視線死角，攻勢既快且急，連綿不絕，亂竄的蠍尾好似紅鞭高速抽動，視覺暫留效應，加上來自敵我雙方紅、藍、綠、金四道光芒碰撞，場面混亂，一時令人應接不暇。
「艾希莉，留神！」聲音未至，身體的已經反射性地往前衝，湊上了艾希莉被當作靶心的腰際，一陣劇痛，身體在半空中晃了晃，鮮血沿著我的紫色風衣緩緩滴落。
這幾下攻勢著實猛烈，先是席娜與祭司們集中火力的突襲，讓我的飛行路徑偏斜了幾度，下個瞬間，衝擊波就這麼湊巧地命中左肩，痛得我眼前一片模糊。
「隊長──」艾希莉誤以為我中了蠍毒，發出驚恐的高分貝尖叫，魔法束彈射的軌跡，在眼前瀰漫成大片灰白濃霧，讓她瞧不清真實的戰況。
但我清楚地瞧見了，蠍尾劈向我的來勢，以及銜接下個招式的預備動作，如同幻燈片一張張在眼前定格後翻頁，我刻意用席娜來抵銷巨蠍的攻勢，讓撞上肩膀的不是餵毒的螯針，而是殺傷力較低的衝擊波。
「呵，婦人之仁。」威爾森似乎也以為我受了致命傷：「那丫頭是隨便都能被取代的棋子，妳才是足以與我的主上匹敵的英雄。」
英雄？這樣的評價出自敵人之口，著實令人感到意外。
「竟然捨命保護棋子，何其愚昧！看來妳不過是個愛逞英雄的凡夫罷了。」
我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再一個彈跳，衝鋒時跟上了巨蠍甩動的節奏，全身煥發出蒸騰的劍氣，伴隨閃爍的粼粼劍光，在巨蠍節節分明的梯形胸甲間迴旋漫舞，每秒都有幾十隻毒蠍被穿心而過，湛藍色劍光在周身圍成一道嚴實的牆，魔力催動到極大值，精神更加集中，戰場上任何細微的變化都能感知。
威爾森預備再次出擊，但我已在腦海中精準模擬他的來勢，分毫不差，兩把分劍猝不及防地勾上了他的雙臂，接著如膠帶般五花大綁，另一把則鎖定他的貼身武器，把它纏繞到硬生生地闔了起來，讓他胯下與魔導書封面上的蠍，都成為無用的裝飾品。
我心頭雪亮，原來他的功力不過爾爾。
魔導書翻頁受阻，衝擊波的威力頓時被腰斬，好似模型炸彈一般不痛不癢，稍微側身就能輕鬆閃躲，甚至能以外力撥動它轉向。
我擲出最後一把分劍，穩穩將艾希莉拉上我可靠的後背。
「別再亂動了，替我盯住威爾森，剩下的我來解決。」
「妳想做什麼？隊長。」艾希莉從我罕見的命令式語句中，嗅出了一抹不尋常。
當然是解決那位同時令敵我雙方頭疼的人物，那塊在心底不斷壯大的疙瘩──渥塔西說得沒錯，人質就是個絆腳石！真相已經明朗，只差最後一道確認的步驟。
我歛眉，瞳孔寫滿了厭煩至極的殺氣，映射著渥塔西被黑暗吞噬的靈魂，我受夠了這個機器人，屢次對我珍惜的隊友痛下殺手，既然把她交給聯盟，結果也是被銷毀，不如現在就由我，親手將她的生命、以及我們糾纏許久的孽緣了結！
我將多餘的衝擊波都推向席娜，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了過去，速度甚至快似方才壓制威爾森的一擊，所有動作一氣呵成，絕無半分遲滯，現在我手中尚有長劍的本體，以及僅存的一把分劍能運用，夠了，劍身滿載的怨念與執念絕對足以摧毀她。
長劍刺穿胸膛，分劍如狂風驟雨般接力遞補，每一下都扎實地打在席娜的罩門，只聽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的慘叫，身體發狂抖動，接著雙目一閉、四肢一僵，失去動力垂直下墜。
自由落體的軌跡，劃破高空稀薄的空氣，著地瞬間的轟然巨響，彷彿在三人心中都鑿出一個深坑，罪惡與舒坦雜揉的矛盾情緒自坑裡湧溢而出，只因那張美麗臉孔的終點，是格外諷刺的猙獰面目。
自高處俯瞰，席娜的殘軀業已被黑魔法蹂躪地千瘡百孔，而我適時地補上破壞核心的最後一擊，她終究無法化身成人，那些細弱游絲的求救訊號，與妄想反抗宿命的無謂掙扎，不過是源自我內心深處，對第二層虛空那縷孤魂的投射罷了。
白衣女的孤魂。
都結束了，接下來只要全員平安撤退，這一局就算我贏。
「好樣的，勇者賦晌影，我對妳刮目相看。」威爾森縱聲長笑，笑聲裡得意之情盡顯：「現下我倒有些閒情逸致，陪妳這位貴客玩玩。」
所幸他被我牽制住，暫不構成威脅，我揹著艾希莉返回營地，拜她的治癒咒所賜，我們的傷口很快就止住血，只殘留一點表淺性疤痕。
然而，我在她心底烙下的陰影恐怕沒那麼快復原。
柯爾特聽完事件始末，一言不發地拖著步伐走開；伊璇就沒他那麼含蓄了，揪住我前襟的一角，使勁搖晃著：「影姊妳瘋了！竟然對重要的人質動手⋯⋯我真不敢相信妳居然狠得下心！」
「不這麼做，我們將會全軍覆沒。」
「我知道妳是基於保護隊友的理由，但我們早已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
「我早老就警告過她，我們一開始便毫無勝算。」艾希莉回來以後就一直是背向我的狀態，這番話是對伊璇說的。
「現在談失敗言之過早，我們還有機會翻盤。」我平靜地回答。
聽到這裡，伊璇蓄積已久的憤怒終於一口氣爆發。
「少唬人了，我們根本只能坐以待斃！都是影姊的錯，妳怎麼可以違背承諾，沒秉告高層就強行撕票⋯⋯妳究竟為何要被威爾森牽著鼻子走啊？」
兩人陷入愁雲慘霧中，士氣是前所未有的低迷，面對她們同聲的質疑與譴責，我百口莫辯，僅能放任沉默無邊蔓延，即使對自己的選擇沒有半分心虛，此刻我最擔心的，隊伍分裂的危機終究無可避免地發生了。
現在我只能將一線生機，寄託在尚未表態的柯爾特身上。
我在白晝僅存餘燼的營火邊找到了他。
他和我養成了同樣的習慣，遇到想不通的難題，喜歡望著營火堆獨坐沉思。
「柯爾特。」我輕聲呼喚他，直視他如眼前的槁木死灰般，醞釀著絲絲火星的眼神。
接著以無比認真的語氣詢問。
「隊長今天的所作所為，讓你失望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