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白巷
「我要你做的事情就是,懲罰舊鎮上的壞蛋……」
小紅帽在竹內耳邊送上最後一道綿軟的叮囑,要他夜晚隨時在鹿角旅館等候,聽從安排。
他在恍惚中微笑,含羞的像是約定共度初夜的處女。
小紅帽抓住他的肩膀搖晃,又重複了後半句,這次她語氣沒有那麼可人。
「隨時等候,聽從安排,知道嗎?」
他答應了她。
紅色斗篷離開了他,兩人腳下,百道影子鋪成的無邊黑毯,一邊蠕動一邊縮回縫隙裡。
撒在綠松鎮的光在竹內眼中開始變幻莫測,如果這時空中飄起透明泡泡,貓或狗或者兒童划動四肢在半空中飛翔,竹內也完全不會感到意外。
過去,竹內坐在不知通往何處的列車上時,也有過類似的體驗。
腹部灼燒翻騰,額頭發熱,雙眼腫脹欲穿,眼前快速遠去的大地就近在咫尺,閃著尖銳鋒芒,他著迷於直視光源。對著敞開的銀色窗口,他既想跳下去逃脫,又想舉臂高呼萬歲。
這才是他想像中的旅程!
不是困在小鎮的平價旅店裡,對著窗外坡道與太陽的夾角計算日子,也不是不斷前往在一成不變的地方,詢問每一個人同樣的沒有解答問題。
旅途就該是朝著明確的目標,踏著計劃過上百次的正確步伐前進,每一次朝終點的行進都讓他的期待越來越穩固。
哥哥也是這麼到達橘郡的嗎?
他是不是也曾經困在某個意料之外的小鎮,並且花上好一段時間才再次回到正確的道路上?
興奮的情緒沒有持續太久,在跟著影子群完全消失,隻身面對純白色的牆壁上自己的陰影時,他冷靜了下來。
我做了一個甚麼樣的決定?
竹內忍著沒把臉埋進雙掌之中。
仔細想想,她根本甚麼也沒說,只不過再一次要我再乖乖聽她說一次話。
那女的很有問題,從披肩到靴子都很成問題。
就只差沒把「猛獸危險」的標語,在她說話時以粗大字體懸在她頭頂上。
那些影子,那種發言──懲罰舊鎮的壞蛋,貌似她跟身邊的奇怪東西才是對一般善良鎮民最成威脅的存在吧?
還有那雙有著剛出爐麵包色澤,把他拽著跑上好一陣子,隱藏著怪力,卻意外小巧的手掌,還有摸上去有股令人懷念的觸感……
竹內把手在褲管抹了抹,直到臉上的笑意消退。
總之,不管怎麼說,她還是比羅素老頭更好的選擇,一個熱情饒舌的少女,各方面來說都比陰陽怪氣的大叔好,各方面上都是。
他深深吸氣,胸腔裡除了鼓脹的期待,還有鹽分的味道,在這個地方,竹內一直聞到屬於臨海城市的鹹味,稍做伸展後,他靠著右邊的牆走上一道階梯,當兩人談話時,小紅帽曾引導他走過好幾個轉角,現在他要循著原路回去。
■
這裡所有房子都用白色石頭堆砌而成,即使有其他建材,似乎也被洗成白色,但每扇門無一例外都緊緊闔著。
當他在顛簸的列車上看向綠松鎮,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由緊密黏貼的擁擠白色方格群組成的白巷,那無疑是除了小鎮中心高聳塔樓外最顯眼的地方。
即便與其他區域相比較,例如棕灰如泥土般陷落向下,嘈雜喧鬧,不被旅人輕易看見的鹽街;或者路徑曲折蜿蜒,曾被稱為鎮中鎮的廢墟樂園,白巷的平靜,以及執拗的一致性,反而凸顯了自身的存在感。
「如果你沒打算在這長住,有些地方你最好還是別常去,」
旅店老闆在竹內拿出長期住宿的押金時說,
「它們隨時歡迎你入住,但不一定會按時放你離開。」
進入下條巷子時,白色巷子狹窄潮濕,煙硝從四面八方的牆縫飄來。
是火災或者油煙?
竹內嗅出刺激性的臭味,他認為是火藥,可他根本沒見過火藥。
在煙霧裡,沒有炎熱的感覺,不規則爆裂的光如頑強突破牆壁的蔓生綠枝,試圖繞過遮蔽,朝陰影裡堂堂邁進,其中隱約傳出細細私語的聲音。
在眨眼的瞬間後,迷霧漸漸散去,但一點明朗的感覺也沒有。
此時,一個陌生人影站在不遠處,微光在他身上淡去。
對方擁有與竹內相比更具威脅性的體型,但對於自己的出現,他看起來稍微感到不好意思,於是他彎腰鞠躬,向旁滑入轉角,腳步絲滑流暢,如同一彎雨後虹光。
竹內呆愣在原地,目送對方消失。
他的心跳還算平穩,畢竟那人很有禮貌,就像某個在路上不小心視線交會的陌生人。直到他來到轉角,並且在陌生人消失的位置上發現到一個熟悉的皮革袋子,他撿了起來,揭開後朝裡面一看。
那是他放在旅店裡的其中一件行李。
他的心跳加速。
恐怖的念頭閃過,冷汗滴下,耳邊隱隱有雷聲,就跟他發現火車不會抵達橘郡,而自己的車票又被證實是捏造的瞬間一樣。
那人在跟蹤我嗎?
如果他有自己放在旅店的行李,那他是一路從那裡跟過來的。
不會過去簡單的沿坡小道,簡單易懂的鹿角旅店,還有到哪裡都差不多的人群面孔組成的平日風景,其實都躲著這樣的人吧?
為了解答這個疑惑,竹內在腦內快速設佈置出一個接著一個的步驟,並在想像中先行付諸行動。
首先,用最快的速度在巷道間左衝右竄,在一個轉彎處揪住了對方後背,好個卑鄙小人!那人肯定會因為心虛,同時沒想到自己會追上來,導致反抗的力道大打折扣,揮動四肢像是落水的小雞。
再來,順勢把他往地上一摔,陌生人就全身如棉花一樣鬆軟,只想哀號著爬開。接著他會踏住那人的胸口,慢慢的加強重量。
最後,一切事實都會從他呼吸的地方流出,和諧的像一首交響曲最後一章。
但他想歸想,還是決定冷靜下來。
冷靜想了想,還從來沒有人說過自己會這麼有種。
把袋子繫在肩上,假裝甚麼都沒發生過,這才是他的本色作風。
進入下一個轉角後,原本整齊的街景驀然改變成汙穢陳舊的廢墟。
繞過潮濕晦暗的木桶堆,屋主驟然離去而空出的廢棄修鞋鋪,僅僅倚靠柱子不至傾塌的斷牆,屋外乾燥舒適且足以容身的狗屋,他按照記憶中來時的路走,但這個地方已經超出他在記憶中畫下的軌跡。
雖然沒遇上剛剛的陌生人,但在途中卻看到了不只一個可疑的身影,就在那些不該被注意的角落裡,用刻意避開他的視線,假裝做著自己的事情。
長著粉刺,身體圓胖的少年坐在木桶上斜視著他,在從招牌看來是破舊鞋鋪的拉門後,躲著一個高度不可思議的半個人影,牆下有一隻虎斑貓躺著喵喵叫,但很快牠就鑽進身後的鐵皮垃圾堆中,而留著鬍鬚的侏儒坐在狗屋裡對他咧嘴一笑,他眼珠的顏色隨著竹內的移動,如轉動的萬花筒般變幻不定。
那是玻璃做的義眼,竹內想到,但如果雙眼都是義眼,他又是怎麼看到自己的?
還有,這些人從哪裡來的?他們在那種地方做甚麼?
他們為甚麼盯著我看?
巴特……
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巴特,儘管要他親口承認很丟臉,但關於綠松鎮所有疑惑的終點,竹內幾乎百分之百能在巴特那找到,其中就包含最後一個能讓他前往橘郡的車伕羅素的消息。
那個吃飯快又多的熱心青年,一個絕對可以相信的人。他想快點離開這裡,只要去問巴特的話,一切就一定會有答案。
侏儒的玻璃眼球盯著他骨碌碌轉動,他朝著竹內招手,似乎有事情要對他說。
在竹內還猶豫不決的時候,侏儒故作神秘地豎起一根粗短的食指,一小撮青色火焰憑空出現在他的指間跳動。
■
竹內驚訝的凝視火焰。
「這是魔法嗎?」
「沒有甚麼,你如果看過旁邊這位胖小子撒尿的射程,就會懂甚麼是真正的魔法。」
「操你的爛屁股!那是因為我還在青春期,我媽說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小矮人又懂發育個屁!」
長著青春痘的胖男孩跳下木桶,站在狗屋外面俯視侏儒,試圖用身高羞辱對方,但他看起來卻像是說了髒話被迫而罰站的中學學生。
「你要上我也行,就怕你的子孫耐不住火燒。」
侏儒用手放在屁股上擺了擺,竹內注意到他的手臂雖然短,卻比常人還要粗壯。
他們的談話讓竹內稍微放鬆了戒心,於是他走到侏儒的狗屋旁,侏儒也優雅地走出小屋,在他屋外鞠躬迎接貴賓。
「你們住在這嗎?」竹內看到侏儒手摸著狗屋,「我不是說這間……是說這附近。」
「我很欣賞你對一名侏儒的禮貌,」侏儒的話讓竹內知道自己被深深記住了,「不完全是,有時候會在這住一陣子,真要說我們的住所還是在一艘船上。」
「船?但這附近沒有河川啊?」
「對,你說的沒錯。」侏儒點頭贊同,竹內等待他解釋,但他卻不打算說下去,「你面孔挺新鮮,難道是剛搬來的?」
「不,我就是路過來走走。」
「走走?那你走的還挺深入。所以你是一個人?」
「是啊。」說完他感覺到不太對勁。
「看得出你渴望冒險,冒險在我來看就是對力量的炫耀,力量有很多種,肌肉、金錢、父親的姓氏、一個有肌肉有金錢還頂著高尚姓氏的朋友,我說的不不是全部,你有著誰也沒看到的力量,是不是?」
「不不,冒險對我來說是髒話。」
竹內做出嫌惡的表情,但裝的並不認真,「比『婊子養的雜種』還髒,稍微好過『婊子操的賤種』。」
「我喜歡髒話,也喜歡冒險,我家五代同堂的房子還被金主改建成窯子。操你,我覺得我們倆應該共結連理。」胖男孩在竹內耳邊吼叫,竹內裝作不介意,不過還是被嚇到了。
「你會學著愛上冒險的,」
侏儒看著他笑,不是小紅帽那種邀請你一起笑的笑法,而是露出一口爛牙的那種,「白巷子以前真的很好,再也找不到比這更乾淨的地方,我猜在別的城市也不會有。」
「從以前就沒好過,這些屋子以前全都關著罪犯,我舅舅就曾在隔街那棟,專門幫鎮民補鞋子,他縫補的技術好過爬牆的本領。」胖男孩搶過話回答。
「欸?你是說這一帶是監獄嗎?我怎麼從沒聽說過。」
「因為這裡就不是監獄,而是罪犯的家園,他們從別的地方前來,打造了白巷子。沒有鐵柵,他們就堆起白牆,沒有牢籠,他們就蓋起房屋,沒有獄卒,他們就選出白巷主人。他們與鎮上的良民隔絕,但卻過著毫無分別的生活。」侏儒說。
「那些犯人現在怎麼樣了?」竹內問。
「現在他們不再是罪犯了。」
「太好了。」
「好?好甚麼?你告訴我有甚麼好?」
胖男孩狠狠瞪視竹內,有些人的臉得後天花上很長時間才能學會怎麼讓人害怕,他生麵團一樣的臉屬於此類。可以看得出來他有努力在學習,成效是能讓竹內滿懷疑惑地瞪回去。
「犯人服刑完回歸正常生活不是很好嗎?」
「你是白癡嗎?哪有犯人能回歸正常的?你該不會以為犯罪跟關節脫臼一樣,接回去放一段時間就沒事了?以前犯人還是犯人的時候才好,好人跟壞人只要一眼就看得出來,現在可困難多……」
侏儒的玻璃眼珠停留在胖男孩身上,直到他閉上嘴,緩緩開口,「區別好壞從沒容易過,犯罪的人不一定就是壞蛋,好人也常為了善舉作惡。老弟你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
「好人?我不敢這麼說自己。但壞人?不是,絕對不是。」
「我們也是罪犯。」侏儒平淡的說。
「很高興你會對我那麼坦白。」竹內聳聳肩,他突然發現自己待得有點久了。
「我對你的袋子很感興趣,能讓我看看嗎?」
「這個……」
「還有你的外衣,穿上外來人的衣服會帶來好運。」
「甚麼意思?」
「沒甚麼意思,只是想讓你遵守我們船上的規則。」
「船上?」
「從這到那,都是我們的甲板。」侏儒對著巷子,把手臂左右伸展到極限。
「你到底想說甚麼?」竹內對侏儒大喊。
「沒有,想過冥河都得要給船夫付錢,想要上我們的船不付點代價似乎不太對。」侏儒嚴肅的彷彿是要幫助他,而不是勒索。
隔了很久,竹內才勉強擠出話語,
「我沒想到過會在小鎮上遇上這種事情。」
「我也沒想過你會拒絕我。」
說完話,侏儒大模大樣的走到木桶旁,雙手撐著自己跳上桶子坐著,儘管過程滑稽,竹內倒是一點笑意也沒有。
這群人是強盜,躲在暗巷裡頭的強盜,這再合理不過了。到底自己為甚麼會愚蠢到靠近他們。
要和他們打嗎?打得過他們嗎?對方不過是一個侏儒和一個胖小子罷了,根本不足為懼。
如果是巴特,要打倒他們用一隻手就足夠了,說不定還只要用到三根指頭。
但他是竹內,每次打架都是在挨過第一下後,立刻癱軟在地上裝死的竹內。
果然還是逃吧!
竹內轉身想跑,一隻鐵鉗一樣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將他整個人拉了回來。竹內在晃動的視線裡看見雪花一樣的人像,一排銀白扣子迅速靠近,他的鼻梁噴出水,水逆流到氣管裡,他劇烈咳嗽,看見羽毛在額頭裡飄揚,像是將要沉入睡眠的感覺,經歷過這些後,劇痛才姍姍來遲,但迅速全面地淹沒他的感官。
鐵鉗鬆開他,讓他手捧著臉跪在地上痛苦喘氣,一身雪白的人像停下手,他感覺對方走了開來,但接著上來的是男孩胖墩墩的手肘,正中胸膛,肋骨向內凹進了幾公分,暈眩的漩渦把他拉向中心,碩大的臀部壓了上去,接下來是臉頰,
「等等,你們聽我說──」
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叩蘋果的聲音,
「不要打──不要打了!好痛好痛好痛好痛!給你們!我給你們!我全部都給你們所以不要再打──」
碰碰碰碰碰碰碰,捶打柳橙的聲音,
「血……好多血……我快要死了,我看不見了,再流下去我會死……快點住手……我會被你殺死……」
噗噗噗噗噗噗噗,搗壓芋泥的聲音。
假車票被列車員撕掉之後只能往車窗外跳下去,旋轉又翻滾,石頭劃破皮肉……在暴風雨裡,載著罪犯和放逐者的愚人船隻桅杆應聲折斷,木屑從空中灑落刺進身體裡面,海水灌入船艙……你要我做的事情,是懲罰舊鎮上的壞蛋,但你想到過嗎?懲罰壞蛋的人就該有被壞蛋折磨的準備,畢竟好人也會因為善舉而成為壞蛋……
胖男孩把手指上的血抹在竹內胸口,屁股從竹內胸口移開,竹內的頭顱像顆腫脹血球,他雙手擋在臉上,虛弱地吐出帶著斷牙的黏稠血水,呻吟著翻過身,蜷縮在地上,像顆被孩子丟棄的髒皮球。
「為甚麼你一定得冒這個險呢?」
侏儒啃著似乎是從狗屋裡拿出來的紅蘋果。
「因為你渴望冒險,但光是渴望還不夠,從今以後你還要熱愛它才行。胖小子,把他的東西拿走以後抬它到船艙裡頭,你下的手,所以也得由你來搬。」
竹內聽見胖男孩的罵了幾聲,他左手按著淌血的臉,右手摸向他的袋子,眼眶腫的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像,空氣稀薄,他得用盡大多數的力氣在呼吸,剩下的則分配到感受不屬於自己身體的疼痛上。
胖男孩抓起袋子,但另一隻手抓得更緊。
胖男孩輕聲對竹內宣布,
「這次,我會把你的鼻子揍進你的腦袋裡去。」
說完,他把袋子向胸前用力一扯,連帶著靠近他的還有竹內順勢站起的身體,袋子中的東西,還有一串他這輩子從未聽聞過的極短促金屬組合音。
紅色的液體從乳白色的脂肪塊中流出。
「這甚麼……我的……啊啊啊──!」
胖男孩抱緊湧出鮮血的肩膀,在薄霧漸增的灰巷裡打滾嚎叫。
竹內拎著袋子踉蹌著狂奔,他聽見胖男孩沒人理會的哭泣,侏儒和另一個陌生的談話聲,形成逐漸遙遠的背景。
「那是甚麼機關?還是某種魔法?看來是我低估他了。」
「我也不知道,但以前我在臨海城市看過一次。」
「是嗎?那就可惜了。」
「他跑不遠。」
「不用了。你看,迷霧又出現了,還是退回船艙裡比較重要,你也吃顆蘋果嗎?是上次的可憐人留下來的……」
■
狼狽離開灰色巷子,來到牆壁全都粉刷成乳白色的無暇巷道間,竹內摸著牆,轉過好幾道風格一致的房屋外牆。
他已經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一心只想逃離三人的身影。
雖然沒人告訴他,但竹內已經默認了一點,那就是小紅帽是某種罪犯,所謂新鎮民宣言就是一種犯罪宣告,其危險程度介於惡作劇成癮的兒童到笑著用湯匙舀出人類肝臟的屠夫之間,而答應和罪犯做一張車票交易的他,就是絕對的共犯了。
現在他認為,起碼這個罪犯還沒真正的傷害過他,而他這個所謂的共犯,更是在被人找到罪證以前,已經成了可憐兮兮的受害者。
他現在只想找個地方躺下,不用太舒服,監獄也行。
然而他不能停下來,前往橘郡的路線已經畫好了,行程與乘客,駕駛和終點,全都在小紅帽的安排下,只要通過考試,獲得資格後,他就能得償所願。
他要回到鹿角旅店的床上躺著,直到夜晚降臨,會有個披著血紅斗篷的褐色少女,用她細長的手臂推開窗戶,告訴他回到通往橘郡道路的方法,然後他就能夠脫離,疼痛又野蠻,混沌且空轉的低能冒險。
「你果然還在這裡,蛋糕小子。」
是小紅帽的聲音,他從沒有這麼熱切的渴望能夠聽見她的聲音。
「我還以為只有我會迷路──先不說了,晚上的約會取消了,情況有點不太對勁,現在你得馬上跟我走……我的天啊!」
他轉過頭,透過眼縫看見的不是那期望的身影。
面前是一具陰影,龐大的必須仰望的陰影,那並不是映在地面或牆上,摸不著,緊跟著本體,因為光線無法穿透而留下的虛像。
那是跟自身一樣的存在。
某個確實的東西。
「是誰?哪個傢伙把你折磨成這樣?別跟我說你只是摔倒,我摔過很多次,這一輩子摔倒的次數總和,也沒辦法摔成一顆流汁的橘子,告訴我──」
還沒有意會過來,身邊的空氣變得灼熱,一個人揮動著前端燃燒著的細長木棍,向竹內的方向跑來。
「別跟過去!別靠近它!」
那人在竹內幾步之後停下腳步,一個穿著灰袍,跑動時寬袖飄動,宛如灰鷹般的巨人,他舉著與它等身長度的木棍,將燃著火焰的一端對著巨大陰影,影子則似乎對火焰有所忌憚,又像是不把對方放在眼裡,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灰袍人注意到竹內的傷勢,咬著牙朝影子說,
「妳竟然這樣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軟腳蝦。」
竹內幾乎要哭出來。
「我也想揪出那個渾蛋,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可是同一陣營,薩達娜的骯髒和尚。」
「我是苦行僧,汙穢是我自願沾染的,還有和尚是甚麼東西?」
小紅帽沒有理會灰袍僧的意思,埋怨的聲音來自影子遮住的後方。
「蛋糕小子?你答應的事呢?這就忘記了嗎?」
「噢?」灰袍人說話的語氣似乎相當失望,「那麼,這裡就剩我一個正常人。」
「甚麼意思……」竹內的微弱的問題被兩人同時忽略。
「那麼,這裡就剩你一個瘋子,這樣說才對。你還是走吧,現在就走的話,我不會為難你。」
「看看四周,白巷進食的時候會把出口都關上,走是走不了的。」
灰袍人視線聚焦在影子之後,不受朝著四面八方消散的霧氣影響,「妳也是發現這點,才急著要把他接走吧?也很好,解決妳這頭野獸以後,我也能放下心裡的一顆石頭了。」
影子原本固定的形體漸漸不穩定的抖動。
「嗯,你算有一半對。」
拍手鼓掌的清脆聲音。
「啊!我好喜歡這種不對不錯的事情,矛盾又好玩,就跟站在兩面鏡子中間一樣,真的好有意思!既然是這樣,我也跟你說個關於你的,一半對一半又錯的事情,好不好?」
「你不是剛剛才來到這裡,你困在這個小小巷子裡面有多久?三天?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還是白巷建成的那天開始?哇!我猜中了對不對?」只聽聲音的話,她是真的很開心。
這女人果然很成問題啊……竹內的頭還是很痛。
灰袍人沒有回答小紅帽,轉而看向竹內,壓低聲音,
「我看過一個從小被野獸養大的嬰兒,當我把他從獸群裡救出時,他已經不再有人類的特性,甚至想要將我撕成碎片。」
「我認為他永遠也無法再和人類生活在一起,因此想將他給殺了,可是在我動手時,我聽見他呼喊著一個聲音,『艾瑞爾,艾瑞爾』。一個只會由人類的唇舌發出的聲音,我猜那是拋棄他的母親給他取的本名。」
「艾瑞爾活著的時候是人人懼怕的野獸,在死時卻渴望擺脫野獸成為人類,高喊自己的真名。」
彷彿在一眨眼的間隔裡,灰袍人手中棍子上的火焰像是被無形的手指掐住,無聲熄滅了,在他手上像是一根被點燃過後的巨型火柴棒。
「你做的對,可難道你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殺了那個叫艾瑞爾的可憐人嗎?他在哀求你放過他,可是你就是聽不進去。」小紅帽說。
「我殺死了野獸,救了叫艾瑞爾的人,正如一個有良知的人類所會做的那樣。」
灰袍人注視著竹內,「不要害怕,我會拯救那個在你心中哭喊著你的真名的自我……你叫甚麼名字?」
「孤陋寡聞的瘋子,現在全綠松鎮的人都知道他叫竹內。」小紅帽嘻嘻笑著。
灰袍人點點頭,不再說話,而是把棍棒燒焦的那頭點著地面。
影子也凝住了形體。
竹內早就完全說不出話,現在光是站著不動就很讓他吃力,更不用說組織一段有意義的發言。
帶有鹹味的霧氣像是海面驟起的迷霧,四周逐漸朦朧難辨。
「呃,這個,我想我還是要說一下。你……不對,你們可能都誤會了,其實我並沒有想要──」竹內努力整理他的思緒。
「蛋糕小子,牆邊靠緊了!」小紅帽對他低吼。
「甚麼?」
還沒搞清楚小紅帽的意思,也來不及驚訝原來她也會發出這樣的吼叫聲,竹內就看見影子朝他洶洶奔竄。
在將要撞上他的同時,他突然被一股像是爆炸所伴隨的巨大怪力向旁甩出。
猝不及防的翻覆中,竹內手指攀住一旁的白牆,他看見牆面上映出熊熊火光,隨後背脊腳底全都有著熾熱的感覺,腳下的街道突然就升起了烈焰。
一股動物屍體烤熟的焦香味撲鼻而來。
聞到這味道後,他決定不可以再回頭看,不管燒焦的是小紅帽還是灰袍人,說不定都會讓他手腳發軟,進而摔向燃燒的地面。
他撐住身體,不穩的向上爬。
聽見少女沉悶的呻吟聲,但旋即像是被巨浪打上一樣消失。
是灰袍人做的嗎?
小紅帽受傷了嗎?
不管怎麼樣,得先逃出這條巷子才行。
是因為有一個地方他必須前往,所以一定要盡力存活嗎?
不是的,只是前面有一堵牆,而手指自然而然就抓住了,把自己的疲累的身體往上支撐。
翻上牆頭後,他往牆的另一側看去,本來想要尋找跳落的地方,但眼前的景象又讓他忘記了動作。
然後他想起灰袍人說的話,白巷進食的時候會把出口都關上。
竹內的手腳不受控的顫抖,彷彿他正站在山巔往下看。
想起一個笑話,好像是說,為甚麼蘋果會往地面上掉落而不是向上飛?
難道不是因為引力嗎?
是因為蘋果想要掉到地上。
那為甚麼會想要離開安全的家,往誰也不想去的橘郡出發呢?
不是因為哥哥在那嗎?
是因為想要知道冒險是多令人厭惡的事情,所以才非得去那裏不可。
所以,沒有跳下過懸崖的話,究竟能不能說懸崖可怕?
黑霧裡傳出少女淒厲的叫聲。
竹內捲起袖子,把上半身的衣服脫掉,放在手中,他對著空氣甩了幾下,完全不知道自己為甚麼這麼做,只是有個沒用的想法閃過他的腦海,例如把乾衣服披到海上逐漸失溫的少女身上。
說不上是自滿或者誇獎,但果然,自己確實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好人。
他轉身往剛剛少女尖叫的方向踏出一步,在海上霧靄與燃燒黑煙混雜成的一團黑暗中,他依稀看見一隻炭黑的細長手臂朝他抓來,那是只屬於死人的手,看來他們也在地獄雀躍歡迎又一個蠢蛋的到來。
和這團難聞的黑霧相比,冒險似乎也不是那麼骯髒嘛。
在拉長的尖叫聲中,竹內向另一個深處墜落。
在牆另一側的白色窗台前,一位看上去頗有教養女人正澆著窗前紅花,當她聽見誇張的叫聲後,忍不住掩嘴笑了出來。
「雖然他是個冒失的小子,但怎麼說呢?總算還是個懷抱希望的可愛小子。」穿著短袖上衣,和竹內年紀相仿的健壯少年,手摀著胸口,蹲坐在白屋外的楊樹下,朝著正一吋吋,被影子啃噬的竹內所在的方向說。
一邊罵髒話一邊把東西寫了出來,罵是罵自己剛開始寫的時候太不細心,後面塗改的很累,雖然還是有很多問題,但已經暫時改不下去,於是就讓她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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