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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助手先生──修正版》Pt.1

Maidenless Runt | 2022-07-10 21:34:24 | 巴幣 3136 | 人氣 431

 
前言
 
這是助手先生修訂版的第一部分,也是展現我修改惡習的部分。
我所厭惡的修改是不痛不癢的修改,因此劇情編排上,除了主要角色外,和主幹情節外,都做了一定程度的改變。
不管是有讀過原版或沒讀過的讀者,我都希望這小東西能帶來一點閱讀上的樂趣。
0. 多米克
 
  經過簡單的面試後,我成了現役魔女的好幫手,但那是上上個季節的事情,那時在我與她交叉的手臂之間,只有兩張鈔票橫陳的距離,是她要我先去結兩杯黑咖啡的帳,再回首時,她已經不在座位上,多米克取代了她。
 
  周圍變得有那麼點黯淡,是心理作用?還是光束真的都聚集到了那張桌面?
 
  我坐回原位,瞪視這位風靡學齡孩童的巨星沉思,他形如狡兔,有一雙與他身體差不多長的大耳朵,脖頸以上卻如人臉光滑無毛。聽說這傢伙是某位天才女高中生在隨堂考時,靈光乍現於試卷背面發明,但大家都知道天才另有其人,是之後為多米克捏造十幾本背景小說,並在每周六傍晚準時播放的臃腫男人,為此他還辦過三場簽書會。
 
  「媽咪生下我後就賣了我,爹地每週末都要我強制勞動,小鬼們都說我是大家的好夥伴,結果你看看我現在混成甚麼樣了?」
 
  他沒有動嘴,一雙半透明義眼對我若有所求,我受不了塑膠表面的反光,或者他無聲哀求,於是我打開背包,將多米克放在幾張破紙中隨身攜帶。
 
  「我不要再到就業市場上匹配一個新爹地繼續被剝削,或者再被扔到玻璃箱子被三指鐵手扔來扔去,玩偶或許命數天定但我不是。」
 
  多米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恰如去年週六傍晚預先錄製的聲優,語氣平和而不沉悶,他總有辦法讓事情聽起來脫離現實。
 
  我揹著他踏過殘破的地磚,磁磚下的積水從裂縫中漫出,聽起來像是有幾千隻老鼠在地底竄動,可惜缺乏光線,我無法判斷。
 
  「老夥計,你可是拯救了我哩。」
 
  是了,我想起來了,是我代替了多米克,充當魔女的新員工。原來如此,這就是她留下多米克的意思,對她而言我就是新的多米克。
 
  一個嶄新的物件。
 
  「老夥計你不會和我一樣,你是某個真正的東西,看起來像是真的,聞起來也是真的,嘗起來應該也像是真的,要牢牢記住才行,別讓我的新爹地給欺騙勒……」
 
  背包從我肩膀脫落,多米克的聲音也漸漸遠去,我停留於黑暗中,一片如可樂殘渣香甜、炸雞桶般溫暖的黑暗,或許我本來就沒有移動過。而在這裡,我可以不用回答這半年來我都做了甚麼的問題,而是等到那雙堅持要套進馬褲和軍靴裡的長腿,朝著我的方向,有規律的擺動而來。
 
  我可以看到,一對頎長貼身的褲管,線條優美的能拍一系列睡衣廣告,似乎是嫌棄坐椅不夠舒適而張開,可那過於隨興的坐姿一瞬即逝。
 
  我繼續等待。
 
  「別給我的新爹地騙哩,老夥計。」
 
  我睜開眼,黑暗淡去。
 
  渾然不知自己為甚麼出現在這。
 
 
 
1.    新助手
 
  在速食餐廳靠窗的桌子上,我醒了過來,空調的乾空氣擦過我頭頂,面前放著由魔女點單並結帳的雙人套餐,油膩卻誘人伸手靠近。
 
  我捏住炸雞麵衣外皮,任憑熱油流上我的手腕。
 
  沒什麼可抱怨的,我含住手指。
 
  「這地方缺少靈魂。」
 
  魔女摘下鴨舌帽輕聲自語,即便是批評,她的話語也不表現出太多情感,只是抽絲般想從周遭徵得微弱的回應。
 
  我認得她,認得她的聚脂纖維長褲,認得她的高筒厚底長靴,每當我趴在桌上守望地平線時,那就是我唯一等待的燈塔訊號。
 
  「我來這裡已經十幾次了,給我點餐的店員卻從沒記得過我喜歡的類型,九號餐、冰可樂少冰,他從沒記住,連不要雞胸這點也完全不在意。」
 
  她細細數落店員的問題,眼瞼微微下垂成略帶憂愁的模樣。她臉龐偏瘦而稜角分明,漆黑短髮及肩,暖褐色眼眸,十指修長。她屬於剛毅且韌性十足的美人,是的,從各種標準來看,她都算得上是典型的褐膚美人。
 
  而她似乎沒有意識到美貌的部分,認為自己是城市裡沒人會特別在意的類型──比如我這類──,那雙軍靴和馬褲,以及隨手抓起一把薯條扔進嘴裡的舉動,就是為了彰顯她自豪的部分,藉此告訴別人,比起外觀她更在意人的性能。
 
  她很好看,我該找時間告訴她,語氣真誠點,別像畢業生致詞那樣。
 
  我沒有打斷她的抱怨,只在她說話期間,從玻璃窗外往下望,出現了熟悉的事物,一輛曝曬在陽光下的貨車,我幾乎能聞到膠輪軟化蒸發的氣味。
 
  「我曾經想像過,一間專賣漢堡肉跟咖啡的餐廳,就該有個大胸女服務生穿著白裙端著鐵壺,到每張桌子詢問需要續杯,用免費咖啡盡可能留住客人。難道……只有我一個人這麼想嗎?」
 
  開貨車的魔女,披著中性皮夾克,正用衛生紙擦去指縫的番茄醬,彷彿她來這裡的目的真的就是為了填飽肚子。
 
  突然,她不再說話,只是看著我,微笑強制固定在她的臉龐,像是一道冷卻硬化的糖漿。
 
  「你覺得我回來是特地來看你的吃相嗎?」
 
  「抱歉,我實在忍不住就──」
 
  我嚥下沒完全嚼碎的雞胸肉,我很飢餓,看來來這之前我沒怎麼進食。望向她,她挺直的背脊讓我覺得自己像根連狗都不想叼的軟骨頭。
 
  「告訴我,你是為了甚麼來見我?」
 
  一個虛無宏大的命題,人為甚麼會遇上人?或許我該反問她,讓她來告訴我,我為甚麼會來見她?
 
  「第二次面試?我猜。」
 
  「面試?你甚麼時候開始那麼積極向上了?」
 
  如果那稱得上是笑容,那麼她很努力做出被我逗樂的樣子,持續了三、四秒。
 
  魔女朝桌面吹了口氣,沾上醬汁的紙巾飄到我面前。
 
  「是羌,助手先生,我們的小女孩,她最近怎麼樣了?」
 
  她為我揭曉謎底。
 
  羌?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但我腦海中迸出一個更合適的稱呼。
 
  「我記得她告訴我的名字是渦。」
 
  「羌的生活狀況如何。」
 
  「她呀,她很好……」
 
  我思索著這個字的發音,腦袋昏昏沉沉,任由嘴部蠕動吐露任何可能關於渦的相關細節。
 
  「她還是待在房間裡,一整天、一週、一整月個都在裡面,大概是覺得我很礙眼,或者出於隱私考量,妳知道的,她那個年紀──我是說她看上去的那個年紀都是這樣子。」
 
  「她生病了嗎?」
 
  「不,我不這麼認為,她就是不想看到我這人罷了。老實說,我不覺得自己是能看住她的好人選。」
 
  「別妄自菲薄,至少羌到現在還沒試著逃跑過,這證明了她對你有某種程度上的尊重。」
 
  「逃跑?她以前逃跑過嗎?」
 
  魔女把手肘靠上桌面,儘管皮夾克遮蓋了大部分線條,我還是能確定那是隻結實的臂膀,能提升關於承諾,或者威脅的可信程度。
 
  「沒有,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我保證。」
 
  「我相信妳在住女子宿舍時有很豐富的禁足經驗。」
 
  「羌的飲食狀況如何?」
 
  她看著我,褐色眼眸不在意我說了甚麼。
 
  「大概挺不錯的……」
 
  我的舌頭停止顫動,不再為我編造更多的細節,話語隨後打結。
 
  「嗯哼?所以你那不錯的餐點是甚麼?」
 
  「呃,妳懂得,就是些不錯的好料……」
 
  努力往我遲鈍的後腦勺深處爬去,穿過灰霧與黏膩的殘留雜訊,一棟不起眼的中古公寓出現,裡頭像是廢墟般被各種貨物掩埋著,我看見一扇鋁門,門之後是窄小的客廳,一旁有可充作單身漢床鋪的沙發,上頭還鋪著被子。之後是更狹隘的廊道,大概也就三步的長度,左右兩扇木門大概是臥室,盡頭則是僅供淋浴的浴室。
 
  渦就住在這間屋子裡,可她吃甚麼?
 
  繼續摸索,那兩間臥室,靠右邊的那扇有刮痕的木門,外邊有張小木凳零落於斯,一個耐熱塑膠托盤,而托盤上──甚麼也沒有,除了一只空馬克杯,底部有茶色沉澱渣滓,那味道令人精神振奮。
 
  「比如一杯風味十足的阿比卡咖啡。」
 
  「那是飲料,我問的是食物,能填飽肚子的固體。」
 
  她右手攤開,對著狼藉餐盤。
 
  「我……說真的我想不起來了。」
 
  頭頂的空調停下嗄嗄運轉,排送的風靜靜流瀉於桌面,它盡力了,但連一張紙片也吹不起。
 
  「你該早點告訴我的。」
 
  聲音冰冷異常,她從大衣口袋拿出一封白色信封,手臂越過餐盤,將鼓起的信封放在我右手邊。
 
  奇怪的是,我不用看也知道裏頭裝了甚麼,而我本能地伸出手,接過一小疊靜臥於信封袋的鈔票。
 
  粗魯塞進口袋,我感覺身體像一整包嚼過的口香糖,牢牢黏在座位上,渺小僵硬。
 
  魔女用只有我能聽到的音量哂笑。
 
  「別不好意思,該不好意思的是你沒有早點告訴我,況且如果不是總務遲遲沒有批准我的申請,我早就會給你一張銷帳用的專屬提款卡。」
 
  「原來我能有這種東西?那甚麼時候發給我?」
 
  「遲早會有的,但別抱太大期望,總務不會給編外人員多少額度,尤其是羌的助手,上面還沒決定要不要繼續把羌留在名單內。」
 
  「我以為我是妳的助手。」
 
  「你是我僱用的,但我聘請你是為了給羌當助手,記得嗎?你昨晚到底發生甚麼事情了?」
 
  「怎麼?我的穿衣品味震驚了妳嗎?」
 
  我不清楚為甚麼我會這麼說,但管她的。瞧了眼自己穿著,一件如十個世紀前羊皮紙發皺的米色休閒夾克,亮如檸檬派的綢緞襯衫,以及成年男士衣櫃都該有一件的褪色丹寧褲。
 
  看看它們,一個不修邊幅的人,試圖體面,終告失敗的穿搭組合。
 
  「不關你的衣服,你看上去很憔悴。不管怎麼說,你平常做甚麼我管不著,但幫我個忙,至少這裡──」
 
  她伸食指點了我的額頭,彷彿她正捻熄菸頭。
 
  「保持清醒,你正在工作中,助手先生,保持專業。」
 
  她在鼓勵我,真是個好上司,或許我該報以微笑。
 
  「我明白,謝謝妳,魔女小姐。」
 
  「不好意思,你剛剛叫我甚麼?」
 
  拿起杯子,把可樂與冰塊全倒進嘴裡。
 
  我會想起她的名字,不久後會。
 
  交代完渦的事情,我和魔女突然沒了話題,她可能會離開,可她繼續坐著,拿出不鏽鋼扁水壺,在原本裝著碳酸飲料的紙杯中倒進濃濃咖啡,同時也為我倒了半杯,我喝了一口,又濃又酸,活像在胃裡熬了一個禮拜後反芻的風味。
 
  「我們見面時間太少,有很多事情我都來不及交給你做。」
 
  她抿了一口咖啡,眼神沒對上我,我猜她正盤算著如何補償我,也可說是準備升級我的工作難度係數。
 
  我搶在她說話前回答。
 
  「我很滿意現在的工作,不用擔心,每次我光是看著妳出現在我面前,上半身朝我前傾,聆聽我這樣的人總結些無關痛癢的瑣事時,我發自內心的感動,原來我做的事情是有著那麼多意義。我猜妳以前當助手時也是這麼想。」
 
  她瞇起眼,放下紙杯,總算查覺到咖啡味道不對勁了。
 
  「你會派上用場的。」
 
  她站起身來,我仰望她,她的臉龐線條在暖橙光輝下閃著令人炫目的柔暈,視線對焦後她的雙眼正好對上我,瞳孔放大,如夢初醒。
 
  魔女微微噘起嘴唇,像電影裡的中士嘬著菸吸了口氣,徐徐吐出,朝著玻璃,朝著外頭,六個紅綠燈交會的路口,行人如海水不斷拍上沙灘,四處分散成千百粒泡沫,最後消失。
 
  「我不能讓你冒險,你會是我在這雇用的最後一名助手。但委員會的人偷偷告訴我,我負責的區域最近可能會有事情發生,沒有最好,一旦發生甚麼事情,我當然會立刻獨自處理,但最壞的情況下,我會需要人手。」
 
  「我是妳的第一人選嗎?太榮幸了。」
 
  「我們缺少可用人才。」
 
  她用了我們。
 
  「在結束這個月的貨運工作前,我一直在車上查看過去的人事紀錄,發現能用的人不多,但起碼還是找到一個。」
 
  她不知從哪掏出一本厚重如字典的書籍,封面像是手工裝訂的古董,書頁翻動時也散發出枯葉氣息,她在浩瀚手寫文字中搜尋,終於,指尖在其中一頁停下,像穿線頭一樣小心地從書頁薄博的夾層抽出一張照片,照片是有許多人站在一塊的合照。
 
  「他們是誰?」
 
  「你的前任們,助手先生。站在左手邊數來第二個的叫歌亞,是名好手,曾經也是負責這區的助手,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他或許還能用上。」
 
  正準備靠近查看,魔女突然翻過手腕,捏著照片一角,朝我遞來。
 
  「好好收著,弄丟了我可沒有副本,儘管這東西丟了也沒人會追究。」
 
  「我會找個玳瑁相框鑲進去,把它放在床頭每天清晨傍晚都看一遍,就像看照渦一樣嚴格。」
 
  「瞧,你對自己的工作不是挺有信心嗎?」
 
  她微笑。
 
  談話以魔女戴上鴨舌帽告終,我留在座位上,目送她離去的背影,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嗎?看來我對自己在這也並不是一無所知。
 
  現在我記得了,我是魔女雇用的助手,來這裡就是為了跟魔女彙報工作的,這就是我出現在這的原因。
 
  我又一次朝窗外望去,她的身影氣勢洶洶走向銀白貨車,在貨車陰影下站著一名交通警察,手裡拿著張違停罰單,朝她的方向晃了晃。
 
  為了支付包含雇用我在內的各種費用,她每個月都會開上兩週的卡車,再用剩下的時間聽取我的報告,順便安排一些細瑣的任務,自己再去做她所謂的秘密任務。根據我最近一次在城裡見到她的情況,她秘密任務的其中一部分是,在一間屠宰場用機器絞碎豬肉,下班時跟廠長換成鈔票。
 
  她從沒有提過佔去她大部分時間的粗重工作,一句怨言也沒有。或許對她來說這些事情都不是她的工作,而是讓她得以完成工作的手段,唯有渦的事情,才是她所說的工作。
 
  當我端起餐盤,準備起身回收垃圾時,那名被多方批評的服務員看著我,確定我也發現他的視線後,他才離開櫃檯朝我走來。
 
  「先生,剛剛有位客人要我轉交東西給您。」
 
  「啊?」
 
  我從他手中接過一張紙巾,那是隨餐附贈的衛生紙,在上頭用奇異筆寫了幾行字。一個地址,我的直覺告訴我,紙上的地點就在不遠處,而且是我相當熟悉的地方。
 
  「是誰要你交給我的?」
 
  「我不知道。哎,我也就是順手幫個忙。他要我等到只有你獨自一人時才能交給你,先生,我不想惹甚麼麻煩。」
 
  「謝謝你的熱心幫忙,我會給你們店長寫一個回饋心得,好讓他知道你是位多麼熱情的好員工。」
 
  「喔,不要!我是說,店長不會喜歡我們替顧客做傳遞紙條之類的事情。」
 
  「但你還是做了,而且做得相當好。」
 
  他抓了抓大腿外側,長臉因緊張而泛白。
 
  「我這麼說吧,你的朋友有著很有說服力的體格,我不敢也不能拒絕他的要求。」
 
  「他是個男人,對吧?」
 
  「當然!要是女人再壯我都不怕,別是打了類固醇的那種。」
 
  一個壯漢。伴隨他從我腦內灰霧出現的,是另一條街道,還有另一張面孔。
 
  「不論如何,我代我朋友感謝你的協助。」
 
  「好的,但是先生,您如果願意跟店長說我服務態度認真,我會覺得自己沒那麼像蠢蛋。」
 
  我把紙條塞進口袋,至於照片我想了下,決定放到更安全的地方。拉開背包,裏頭只裝著一小疊文件,將照片放到文件中間夾著,當我揭開夾縫時,一隻粗蠟筆斜斜躺在其中。
 
  至於多米克,他不在裡頭。
 
 
 
2.     高飛
 
  日照稀薄,傍山拔起的城市被雲幕籠罩。
 
  我穿著與平房外牆同色的休閒外套,仿絲襯衫,立起領口,胸前口袋插著支紅蠟筆,增添一點忙碌文員的形象。一雙足以淌過任何水漥而不濕透的樂福鞋,是我用第一份工作薪水買的。我不清楚別人眼中的我如何,但眼下我將獨自前往城市中心。壯漢米奇於紙上告訴我,在那有份可人未拆封的消息,存放在輟學生的兜裡,要是抵達及時,或許他能施捨我一點我所當得的。
 
  我向北,公車亭外栽著棵檸檬尤佳利樹,麻雀停駐在主枝枒上梳毛,順著枝枒所指,一座在坡道上的便利商店俯視行人。
 
  在櫃檯清點表格的店員,是個身材像男孩一樣瘦的女孩,我朝她的後腦勺點了兩杯熱美式,這筆開銷就稍微客氣點,不用魔女給我的公款支付。
 
  「第二件沒有打折喔,那是前天的活動。」
 
  她有氣無力提醒我,從我的點的商品,還有掏錢的手勢她將我歸類到不需刻意推薦折扣商品的客群。
 
  「沒關係,我向來只接受建議售價。」
 
  「糖或奶精?」
 
  「妳通常加哪種?」
 
  「我不習慣喝黑咖啡。」
 
  「我看得出來,妳現在並沒有在值夜班。」
 
  店員第一次正視我的臉,她的臉頰還留有突起的青春痘疤,但用遮瑕膏草率偽裝。
 
  「先生,我們過去見過嗎?」
 
  「沒有,妳的領口熨的很挺,是想在白天表現的精神吧?在妳塗抹的油漆下,眼眶部分肯定是因還沒適應新作息而浮腫的紫黑色,但沒關係,我很喜歡黑眼圈的樣子,妳該展現真實的顏色。一杯都加,一杯都別加……就是這樣,謝謝了。」
 
  「可是我家並沒有熨斗呀……」
 
  拿著咖啡離開時,我聽見她喃喃自語。
 
  散漫的掌聲響起。
 
  「古典演繹法的慘勝,警探,不愧是我的外包夥伴。」
 
  商店座位區僅有的沙發椅上,事務所的年輕員工肥厚臀肉深陷其中,沒有起來的跡象,手裡的霜淇淋被他舔到剩下蛋捲底座。
 
  「我胸口沒有摺槓,不過是個有道德底線的偷窺狂,不是甚麼警探,另外我好像才跟你們合作過兩次。」
 
  「兩次嗎?我以為我們的組合就要滿十二周年了,來自都會區的熱血警探,以及鄉下愛看動作片的善良助手,呀呼!我想這組合還能再紅十年。」
 
  胖小子的嗓音高亢的像唱詩班男童被踹了屁股。
 
  「你讓我突然開始疑惑,到底是甚麼構成了人對時間的感覺?觸覺?味覺?聽覺?嗅覺?視覺?」
 
  「拜託,別為難我,我不過是個沒讀完大學,在城市裡販賣情報混日子不學無術的尼特渣滓。在那邊坐,這裡只有一張沙發。」
 
  我在這名年輕員工對面拉出木椅,故意讓椅腳刮擦地面,發出足以令人倒吸涼氣的噪音,高飛鎮定自若,吞下整捲威化餅,粗大柔軟的手掌放在脂肪滿溢的肚皮抹了抹,神態愉悅,看著我坐進冷硬的椅子上。
 
  我記得,在我與魔女簽下雇用契約後的不久,其名不詳的事務所就找上了我,提出希望我留下日後與他們合作的空間。
 
  他們知道我的雇主是誰,而我當時還太天真,半年前的我以為他們也是跟我老闆一夥的,便一口答應。
 
  「氣色不錯,警探,周末夜的派對想必是印象深刻囉。」
 
  高飛看上去一點也不高飛,他的身高中等,體型圓潤多汁,粗短鼻樑架著黑色膠框眼鏡,厚重鏡片之後,卻是清澈無暇的湛藍眼眸,因此儘管他經常咧出詭異扭曲的笑容,那對乾淨的靈魂窗口總能將其中和的恰到好處。
 
  問的好,我對昨晚,甚至昨天一整天發生甚麼,完全沒有印象。
 
  「真的很不錯,我就著一碗爆米花,半罐青蛇煉乳,追了整整一季又三集的超級英雄劇集。」
 
  「超級英雄?好極了,我猜現在魔法少女題材已經跟通心粉西部片一樣,再也抓不住新觀眾的眼球。」
 
  「這很難說,但畢竟快十年了,魔法少女的影集十年來像兔子瘋長,大家早已煩透再看見一隻無毛兔子,打著愛與戰爭的口號,四處禍害未成年少女的故事。」
 
  在多米克被搬上螢幕以前,愛與魔法的少女故事已風行許久,多米克算是那位即將過氣的作家,學著放下身段和尊嚴,嘗試抓住流行尾巴的最後一次嘗試,不得不說他這次信仰一躍挑對了時間和對的稻草堆,也正好沒有農民把草叉刺進裏頭。
 
  「你要說的是毒打,還有讓蠢貨認清自己的故事吧?很勵志的主題,比鐵籠子裡的女子摔角還真實。」
 
  「你討厭女人?」
 
  「她們恨我,這也是我輟學的其中一個因素,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就拿你來說,你比我見過的女人加起來都要好上一萬倍。」
 
  「謝謝你,但別這麼對我說。難道你也討厭你媽?」
 
  他的眼神平靜,乍看之下如池塘般波瀾不驚,可仔細看會發現那是一潭表面結冰的死水,底下沉澱著百條魚屍,口吐泡沫。
 
  「她是唯一不憎恨我的女人,這也是我沒成為恐怖分子的理由之一。我輟學後第一個計劃就是到學校女廁馬桶邊緣黏上黃色炸藥。你知道,外型做的跟清潔劑沒兩樣,依然火力十足。就在她正感到通體舒暢時,我就加把勁讓她爽到螺旋昇天,在空中爆裂、崩解、蒸發,就像她在沙灘上將髮梢的水珠甩上天。」
 
  對咖啡吹了口氣,我能看到蒸騰的水氣陡然散去,但不會長久。
 
  「你沒這麼做。」
 
  「當然,華特在這之前找到了我,這也是我現在會坐在你面前的原因之一,他相信我,因為我是世上少數不可能被魔女收買的人。警探,你想從我褲袋挖點這次委託事件的消息對吧?」
 
  「是沒錯,但你願意合作嗎?」
 
  「不過警探,你昨晚並不是在家看影集,而是做了特別的事情吧?你那件俗麗襯衫是在攣橋市河口,一間平行進口服飾店買的,那家店庫存只有一件,可那唯一的買主不是你。」
 
  我撫摸領口,沉默。
 
  「老百姓不該跟一個不誠實的警探合作,更何況是有前科的警探,你說是嗎?」
 
  歪曲的笑容推擠他兩頰粉白肉塊,兩顆森白門牙露出,兩道絕對無法輕易撬開的守密之門。
 
  這胖小子最擅長的就是玩資訊不對稱遊戲,一個純粹的賭徒,別被他說的輟學故事給騙了,他是我見過最可怕的大學生,記憶力驚人,只要掃過周遭環境一眼就能快速記下九成細節,即便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偵探,也未必能達到他的精準程度。
 
  華特看上他的天賦,由他來負責窗口和蒐羅情報的工作,後者他的能力沒話說,但前者,他似乎缺乏服務精神。
 
  我盯著他的圓顱,四個月前,我第一次和他合作,在暗巷裡追查某個外來人士的下落。他只透露給我一半的消息,我們追尋的對象是個死有餘辜的渾球,卻沒告訴我另一半消息。
 
  「你知道嗎?也許我並不需要知道你揣著甚麼秘密,也許我可以喝完咖啡就一走了之,回到我舒適的小公寓,繼續看我昨晚剩下的五集影劇。」
 
  高飛的笑聲足以劃破抓住茶几邊緣的手指。
 
  「可以的,放鬆點警探,你大可先從嘗一口咖啡開始,你到現在連一口都沒碰過呢。」
 
  那次追查結束後,他還是沒告訴我剩下的一半訊息,直到我看見米奇處理過後的現場,我才知道另一半消息──那個人渣還有一對雙胞胎孩子,而他們除了父親之外,在這世上一無所有。
 
  華特說政府會處理殘局,他們會被社會化,如果失敗,那也不關他的事,畢竟攤上那麼個父親,他們的未來也早就完蛋。
 
  ──好的老兄,知道兩個小鬼後你打算怎麼樣?要退出嗎?不,你不會。因為你早就明白一個道理,就是從你老闆那永遠也得不到關於魔女的一條真相,她只會日復一日要你乖乖當個全職保姆,你跟我們合作完全是你自找的。那你是要米奇下手時溫柔點?你不會知道的是,當米奇在面對德維時,只要溫柔半秒,牆上的那坨粉紅肉泥就會是由他的下巴、脖頸與軟管組織組合而成。然而,為了安全起見,我依然會讓高飛給你足夠的訊息,至於超出的部分,你只要遮住眼睛,當成天黑就好。現在,回去好好睡一覺。──
 
  華特說的對,我純粹是自找的,自討苦吃是我與生俱來的問題。
 
  我喝了一口咖啡,想找出下一句該編些甚麼好讓高飛願意讓我加入其中,我並沒有非加入不可的理由,但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可真不好受,偏偏我是個好面子的傢伙,別人越是不讓,我的好奇心就被燒的越旺,拜託了,別讓我受這種煎熬……
 
  讓我加入,即使是當個卒子,我也願意。
 
  「老天,這咖啡可真順口。」
 
  「有嗎?」
 
  高飛端起紙杯,吸入半杯。
 
  「我的媽啊!」
 
  「對吧?」
 
  「太對了,確實是杯好咖啡。」
 
  他瞄了眼牆上時鐘,點頭同意,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甚麼,但還是決定順著直覺說下去。
 
  「我得誠實告訴你,我完全不記得昨晚到今天早上之間發生的事情,當我意識到自己失憶時,我已經坐在那個魔女面前。」
 
  「噢?那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你告訴我你代號叫高飛,而叫我過來的猛男叫米奇,剝削你們的老大叫華特,可你們的事務所不叫迪士尼,我不知道叫甚麼。」
 
  「答得不錯警探,記得這些就夠了,這麼說來你也不算是完全失憶,就當自己不小心從昨晚昏睡到早上吧。好了,床邊故事結束,工作時間開始。」
 
  「工作?我有甚麼事情要做嗎?」
 
  他兩臂靠著扶手,勉力撐起身體,吐了口氣,又是同樣歪曲的笑容,但這次看上去沒之前難看了。
 
  「藏在我口袋裡的地點,華特本來就要我邀請你加入這次委託,剛剛我不過是在消磨時間罷了。搭檔,準備好出任務了,我來開車。」
 
  「你有車?」
 
  於是,我坐上副駕駛座,隨著路面顛簸搖晃。幾滴黑咖啡濺上我的褲管,暈染成塊。這城市裡唯一沒有轎車代步的成年人,他的倒影卡在鋼化玻璃裡。
 
  我們往西木大道向上開,不是朝孿橋市去,而是繼續向北。經過影院與診所,兩隊拉著橫幅高聲謾罵的群眾,雙方領袖靠近到幾乎能夠接吻。跨過高速公路後旅程的熱鬧轉為寂寥,那是一個如戒癮者所會看到的,一個較為單調灰暗,缺乏激情的世界。
 
  廢棄金屬沿著山溝和鏽蝕管線散落,沒有電視牆超巨大少女舔著棒棒糖的影像,沒有銀行職員問候你需不需要被文明搶劫,也沒有叫你下午面試時要倒立著跳進會場的面試官。孩子的哭鬧、男人的存摺、菸盒上的女人、豬皮提包、低頻電波、單程票,甚麼都沒有,只有砂土,和正化為砂土的。
 
  高飛踩下油門,電壓點燃引擎,事情就是這樣,我們甩開塵埃,跑下去。
 
  「所以,我想我會在這裡,在你的車上,表示我能知道自己該知道的部分了?」
 
  我試探地詢問。
 
  「我們不過是被貓拖在地上的東西。」
 
  「這是甚麼意思?」
 
  「別問我,就是句頭子常說的諺語。」
 
  他手握方向盤像捏著甜甜圈,秘密依舊是秘密。
 
  「我猜他的意思是,我們都是被綁在德維頸部,拖在後頭匡噹噹的空罐。」
 
  高飛在我提到的關鍵詞時,吹了聲口哨。
 
  「現在你可算進入狀況了警探,比起上次快很多,那甚麼熟能生甚麼來的?」
 
  「生巧。我知道、我知道,管他叫甚麼的,德維不過是一個無恥壞蛋的代詞,我就知道這點。」
 
  壞蛋的孩子不一定就是壞蛋,可德維的孩子還會是德維。
 
  「你這麼想就對了,不管是甚麼惡魔、山妖、活死人、邪靈、羊男、巴斯克維爾的狗、狐媚、貧血尖牙瘦子,他們就是群反派。反派必須被正義消滅,好消息是你站在正義的一方。」
 
  轎車在一片台地熄火,高飛和我下車步行,兩百步距離的緩坡,這差不多抵達高飛體力極限,他彎腰喘息,拖車屋組成的微型社區出現在眼前。
 
  其中一間屋子打開了門,半邊穿著花襯衫的身體探出,即便只有一半的身體,那也已經接近常人全身的體積。
 
  粗壯手臂由下垂緩緩往上平舉,直到與過於發達的胸肌呈水平之勢,手掌向上,兩指內屈。
 
  「他是在叫我們進去?」
 
  「說不準,那頭獨眼巨人也可能是叫我們滾遠點……但有我們這對黃金搭檔在,還有哪裡是去不得的?不過你先過去,再讓我喘喘……」
 
  他的臉濕的像顆從水溝撈起的皮球。
 
  還是等等高飛恢復吧,畢竟沒人給我引薦的話,我連進去後該說「諸君好久不見!」還是「我來了,所以不用擔心了!」也不知道。
 
  正打算向對方解釋,門邊的人影已經不在,一道堪比松樹的龐大陰影蓋上我們。
 
  我仰望一輪行星停在我身前。
 
  「呃,嗨米奇──」
 
  我擠出進廣告前新聞主播所堆起的甜美微笑。
 
  「想用走的,還用飛的?」
 
  米奇拎起我的衣領。
 
 
 
3.    華特
 
  華特的拖車屋內部被整理的隨時都能掛牌出售,裡頭除了張圓桌和四個裝滿可樂玻璃瓶的木箱外,沒有一件多餘擺設。
 
  峽谷營地裡,十幾輛車屋千篇一律排列在沙地上,某個沒有頭髮的孩童在移動廁所旁的沙坑堆沙堡,他的老媽隔著窗戶吼他進屋,此外就剩風吹樹葉沙沙響。
 
  事務所為了這次委託,特別在營地租了一間車屋當作臨時會議室兼前線基地。高飛事後這麼告訴我。
 
  窗簾被拉上,屋內唯一的裝飾是牆上一張一比一萬城市地圖,上頭插滿了紅黃白三色圖釘,黃與白占了大多數,各自表示待查與無事;紅色圖釘則集中於地圖東半部,跟桌上遊戲裡代表機會或命運的卡牌一樣,你永遠不知道翻開後會碰上甚麼好事。
 
  華特坐在地圖正下方,青色簾幕透出的微光灑在他周身,汗珠順著顴骨滾落粗短的落腮鬍,即便是夏日午後,依舊堅持他的枯葉色風衣。
 
  他的年紀大約在四十出頭,軀幹結實,四肢健碩,炭黑短鬚從兩鬢延伸到下巴,有定時修整的痕跡。面頰因風霜而顯得粗糙,但自挺拔的鷹勾鼻還看得出昔日俊朗的影子。濃眉下雙目微閉,似乎對任何事都不加留意。
 
  他把手套插在爵士帽裡,在大腿上打著拍子,屋內充滿籃球隊更衣室的氣味。
 
  坐在木箱上不停擦汗的高飛,隨著節拍吹起口哨,那豐滿的臉頰出乎意料能吹出特別悠長的哨音,令人聯想到熟悉的薩克斯風旋律。
 
  我知道這首歌。猶豫片刻,正打算壓低嗓子加入哼唱時,某顆隕石砸落地表的巨響遏止我的衝動。
 
  「我們──到底在這──幹甚麼鳥?」
 
  夏威夷襯衫被米奇具有說服力的體格穿成了緊身衣,頂上寸頭如鋼筋根根豎立,黝黑膚色顯示他的肌肉不是在冷氣房裡練就,一塊被蛋白質與汗水包覆的人形鑄鐵。他的巨掌按在桌上
 
  一個漂亮的轉音結束伴奏。
 
  「開會呀。」
 
  高飛聳聳肩,彷彿答案顯而易見。
 
  「肥地精,我沒有在問你話。」
 
  米奇的視線死死釘在華特的臉上,並給了對方不得不回應的等待時間。
 
  「他們出來了嗎?」
 
  「沒有,門開都沒開一次。」
 
  「很好,等到屋內剩下不到兩人再告訴我。」
 
  華特點點頭,繼續用爵士帽在大腿打著拍子,動作輕柔的像首童謠。
 
  而米奇快瘋了。
 
  「夠了!我們現在就衝進去,把裡面的人一網打盡。我會先制住威脅最大的那條瘋狗,華特你趁機亮出身分看起不起作用,不起作用的話助手先生你擋在門口,我會再解決一個,到時──」
 
  「到時他們全都死了,我們也要死幾個當墊背。還有,我要做甚麼?」
 
  高飛揚起手掌提問,雙臂環抱胸口,額頭汗津津,拉扯出的假笑使他臉頰朝外凸起,像頭剛出浴的巨嬰。
 
  被打斷的米奇深深吸氣,直至肺部幾欲炸裂後,才以平淡語氣回覆,
 
  「你留下待命,別來拖後腿。」
 
  「裏頭有四個德維,他們各自叫甚麼名字?彼此之間怎麼稱呼?平常又是做甚麼的?」
 
  高飛繼續發問。
 
  「誰會在意這個?」
 
  「我在意,他們是租書店打工的祈芳,藏在獨立咖啡廳地下室的勛爵曼佛德雷,安養院喝粥等死的鼠賢者烏爾希,以及瘋狗夢野。車屋裡頭的四個德維,我親自跟蹤了每一條線索,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我找到的。」
 
  「喔?那又如何?」
 
  「清醒點水手,要說這裡有誰會拖我們後腿,那不會是別人……」
 
  我看得出來,事務所的兩大部門正為了下一步該怎麼做而爭執,照他們說的,是我們四人蹲了四個德維的點。一次對上四個,很刺激的構想,但華特認為我們只能應付兩個。四減二等於二,我們還得再等兩個人出門,簡單的算術推出合理的結果。
 
  但在米奇熱情好客的要求下,我們就得去敲敲門,告訴他們──嗨芳鄰!我們是剛搬來這附近的好鄰居,希望將來可以彼此和睦相處。為你們介紹這位猛男是水電工,他可以幫你們免費檢查馬桶管線和性需求有沒有堵塞,特殊項目另算。對了,可以順便跟我們去一趟社區委員會嗎?因為根據社區公約,此處不宜人類以外的怪物居住。──
 
  我想知道華特會做何決定。
 
  華特注意到我,朝我點頭。
 
  「就這麼決定了。」
 
  華特推開桌子站起,從椅背抽出一把黑傘,穿過兩人中間,右手放上我的肩膀。
 
  「就由我跟老兄進去那間車屋,你們兩個留在這監視,出了甚麼問題我會試著給你們打暗號。」
 
  啊?
 
  我嗎?
 
  「他會被殺死,被虐殺。然後老大,你也會受他牽連。」
 
  米奇搖頭。
 
  「死定了,絕對活不了。頭子你真要這麼做,我們不如現在就放棄。」
 
  高飛點頭。
 
  我茫然望著華特,他只是瞇著眼,薄唇淺淺微笑,我開始懷念高飛的可愛笑容了。
 
  「當下的情況,只有老兄出馬才能解決。米奇,他們在裡面待多久了?」
 
  「從昨晚六點到現在,已經過二十個鐘頭。」
 
  米奇踢了踢桌腳的塑膠袋,裡面裝著便利商店食物垃圾,暗示自己是從昨晚監視到現在。
 
  「是了,現在是平日,按照本來的生活軌跡,他們早該離開。為甚麼他們還聚在裡面呢?是通宵打電動導致早上補眠嗎?有可能,不過從最壞的角度想,他們要是已經發現我們呢?會不會也跟我們一樣,透過窗戶,等待我們當中誰先離開這間租屋?」
 
  「等等,他們跟我們在做相同的事情?我是問,為甚麼是我?」
 
  無視我的提問,華特繼續解釋。
 
  「從昨天到現在我一直在想,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要是對方不只是在監視我們,同時也在等待他們的幫手過來,那每過一秒,我們的處境就危險一分。」
 
  高飛嘖了聲。
 
  「高飛,說說你的看法。」
 
  「頭子,這不可能的,我清楚他們。祈芳是個甚麼也不懂的小鬼,連自己是哪一類怪物也不懂。勛爵自從供出同夥脫罪後,他就一直躲著其他德維。鼠賢者在昔日戰友凋零後便自絕於現實社會,要不是社工發現,他在四年前就該死了。至於瘋狗,連監獄都不想收他,怎麼還有人會想和他溝通?」
 
  米奇朝著高飛大笑,殊無歡愉。
 
  「全都是猜想!只要你的推測有一點出入,比如其中任何一個傢伙去通風報信,清楚嗎肥地精?到時我們就統統完蛋!」
 
  「我的身高只比全國平均值差三公分,你這沒長眼的庫克洛普斯!」
 
  「夠了。」
 
  華特的聲音不是特別響,但足以讓兩人閉嘴。
 
  「我聽見老貓的足音,判決已經降下,就由我跟羌的助手兩人過去。高飛,鑰匙。」
 
  高飛不情願地從口袋摸出一大串鑰匙,我猜裏面也有一把能開銀行保險櫃的鑰匙。
 
  「希望你用不上這東西。」
 
  華特拽著我來到門口,米奇先一步擋在門前,他的身軀依舊雄偉,但迫人的氣勢已從一顆行星降成一座肉山。
 
  「怎麼了米奇?你是要為我們開門呢,還是你打算以後就自己單幹?」
 
  米奇把華特的提問握在掌心掂量,他的指關節折出一串骨折般清脆的爆響,最終他縮手,轉開背後門把。
 
  「我會在這等三十分鐘。三十分鐘後你們沒有出來,我會親自進去一趟。他們一個也逃不了。」
 
  「放鬆點,你不是到現在都沒睡嗎?去補個眠,等你醒過來事情就結束了。」
 
  他出門前輕拍米奇手背,不論甚麼東西拍上那隻手都會顯得無力。
 
  門開了又關上,我被半拖著來到屋外,安慰自己至少不是要被掛到十字架上曝曬。華特自顧自走到公廁旁的榕樹下,乘在陰影處,點起一根菸。
 
  「這就是我的左膀右臂,關鍵時刻得找條繃帶牢牢綁緊,免得我在動手之前先被他們給掐死。」
 
  華特朝沙地噴了縷煙,我慢慢挨過去,他遞出一根煙,我搖手拒絕,出於禮貌和健康找想。渦也不喜歡煙味。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他們看上去是真的想幫你。」
 
  「你真這麼想?」
 
  「不是嗎?你從他們兩人中隨便挑一個都比我有用,我可對接下來要面對的事情毫無頭緒啊。」
 
  「你像一張白紙,一張打上羌標記的白紙,光是這點就足以成為我們同行的理由。至於你提到我的兩位業務夥伴──」
 
  他朝不遠處的車屋看了眼。
 
  「米奇是個怪物,他本人卻不自知。他有能夠踹歪電線杆的怪力,也有能讓條子追無此人的狡詐與耐力。然而這些優點在他遇上了德維時,就全都淪落成只為殺戮這一目的服務的能力。」
 
  「德維曾經對他做過甚麼嗎?」
 
  「甚麼?喔,沒有,這是他的職業病。他是這時代少見的手工屠夫,看到畜牲就忍不住想肢解。」
 
  「啊……?」
 
  「開玩笑的,這你得親自問他才行,不過他口風緊的很。總之,一旦讓他和我進屋,就剩下一種結果,沒人會樂見的結果,包括他本人內心深處。所以在情況明朗前,絕對不會由他直面德維。」
 
  我點點頭,上次廢墟的場景回憶,與華特現在的敘述達成共識。
 
  「至於高飛嘛,我請他來是擔任後勤支援跟業務洽談的,從不期望他可以在前線拚搏。他是個精明能幹的年輕人,天生的情報頭子。同時也是個無可救藥的賭徒,對風險天然成癮。」
 
  「我倒沒聽過他跟我打賭過甚麼事情。」
 
  「他跟我賭,你是賭注,賭你這次不會聽米奇的暗示乖乖過來。顯而易見他輸了,你就成了我這次行動的搭檔。」
 
  「米奇說他是肥地精,現在我同意他的說法。」
 
  「高飛也有職業賭徒見風轉舵的素養,我不能保證在二對四數量劣勢下,他不會產生換邊下注的想法,那怕是有一絲也不行。誠然人生苦短,我也沒想在這裡結束。」
 
  他停了會兒,似乎等著我吸收進去。
 
  「你是想說,並不是你從三人中挑上我,而是此時此地,我就是唯一人選。」
 
  我為他下了結論。
 
  「說的對老兄,你的理解很快了,不過對自己還缺少點自知。我從你的眼睛看到一股強烈的渴望,但說不出是甚麼原因。告訴我,你是為了甚麼而來?」
 
  他拇指掐熄還剩一半的煙頭,直視我的眼睛,我則像被野獸盯上的獵物,每一根神經都大喊著要我別輕舉妄動,回答他的問題。
 
  「可能是因為,上次我差點搞砸了你們的事情,我有點想要證明自己不是那麼沒用的人,算是一種補償心──」
 
  「不是這個,老兄,仔細想想,為甚麼你會跟我們這群陰溝裡的老鼠混到一塊?」
 
  正如我之前所想,華特是唯一能讓我接近魔女真相的管道,魔女出現在這打算做甚麼?為甚麼會挑上我當助手?以及我這行最後都會以甚麼方式退休?
 
  不過,面對現實吧,我真的在意這些所謂的真相?會比對下一季血腥奇幻影集的預告片還在意?成熟點,沒人真的想知道白雪公主的後母,或者給睡美人下咒的卡拉波絲,暴風雨中的愛麗兒的真面目為何。
 
  我不想追求過真相,只想避免真相帶來的麻煩。
 
  「因為這世界就是個特大水溝,我們都是裡頭的老鼠,被一隻貓拖在地上一路狂奔。」
 
  有那麼一瞬間,我感到華特看透了我,像是孩童一眼看透大人笨拙的謊言,但他並未訴諸言語,而是讓這一刻隨著指尖灰燼飄去。
 
  「很平衡的回答,既然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妄下評判。現在,老兄你可以去敲門了。」
 
  「我?好的……可是能稍微告訴我,等等我會遇上甚麼情況嗎?」
 
  他隨手將菸蒂扔進孩童堆的沙堡裡。
 
  「我們等等就知道了。」
 
 
 
4.    德維
 
  我撞開門,踉蹌出屋後,額頭抵著車屋外牆,屈身朝沙地一陣乾嘔。
 
  麻雀在廁所頂啾啾,她因好奇暫停啼叫,午後微風輕撫我背脊,峽谷剩下我的聲音,一種壓緊咽喉發出的瀕死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腸胃不再痙攣,除了唾液甚麼也沒嘔出來,我朝米奇所在的窗戶比出一切正常的手勢。如果我要出去吐,記得給兩個守望者打個信號,華特這麼告訴我後就把黑傘放到一邊。
 
  我應該準備口罩或香水之類的東西,再次進屋後,也許我更該要一件厚外套。
 
  那是一間內部裝潢雅致宜人的小屋,華特的車屋與之相比只能算間倉庫,不對,和任何空間比較那裏都像倉庫。紅木家具被精心打磨拋光,四張牛皮雙人沙發靠窗擺放,藤製帷幕拉下後室內盡是柔和暖光。書櫃由幾道細長薄鐵片搭建,靠近天花板的菱形花紋壁紙上,老式發條鐘喀噠轉動。
 
  空調似乎被卡死在最低點,只有關掉總電源才能停歇。
 
  我在華特身旁蹲下,因寒冷與緊張而顫抖,風衣內的他鎮定自若,扔給我一雙棉手套。
 
  「打算調查的話,就麻煩先戴上我為你準備的一點心意,破壞兇案現場時千萬別留下痕跡。這可是基本,我親愛的老兄。」
 
  華特將地上羞於見人的人頭扳正,左右查看。躺在地上頭部一百八十度錯位的是名三十多歲男性,厚重的鏡片和鼻樑一起粉碎凹陷,創口深至後腦,半邊牙齒飛濺到門邊。幸運的是,除了臉部的致命傷外,他深色西裝覆蓋的軀體完好無缺。
 
  「左臉被鈍器擊中,看樣子並沒有多做掙扎就斷氣,好個幸運兒。」華特放下殘破的頭,順著蝴蝶領結往下看,「左腳跛了,但沒有傷口。有意思,他是勛爵曼弗雷德。」
 
  「這代表甚麼?」
 
  「代表有人必定得為勛爵的死付出代價,但不是我們。」
 
  華特膝行繞過勛爵屍體。
 
  沙發擺放的是瘋狗夢野的右腿,以及他剩下的身體。大腿被齊根斬斷,切口並不俐落,像塊被菜刀剁了十幾刀的排骨。瘋狗實在瘦的不像話,衣褲像從回收堆撿來,陳舊不合身。他的四根斷指掉在被砍出豁口的書架上。寫有「給我一個大抱抱」卡通字體的T恤浸染成暗紅,辨別不出原本顏色,三把匕首插在如乾柴削瘦的胸口。死因是全身失血過多,硬要說哪裡是致命傷,那會是頸部靠近大動脈的缺口。
 
  華特為夢野闔上圓睜的雙眼, 很快,他便在天花板發現疑似作案兇器。
 
  他伸手拔下插進頂部的武器,室內增添了一束自然光。一柄軍官佩戴的老式軍刀,它的主人鼠賢者烏爾希,首級被關進發條鐘的盒子裡,咽喉處嚴重撕裂,幾根肌肉纖維勉強維繫著身體連結,似乎輕輕一碰就會一分為二。一個面容緊繃,不苟言笑的老軍人,從斑塊來看似乎已經超過七十歲。撇開面龐,他的體型魁梧壯碩,看上頂多只有四十,和高飛提到的躺在安養院等死的老人形象截然不同。血水沿著嘴角流到下巴,滴落地面,似乎這個老人不過是站著入睡。
 
  祈芳的屍體最乾淨,死法也最漫長、痛苦。他的肚腹被開了長長一道口子,雙手到死都牢牢按著肚皮。他從大廳一路淌血爬到臥室,讓腹部趴伏在床鋪上,深怕一離開床舖,他的性命就要隨著臟器流出體外。最終成功他讓消化器官留在腹腔內,付出的是破碎的床單,撕爛的枕頭,滿嘴羽毛棉絮。
 
  「他跟我中午遇到的超商員工差不多年紀。」
 
  「是嗎?這樣你下次可以告訴那名員工,能活著為你結帳是件多麼值得高興的事情。別太感傷了,這世上有些人選擇站在櫃台後頭,她收穫了一份仿聲鳥的工作,一張由文明蓋章的定型化契約。而有些人選擇站在殺人狂身後,他收穫了除去社會所能給他的一切事物,其中也包含血酬、虐殺。倒是趴在床上等死這點是他們所能共享的。」
 
  說著華特用兩指伸進祈芳口中撐開,另一手把濡濕膨脹的羽毛團挖出,捏了捏扔到地上。
 
  「還有不少卡在食道裡,為了分散痛覺他做了不少非理性實驗。」
 
  走到床榻一側,現在我已經習慣揮散不去的血腥味,祈芳的臉龐沒有如我想像中的痛苦,只是眉頭緊鎖,柔軟捲髮被汗水團成一塊,像在經歷一場惡夢。他的面龐白淨,眉眼細長,五官線條偏陰柔。很能想像他在生前會如何受到一些女性的歡迎。
 
  華特準備移開他沾滿血跡的雙手。
 
  「嘿!你該不會想讓他的內臟流出來吧?」
 
  「他已經死了,再掉出點甚麼也不會死得更多。」
 
  「呃,我們就不能讓他手繼續放在肚子上,把他翻過來看就好嗎?出於對死者的尊重。」
 
  「是可以,」華特瞄了我一眼,「不過你想尊重他,要做的應該是去理解他。」
 
  在我們翻動祈芳身體時,他的指尖又湧出大量液體,發出噗嗤的氣體外洩聲。
 
  「別出來別出來別出來我的天……」
 
  華特大笑。
 
  「老兄,別放棄對他的尊重啊!」
 
  將祈芳翻面後,華特再次俯身查看,他掰開少年交疊的手,掀起染血羊毛衫,我將目光移開。
 
  「沒有別的傷口,目前看來,只有烏爾希的刀能切出這麼平整痕跡。老兄,你留在這搜刮一下,看有沒有藏著奇怪的東西。」
 
  「不能讓高飛他們進來搜嗎?」
 
  我想說的是讓他們代替我搜,希望他能聽懂。
 
  「兩個人留下的痕跡夠多了,何況我還需要有人在外頭把風。你不會想要跟來度假的條子解釋出現在這的原因吧?」
 
  分工已經落實,華特將祈芳留給我繼續尊重,體貼的傢伙。
 
  我拉開床頭櫃的抽屜。裡頭放著一堆從勞工局寄來的未拆封信件,連看了幾封,標題都是催繳保險費用,收件人的名字是呂牧野,不知和四人有甚麼關聯。
 
  在雪花般的信件底下,有一個做成馬頭造型的紙鎮,壓著一張支票,面額我為了確定來回數了好幾次,是五百萬。發票人一欄用草體寫著兩個字,我一時無法辨認,就把它收進口袋。在支票躺穩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罪行正從破壞案發現場上升到入室竊盜的層級。
 
  床底下積著薄薄一層灰塵,空無一物。衣櫃橫亙的鋼條上掛著三個空衣架。床單和枕頭除了血液外甚麼也沒有,我找不到半點可被稱做奇怪的物件。
 
  還是承認吧,我不是甚麼警探,就是作案兇器擺在我面前,我也會當它是某件網購來的藝術品。
 
  身為一名業餘人士,我想已經做的夠多了,現在只要出去,把支票交給華特,我的任務也就宣告結束,至於打算怎麼處理這筆橫財,就是他要煩惱的事情,我還沒蠢到有將這筆塗滿毒藥的資金據為己有的想法。
 
  離開前我又看了祈芳一眼,可憐的小子,比起被掀開肚皮,站在櫃台後的生活雖然沒那麼吸引人,但卻少了些痛苦。
 
  「你該盡你所能地去避開痛苦,藏好你的身分,表現的正常點,最好再膽怯點,這麼一來,所有人都會試著保護你,最後忘記你啦。當然這會是個比較沉悶的過程,沉悶且痛苦,痛苦的可怕。」
 
  床鋪大部分被血汙染透,我挑了乾淨的一側坐下,和屍體繼續談心。
 
  「可是,你該知道的是,你再活個五年或十年,我是說假如啦!你就能開始習慣這過程。就像你能忍受切腹的死法,把它延長稀釋五十萬倍後也就不那麼可怕。你只需要習慣對於每分每秒,不斷流出體內的生命與可能性視而不見,習慣在泥巴裡度過每一天,那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顯而易見的歪理,反正我也沒指望說服死人,我覺得自己像是為了辯解一樣彆扭,這時我才發現抽菸是不錯的習慣,能夠掩飾任何空虛時刻。
 
  躺在床上的少年,緩緩睜開眼,狐疑地看著我,似乎想著該從哪裡開始反駁我說的話,旋即他又似乎因腹部的傷口皺起眉頭。
 
  我幾乎要跳了起來。
 
  同時外頭也傳來一聲巨響,我對祈芳比出沒有惡意的和平手勢,衝出臥室時差點撞上門框。
 
  華特倒在地毯上,咽喉處血肉模糊,鮮血不斷噴湧。只剩一條腿的夢野跨坐在他腰部,雙手壓在華特眼窩處,前臂被華特牢牢扣住無法完全施力,但要摳出華特眼珠還是綽綽有餘,好在他只剩六根手指,又有一半是徒具造型無法彎曲的傷勢。
 
  「別過來送死!去拿我的傘!」
 
  華特阻止我朝他繼續靠近,夢野斜過頭瞪視我,他的眼白處全被血絲覆蓋,我懷疑他能不能看清眼前三十公分以外的事物。對於我的出現,他輕蔑一笑。
 
  知道華特還保有聲帶,我放心不少。黑傘被斜放在門口牆邊,跑過去剛拿起雨傘,華特又及時發出下一道指令。
 
  「站近一點,把傘尖對著他。」
 
  「是這樣嗎?」
 
  「你他媽的沒看到我他媽的看不見嗎!」
 
  華特怒吼聲近乎哀嚎。
 
  「給我他媽的對著這條詐屍的瘋狗開傘!問我傘怎麼開試試看!」
 
  來到夢野身後,為防止他貿然襲擊,我留了五步的安全距離。傘身幾乎要有保齡球那麼重,開傘的按鈕也做得像扳機,我瞬間就理解它的用途。
 
  我扣下扳機,傘面就跟市面的所有雨傘一樣撐開,差別是前端爆出火光,接著是華特一聲悶哼。夢野側身閃過的子彈擊中華特右胸,他的右手軟倒在地,頭朝旁一側,鮮血從嘴角汩汩流出。
 
  掙脫華特束縛的夢野扔下失去意識的獵物,轉身朝我撲來。
 
  我被巨大的衝擊撞倒,還好能容納三人的堅韌傘面將我和夢野暫時隔開,反覆嘗試扣動按鈕,但甚麼事也沒發生,這居然是單發填充式設計嗎?我還想繼續摸索這把傘其他自救的可能,夢野已經抓著傘面邊緣,把我的庇護所硬生生摔到牆邊。
 
  他俯視我,冷漠沉靜,眼神中沒有半點可稱作瘋狂情緒,就像是他正看著一堵牆,逼近他的事物都不過是形狀各異的牆,他在由牆組成的迷宮間遊走,偶爾為了改變路線才動手拆牆。沒什麼值得注意的,我在他眼中讀出了涵義。
 
  我忽然想通了,想通為甚麼高飛會叫他瘋狗。
 
  一個人究竟要瘋狂到甚麼程度才能用這種方式看待世界?
 
  「等等,我們來談談……我口袋裡有五百萬,不含稅的五百萬,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全部給你──」
 
  瘋狗無視我的文明請求,露出尖牙朝我壓來。或許我該把魔女給我的那份也交出去?時機不容我提出第二次請求。
 
  我朝他猛蹬腿,反手抓起落在一旁的軍刀,刀鋒劃破他胸口的一點皮肉,我對著他胡亂揮砍,對於能近距離閃過子彈的人,揮刀的心安作用大於威嚇。
 
  他輕易就找到空隙用頭槌衝撞我的下巴,一下把我頂飛到門口,手中唯一能倚仗的長刀也被震得脫手。
 
  背靠牆壁,鼻腔流出兩道暖流,口裡全是生鐵味。一片昏暗中,我看見了星空,好多閃耀的星星,即便搖晃腦袋還是一樣,甚至在視野裡星星越變越大,似乎正朝我快速墜落。
 
  我的脖頸感受到噴薄的熱氣,看來瘋狗打算咬斷我的喉嚨,就像一頭真正瘋狗會做的。然後我的人生將會跟B級片一樣,在好幾公升的番茄醬裡落幕,導演連聲卡都懶得喊。
 
  我伸手向前,準備盡完一名臨演最後的義務,去阻擋我所不能抵禦的命運。
 
  我摸到一條灼燒的粗鋼。
 
  米奇一拳砸進夢野胸腔,他的身體像被一台中速行駛的福特撞上,整個人與牆面相黏,車屋一陣劇烈晃動,鼠賢者的身體在震動中垮下,徹底與頭部分離。
 
  瘋狗的肋骨朝內塌陷,嘶叫出幾聲短促氣音後,就永遠地安靜。
 
  「有受傷嗎?」
 
  米奇揪住我的衣領將我拉起,我的視線正好對上發條鐘。從我和華特進來到現在,剛過三十分鐘。
 
  「沒有,華特他──」
 
  「很好,去跟肥地精說立刻收拾東西上車,這裡不能再待了。」
 
  米奇邊說邊走向夢野身邊,半蹲把手插進他的胸腔,一陣掏挖後,他摸出一枚指甲片大小的裝置,在血泊中閃耀綠光。
 
  「順便告訴他,夜行隊就在路上。」
 
  米奇用兩指捏碎裝置後將其扔到地上,接著走到黑傘旁。他收起黑傘,上下大力揮了揮。
 
  「我剛剛用那把傘誤射了華特,他可能……」
 
  「可能還活著,老大的命比貓還硬。你也不用愧疚,這是他要你做的事情,真被你射死也是活該。」
 
  說完,他朝上開傘,幾綑繃帶從傘中掉落。他再次收傘、開傘,一灌消毒藥水。收傘、開傘,一條矽膠敷料。
 
  「還楞著幹嘛?去啊!」
 
  我捧著一綑繃帶跑回臨時基地,剛進門高飛就在撕牆上的地圖,圖釘如豆子般灑落地面。
 
  見到我的出現,他還能一派輕鬆打招呼。
 
  「除了這張地圖,重要的東西都在後車廂了。是瘋狗被頭子殺死,因此驚動他的前隊員了吧,警探?」
 
  「你果然甚麼都知道,那你知道華特的脖子被犬齒撕出口子,肺葉被我用子彈開了個孔嗎?」
 
  高飛把地圖塞進我手裡,氣勢驚人地撞開門,往下坡狂奔。
 
  車開上坡時,米奇橫抱著華特大步衝進車內,我站在車外替他開門。華特頸部被固定住,從下巴到胸口被繃帶纏的嚴嚴實實,傷處還在不斷滲血。
 
  「呃……你確定頭子還活著?他根本沒有在呼吸了。」
 
  「開好你的車!助手先生,操你的還不上車嗎?」
 
  近距離看到華特的傷口後,模糊影像開始在腦中晃動。
 
  「等一等,好像有件重要的事情……」
 
  一塊純白棋盤,深紅在擴張蔓延,從一道極深的肉色山塹湧出,羽毛般的白雪覆蓋其上。
 
  那是一張床,意象逐漸寫實,是一個人趴臥在床上,高聳的背脊直打顫。
 
  米奇親自下車,把剛進入狀況的我踢進副駕駛座,高飛拉上車門,小轎車朝山下飆去。
 
  「你打算一個人面對夜行部隊是吧?」
 
  透過後照鏡,我看見米奇怒目直衝我的靈魂,立刻低下頭,假裝鼻血又流出來。
 
  「我根本不知道這是哪個三流重金屬樂團。」
 
  「哼,你也看到瘋狗了吧?想像還有六個跟他一樣的傢伙,這就是夜行隊。」
 
  「但我只是普通人,他們還會對我做甚麼事?」
 
  高飛對後座的米奇搖手,表示交給他來應付。
 
  「你是說在你看到了德維手足相殘的現場後,他們會怎麼對付你這樣的普通警探?我不知道,能確定的是你會失蹤,失蹤的時間會遠遠超過足以聲請死亡宣告的期限。或許你會和那四具屍體被用同樣的方式被處理掉。」
 
  「那假如說,那四人中有人還活著,可能跟那個夢野一樣是裝死的,夜行隊發現後會治療他嗎?」
 
  「這點你就不必擔心了,那群超級流氓就跟橡皮擦或立可白原理一樣,會確保現場礙眼的痕跡統統消失,用抹殺和掩蓋的方式清除。他們沒有人會活下來,我們也不必擔心將來在買宵夜的路上撞見他們。」
 
  「這就是夜行隊討人喜歡的地方,也只有這一條討人喜歡。」
 
  米奇補充他的觀點。
 
  「那個……雖然有點奇怪,但你們可以回頭嗎?」
 
  兩人用靜默代替回答。
 
  「那個叫祈芳的傢伙可能還活著,我想去把他弄出來。」
 
  我感覺到了,有某種東西在沉默中蓄積,米奇的耐性正受到挑戰,一旦過了臨界點,他可能會徒手連著椅背將我的心臟掏了。
 
  「他……你們收到的委託肯定不期望得到這個結果吧?我猜這次的委託跟過去的委託雷同,都是同一個委託人計畫中一個環節,要是就這麼放棄,那追尋到現在的線索就要中斷了。」
 
  我轉頭尋求高飛的幫助,這胖小子滿臉油汗,假裝自己是在開方程式賽車,專注的甚麼都聽不見。
 
  「拜託了,你們肯定也不想華特白白犧牲吧?抱歉,我是說讓他身負重傷最終卻一無所獲。」
 
  「華特身上最重的那道傷口是你開的。助手先生,別跟我扯別的,你就是想救那個德維,是吧?」
 
  米奇的話語很輕、很慢。
 
  我搖頭,準備說點甚麼好讓他對自己可笑的質疑感到羞愧。
 
  「對,見死不救我會一輩子睡不好覺,我非救他不可。」
 
  對,這就是我面試老失敗的原因,每到關鍵時刻,舌頭與聲帶就會雙雙背叛我。
 
  接下來,就看米奇打算怎麼處理我了。
 
  「嘿!你的警探本能在這時候爆發了嗎?」知道這裡即將要變成第二命案現場的高飛趕緊插話,「清醒點,頭子還在失血,夜行隊正抄著傢伙趕來,我們多等半分鐘都是危險!更何況你救祈芳,能保證他不會跟瘋狗一樣身上有被啟動的定位裝置?」
 
  「高飛,把門鎖開了。」
 
  此時即便有一片雪花掉進米奇眼裡也絕不會融化。還是第一次聽到米奇不用地精稱呼高飛,這不自然的說話方式讓我背上汗毛直立。
 
  高飛嘆了口氣,解除中控鎖,手掌斜豎在額角,對我行告別禮。
 
  「助手先生,你想去救他就請自便吧。我會給你三十秒,考慮接下來都閉上嘴,直到我們把老大送到安全的地方為止。或者你立刻開門跳到車外,再拖著一身傷痛到半死不活的德維身旁,跟著他一起看著夕陽等死。你還有十五秒。十、九、八、七……」
 
 
 
5.    祈芳
 
  推開大門,噁心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我猶豫了一下才踏進室內,朝臥室方向走去。
 
  祈芳背朝門口側躺,身體蜷縮成一團,似乎是聽見我的進來的聲響,他全身又開始顫抖。
 
  「求求你不要折磨我……我、我……我懷孕了……拜託……」
 
  「恭喜,但孩子的媽是誰?」
 
  他轉過身。
 
  「是你?」
 
  「不是,我很確定那孩子跟我沒太大關係。你還走得動嗎?」
 
  知道來的人是我,祈芳似乎沒那麼緊張,看來比起殺害他同伴的共犯,夜行隊無疑是可怕幾百倍的存在。真要做類比,在他心目中米奇的恐怖指數是大力水手卜派中布魯托的等級,而夜行隊的恐怖指數大概是長著人臉的巨大變形蟲等級。
 
  祈芳扶著床鋪,緩慢倒退下床,一隻手還緊緊按在腹部,但是仔細看,他腹腔已經不再流出血液,彷彿從剛剛到現在已癒合不少。
 
  他走了幾步,臉色瞬時刷成比牆壁還白。
 
  「我很抱歉,但恐怕還不行,真的很抱歉。」
 
  「哎,別跟我道歉,我帶了繃帶來,再試試看吧。起碼等等非得跑起來時,你的腸胃不會滑出來。」
 
  我拿著繃帶,掀起他的衣角準備纏住傷處時,他卻賞了我一耳光。
 
  「喔!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對不起……」
 
  「行了,你的道歉跟這捆繃帶一樣沒用!像你這樣不斷道歉的陰沉傢伙,在我住處已經有一個了,拜託你別做出會讓角色重疊的事情呀!」
 
  「你全身都是傷,對不起。雖然大多都是擦傷,但我很抱歉……」
 
  我挫傷的四肢和遲鈍的腦袋又開始發疼了。
 
  高飛早開車跑遠了,即使他有心在送完華特後立刻折返,也很難說是不是趕得上。要步行下山,在路上恐怕就會讓夜行隊逮個正著。因此在上山的路上,我想到最好的辦法是帶著祈芳尋求鄰居的庇護,雖然不夠完美,但至少是個辦法。
 
  「那麼你上來吧,我會盡量不晃動。」
 
  我背對他彎下腰。
 
  「請原諒我。」
 
  即使看不見,依然感受到他對著我的背部深深鞠躬,然後笨拙地爬上來。就跟外比看上去的一樣,他的體重相當輕盈,輕到讓我有些詫異。即便我背上趴著的是某個剛走完伸展台的女模特,我相信也會比這傢伙還要有份量。
 
  「你有四十公斤嗎?」
 
  「很抱歉,但我不想──」
 
  「對不起,當我沒問。」
 
  「請問……為甚麼你要回來救我?」
 
  「你相信嗎?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是你當時狠狠的瞪著我,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確實欠了你甚麼。我完全忘記昨晚我做了甚麼事情,說不定就和你有關。」
 
  「我很抱歉。」
 
  「我說說而已,但如果你不是誠心感到抱歉的話,就別一直道歉了。你喜歡讀奇幻小說嗎?有一部超讚的奇幻小說,裡面的一種教團刺客在殺人前會先對受害者說他很抱歉,我心裡開始發毛了。」
 
  「我打從心裡的抱歉。」
 
  穿過大廳時,祈芳在我背上倒吸了口氣。
 
  「他們……都死了嗎?」
 
  「算是吧,本來你那叫夢野的同伴還活著,但他想殺了我和我的同伴,所以我們只好讓他也死了。發生這種事我很遺憾。」
 
  「不用遺憾,你們做得很對,而且也是夢野逼勛爵動的手……抱歉,但你能把我放在夢野旁邊嗎?」
 
  我停在距離夢野屍體三步的地方,祈芳從我背上滑下,緩步走到夢野旁蹲下。
 
  「能麻煩你讓我和他獨處一陣子嗎?對不起,但我真的很需要這麼做……」
 
  「好吧,我到門外迴避,三十秒夠嗎?」
 
  「謝謝你。」
 
  「你道謝說的比道歉還自然,不介意的話以後多說點。」
 
  離開前,我看了看他滿身暗紅的毛衣,於是脫下外套丟給他。要讓鄰居接受你的不情之請,至少得看上去普通一點。
 
  正打量著等等要先去造訪哪間幸運屋主,身後的門咿的一聲打開。他哀悼夥伴的速度可真快,我這麼想著回頭。
 
  祈芳,不對,是一個外貌輪廓與祈芳有五分相似的女性,把手臂伸進我的外套長袖,另一手忙著把金色長捲髮從隆起的胸口撥到肩後。她不再需要用手按著腹部傷口,臉頰也呈現健康的色澤。就是她的嘴唇附近,有著像沾上番茄汁般的淡紅色塊。
 
  「對不起……我是說,謝謝你等我。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注意到我驚愕的神情,他,也許是她,慢慢低下頭,碧綠眼眸如燦星生光。該死!我必須要在她邊裝嬌羞邊道歉前,先行截斷這場不合時宜的插曲。
 
  「你知道這附近哪間屋子有住人嗎?我說──別臉紅,拜託!現在不是裝地雷系少女的時候!老天,我早該發現你有甚麼不對勁了!總而言之,讓我們先脫離險境好嗎?」
 
  「在公廁前面的車屋,是社區管理員的住所。」祈芳悻悻指著右前方,「他們平常會給租客登記入住,現在是上班時間,他們多半會在。」
 
  「謝謝,我們這就過去。你似乎不需要我背了?」
 
  管理員是名久坐辦公室的中年婦女,燙了一頭硬如水泥的大捲髮,對於我們的請求,她懶懶地回答。
 
  「這裡是辦理登記的辦公室,要住宿請先跟李先生連繫。」
 
  「我們沒有要住宿,只是想在您這裡待一會兒。」
 
  「想免費休息你可以去公園,去城裡的素食餐廳,或到外面的椅子坐著。你們在這會妨礙辦公。」
 
  「對此我很懷疑,你的工作是指對著電視重播二十年前的老電影發呆嗎?」
 
  祈芳輕輕咳嗽,管理員斜視我。
 
  「你們要是沒有先跟李先生聯繫,我就要趕你們出去了。」
 
  「抱歉,我弟弟他剛失戀,情緒比較容易激動。這個娃娃是多米克的夥伴克米達嗎?做的真好!」
 
  管理員聽了祈芳的話後微笑著點頭。
 
  「是啊,我兒子最喜歡的就這個玩偶,是我跟他去看電影時順便買的,又多花了我兩張電影票的錢,我一開始還在想,怎麼會有人喜歡這隻無毛的狗頭怪人?不過後來我越看越覺得他順眼……」
 
  外頭隱約傳來引擎的嗡鳴聲,我和祈芳對視一眼。
 
  「他真的好可愛。阿姨,我們可以跟您訂一間空房嗎?」
 
  「親愛的,我很想幫妳,但這裡的規定是必須要有李先生的同意,我才能給妳鑰匙。」
 
  「但我上次問過了,李先生平日不接電話的。」
 
  「那就假日再打給他。」
 
  「妳……那可以讓我們在這坐一會兒嗎?拜託,外頭真的太熱了。」
 
  「長椅就在榕樹下,這裡是辦理登記的辦公室。」
 
  「對不起阿姨,但是去妳媽的。我很抱歉,但是我真心希望妳被穿著克米達布偶裝的吉祥物操成智障。」
 
  「你們兩個想開房亂倫的噁心姊弟給我立刻滾出去!」
 
  祈芳走下階梯,狠狠甩上大門。
 
  「罵的漂亮,但下次這種粗話留給我說就好。」
 
  她又低下頭,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犯了多嚴重的錯誤,緊張的發抖。
 
  「對不起……」
 
  「別道歉了。」
 
  我假裝自己嘴裡叼著菸,把肺部吸滿空氣才,憋了一會氣才用力吐出。
 
  「我們去敲下一間屋子的門吧。」
 
  「那個,對不起,但我怕是來不及了……」
 
  我聽見排氣管噴氣的巨響,一台無蓬越野車衝出地平線,在將要撞到第一排車屋前急煞車。祈芳死灰的臉色透露了來者身分。
 
  我握住祈芳的手,觸感濕冷柔軟,像條瀕死的熱帶魚。用另一隻手輕輕拍她的手背,拉著她到榕樹下的長椅坐著。我的手掌也在顫抖,不是從祈芳身上傳來的。我狠狠掐住手臂,藉由痛覺提升肌肉的自制力,確實有點作用。
 
  車上載著三個黑衣人,黑色西裝看似簡單但絕不隨便,似乎是特別訂製裁剪,貼身又不會妨礙行動。
 
  從車門左右跳下兩人,左邊的隊員肩膀寬闊,身材雖不如米奇高大但也相當夠看了,他的眉毛很低,幾乎緊連著眼眶,給人軍官的嚴肅感,夾雜幾絲灰白的漆黑短髮向後梳。
 
  另一名隊員就相對之下英俊的多,也年輕的多,他手裡拿著一本手掌大的小型平裝書,食指插在其中一頁,像在充當臨時書籤。
 
  兩人一落地便筆直往夢野所在的車屋走去,走到一半時,年輕人在軍官低聲說了幾句,於是他們先到了華特租屋旁,門沒鎖,他們推開門就進去。我全身一陣酥軟,那是與死神擦肩而過的虛脫。幸好我剛剛沒聰明到想起還有原本的車屋可以躲藏。
 
  他們大概只轉了一圈就出來,我突然想起自己剛才沒有鎖門,這不會讓他們產生嚴重的疑心嗎?當軍官無法按下門把時,我看了祈芳一眼,她盯著垂在膝蓋的手心。
 
  年輕的隊員走上前,食指抽出書頁,抵著鎖孔,傳來可樂開瓶的聲響,他壓下門把,只開了剛好能讓一個人進去的窄縫,軍官跟在他身後,側著身子擠進去,門又被闔上。
 
  看來兩人只專注在工作上,對其他事情沒有太多興趣。唯一的麻煩就剩留在車上的隊員。
 
  「午安,多可愛的一對。」
 
  麻煩說來就來。
 
  我打起精神朝對方傻笑,當你不知道該怎麼辦時,笑就對了,沒人會對一個喜歡傻笑的白痴產生敵意。
 
  「午安,你們也是來這看夕陽的嗎?」
 
  「沒有,我們是來給附近租屋做安全檢查的,能在平日來這看夕陽可真好,你說是吧?」
 
  男人語氣透著熱切,他有張平庸的大眾臉,是那種經過幾次聚會都很難際住的人。頭髮從額前中際分開,厚厚的灰髮與黑髮左右平分,黑色的部分也許是染的,但若是如此,他的外貌又只有三十上下。
 
  「辛苦了朋友,來這休息一下如何?這條長椅還有空位。」
 
  男人笑著搖手。
 
  「謝謝,但你的小情人好像不怎麼願意,我看到她用小手揪著你的衣角。雖然有些唐突,但她遇上甚麼事情了?好像對看夕陽沒什麼興趣。」
 
  「溫度的關係,她是個缺少戶外經驗的御宅族,可能已經中暑了。」
 
  「是嗎?我略懂一些中暑的緊急處理方式,能讓我看一看她的臉色嗎?」
 
  「呃,我想還是不了,正如我所說的,她是個廢物尼特,有輕微社恐的那種。不過謝謝你的關心,我們確實在這待得夠久,是時候該回去了。」
 
  我紳士地牽起祈芳的手,是這樣子嗎?我很懷疑真正的情侶是怎麼牽手的,但我了解繼續待在這,我的手骨馬上就會爆裂。
 
  祈芳不用偽裝,她那副快要嘔吐的模樣就足以令人信服她確實嚴重中暑。我把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像一個真切關心她的好孩子。我的演技似乎還過得去,起碼我們走了很長一段路都他都沒有出聲,或者,是我心理距離上很長的一段路。
 
  總算到了斜坡前,再多走幾步我們就能脫離他的視野,然後拔足奔跑,像是有隻貓追在身後跑的老鼠。
 
  血色又充回祈芳的臉頰,她露出虛弱地笑靨,老實說,撇開她尚未定論的性別問題,看著還真可愛。可惜沒持續多久,越野車排氣管噴出噪音,男人倒車朝我們靠來,也許是站在下坡的關係,迷彩色的SUV就像坦克一樣龐大。
 
  這台怪物停在祈芳僅有一步的距離,排氣管的煙噴到她的褲管上,她只是僵直不動。
 
  「不好意思,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你們不會是走路上來的吧?」
 
  「怎麼可能?我們是坐計程車來的。」
 
  「喔?我都不知道這裡能叫計程車。」
 
  「哪裡都能叫計程車,他們就是銅板的探險家,哪裡有銅板他們就往哪裡鑽。」
 
  「從山腳一路做到山頂嗎?」
 
  「是呀,挺長的路程,我們剛剛才叫了計程車,想在司機抵達之前在看一會兒山景。」
 
  男人用手掌摩娑著雙頰,似乎是很享受這一刻。
 
  「如果你常來這的話,不會不知道從山腳到這一塊地,都是李先生的私人土地吧?李先生對觀光業有他獨到的見解,他覺得大眾交通工具會毀了地方景觀,因此限定計程車跟遊覽車在他的土地上,每行進一公尺,就要交付他一百元的使用費。」
 
  我對著男人發楞,這太荒謬了,我試圖從他神情中找出一絲說謊的痕跡,反倒讓他的笑容更加陰鷙。
 
  「噢,這位小姐和你的關係也不是情侶對吧?上山看夕陽?放屁吧,哪門子的情侶會專門到廢棄廠區附設的窮人旅店看夕陽?」
 
  語氣中的溫情已蕩然無存,笑容也隨之褪去。
 
  「這裡、這裡、這裡人少,房間廉價……而且正如我說的,她是個喜歡廢墟場景的哥特式coser……」
 
  「叫你的情侶抬起頭面對我,順便把她的外套脫了,讓我瞧瞧那下面沾的是血還是豆瓣醬。」
 
  祈芳手背青筋暴突,指甲已經刺進了手掌,鮮血從指縫滴下,她卻渾然不覺。
 
  孩子,別衝動,他們有三個,即便現在看起來只有一個,但很明顯的,我們兩個加起來連他的一半威脅都沒有啊。
 
  對方也查覺到祈芳的異樣,伸手到座椅下摸索著甚麼東西,肯定不是甚麼聖誕禮物。
 
  我能用那張五百萬支票賄賂他嗎?太蠢了,那只會更加凸顯我們身分的問題。那麼告訴他,剛剛是開玩笑的,我們真的就是走路上來的,現在也是要走下去。那我不如跪下來求他放我一條命。但也許,祈芳現在的模樣他根本認不出來,給他看一眼也不會怎樣……別傻了,我還是用言語套住他,期待祈芳能出奇不意……
 
  我站到祈芳面前,張開嘴發出微弱的聲音。傳進他耳中的卻是刺耳的喇叭聲。
 
  看向聲源,下坡處一輛閃爍銀光的大卡車正向上衝來,高亢的喇叭聲持續著,但貨車也沒有絲毫要減速的意思,那怕男人朝車輛吼叫。
 
  男人當機立斷,踩下油門往前開去,可起步不到三秒,貨車車頭已經撞上越野車,男人飛出車外,手抱後頸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下。
 
  肇事的卡車車主這才推開車門,軍靴踏在柏油路面,就跟交響樂一樣悅耳。
 
  「我早就按喇叭提醒你,你早點避開不就沒事了。」
 
  魔女走到男人俯身告訴他。
 
  對方搖晃著站起,這次撞擊似乎只帶給他一些擦傷和輕微腦震盪。
 
  「婊子妳……妳居然……」
 
  「你反應挺快的,在飛出去的瞬間保護住頭部要害,但我還是得說,與其這樣不如一開始就繫好安全帶,畢竟預防勝於治療。」
 
  「臭婊──」
 
  一公尺外男人再度倒下,魔女蹲下,扯著他灰白一邊的頭髮,湊近面前。
 
  「看著我,然後告訴我,我是婊子還是別的甚麼。」
 
  男人睜開紅腫的左眼,嘿的一笑。
 
  「妳不是婊子,妳是綠松區的梨籬女士,很高興見到妳,我的名字叫──」
 
  「稅吏馬嵬,人見狗嫌的名字。我要載這兩人走,有人問起你就說他們是來看夕陽的,懂嗎?」
 
  馬嵬朝一旁吐了口含著碎齒的血唾沫。
 
  「我理解,那小子是你甚麼人。」
 
  「他是我男人,你可以這麼想,但聰明的話最好別讓我聽見第二個人這麼說。」
 
  馬嵬又是嘿的一笑。
 
  「那我得很遺憾地告訴妳,妳男人出軌了,他告訴我旁邊那妞是他女人。」
 
  「那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說完魔女瞪了我一眼,我尋思著自己也沒親口說過,卻依然不自覺的別過頭。
 
  魔女丟下男人,自顧自回到車上,好在撞擊前她還是踩了煞車,車頭毀損並不嚴重。我抓住祈芳的手腕,在她還茫然無緒時把他拉上貨車。
 
  貨車只有前排兩個座位,好在空間寬闊的足以容納三人,我坐在兩人之間,看著魔女熟練地在雙線道中央,以不可思議的角度迴轉車輛。開始下坡後,祈芳的眼睛始終都盯在後照鏡上,而魔女則是神色肅穆。
 
  夾在兩人中間的我,不可避免的要承擔氣氛調解者的身分。
 
  「那個,謝謝妳過來救我們。」
 
  「我來載的是『你』,不是『你們』,分清楚這點。」
 
  「還是謝謝你,不過是誰告訴你要過來這裡的?」
 
  「你的匿名朋友,他只告訴我你可能在李先生的車屋區被夜行隊盯上了,還好帶隊的是稅吏,這人色厲內荏,要應付他不難,諒他也不敢對我跟你做甚麼事情。」
 
  「那祈芳──」
 
  「妳就是祈芳吧?」
 
  魔女越過我的身體詢問,祈芳才驀然清醒,對著魔女支支吾吾。
 
  「是、是的,對不起……不,是謝謝妳救我一命,讓您和夜行隊撕破臉,我很抱歉……」
 
  「我沒和他們撕破臉,這是馬嵬和我個人的行車糾紛。而且我也沒救妳,等到市區以後,妳立刻下車,我們以前沒見過面,之後也不會,清楚嗎?」
 
  「對不起,我是說清楚了。」
 
  祈芳的臉容瞬間黯淡,讓我有些不忍。
 
  「別擔心,她只是嘴上這樣說,如果妳遇到麻煩還是可以找她──」
 
  「助手先生,能麻煩您幫個忙嗎?」
 
  「好的,請說說看。」
 
  「能不能拜託拜託拜託拜託你閉嘴。」
 
  「如你所願,莉莉女士。」
 
  「梨籬,放鬆你吃慣軟飯的舌頭念一遍。」
 
  「梨籬、梨籬……真是個活潑的好名字。」
 
  「再多一個字,我會讓你失去記憶,不要懷疑。」
 
 
 

創作回應

十六夜郎向創作者進行贊助 ✦
看完了,紙鶴好棒。很少看到妳這樣不滿意自己作品的作家了
2022-07-10 22:02:26
Maidenless Runt
謝謝乾爹斗內<3
2022-07-11 00:36:03
魚子壽司
是修正……好……好耶……
2022-07-10 22:05:10
Maidenless Runt
蘭尼斯特...紙鶴有坑必填,不過可能填的方式不太正常XDD
2022-07-11 00:35:52
Reineke
這個版本的男主性格比較強而且稍微會作弄人[e19]
2022-07-11 16:44:08
Maidenless Runt
謝謝雷的耐心閱讀<3
可能之前大部分時間都是跟女性角色相處,顯得太小白臉了,這次跟男性互動多了一點,雖然還是很廢物,但比較沒那麼軟XDD
2022-07-11 20: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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