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跟艾奇說過很多次，我沒有參加過五年前遊樂園開幕典禮，那時候我爸才十九歲，我媽三十一，我忙著安撫我老爸剛開始就已經無望的婚姻生活，哪有時間去那些鬼地方，況且我已經十三歲了，還非得拿根甜筒排隊像個含根香蕉去打兒童橄欖球盃的智人嗎？
但艾奇從沒當真過，他只是端坐在他上上世紀的盔甲裏頭，成天啥事也不幹，就是瞪著火爐，看著火焰竄到他的臂甲上，把他全身都烤的焦黑為止，以前他叫白鐵的艾奇，現在我們私下說他是黑鐵，連艾奇都省了。
當我趕緊跑到廁所，裝滿一盆水澆到他身上時，他緩緩轉身，水滴從盔甲縫隙滲到他眼睛裡，透過縫隙，我看到他的眼睛，遲緩的眨動兩下。
「艾咪，艾咪？」
「林箱，是林箱。」
「是妳嗎艾咪？」
「對，是我，老大你是有甚麼毛病啊？」
無視我的抱怨，艾奇點點頭，看著他被淋濕的雙手，小聲說了幾句，我沒聽清楚，就靠近他一點，要他再說一次。
「天氣好冷……怎麼會這麼冷？」
「答應我別再做蠢事，我就幫你加點炭火。」
「艾咪，這種天氣要小心，狼人隨時會出現。」
「別怕，我們有槍。」
「有槍就很好，你們的槍怎麼來的？」
「你忘了嗎？從火車上的人身上搶來的。」
艾奇沉默了，我一隻腳已經用腳尖碰著地板，準備要轉身離開，出於禮儀，我繼續耐心的維持這個有些吃力的坐姿。
「誰教你們這麼做的？」
「我們必須保護自己。」
一陣熱度貼上我的臉頰。
「你們也該保護他們，艾咪。」
「當然，這是我們的責任。」
「不，不是，我是說狼人，狼人不都是壞東西，有些甚至還會彈鋼琴。」
我抓住艾奇包著我臉頰的手甲，思量該拿這傢伙怎麼辦，這時希克推開門，我對他叫了聲，
「噢！」
2.
我駐紮在漢卡鎮的日子已經過了三個年頭，每天早上八點整開會，我們的代理治安官希克是具全身包得緊緊的骷髏，他小心翼翼將一塊盧比老爹炸的甜甜圈切成八等分，均勻的像我以前數學教師說話的速度，他邊切邊分配我們這個早晨的任務。
安置Ｅ車廂乘客：希克。
漢卡系統修復：顧問魯迪
鎮內巡邏：傑克，利口。
邊界巡邏：漢丁，普努。
後勤資源盤點：扎德勒。
槍械保養：昆恩。
射擊訓練：姆露，伽藍。
搏擊訓練：摩恩，費曼。
希克每分派一項工作，就切下一刀，到最後一刀切下後，他抬頭環視大家，沒有人有意見，大家忙著插起奶油捲餅，塞到乾癟寒冷的胃袋裡面。
一股懷疑的氣味在我胃裡蔓延，直到我確定這份名單後，那氣味才隨著酸奶與生萵苣滑出我的嘴唇。
「提問！」
希克連看都不看我高舉的右手，兩指輕輕一揚表示允許我說話。
「我的工作是甚麼？」
「林箱，是吧？」
「是的長官。」
「長官？哪學來的奇怪習慣？今天妳就實習吧。」
「可是……」
又是兩指擺了幾下，我無法說話就做了下來，轉而鏟起一片片薄餅，拋到嘴巴裡大力嚼了幾下，其他隊員已經開始收拾碗盤，瓷器碰撞發出鈴鐺的聲音，我摸摸我的脖子，大概這裡也有繫著一個鈴鐺，希克食指一勾就響個沒完。
我是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樣，但我相信，絕對沒有一個人會連著當了三年實習生，連剛來第一年的姆露都能配槍，怎麼到我就沒只有把斧頭呢？
還好現在這個階段，隊員是不支薪的，鎮上也沒什麼娛樂，我也稍微感到安慰，至少真的有群火車大盜來鎮上，第一批送死的決不會是我。
我經過摩恩身邊時，在他耳畔悄悄說
「今天練習完，在倉庫等我。」
摩恩鐵塔一樣的身形定住一會兒，我又對著他身後的姆露說
「妳最好在練習的空檔找個地方朝自己腦袋開一槍，省的我把妳抽筋剝皮，別以為沒人知道妳以前是做甚麼的！」
這個小我三歲的小鬼以前在我隔壁班，是學生獨立協會的走狗，本來想靠著這層關係能夠在十五歲成年後，繼續留在家鄉，結果是被協會逼迫向校內即將畢業的學生兜售新型藥物，結果是死了一整條走廊的畢業生，兩名教師被處決，原本還有一年要畢業的學生提早滾蛋，協會對她揮揮手，她以為是招手，其實是讓她也跟著滾蛋。
那些屍體後來被下游的谷地居民做成肥皂跟蠟燭，又透過走私商流通回城市，清潔和照明效果廣受好評。
姆露臉上露出驚駭的表情，嚇得跑到劊子手昆恩後面，指著我尖叫，真是好玩的傢伙，我拍著手大笑，同時為自己感到可悲，太悲慘，我就走進艾奇老大的房間，用力甩上大門，門外傳來離開的腳步聲。
房內的收音機放著切特貝克的爵士樂，艾奇與他的那副盔甲側躺，唯一像活物的，就是火爐裡跳動的殘火。
「艾咪，艾咪，妳為甚麼哭？」
「艾咪是誰？」
我撩起衣角擦乾臉，艾奇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貝克輕柔磁性的嗓音。
但別為我改變妳的髮型，
如果妳對我真的關心，
不要改變，我的小情人，永遠不要。
3.
我先撥了通就業輔導局的電話，但沒有通，於是我轉而撥給接線生，問他我老爸工作地方的電話。
「我們目前沒辦法幫妳轉接到那，除非妳到舊約市的總局那詢問，他們或許幫得上忙。」
接線生惋惜地說。
「為甚麼那麼複雜？你們的工作不就是幫我轉接嗎？」
「很抱歉，因為您所在的區不在我們的服務範圍內。」
「甚麼意思？」
「你從沒有繳過費用。」
我謝謝他的提醒，掛上電話，再撥一次，這次電話再也不通，他們剪掉了。
我說過我在這當了三年實習生，是不是因為沒通過期末考的關係，也許希克手上有我的在校成績，據此評斷我要掃幾年的辦公室，泡幾噸的茶葉，才夠格成為他們的一員，不過，三年，我看了他們整整三年，這群武裝集團也沒比我那入贅的老爸好到哪去，他們甚至不允許我養條狗。
「在我十四歲生日時，老爸給我買條大型混血狗，但我們從來和不來，該死的笨狗，反而跟他們夫婦倆親熱的很，每當他們回家就撲上去，我回來就對我露出獠牙，瘋狂吠叫。」
「嗯哼？」
扎德勒應我一聲，他在吉普車底下爬進爬出，滿手黑色焦油。
我一邊遞上新抹布，一邊繼續說著那條狗的命運。
「之後某天晚上，幾個黑人衝進我們家中，想要洗劫財物，他們先把老爸給壓制在地上，本來他們也想把我給順手宰了，但我從口袋裡拿出口哨，用力一吹，這條大型狗立刻衝到媽媽面前，撲倒他們，把他們的脖子咬斷，或者撕開他們的肚子，把剩下的搶匪都嚇跑了。」
「WD－40。」
我交給他噴霧劑後，朝快爬到車尾的扎德勒說
「爸媽對它更加疼愛，不過只有我看出這條狗是多危險的怪物，所以，在他們都不在的時候，我招了計程車，要他到海邊，我把狗燈塔附近，再搭車回家，從此沒再見到這頭怪物。」
「闔上蓋子。」
我壓下引擎蓋，扎德勒爬出車底，經過我身邊時，把手套跟工具箱拋到我身上，走進洗手間前，他看我一眼說，
「妳說的故事挺動聽，我一聽就知道根本不是真的。」
水氣聚集在浴室頂，這些水氣掙扎著爬出下面的死海，但到了上面才發現無處可逃，於是就又掉落，掉落到地底，往深淵盡處鑽去。
4.
「摩恩摩恩，摩恩小羊，你家住在那藍色、藍色海的那邊。」
摩恩是個一米八九的大塊頭，跟外貌相反，他的性個溫馴，像頭小羔羊一樣，槍術教官伽藍就喜歡用他的名字編首亂七八糟的歌，用來呼喚他。
他們練習時，我就藉口去照顧艾奇，一個人先到艾奇的床上睡覺，我睡在他身畔，他啥也不會說。
我有時會轉開收音機，聽聽地下電台說的，關於其他地方的新聞。
昨天有個剛剛分配到成年生活地區的小子，他打算用切割機剖開他母親讓他戴著的一個戒指，理由是他想把它拿下來，送給他暗戀的女孩，當戒指被剖開後，他抽回右手，但戒指中奇怪金屬的磁力牽著那台切割機，當男孩的手插進口袋後，旋轉的刀片也滾進他的胸口。
「可憐的孩子，你能幫我打電話給他家人嗎？」
艾奇的聲音在盔甲裡打轉。
「你要怎麼說？」
「說我是漢卡鎮的治安官，我很抱歉沒辦法幫助你的孩子，但不要傷心，那是光榮的死法。」
「光榮？」
「比躺在床上一個人死去光榮。」
「我寧願死的像條被安樂死的貓，也不要被切割機割掉頭顱。」
「那是因為妳還太小，艾咪，還長著一副娃娃臉就想扛把槍，還想跟摩恩談戀愛的年紀。」
「你還在作夢吧？」
我對艾奇埋怨。
艾奇罕見地發出嘶啞的笑聲。
我坐了起來，背對著他說，
「反正他也不愛我，對吧？」
艾奇沒有回答。
我慢慢回頭，才明白剛剛誤把他的鼾聲當作笑聲。
難得他這次睡的挺熟。
5.
「摩恩羊，你這是上哪去？」
「沒有，沒有，想隨便走走而已。」
「喔？早上林箱和你說甚麼？」
「她要我到倉庫等她，不知道要做甚麼。」
「倉庫密會？這該不會是橘苣地方的習慣吧？」
「橘苣？她是那裏人？」
「嗯。」
「喔！」
「你不知道？」
「那是甚麼樣的地方？」
「不知道還裝出一副詫異的樣子。」
「我被你的語氣嚇到了。」
「你以前沒去翻過希克的本子？」
「想都不敢想。」
「好吧，摩恩羊，橘苣其實也不算是個地方，應該說是一片游動的小城邦。」
「等等，我先關門。」
「順便幫我沖杯咖啡。」
「加糖嗎？」
「三顆，還有牛奶，三比一。」
「好了。」
「我說橘苣，有一段時間它曾經是跨國商隊集團，後來不知道甚麼原因，他們買下一大片土地，並據此對外宣布建國宣言。」
「被附近國家拒絕了？」
「是，在經過幾次大規模軍事活動後，他們的領袖眼見無以為繼，就想方設法說服群眾退還回原本商隊模式。」
「嗯哼。」
「之後領袖被身旁最精銳的衛隊斬首示眾，並且將金庫內所有財產帶上，一夜之間離開了國境，從此變成流動的盜匪集團。」
「妳剛剛說到流動城邦是──」
「因為被他們佔領的城市，過了一段時間後，只要沒有太多外力干涉，當地的商業會變得比原先更加蓬勃發展，經濟上常常會遠超過原本的政府統治。」
「喔！」
「怎麼？」
「比我原本想的要好。」
「我看過幾年前的一則新聞，是關於橘苣在某個北方小鎮做的事情。」
「甚麼事情？」
「他們為了懲罰一個犯罪率最高的小鎮，就先射殺那裏的每個父親，再擊斃每個女兒，只剩下男孩和母親。」
「他們給活著的男孩兩條路，一個是在他們面前強暴他的母親，成為橘苣的居民，另一個是走上跟他父親姊妹一樣的下場。」
「為甚麼要這麼做？」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新聞報導，大部分的男孩都選了第一條路，其他的則是嚇呆，根本沒法選。」
「新聞最後報導，在這群男孩當中有一個倖存的女孩，她是依靠假裝男孩得以活了下來。」
「假裝男孩活下來？妳的意思是她把……」
「活著總是比較好，摩恩羊。」
「你在找甚麼？」
「幾根菸而已。」
「噁！你用的咖啡豆是不是發霉了？」
「是嗎？」
6.
自從摩恩知道艾奇無所不知的收音機告訴全世界，就在幾天後，他們將在首都為未通過期末考的人進行全國性補測後，他就彎下腰，不發一語開始幫我收拾行李。
倉庫的角落，放著我剛來到這時留下的東西，一箱茶葉，兩罐白糖，一打牛肉罐頭，四大堆雪銅紙印刷雜誌，堆成小丘的廢棄背包，結成凝膠狀的大衣，一本通用字典，一條表面插滿釘子的皮帶，一部分東西是他的，不過既然他用不到，我也沒理由不接受。
我用一條條膠帶，把罐頭和雜誌綑綁在行李的外側，直到牢牢捆住後，用手拍了幾下鼓脹的皮。
摩恩你覺得他們會借我輛車嗎？
摩恩我覺得他們不喜歡我。
摩恩你會替我照顧艾奇老大嗎？
我沒有跟他這麼說，因為這他媽不符合我的風格，我可不是甚麼坐在陳年老椅上從腳底爛到腦袋深處，還只會像條蠢驢成天哀號的雙重木頭白癡。
「嘿……」
摩恩下定決心似的問，
「妳會回妳的家鄉對吧？」
現在，摩恩是液體，他開始在我眼裡流動了。
「趕得上的話我會。」
摩恩微微點頭，拉過一輛手推車，把行李一個個提起，重重放落到裡面，就像對某種決定的無聲抗議。
「那麼……先說再見了，三年實習生。」
他關起門，留著我待在倉庫裡，等到半夜我就能跑走了，誰都知道希克在追捕和拷問非法進入漢卡鎮的人有多投入，他喜歡他的工作，有一天他會把他與那些所謂槍手們的事蹟寫成一本小說，具體風格參考三劍客，我的事情，會變成他的一段小插曲中的一行字，「那個我疑心已久的實習生終於露出馬腳，終於連夜畏罪潛逃」故事這麼寫，但他錯了，我絕對不是會畏懼罪惡的人，我的老媽告訴我，這世界沒有我就不會存在，我們那個被抹去名字的小鎮一向相信這點，除了自己以外，所有其他人不過是實驗品，他們沒有感情，沒有思想，沒有半點自我價值，因此我可以為所欲為，只有我可以殺人，絕對不允許別人殺害我，畢竟我要是死了，他的存在也會因此消失，這才是真正違反絕對律法的禁忌，他們說我們犯罪率令人發指，我們是遵從自己的信仰，可是我究竟是甚麼鬼東西？啊，我算是甚麼東西？鐘聲震動與停止之間的聲音？兩個點之間的面積？一粒被急流沖進大海裡的龍蝦放屁時產生的泡沫？我想要不都是，要不都不是，無論如何我都不是他媽的把幾百磅陳年問題罐頭一個個撬開給人家聞的沒用小娘皮，我要去我該去的地方，去學習我該知道的事情。
於是我撫平行李，推開倉門，一如平常的走回艾奇老大房間。
摩恩並沒有搞懂我，我不會像個奴隸到首都束手就擒，接受尋絕望的人開心的二度試煉，我的工作一直都是責任制，我既然決定要逃，就會繼續逃。
「艾咪，在妳離開前，妳還想做些甚麼？」
老大，你之前給我看過的迪士尼遊樂園導覽，我其實只看了一半，你可以再拿出來嗎？我好想好好看完它。
創作內容
林箱
《助手先生》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