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的電磁干擾。」
通訊干擾阻礙小鷹共享視覺,切入自動巡弋模式的無人機在高空俯視破敗城區,機械義眼功能受限的馴鷹人不禁暗忖,是誰能操作狼人複雜的電子戰系統,而且那架飛入窗內的無人機源自早已被除役的識別代碼。
……沒死,是哪個叛徒?
那叛徒貢獻的無人機讓通訊參數被徹底劫持,他現在光控制無人機盤旋就用盡硬體算力,遑論智慧彈藥的彈道校正,現在可好,那老人在死前還解鎖了冷凍睡眠匣,滑出來的那攤爛肉沒過多久就會死,脆弱的胚胎在房間裡,他無法繼續對房間火力壓制,得持續推進,消滅威脅。
現在時間可絞在他頸上了。
方才無人機最後擷取的視野裡,狼人身邊有個斥侯……看起來是女的,是她搞定了狼人的個人作戰電腦?自治警的隨行技術人員有隨意擺弄戰前科技的能耐?
不管如何,得先殺了她。
他不認為推進是個麻煩,他仍有衝鋒槍,有反物資狙擊槍,比自治警更先進的戰前外骨骼系統,宛如幽靈的自適應光學迷彩,對面是一個女人,兩個殘廢,一具尚在呼吸的屍體,還有一群在戰爭時期當牆頭草,只懂得選邊站的窩囊廢物。
時間不允許他閃躲窩藏。
馴鷹人啟動自適應迷彩,融入灰暗的天空與水漥。
*
——格蕾,妳認為被壓制時應該怎麼做?
——呃……躲好?
——不,不管怎樣都要逃出去。
——不會被打成蜂窩嗎?
——妳的對手一樣只有一條命,不可能全年無休探頭瞄準妳,一旦試著反擊,對面也會縮回去,除非他們像狼人一樣全身防彈,被壓制的主要任務是減緩對方的推進力道,然後轉移陣地,嘗試反壓制敵軍,否則當敵軍步兵推到對掩體扔手榴彈的範圍,有幾條命都不夠死。
「格蕾!怎!怎麼了!」
蔡氏姊弟急得開門吼道。
「狙擊手!別出來!鄰長過世了,文鶇先生也受傷了。」
碰碰碰碰碰!
格蕾倚著透天厝斑駁的貼磚騎樓隔空大吼,開門便緊扣扳機,對所有可能的窗戶傾瀉子彈,狂風颯颯,細雨霏霏,正值多事之秋,不穩定氣候在晴時多雲偶陣雨間隨時變臉。
落葉、雜物在街上隨細雨飄散,鋪上街道的薄霧有如一層絨毯,遮住了遠方的視野。
「怎,怎麼會這樣!狙擊手?對方是……?」
「愛國者馴鷹人,夜鷹中隊,跟文鶇先生同等的……特勤部隊。」
「靠,一定有我們可以幫忙的地方……格蕾!撐住!撐住!」
「這不是你們的責任!躲好!」
死寂大街僅聽得見細碎腳步,煞然間腳步聲消失,她細想起林文鶇絕不可能在一個地方拄太久,她看過林文鶇如何對付縮在掩體裡的敵人,不是溫壓火箭彈伺候,就是手榴彈攻堅。
格蕾見遠方霧中不正常的擾動,神色一峻。
!!!
碰轟!
距離至此,抑制器也阻不了反物資步槍撕碎鋼筋水泥柱的嘯音,鎢芯脫殼穿甲彈洞穿騎樓承重柱,擊碎少女擋在胸前的T05射手步槍,彎折扭曲的鎢芯彈桿撞擊防彈背心,擠出肺臟空氣,如重槌般擊飛少女,即使胸口火辣辣的疼,耳刮子嗡嗡響,她連滾帶爬時依然在思索,要是沒反射性用槍擋在胸前,她的胸骨恐怕早已破裂。
「格蕾小姐!」
「沒……咕嗚,沒事。」
她忍著劇痛踉蹌起身,扔出煙霧彈,往另一根不遠的柱子轉移。
雨霧瀰漫的煙霧朦朧敵我視線,但如果對方的眼睛能看穿煙霧,煙霧彈不過是定心的安慰劑,夜視、溫度感測、金屬感測、心搏感測,該把所有能檢測敵人的手段都包含進去。
這就是孤身直面敵人的感受……。
好可怕,好想逃。
文鶇先生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在廢土冒險的嗎?
該如何才能打倒夜鷹中隊?
如何打倒看不見的敵人?
該怎麼做,怎麼做?
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怎麼做?
倚在柱子旁,一盞破舊路燈在短路中乍現火光,柱子與她的影子閃瞬服貼於緊閉的鐵捲門上。
……!
「夙明小姐!幫我個忙!把所有路燈都打開,全部打開!」
「路燈……總開關,里辦公室,我們會想辦法的,會的!撐住!」
蔡氏姊弟跑回餐館內,大街死寂,廢土居民閉緊門窗。
馴鷹人持續推進,對廢土居民而言,不論自治警或愛國者都是在家門口撒野的外人,雖然外勘小隊處理了鄭大濟這佔據議會的黑幫,但面對愛國者與自治警的爭執,偏袒哪方都可能遭到報復。
他們那條狗命得留著營生,既然或許會死,那麼恐懼的總和便是縮在房間角落了。
推進非常順利,多虧戰前福爾摩沙強大的晶片集成工業,他植入的義眼同樣有夜視與熱顯像的融合圖像功能,甚可監測一定距離內的心跳。
——但他從未料想到一件事。
野狗多了,勇氣也會萌芽。
探照燈、路燈在曇天下綻放流明,他忍不住皺了眉,戰前的LED燈泡早就壞光了,便宜耐操的白熾燈泡散發大量熱量,不論夜視或熱能感應都受到干擾,更別提刺眼的光線拉扯著所有物體的影子。
——等等,影子?
碰轟!
——文鶇先生,你覺得夜視儀跟熱顯像哪個好用?
——夜視儀考驗眼力,而熱顯像沒辦法穿透玻璃,在巷戰,我會選用夜視儀。
——不是有兩種功能都有的複合式鏡筒嗎?雖然……有一點點貴。
——億點點,那玩意雖然好用,能縮短反應時間,但別忘了,打開熱顯像就不可能穿透玻璃,這對排查埋伏是致命的,戰場會遇到的狀況太多了,地形複雜,氣候異常……通才比長處更重要,更甭提因長處顯現的短版。
——能被利用的弱點,往往都會致命。
火光中噴濺的玻璃如同破碎瑪瑙,反擊的禮砲撕裂反物資狙擊槍,碎裂的槍機匡噹落地,滾入排水口,.500口徑全金屬披覆彈擊碎槍枝、洞穿光學斗篷,在人造肌肉上留下成猙獰咬痕。
無形的幽鬼向後躺倒,他拔出衝鋒槍朝火光乍現處迅速壓制,又一發子彈擊碎衝鋒槍護弓,扳機上的食指應聲碎裂,成為被手甲包裹的碎肉,喪失反擊能力的幽鬼拽著街燈陰影遁入巷弄。
「該死的自治警!媽的!這是什麼瞄準能力!難道對方有頭盔集成的火控系統嗎?」
他大口喘氣,左胸重彈,肋骨被擊碎,人造肌肉拽著胸腔起伏,他掏出戰鬥興奮劑扎入人造肌肉之間預留的注射口,骨裂癒合,高速止血,分泌腎上腺素,阻斷痛覺神經,最後兩支標註為GD-17與GD-19的戰鬥針劑也泵入大腿,霎然間心律劇增,溫度驟升,動力裝甲服在凜冽雨霧中蒸騰出源自肉體的高溫。
「GD17及GD19注射,裝甲服反應限制解除。」
他必須殺了她。
她必須復仇。
她很憤怒,卻異常冷靜,眼神微斂,陰冷無光。
感覺自己不再是自己。
——這樣都沒死,還能怎麼做?
他的狙擊槍和衝鋒槍壞了,還有副武器嗎?
為了匣子,他不得不先擺平自己。
不斷湧出巧思,試著套入他的行動模式,腦袋裡百種躍過的,嘗試如何殺人的思緒高漲得令自己噁心。
灰暗深邃的水泥叢林中,最先探頭,發出響動者方成獵物。
腎上腺素麻痺痛覺,增幅感官,神情冰冷的少女還能戰鬥,方才火光閃瞬之間,胸腔、腹腔大概中了四槍,大腿一槍,胸前的陶瓷抗彈版碎開,九毫米的穿甲彈芯還卡在第二層,或許有那裡骨頭裂了,若沒有文鶇先生給的防彈護具,她早死了不知幾次。
除了大腦外無法贏過歷戰特種兵的少女發揮著自己的所有,直到最不可能的設想成為現實。
——從,從正面?
扭曲的模糊輪廓飛速踏過水窪,與暴雨融為一體。
少女於巷弄間與馴鷹人四目相對,打挺左輪。
碰轟!
彈道擦過耳際。
碰轟!
本應擊中胸腔的彈丸被非人的速度躲開。
碰轟!
直尺之間,火浪濺上迷彩斗篷模糊的輪廓,彈丸洞穿斗篷,倏然間刀光揮出,劃過藍眸之前,斬落少女數根髮絲。
「扎了一堆戰前針劑,妳還能擦到邊?不錯,真不錯。」
針劑副作用令他手臂顫抖不已,他踢倒自治警的斥侯,跨坐壓制,雙手握刀直直刺下——
落在喉頭前的鋒刃被橫擺的手槍架住,少女顫抖的手臂顯然無法支撐太久,她的兜帽因重力垂落,悲憤顏容受雨淋洗。
「白色頭髮……怎麼……為什麼自治警……呵,不重要了,下地獄吧!自治警的贗品!」
野戰刀直抵咽喉,僅差半吋,他止住了動作。
不,是沒辦法動作。
顫抖的雙手,將刀刃逐漸彎向一側。
彷彿被什麼給控制一般,腦中的囈語揮之不去。
——!
他緊急起身,向後閃避,狼人的棍擊從眼前擦過。
「……沒中,可惜。」
暴雨之中,紅眼乍現。
如同爬出地獄的厲鬼,倒映在血色夜視鏡片的是狼人索命的目標。
手執機槍的槍管,即使槍枝損壞,這隻堪用的鈍器也能砸穿大部分生物的腦殼。
水簾沿頭盔帽延傾下,無聲垂淚的厲鬼箭步突入,槍管下劈,柏油碎塊向前噴濺,愛國者往後一仰,掃出野戰刀應敵,揮開遮擋視野的碎片,槍管轉瞬間自下往上揮來。
他下意識側身閃避,壓低身子,刀柄正握,直往中門大開的咽喉刺去,裝甲步兵頭鎚撞開刀鋒,他向後迴避時,針對脛骨的踢擊緊接而來,相比那副笨重的查布漢裝甲,明明自身的裝甲服性能更高,動作更靈敏,反應速度更快,為何……?
難道自治警也配給有GD系列藥劑?他就像……能預判動作一般詭異。
那頭披覆查布漢裝甲的怪物更擅長近距離戰鬥,除了裝甲化面具下的防彈鏡片與脖頸外沒有任何弱點。
「你……你不……」
「不是死了?你爺爺命硬得很,聞著法西斯臭味飛過來疼你了。」他玩轉著槍管,架式看似鬆散卻異常嚴謹「小便過了嗎?向上帝祈禱過了嗎?家人望不到歸途的心理準備做了嗎?」
馴鷹人低下身閃過側向棍擊,狼人右側大開,前者便閃身切入後背,意圖用裸絞擰斷怪物的頸脖時——
預判般的左上鉤拳狠狠轟在他的太陽穴上。
咕……戰鬥藥劑的效力還在持續……為什——
意識與身軀一同飛出的馴鷹人被緊抓腳踝,再一擊防爆靴往面門重踏,清脆骨裂下,狼人踢翻馴鷹人,重跺背脊,撕開受害者的人造肌肉,瘋甩人形鈍器砸碎路邊鏽蝕已久的廢車,在暴雨與雷電淋洗的街道上——
狼人開始了衝鋒。
粉碎脊骨的力道重重將馴鷹人砸落於地,狼人緊掐敵人咽喉,持續衝鋒,衝鋒,撞開拆解至半的廢車,碾碎路徑上龜裂的柏油,壓著他的頭盔暴扣電線桿突起的螺栓邊角,大雨匯成的柏油河床上流淌著大片血肉的傷疤。
直到受害者殘破不堪,不成人形。
「很抱歉,我不會給你反擊的機會。」
槍管狠狠將馴鷹人的手臂連同裝甲服刺穿,釘在地上,狼人拔起地上的尖銳螺紋鋼筋,另一隻手比照辦理,動脈裡循環的藥劑迅速用湧出的血泡封閉傷口,白刃戰的勝者不發一語,走在滂沱大雨之中,輕柔地抽走少女手中的重型手槍。
「自治警與愛國者源於同一軍事體系,你我皆是一時之選,對國盡忠的瘋子,今天要是你們編制滿員,角色便會互換。」
左輪擊槌後扳,瞄準眉心。
「問個問題,你們為什麼想要白恐?愛國者知道什麼?」
「你覺得……我會講嗎?呵。」
「如果你有妻小,應該會很慶幸你今天開金口。」
「……去死吧,寶島的叛徒,我的兒女……會進入忠烈學院,他們會……繼續為了民主……自由……戰鬥……下去。」
「還真是高高在上呢,算了,反正你活不久,繼續貧嘴然後安息吧——你的任務結束了。」
以前的我會就愛國者的政治體系把他這等信徒噴得無地自容,讓他在懊悔跟無能狂怒中再吃兩顆槍子,不過現在為了小傢伙的教養還是收斂點吧。
技窮的黔驢任憑大雨淋洗,他的義眼渙散、空洞無神,情感不斷變化著,敵意、悲傷、慚愧,無奈,釋然,漸漸變為一片無聲的虛空,再激不起任何波瀾,雨珠自瞳孔滑落,順眼角而下。
他死了,妥妥地死了。
鬥爭稍歇,我腦海裡不安分的小傢伙彷彿勾著我的指頭,試圖引起我的注意。
我輕聲低語道「小傢伙,怎麼了?」
這種複雜的情感就是你們互相殘殺的原因嗎?
一部分是,妳想放過他對吧,小傢伙。
嗯,雖然你也有想過,但轉瞬即逝,你的心裡……很複雜,你害怕、憤怒,但又敬佩,哀傷,更多的是無奈嗎?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祖先選擇了不同條路,這並不是一句「我們原諒彼此吧」就能解決的事情,矛盾早自從兩百年前就存在,在自治警與愛國者分裂前就存在。
那現在呢?
仇恨不可能因為道歉而消失,也不可能因為復仇而消失,我是裝甲步兵,自治警最可怖的鷹犬,最沒資格奢求諒解的一類,我們這些大人做了最壞的示範,在最惡劣的局面,用最激進的選擇,保護最珍貴的人,我們會繼續用這種可悲的姿態生存下去。
最珍貴的人?那個白色頭髮的姊姊嗎?
對我而言是如此,其他人也有自己珍惜的人。
這個壞人,他也有珍惜的人嗎?
有的,肯定有的,而且他不是壞人,我們都只是在工作,履行職責。
沒有人有錯?
或許吧,也或許每個人都有錯。
嗯……好複雜,
我也這麼認為。
而且好可怕……。
你想睡了?
嗯……這座城市的人太多了,透過情感波動找他跟控制他花了我很多力氣……想睡覺覺。
那我們晚點討論,晚安小傢伙。
嗯……晚安。
*
一旦小傢伙沉沉睡去,我便感覺神經無力,連挪動手腳都有點困難,只能像雕像拄在雨中。
這大概是副作用吧,她負擔了我半顆腦子的功能,要是這驚世奇聞被自治警中央知道,我怕不是會直接被抓進中央研究院解剖,想想就怕,當我仍在揣摩大腦發生什麼改變時,突如其來的白色衝擊便將我撲倒在地。
「喔……幹……嘶……疼疼疼疼疼。」
雖然看不到格蕾埋在我胸膛的臉龐,但我知道,此時的滂沱大雨與她的心情一致。
「別哭了……我還沒打算追晉中校好嗎?」
與其說抱,不如說她絞著我的脖子。
「很疼,很疼,我還活著,好嗎?小力點,抱小力點。」
「你不是……怎麼,但……太好了,太好了……。」
「唉,待會再說吧,總之新朋友幫了我,天曉得原理是什麼,但我回來了。」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輕歎一息,如今開口都顯得多餘,仍然提不上勁的手掌輕撫著她的腦袋,冰雪聰明的堅強女孩能在失去我的狀況下與身披戰前裝備的夜鷹中隊纏鬥。
我不禁欣慰,同時也滿是自責。
我無法開口說出「放心我不會再受傷」這種高度情商的假話,即使想讓她安心也苦思無果,我做不到毫無保證的承諾,即使身披戰前裝備,情感障礙的失態依然表露無遺。
當戰火停歇,殺戮止息。
沒有激情憤慨、歡呼喝采,或者一丁點愛國情懷,因為我們並非死者,只有死者能迎來戰爭的終結。
迎上我們的,僅有逐漸退去的腎上腺素帶來的副作用,焦慮、驚恐、害怕取代興奮作為戰間期備戰的燃料。
我們稍作喘息,確認彼此仍然活著。
即使在雨中,我們也感受不到一絲冰冷。
她一語不發,跨坐在我身上,環抱著。
最後的最後,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輕輕抱住她。
讓她知道我還在,我還活著。
我們都還活著。
*
各位讀者朋友大家好啊,時隔已久的更新來了。
目前可以預計放在KADOKADO上的末世求生手札會全篇重新撰寫,角色形象重繪,主線大綱會維持一致,但加入更多的原創劇情,敘事也變得更加流暢,希望能讓各位朋友看得盡興,正式上刊後會再跟各位朋友們公告,目前會逐步放出繪製的進度來釣大家的胃口證明敝人有在做事。
圖一:裝甲步兵形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