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勘任務第六日 十月二十三日 洞八洞洞。
雨雲沾染朦朧帶灰的暗橘色色澤,晨光像上蒼搭建的脆弱天梯穿透百葉窗,趁著格蕾還在盥洗擦澡,哼歌聲蓋過我的腳步,我爬上頂樓向大老闆回報狀況。
報告冗長無趣,身為第一手情報掌握者,操作教範只有三個。
一過濾、二釋出、三甩鍋。
嘿,這是我最大的籌碼,大總統對報告中提及的幻象深感興趣,甩給未收付區居民的證詞讓他得知了某條未知戰略通道與白恐棲息地有所關聯。
縱然本人做了一堆善事,也沒忘了璃明華這支攪屎棍如何威逼利誘破壞我安逸祥和的外勘生活。
這是扔給傾權派咬的魚餌,是事實,但我沒必要瞎攪和進去,所有人都沒有必要,璃明華就是軍中那種扭曲「積極」的最佳代言人,她會自己想辦法抓人,這個年紀混到少校的人背後多半都有大人物撐腰,我沒必要冒著監聽風險直接跟她報告有關白恐的事。
誰有積極倡議外勘任務的動作,誰便是傾權派細作,機密跟偷吃卻裝得冰清玉潔的小婊子一樣,越難捉摸,越吸引人,越多人知道,身價越低。
婊子配狗,天長地久,來吧──狼群們,圍著小婊子打轉吧。
既然大總統感興趣,他們就更像寄居穀倉的陰溝鼠輩。
「未知戰略設施」、「白恐」、「V32型」,三角定位鎖定了白恐的可能棲地。
染病族群逃離魔窟,離開戰略通道,踏入我們的視野,牠們離散悲苦的身世暗示著「第二開採點」近在咫尺,找到白恐棲息地入口,通往答案的門扉便近在眼前。
該死,我雞皮疙瘩整個起來了。
傾權派渴求重返戰火,為復仇、為權力,為實踐爭取「生存空間」的中心思想,他們祈禱戰火終將燒盡北方異端,淬煉出得以實踐的「總理遺教」。
同時,傾權派老將也是大總統崛起的推手之一,正是亂世萌芽的極端意志,催生了自治警這樣扭曲的民主勢力在高港扎根,但同為自治警鷹犬,正是姑息主義造就了我們,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面對一票戰爭亡靈,非我族類即死的執念,簡直跟戰前那些愚蠢的政黨有幾分神似,而他們扶植新血的方式,與大總統透過軍職關係扶植親信簡直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
除黃埔一脈相傳的純正血統,他們一蓋不相信外來者。
格蕾這樣的「後天公民」更不得傾權派喜愛,他們認為外來種是不值信任的亂源,是守和派的敗北主義與綏靖政策助長的元凶,她的外觀、經歷會招惹難以想像的麻煩。
「W0115,林文鶇上尉,聯絡政治作戰局璃明華少校辦公處。」
「了解。」
「哈嘍──遠足好玩嗎?」
「去問問自治警付錢讓我光顧廢土遊樂園的理由吧,廢話不多說,入關手續跑完沒?」
「啊──還卡著呢,暴露兒、脫紅者,顏鎮董的千金,你到底是怎麼把一群看起來根本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的?」
「緣分,就像我阿嬤講的。」
「哈哈哈,你所謂的緣分讓移民局傷透腦筋,他們又不像你那個女人,他們要的是『長期居留證』,不只是臨時公民證,一大堆麻煩的身家調查等著他們呢。」
「顏雪蓮,兩名紅潮、嚴雪蓮想救的暴露兒全數交由您管理,雖然我已經知道大部分前因後果,但詢問報告請您自行處理。」
「喔?真是甜中帶酸啊。」
「畢竟政戰跟空軍的御用坐駕就是椅子跟辦公桌嘛,您應該會很樂意吧?記著──所有人坐上火車,平安抵達東遺,這群外來者本來就不該接觸自治警的核心。」
「放心吧,道理我都懂。」
「沒事我掛斷了。」
「祝武運昌隆。」
事情告一段落讓我鬆了口氣,報告作了,該撒的餌全撒了,接下來就等小魚咬餌吧,政戰局會想盡辦法處理,反正我不想沾上邊。
我把俘虜交予璃明華管理的理由也很簡單,我能賣人情給政戰魔女,就算他們知道某些情報也無所謂,遠到東遺可以保護他們,外人最好遠離神經緊繃的高港,更何況他們與我有所接觸。
顏雪蓮家大業大,要是自治警想兵不血刃拿下府城,她一根汗毛都不能少,而且璃明華近期也需要我,魔女深知自己得取悅這匹孤狼,好讓他積極獵捕妄圖顛覆政府的老狐狸。
制衡府城議會的王牌歸她管,取得與府城議會談判的主動權──多麼肥美又冠冕堂皇的成就,再加上兩名脫紅者的政治宣傳,賣個中校官階給她再好不過。
這樣的手法骯髒嗎?
骯髒吧。
如果我能跟六年前的自己辦個相見歡,他一定會很驚愕這個有點精神潔癖的少年會長成一個可怕、懂得勾心鬥角,無時無刻把假想敵逼近牆角掐死的冷血狼人。
然後我會回他「孩子,這就是自治警教我們的。」
──不計代價,保護袍澤。
往後為了方便我做事,得讓璃明華知道最重要的一點。
我們是一丘之貉,繼續合作,雙方都有甜頭。
*
外勘任務第十日 十月二十八日,么陸參洞。
無聊。
廢土就兩個字,無聊。
當然文鶇也不希望冒出有聊的鬼東西,那只會害得他們倆活受罪罷了,有聊代表麻煩,他討厭麻煩,所以無聊是好事。
「我們接下來要往哪裡走?」
「沿著鐵路往北,到諸羅,會經過很長一條農業帶。」
「就這樣?」
「白恐老家在戰略隧道,妳想一頭鑽進去?」
「好──往北走吧。」
兩人組前幾天才交出顏雪蓮的家書,裝甲步兵用他最擅長的心理脅迫搗弄顏鎮董在焦土中回收殘骸的部下,綁架他們害怕隱瞞事實受到嚴懲的心理,只有一人拿到家書,其他人也知道裝甲步兵欽定的信差是誰。
他們會懷疑,懼怕被告密,為了自保,他們所有人寧願承擔顏鎮董幾分鐘的憤怒,甚至是毆打,免得眉心吃上一顆子彈。
兩個人走過大型垃圾場般的廢鎮,穿越長草遍布的廢置田地,休息時間格蕾總巴著文鶇叫他分享當兵時無理又荒唐的趣聞,畢竟一上路就得警戒四周,繃緊神經趕到聚落歇歇腳。
在走進聚落前他們可能會用掉幾顆土製彈藥狙殺落單土狗換取一宿食住,他從不吝嗇多搶幾個流浪者的武器來用,但十字弓的獵箭頭更得他的喜愛,至於那些土製破爛,對付流浪者正好匹配。
他百般概算任何一種危險,他厭惡失敗,任何一種可能的失誤都在腦裡每分每秒不斷演繹。
人類史上最大的失誤近在咫尺,廢土綿延千里,他的中心思想就是謹守與絕望間的契約,他不想給自己任何期待與期望,踰矩會影響他做出有效率的判斷,更會要了他的老命。
他這般彆扭又憤世忌俗的扭曲悲觀性格,就像是嵌入精密卻又扭曲的卡榫,經驗法則化形成一塊塊緊密契合的堅固城牆,那些參雜著些許美好的過往,在檢查哨的審視下逐漸變成了令人起疑的東西。
離童年越遠,那些愉快的回憶就越接近城牆下的陰影,很快地,一切亂成了一團,美好的事物變逐漸被廢土跟戰亂、還有無止盡留下的鮮血給淹沒了。
但他無法否認廢土讓他找到了目標──生存,高港長城內部,權力核心堆砌的完美虛偽與謊言帶給他更大的麻煩跟痛苦,他總覺得有甚麼地方不對頭,於是一頭栽進得集中精力生存的廢土裡。
「今天也太安靜了。」
「看來妳習慣廢土了。」
「這算好事嗎?」
「至少比以前那副天真的樣子好多了。」
「是是是,講話沒有抑揚頓挫的狼人先生。」格蕾頑皮地露出笑容,共經歷了幾次生死交關,或許是熟人才見得到的個性,她古靈精怪的模樣為死灰般的征途塗上活力跟一點點小無奈。
當然,這無奈是算在他頭上的。
文鶇總感覺他對格蕾越來越沒輒了。
「那妳覺得妳像什麼?」
「羊吧?能跟狼一起旅行的羊。」 格蕾微瞇起眼,天真笑靨轉為略顯成熟帶點女人味的微笑。
在他身邊偶爾隨腳步哼著軍歌的白髮女孩──格蕾,碧藍色,善良,單純與天真並存的雙眼總注視著廢土冒出的嫩芽,或其他文鶇早已看膩的末日百景。
與他鬥嘴是格蕾為數不多的娛樂,雖然他平日就像隻刺蝟,或是隨時瞇著眼試探人的黑貓,戰鬥時如力保同伴的兇猛灰狼,但她總能出奇不意地耍點女孩子專屬的小聰明讓他本來就沒什麼表情的死魚眼往上睜一點。
他的驚訝與錯愕也就那幾釐米的眼皮而已,這樣她也高興,感覺心跳也微微加快,就像是回擊了他對世界如死灰般無趣的看法。
格蕾樂觀上進的認真性格參雜著不少自我懷疑,她對自己的過去仍抱著迷惘,她在何方出生、父母是誰、童年如何度過,她對戰前世界的意像就像模糊的抽象繪本與口傳故事,可能比文鶇侃侃而談的老一輩故事還模糊不清,說是一種想像也不為過。
她有時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棟屋子,但是那關鍵的,承載一個家族回憶的靈魂,就像是搬家時全被搜掠一空般,孤寂,空虛,被拋棄的冰冷感讓她厭惡又無助地環抱起身子。
她曾經的同伴拋棄了她,時代拋棄了她,所有熟悉的事物都離她而去,風景滄桑,人事已非。
但那盞冷冽燃燒的燭光照亮了房子,他進到了她的世界,讓她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
「所以……謝謝。」
「謝什麼?」
「沒事──。」
裝甲步兵搔了搔頭,跟著輕快步伐邁出腳步。
*
鐵路附近剩下養殖場跟幾間民房,腐朽鐵皮棚子纏繞高草,鐵絲網不曉得被什麼生物來回踩踏,鐵管扭曲歪斜,留下擠壓金屬的腳印,荒田,廢土,好似看不到盡頭,要是下一個廢棄車站能找到手搖車,我會不計代價修好它。
在那之前,我只能實踐步兵的本職學能──走路。
「博學的戰前人小姐,我考考妳,諸羅特產是什麼?」
「呃……鳳梨?」
「不是火雞肉──等等?鳳梨?」
「還是方塊酥?」
「算了,算我錯,差點忘記妳的常識跟一般人有落差。」
「我總覺得文鶇先生認輸的方式對我而言非常失禮,對吧!」
「這是稱讚妳的常識異於常人耶。」
「總之……好好期待吧,戰後崛起的箭竹商把諸羅整治得不錯。」
「箭竹商會?」
「諸羅的中立市議會。」
他們就像大總統,生而逢時。
高港曾貴為西太平洋最璀璨的貿易商港,同時是培訓衛國將士最重要的根基,大墩是擁有石油加工產業,北盆則生物科技、醫學、軟體開發重鎮。
而諸羅──她保存了這座島嶼從十五世紀荷蘭人到二十一世紀末核子戰爭,最完整、最完美,毫無輻射污染的純淨歷史。
我們的人文,我們的歷史,我們的靈魂,沒有被任何人扭曲過的紀錄還靜靜地躺在諸羅市立圖書館,她是末日後的藝術之都,人文之都,就像是巷尾的二手書店,妳能在那兒找到出乎意料的寶藏。
當北中南倖存都市紛紛夾起歷史自助餐,把自己偽裝成道貌岸然的狗屁受害者,核戰爭倖存的社會運動者開始藏書,當時有些學商的,學法的,搞過學生運動的,不爽政府的大多混進諸羅做撒尿牛丸,學老仲尼把禁書糊在他的廟裡,藏在任何能藏的地方,那怕是自己家的地板下。
諸羅人得以幸免於難,極大原因是因諸羅本身並不具有戰爭時期作為首要目標的軍工產業,要是茶葉、鳳梨跟火雞可以殺人,諸羅絕對是兵家必爭之地。
夾在紅潮與自治警中間,她延續香火的契機不在有多少武器,是這株牆頭草容許靠近,但任何人都拔不得,就像我們能容忍紅潮與顏鎮董有曖昧,自治警也和諸羅傳了不少誹聞。
大墩包圍戰路過的自強號帶來民防團訓練顧問,消滅核後生物的武器,金流有如血液般紅潤滋養了她的臉蛋,儘管自治警撤退時炸斷鐵路,但諸羅終究透過民防團及民間商會與自治警藕斷絲連。
「文鶇先生!到諸羅我們就得做完整的補給才能上山吧!」
「唉……當然,我們會待個幾天。」
「但別忘了,她的山區,阿里山是通往八通關山的前哨,既然八通關底下有戰略基地,我們要探個究竟勢必得面對曹族。」
「小火車鐵路難道還有通行嗎?」
「半世紀前就停駛了,我們當然得自己上山。」
多虧於此,八通關山在五十年間回歸祖靈懷抱,成為我們這些白浪無法染指的原始林地,曹族人連孩子都像幽靈,昨天在山腳,今天就能跑到隔壁山頭,核戰切斷了部落與城市的聯繫,曹族肯定沒料到平原盛開的毀滅之花會成為部落文化斷層的救贖。
「白浪是什麼?」
「土語的壞人啦,罵那些騙他們乾貨價差的漢人。」
「曹族人種了一大片山頭的茶園,不過面積比戰前小很多,他們會下山賣茶葉、小米酒、獸皮換取食鹽與武器彈藥。」
「最大的問題就是大部分曹族人……對外地人不大信任,他們的獵場布置著大量天然陷阱,一次又一次被外族的剝削與文化滅絕,讓他們鐵了心,讓靈魂隨天神哈莫回到祖靈的獵場。」
「該不會……被出草吧?」
「不至於啦,箭竹議會也有開辦小學,他們多少受過點平地教育,還會把山老鼠的頭剁給箭竹議會領賞呢。」
「我們會在平地見到他們嗎?」
「不常──但我得先說,我討厭莫非定律,如果妳的下一個問題是『我們可以吃火雞嗎?我可以馬上回答妳』。」我舉起十字弓,瞄準著與遠處與消防栓齊平的高度,她見狀也立刻舉起武器掃向前方。
「可以,然而──戰後的野火雞真的可以殺人。」我蹲在廢車後方瞄準現出身形的恐鳥,牠甩動著粗壯的脖子把老鼠踢到路肩,啄了一陣叼起老鼠的頭顱猛甩,直到老鼠頸子不規則的歪斜扭曲。
「那是火雞?火雞?」
「對,火雞。」
紅色肉髯垂在銳利的嘴喙前,牠見老鼠翻肚便舉起爪子捕上一腳,扯出的鮮紅腸子被甩到地上,像公雞般大小的幼雛爭搶著留有溫度的血腥盛宴。
「雖然不是聖誕節……但──來吧。」
「打腿或腦袋,這些小婊子跑得賊快,還能短距離滑翔呢,我沒打中就妳上。」鎢鋼獵箭頭瞄準牠粗壯而滿布鱗皮的腿部,只要切斷動脈,隨便挑斷幾根肌腱,這些恐鳥就只是會呼吸的感恩節主菜。
「感恩節快樂。」
扣下板機瞬間,幾乎是箭矢還在半途,小麥色的陰影閃過眼前,一道銀光劃過,火雞脖子的整齊切面噴湧出血泉,沾染上那人腰間粗悍的彎刀。
「文鶇先生……那是?」
「對──妳想得沒錯……又一個麻煩。」
「曹族人。」
*
作者的話:
期中考終於結束了,終於可以更新小說,讓各位久等了(躺
好險社會學分數還拿得不錯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