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皆知,西武林有一座高原,高原上黃土飛砂,氣候險惡,草木難生,此地住民只能藉著高原垂直壁立的特性,鑿山為洞,過著艱苦生活。
願意生活在這等惡地的百姓畢竟不多,駐足於此的武林人士自然更是少了。
然而,這片高原上卻建了一座塔樓。
更為確切來說,是西武林正邪雙方心中,唯一認可的一座塔樓,就建在這片高原上。
倚天摩雲,風雨興焉,是謂風雨塔。
風雨塔之所以聞名,不僅是因為其佛道兼容的古怪建築風格,還有風雨塔向來中立於西武林的態度。
與藏麟山莊同樣,風雨塔不會主動介入江湖紛爭,甚至成為江湖紛爭的避風港,只要你有命走進院門,管他門外風雨滔天,自有人替你遮擋。
不過,要是風雨塔的處事方針與藏麟山莊同樣,風雨塔之名也不會止步於武林一隅了。
眾所皆知,一旦進入藏麟山莊,代表過往恩怨盡拋,不管從前是何身分,自此成為山莊一員,往後性命本事,俱為莊主李連山所用;可進了風雨塔卻是不同,風雨塔只能保你塔內安然,可是你若是選擇走出風雨塔,門外風波如何無情凶險,風雨塔不再過問。
風雨塔的行事方針自然而然也反映在其建築風格上。
常言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是風雨塔自知力有未逮,只能保人性命一時,無法庇護一輩子安危,於是這座聞名西武林的塔樓,就只蓋了六層半──那半層樓起了三面牆,遮了半邊天,樓外風雨不到暢行無阻,風波卻也隨意可入。
因為走進風雨塔之人終究是短暫尋了個遮風避雨的處所,屬於你的江湖仇怨,終究是躲不了的,畢竟是逃不了的。
當然,黃土高原上見著太陽的日子還是多的,樓外的風雨想要吹來,也得看看天時地利,是也不是?
偏偏這時天還未亮,一陣箭雨星風就吹到風雨塔下的道院來了。
塔下道院占地寬廣,只是寥寥以幾株青綠、幾塊地皮裝飾,除此之外,放眼所及盡是挨著兩側院牆安置的幾十座木架子,以及位於道院中央位置的一處磨石子擂台。
與其說是道院,更該以喚為演武場比較合適。
木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兵器:刀槍劍戟,弓弩鞭錘,斧鉞鉤叉,鏜棍槊棒……這些江湖人士常用的兵器,有;峨嵋刺,蒺藜暗器,乾坤日月刀、筆架叉、掌中橛、攔面叟……這些不常見的奇門兵器,也有。
雖然架上兵刃風采各異,依舊有著相同之處,便是武器鋒刃或多或少有所殘缺,或是鋒刃沾了腥血未能及時去除,已有褐色鏽跡蔓生上頭。
這些都是入塔人當初帶來的兵器。
入風雨塔者,必先卸下刀刃──
一表誠心,願遵塔中規矩。
二表決意,暫別塔外風雨。
三表平靜,不與塔內他人有爭。
四表託付,此間性命自有風雨塔顧。
這些兵器看上去雖有破敗之感,全然沒有昔日闖蕩江湖,浴血殺敵的風光,然而,這樣的情景畢竟是一時的,自風雨塔建立至今,入塔之人最長只待了六年,六年過後,兵器雖舊,仍堪一用,總是沒能變成葬劍居湖底那般朽敗模樣的。
一名穿戴道袍道冠的白髮老人盤坐在磨石子擂台上,一下子屁股癢,一下子鼻子癢,這邊摳摳那邊摸摸,與「仙風道骨」四字,半筆劃都沾不上邊。
白髮道人搓了搓指尖鼻屎,隨意往身前彈去。
「道人此刻可是坐在擂台上,風雨塔規矩,上了擂台,『消氣不結怨,見血不見死』,這是在暗示本宮出手?」
說話的是一名身著皮衣勁裝,身材魁武的女子,站在距離擂台有七、八丈遠處。
女子看上去約莫四十歲上下,容貌平平,既無婦人成熟嫵媚的韻味,也無佳人嬌柔可憐的神態,有的只是一雙飽經風霜洗鍊的銳眼,以及渾身難掩的霸道英氣。
與其一身凌厲氣息相互輝映的,是女子背上背的白翎箭矢,以及身旁立著的一柄弓,一柄江湖難見的好弓,弓長五尺三吋,女子身形竟還比身旁長弓還要高挑。
此弓隸屬弧弓,專於守城車戰之用,非臂膂強者不能發,女子既然敢用此物,足見其自信與能力。
「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就坐在這,不閃也不躲,妳有種射一箭試試?」白髮道人兩手往後一撐,露出毫無防備的胸膛,一臉無所謂說道。
怪了,老人明明一身道士裝扮,卻是以貧僧自居。
女子將手伸向弧弓,手指摩娑著青銅製的弓弭,似乎真還在考慮要不要出手。
女子畢竟是西武林之人,自然不願壞了西武林給風雨塔的特權。
「顧念風雨塔中尚有本宮麾下兄弟,本宮自是不會壞了雙方交情。」
白髮道人搖了搖頭,雙手合十,宣唱佛號:「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施主居然還敢提起自家兄弟?敢情是忘了,那些兄弟為何來風雨塔作客?」
女子神色不變,平靜回應:「自是本宮給了他們作客的機會。」
「既然記得自己的業,還敢來此,莫非不怕因果業報?還是施主心中有愧,特來懺悔,想求貧僧一屁解脫?」白髮道人說完,還真放了個清晰可聞的連環響屁。
白髮道人張開手掌往身後一抓,往前遞去,「貧僧一說便來屁,想來是我佛明白施主懺悔心意,特地借貧僧這屁與施主結緣,施主,佛緣轉瞬,合該領下啊。」
女子眉毛一挑,握住弓弭,冷冷呵笑一聲。
「僧道人,本宮諒你是長輩,不與你計較。」
僧語道衣,確實是適合白髮老道的戒名。
「張之歙,貧僧給妳占便宜,隨意妳說去。」
一張一歙,確實是襯合女子的名姓。
然而,比起張之歙這個道意兼容的名字,勁裝女子更廣為人知的,不是身旁那把霸道難得弧弓「獵天下」,而是其江湖身分。
西武林,與弩首齊名的沒羽門掌權者,弓主。
也就是春黛嘴裡諷刺的那位老公主。
會有這樣的說法,是因為張之歙在七年前拜入沒羽門下,卻只用了五年光陰,爬到如今高位;雖然說沒羽門比不上玄天門、瀟湘谷、凌絕樓這些盤據一方的一等一勢力,仍是分執西武林牛耳的門派之一,能用如此短的時間掌握權勢,足見張之歙心思行事,老練深沉,狠辣果決。
所以,張之歙從來不覺得老公主三字是揶揄調侃,反倒是樂得他人對自己這麼稱呼,以至於到了後來,這位霸道女子開始以本宮自居,與東武林翠微山巔,百尺危樓高座上那位,遙相呼應。
東一位,西一位,都是煩人的麻煩貨。
僧道人掌管風雨塔數十年,對於塔外江湖風雨早就了然於胸,何況當初張之歙登上弓主之位不久,僧道人就見識到了這位後輩晚生的好手段──
當時秋季,金風送爽,塔外業已殺氣騰騰,一血人,一斷槍,輾轉血戰,被張之歙率眾逼殺至此,若非那名槍客在生死存亡關頭,一隻血掌印在院門邊上,僧道人依規救人,運起《無極般若勁》碎去張之歙必殺一箭,否則槍客連同院門必遭一箭射穿不可。
如此動如雷霆,來去如風的女子,著實江湖少見,可惜如今非得開口閉口一句本宮來、本宮去,渾欲與朝堂扯上干係,僧道人猶為覺得可笑,不過懶得計較,所以方才才會說,平白給了張之歙占便宜。
張之歙眼神微瞇,瞧僧道人不屑眼神,怎麼會探不出老人家眼底的幾分意思?
占便宜?
攀身分?
張之歙聽慣了,也見慣了,因為這正是她想看到的。
一名女子要走在滿是莽夫的江湖路上,自然要找些合適自己的手段,而占便宜就是張之歙尋到的手段。
所以,她拒絕了鐵槍眾的邀請,也不打算走合趁她身手的提命彎刀下路刀,她走進沒羽門,想都沒想就選了臂弩,因為臨陣爭先,省力,就是一種占便宜。
後來張之歙想明白了,比起一心奢求的弩首位置,弓主這名號聽來與公主無異,當對方喊這稱呼時,利箭未發,心態上已經勝了何止一籌,既省力又省心,何樂不為?於是燒去了臂弩,以明心志,拾起長弓,誓登高位。
不得不說,張之歙確實是天生適合學弓的材料,轉練弧弓不過三年,已然傲視同門,最終在兩年前登上夢寐以求的弓主寶座。
單看外表著實難以想像,張之歙這般剛強女子卻藏著陰冷的心思。
可她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既然選擇成為一名箭手,就要想方設法從各方面占到便宜,便宜占得越多,屆時出手準度便越精確,最終才能真正做到,一羽沒身,閻王賜命的境界。
外剛內柔,兩相並濟,終究是要讓對方知道,當退則退,當避則避,若不退避,一箭賜命。
可惜,僧道人從來不怕死。
不僅僅因為這裡是風雨塔,更因為他知道,張之歙此次前來,為的是當年沒死的槍客。
「本宮知道塔中規矩,自願走的,你們從來不攔。讓劉連雲出來見本宮,本宮自有辦法說服他離開。」張之歙鬆開握著弓弭的手,雙手背負身後,答應道:「屆時僧道人,不會為難,風雨塔,一切照舊。」
僧道人聽完,收回遞出的手,搖了搖頭。
「錯了。」他回道。
張之歙問道:「錯了?」
僧道人道:「進錯門,拜錯佛,豈止是錯,簡直錯上加錯。」
張之歙略一思索,立刻反應過來,昂首盯著夜色中的六層半塔樓,塔樓沒有牆的缺口正好對著道院,牆後一片漆黑,僅能隱隱約約見著微弱燭光。
「哦?」張之歙冷笑道:「原來是被道和尚養著。」
僧道人緩緩攤開手掌,任由一手韻味盡失的佛緣隨風消散,「若是妳方才接住這屁,貧僧或許還會考慮,幫忙施主向師兄探探口風,可惜吶,人生從來沒有後悔屁抽,錯過就是錯過,下次貧僧有了屁意,還請施主早些決斷。」
張之歙挑起眉梢,神色冷然,「人是你從我手中救下,卻是不敢管,好個表裡不一的假和尚真道人。」
僧道人不喜不怒,只是雙手合十,高聲誦唸:「阿彌陀佛。」
張之歙正想說些什麼,忽有一道雄渾鐘聲,自塔樓後方傳來,撼動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