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寒易天將莫羽弄亂的廚房恢復原狀，回到客廳已空無一人。他拭淨桌椅，隨後將客廳的符燈關掉，放輕手腳上了二樓。
莫羽房門沒關，燈光和暖意溢滿走廊，女孩們玩鬧的笑語清晰可聞。小魔族在樓梯口悄悄望了兩眼，往男士們居住的左翼走去。
莫宇帆的房門同樣開著，素淨的空間一片漆黑。白玉的房間裡半點活人味也沒有。
小魔族回到自己房間，將門關上，終於能坐到桌案前沉澱五味雜陳的心情。
今日是混亂的一天。忽然被帶出去，不期遇上恆山派的前輩，沒有做好門鈴，沒有去公共地界練功，等一下也沒有要上晚課的樣子。說好的找地主大人沒有成行，莫名其妙被師父一頓玩弄，現在又不負責任地跑不見影，真是氣死魔族。
整理完自己的思緒，他來到衣櫃前蹲下，拉出木頭抽屜，從屜下與櫃底板之間的空隙裡摸出一本冊子。
純白的小冊潔淨如新，紙頁間幾乎看不見皺褶，顯然頗受到主人細心對待。封面上沒有任何內容，只繪了一圈方框當作裝飾。寒易天翻到最新的一頁，埋首在矮桌上紀錄了一陣子，又將小冊子小心地藏進衣櫃夾層。
做完這件事之後，他走回書桌捧起未讀完的史書，打算趁睡前多學一點功課。坐上座位之前忽然心念一動，鬼使神差地朝窗外瞄了一眼。
莫宇帆站在小寒舍外面，靜靜地看著他。
寒易天嚇得差點把書掉在地上。再定睛一看，師父已經轉身離去，慘白的袂角在身後畫出一抹幽影。
他驚魂未定地從窗邊退開，顫抖著將書放回桌上。宗主模糊的身影逐漸被夜色吞沒，只留下冰冷無波的黑眸烙印在寒易天腦海裡。小魔族傻站在窗戶與桌子中間，呆了一會兒才緩過勁來，發覺自己從頭頂到指尖都冰冷得顫抖。
剛那是什麼意思？
被莫宇帆這麼一嚇，他也沒了閱讀的心思，決定早早洗漱就寢。抱著乾淨衣物來到浴室，他褪去髒衣，蹲在浴盆前，邊等待木盆蓄滿熱水邊回味剛才那一幕。
師父是要去拜訪地主大人？也有可能是要去聖地奉獻？看那副樣子，似乎沒有讓要他跟去的意思。明明離就寢時間還有很久，為何不帶上他？
或許他白日和晚間的表現都讓莫宇帆感到失望，師父嫌棄他了。
年幼的繼承人撥弄溫水，消沉半晌，舉盆將自己從頭到尾澆了個透徹。
＊
此時的莫宇帆並未如寒易天所想的直奔聖地，而是攀上了小恆山頂峰。
他躺在飛石尖望著純粹的黑夜，貼身的長鞭纏在右臂，左手將深水魔獸皮革製成的武器反覆拉緊又鬆開。鞭子時不時落在地上，和滑下手肘的衣袖纏作一團，很快又會被他撿起重新捲好。
自從和莫羽成為家人，他就未曾再造訪自己的小天地。這是近六個月以來第一次發病。
玩了半天，他終於膩了，任由海鱗鞭滑落肩旁。空中的皎月盈潤圓滿，被他輕夾入高舉併攏的指間縫隙，試圖將大年十五的月亮留在心中。
珍珠般的月亮令他回想起某天的場景。
座上的千山雙腿交疊，迎向陽光觀賞指尖上的晶糖。紫羅蘭色的糖果經陽光照射鍍上一層柏金，在各種不同的角度下閃閃發亮。
莫宇帆立在千山跟前，挨著榻下的案機，恭敬地候著。
「莫莫啊，我很好奇，你是裝作沒發現還是真的沒發現？」
千山的鳳眼朝他睨來，微翹的眼角似媚似笑，富含韻味。
「師父恕罪，徒兒蠢笨，不明白您指的是什麼。」
「你沒發現自己每進一階都病得更重嗎？」
茶几上擺著敞開的木盒，盒子裡躺著一顆綠色的糖果。紫羅蘭色的糖果被放入盒內，與翡翠綠色的糖果併列。莫宇帆保持沉默，低頭等待命令，耳邊是輕細的笑聲迴盪。
「你確定要把土裡埋著的東西掘出來嗎？在親眼看到之前，大家都期待著玻璃的寶藏，但是你自己清楚不管再怎麼努力，腐爛的本性都不會變。」
師父的柔荑撫過他的胸口，在心脈上打轉兩圈，為衣襟蹭上一抹淡淡的粉紫。男人的聲音倏地輕柔了下去，若是不去看那雙蘊含惡憎漩渦的黑目，就像是一位真心關切晚輩的長者。
「想活下去的話，你最好不要再進階了。」
他垂下雙目，兩手交握在身前，感到有些無措：「但若徒兒沒用，您會不開心。」
「沒錯。」千山舔了舔指尖，蓋上盒子，慵懶地吩咐：「送去給老三。」
眼前是養大他的那個男人，通常師父吩咐什麼，莫宇帆都會毫不猶豫地照辦。那天不知是怎麼了，捧起盒子時他鬼使神差地多問了一句：「哪一顆有毒？」
千山似是有些驚訝，傾身壓住盒子。紗衣從師父懷裡垂下，捲來一股涼意，掌上的重量讓他動彈不得。
男子的氣息毛骨悚然，帶著比他過之而不及的陰暗，但是他很喜歡。待在師父身邊，令莫宇帆覺得自己像個正常人。
「告訴你也無妨，莫莫。」涼唇貼上他的耳廓，不慍不火地蹭了一下：「哪一顆都有毒。」
指間的月亮逐漸被黑幕遮掩。
「寒易天，長快一點。」莫宇帆對天空喃喃自語。
他坐起身子端詳自己的雙手。撕裂魔獸時濺上的余溫彷彿還殘留在手上。從他的劍出鞘之後，心底的暴戾便不停涌動，像是竭盡全力按住蓋子仍阻止不了的惡意之箱。
但是幸好，狩獵時他的記憶沒有中斷。身體仍保有應有的理智，胸口深處的喧囂和騷動沒有奪取他的控制。他試圖回想莫羽彎起的眉眼，送他禮物時活潑飛揚的語調，和那些字跡隨興地寫下的小恆山趣聞，想要將暴戾之氣驅趕回其應去之處。
一抹金色的光芒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月光已完全沒入雲層之後。朦朧的夜色之中，巨大的金龍在森林裡徘徊，盯著他的目光灼灼如火。
繞著莫宇帆打轉的魔力指向山間的林地，為他與金龍牽起一條無形的線。輕盈的震動讓一切都變得模糊，只有他與小恆山之主清晰無比。莫宇帆彷彿能看見空中懸浮的水霧顆粒，葉片上的紋路，以及金龍尾巴尖鋒利的鱗片邊緣。即使那道身影掩蓋在陰夜深處，常人的肉眼什麼都看不清楚，莫宇帆卻能清楚地知道。
他收起長鞭，撩袖躍下孤石。
疾風自耳側呼嘯而過，颳出刀鋒般的刺癢感，地主的身影在莫宇帆眼中飛快放大。快要落地的時候，三圈符文自地面竄起，刮出一道上升的風壁。莫宇帆的身子被吹得一頓，在空中翻了幾圈，減速後狠狠砸在地主面前。
差點又敗給死亡的誘惑，真是驚險。
莫宇帆拍了拍衣襟，用魔力修復降落太慢摔出的暗傷，若無其事地向地主獻上問候。
「地主，您在尋余？」
「尊駕看上去心情不佳。」地主歪過頭答非所問地說：「有煩心之事？」
「身體略感不適。」
「尊駕正為修為所困嗎？」
莫宇帆訝異抬頭。黑暗中，地主的金瞳豎成一條細縫，盤狀的金色虹膜在霧中閃爍，燁燁生輝。
「若是此事，吾或有一法得以紓解一二。隨吾來。」
地主領著他來到奉獻池，三人寬的龍爪輕拍池畔，爪下升起的金色薄光籠罩整座聖地。池水的顏色悄悄變了，靜謐的乳白暗自翻騰，泛出珍珠般的濃郁螢光。
小恆山之主輕撥池水，轉身說道：「揮劍吧。」
「如何揮？」
「以劍奉獻，將修為化魔力。」
「以修為──化魔力？這等事如何辦到？」
「以劍為憑，尊駕只需依慣性奉獻，一切如常，即可。」
莫宇帆看著池水猶豫。他不是很想拔劍，生怕利刃一旦出鞘，毀壞的衝動會即刻失控。
他站在原地，以左手撫著劍鞘沉吟。粉白的池水猶自蕩漾，霧氣填滿了沉寂的聖地。地主已經從池邊繞開，來到莫宇帆身後端坐，富含張力的龍鳴緩慢鼓動。
「尊駕，既苦無門路，試試又何妨？」
「地主．」莫宇帆握上劍柄，深沉的黑眸閃爍著不明的暗光：「為何如此了解？」
地主似乎不意外他會這麼問，嘆了口悶氣，語氣懷念：「尊駕此病吾並非初見。數千年前，吾一舊識亦身患此病，至殞方未解。此吾之憾事。」
莫宇帆倏地回過頭去。
「此病有解嗎！」
「不知。吾不甚了解，亦尚未見過解脫。此法乃吾苦思千年之成果，只可惜……」金龍遺憾地搖首：「往事莫追。然能在千年後偶遇尊駕，許是緣分。雖不得根解，卻能暫時減緩，抑制修為的增長，至少能為尊駕拖延一二。」
莫宇帆滿心失望，深吸了一口氣，握劍的指節用力得發白。
「如此說來，這些年來您總令余勤於奉獻……該不會您從一開始就知曉？」
「然也。」
莫宇帆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只是呆站在原地，好一陣子才緩和過來，朝上古的巨獸俯下身軀。
「余受您餽贈良多，大人。」
金龍甩了甩尾尖，謙虛地寬慰他：「不過報以恩情，亦是了吾心願。總歸是為一己，尊駕無須在意。」
莫宇帆緩慢搖頭。
不過是替小恆山搬回畢方的屍體，根本算不上什麼恩情，反倒是對魔族轄區的傷害還比較小。若是小恆山之眾自來認領，回程的速度還比他快上許多。他自認沒做過能讓地主報答的事。
「揮劍吧。無需顧慮，只需傾盡所有，釋放尊駕的天性。」
「釋放余的天性？」
耳熟的話語讓莫宇帆挑起眉頭。
不論本性或血脈之力，千山總要求他藏起不可示人。白嵐則是相反。每當二師父的教學來到憨處，白嵐總是會指著他要求：「釋放你的天性」。
雖然大師父一再告誡，他也盡量地克制，以避免無可挽回的憾事。但是強大如地主的話，應該沒問題吧……
既要像奉獻一般，又要釋放出自己的天性。他閉上眼睛，試著讓灌注的魔力縈繞劍身，想像著劍成為自己的一部分，用力拔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