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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AREVEAL 第三章 相遇(二)

虎藍道夕 | 2023-07-30 09:12:28 | 巴幣 4 | 人氣 93

完結📙第三章 相遇
資料夾簡介
奇霧迷航 探索未知的冒險喜劇 愛與希望 鍥而不捨的追尋物語 當所有的走向皆歸一之時 人們將要面對的是湮沒於無知的過去 在邏輯的境界線上 挑戰夢與現實交錯的大冒險
最新進度 第三章後記

※ ※ ※ ※ ※ ※ ※ ※

 完美了結了狩獵委託,鋼之雄鷹回到了根據地夏夏亞,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到冒險者公會回報任務完成,再來便是整頓裝備,像他們這樣小有名氣的冒險者可能還會需要確認接下來的行程。

「呀、呼──」

 安比邊揮手邊高聲向前方櫃檯內的人打了招呼,邊和歐文兩人一同由不規則形狀的石塊鋪路,踏入了黑白正方相間的石材鋪地。

 該處位於城市西部,是夏夏亞裡最大型的冒險者公會之一。

 一進門大廳挑高寬廣,直接可見正前方那由單一巨木所雕製成形的橫長櫃檯,以及位於櫃檯後方的二樓上,那仿貴族豪宅而建的左右兩面大片透光牆。透光牆是以切割成了正方形的複數平板玻璃合入木製方格框架而成,為大廳帶來了良好採光。

「啊!是鋼之雄鷹的成員。」

「聽說他們又接了大型達達姆龜的狩獵委託。」

「欸!真的嗎?真是厲害……」

 討論的聲音自安比和歐文的左側傳來,此起彼落。

 櫃檯所在的辦公區域,係由兩側通往二樓的樓梯,以及二樓地板垂直瀑下的牆面所共同圍出的一塊橫向長方佔地。瀑下的牆面上靠近左右樓梯處又各有一道門,門後為放置臨櫃常用文件資料的房間。

「ㄑ、請。」

「謝啦!」

 臨櫃的青年男子本來正要交出手中紙捲,但見兩人朝自己走近竟主動讓開。安比見了讓開,右手五指對著他半空中抓了抓道謝。

「排隊很難嗎?」

 櫃檯內的女性表情無奈。

「欸──可是他自己讓開的,對吧?」

「是,我的只是小事,妳先請。」

 青年男子雙手推起空氣,客氣地說,本來排在他身後的另外兩個人也都沒出意見。

「真是,會到我這邊不都是回報任務完成,哪有分什麼大小。你身為一個冒險者,可以別這樣唯唯諾諾嗎!」

 櫃檯內的女性若有熟識,面有厭惡地向青年男子抱怨,說完又立刻轉看安比。

「妳,快拿來吧。」

「吶。」

 安比把委任的契約紙捲交給了櫃檯女性。

「就這樣,我去後面逛逛,剩下的交給你囉歐文。」

「喂!」

「嘿嘿,惹。」

 她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便輕盈離開。

「唉,年紀都比我阿罵大了還像個小鬼一樣。」

 歐文碎念著的此時,讓位而排退後方的青年男子雙手輕握紙捲直於胸前,兩肘抵身,姿勢帶有些少女情懷地目送安比跳兔遠去。

 櫃檯裡的青年女性接過了委任契約紙捲,以金屬文鎮壓推,開攤於桌鎮之,然後右手食、中指點摸起桌面上右邊的書物。待她抽出一本立冊時,頭部偏右,左手四指同步撥動及肩茶髮,指尖有序地弧過左耳上方,將頭髮撩至耳後,置冊紙上。

 撥髮一幕盡收歐文眼底,療癒了紳士對森精靈方才任性之不滿。

 翻閱簿冊找出契約上的立案,對照起冊中委託人的簽名與其簽名時一同寫下的四位數字,是否和契約紙捲上吻合。如此的檢驗措施並非絕對,簽名當然可能偽造,不過冒險者接受委託也算門生意,砸了自己的信用往後自然不好辦,只能說如同小旅店的木門。

 公會大廳裡,面向櫃檯往九點方向行經左樓梯口,後穿過供冒險者們隨意使用所擺放的數多圓桌木椅,到底會遇上飲料吧檯。往三點方向,則可見底部牆上掛有大型佈告欄,欄上釘滿明記委託內容的公告單,欄前則有如蘑菇群生,面積較小的無椅圓桌群立,供冒險者們維持立身輕便使用。

 安比站在了右樓梯口前方,與佈告欄之間隔有人群,隨意瞄了瞄就上了樓梯。

 櫃檯兩側的樓梯自二樓到一樓係呈十二點往六點的直線走向,不過直線行至半途,與巨木所雕製成形的橫長櫃檯位同一橫線上時,會以圓弧的邊角九十度轉向兩側,左右樓梯各轉往九點及三點方向才抵達一樓。當初會這樣設計,據資深的櫃檯人員所說,是為了分斷遭攻堅時的入侵人流,並且放大入侵者爬樓梯上二樓之前的受擊面積。

 當踏上二樓平面時,該平面面積乃由樓梯兩側的石材扶手所轉向延伸而圍成的二樓邊緣護欄,及與護欄平行的透光牆所夾出。走右側樓梯上樓的安比步出了樓梯,左轉走去,比人稍高的盆景植物沿右手邊透光牆下擺放成排。直到二樓平面的中央,兩大面左右對稱的透光牆也垂直轉向,共同形成縱深夾道,道往公會建築裡的後半部而去。

 安比右轉走入夾道,因夾道亦為透光牆所成,實為室內卻可見外景而猶行走於橋。

 後半的部份,不但有公會私有的小型圖書館,更設有公會所特約的武具、道具等等冒險者所需的商家,價格雖略高於行情,但擁有公會的鑑定保證可免除詐騙,對於初來乍到,或者不善辨物的冒險者來說不啻良選。

 另一方面,凱索克獨自一人扛大盾巨鎚小包來到城市中部,由建築巷弄混雜編織而成的市集區域──夏夏亞大市。

 不寬的巷道裡,行人摩肩擦踵,只因兩側店家的門前也都擺滿了屋台攤販,不過來到這裡的行人們並不會抱怨,因為這等擁擠雜亂正是市集美好熱鬧的色彩。凱索克一面注意大盾不要碰人,一面警戒小包不要遭摸,終於腳步停在了一家老舊店舖前。

「借過,讓一下哞。」

「喲!牛老闆,我有這個星期剛到的好貨,挑幾個吧!」

 擠牛身至老舖門前遮雨棚下,門前右側坐地的攤販見凱索克來主動搭話。地鋪上擺的是北方大陸乘船遠渡而來的瓷器,賣家本人亦同為泊來,是一位「錐面」。

 如其種族之名,錐面的臉如蘿蔔般細長,連接肥短的身軀。四肢末各有四指,兩足四足皆可步行,有尾粗長,直立時大多只稍高過成年人類膝蓋。全身覆有濃密短毛,色澤因個體而異,乳白至鵝黃,通常手腳腕處轉茶色至黑。

「不了,我用不來這種精細的東西。」

「可以買給隊上的女性呀!她們收到一定會很高興。」

「她們比我還粗魯,只會糟蹋了你的貨,哞──齁齁呵呵。」

 嘶──嘶──

 聽完牛話,錐面吐了吐信瞇眼。

 錐面的蘿蔔臉尖端,有黑色如斷尖鳥喙部位,喙上兩孔鼻息,尖斷處出入一條細紅長管如舌。說是如舌,他們的嘴巴其實不在蘿蔔臉的尖端,而是在蘿蔔連接身體的那既是脖子又是頭的下側。嘴的上方有兩眼,位蘿蔔之左右與身體交界處的前面一點。

「猴哦── 你不挑幾個杯子,下次見到她們我要打小報告。」

 錐面隨話側首,一條蘿蔔打橫,追看正要入店的牛背。

「你的好囉!」

 店門口,與瓷器攤販相對的左側屋台,正端出其所販賣的怪異食物給圍繞屋台的客人。

 那是將色黑或是淡黃半透明的軟塊切成骰子大小放入木碗,再注入甜湯或是拌了果物酸汁,最後投入冰塊而成的飲品。入口後,嚼碎軟塊微苦帶澀或乏味清淡,和湯汁一同吞下清涼解渴。

「哞,去說去說。」

 語帶打發,凱索克自瓷器攤販和飲品屋台中央的留道走入店舖。

 店舖裡,迎面而來的是外觀看來造價不低的玻璃櫃桌,櫃中擺放了獸牙首飾與各色寶石,櫃後則坐著一名毛色灰淡的狼頭獸人。狼嘴上銜著細長煙管,鼻孔時不時沁出白煙,其左肘輕靠櫃桌面上,手中拉開今天的報紙正在打發時間。

「真閒啊你。」

 狼人聞聲轉頭。

「喔,是你啊。」

「是我。」

「你來了。」

「我來了。」

「你還是來了。」

「廢話,莫瑞科在嗎?」

「裡面,在打鐵。」

 狼人右手邊的牆面往前延伸數步的地方有個門。凱索克一通過了門的左前方有樓梯朝身後方向斜上而去,前進幾步到了樓梯口時右手邊另有一門,兩個狼人小鬼一灰一白自右邊的門內跑跳出來。

「是凱索克!」

「禮物,有禮物嗎?」

「有喔,跟我來。」

「耶欸──!」

 經過了樓梯口,所渡短廊之末開無門阻,出去便是庭院。

 鏘、鏘──

 踏入庭院立聞左邊傳來了打鐵聲。

 說是庭院,其實並沒有將綠意整頓的美侖美奐,只不過是一塊隨意整理了周遭草木的空地。凱索克走至屋外簷廊邊,這才將手扛的大盾與身背的巨鎚卸於滿是碎石子的空地上,並解開盾內綁掛於握把上的布包,從中拿出一葉子所包且繫了細繩的排塊,交給兩個小鬼。

「這是什麼?」「是什麼?」

「達達姆龜肉,還是脖子下面的喔!」

 噠、噠、噠、噠──

「爸爸,是龜肉!」「是龜肉!」

「知道了知道了,快拿去處理,晚餐的時候吃。」

 哦──

 打發了兩個小鬼後,朝店門口吐了口白煙。

 鏘、鏘──

 連接著碎石子地的簷廊地面一片暗紅,是由表面細緻的磁磚盡可能無接縫拼鋪而成,暗紅色的邊界崎嶇蛇行時有島嶼破碎,猶如與碎石子海交接的綿長海岸線。凱索克再次舉盾扛鎚,沿著暗紅的海岸線往左方走去。坐在盡頭熔爐前正打著鐵的傢伙身材粗壯,比錐面高出個人頭,身長大概有成年人類的一半左右,臉上落鬍滿腮,髮絲硬韌如銅線,是一位矮人。

 正端詳手中橘鐵的矮人聞腳步聲,瞥了一眼。

「噢,是你啊。」

「是我。」

 矮人聽了,注意力從手中橘鐵轉而向牛,動作停滯兩秒。

「你沒耐心就別玩這種梗了。」

 兩秒後矮人吐槽並起身,離座數步踩上碎石至庭院中,將手中橘鐵插入一滿水石臼。

 撒啊────

 這裡除了熔爐,還有嫁接於簷廊向外擴建的木棚,是矮人莫瑞科的工房。工房以數多大腿左右粗的圓木,壓放於體積有一半深入碎石埋於土中的石塊上方做為立柱,立柱間再用細小枝棒,或厚一、二根手指寬幅不等的木板、板條橫向交錯,繩綁或釘固定成圍,有些地方卻又好好地築起了完整的木牆。屋頂亦無章遮天,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補蓋相疊,應是歷經多次擴建,頗有貧民街的味道。

 簷廊下,工房中,處處擺放堆疊有木架板凳,架凳上多躺有各種武防。有刃尖朝天的長槍,鎚體著地的大鎚,刀、劍、盾牌、鐵手、頭盔、胸甲等等,與雜亂的工房本體交織形成一座小型迷宮。

 碰──

 牛把大盾立地面向莫瑞科展示。

「哦喔,閃的好,撿回一條小命。」

 莫瑞科看著大盾上遭龜鱗劃出的深痕稱讚,牛的表情故顯得意。

「當然,你以為我是誰,哞。」

「下次離城什麼時候?」

「嗯……」

 矮人將手中冷卻的鐵片放回鐵砧上,只見牛難得摸著下巴思考。

「怎麼?你們也會遇到困難啊。」

 凱索克含糊講了概況,省略了老爹這個人,但清楚描述了所獲得的信紙上的圖樣。

「不知道。」

「哞,是嗎。」

「聽來怎麼都不覺得是好事,不過反正你們也不聽勸吧。既然找情報也要時間,我慢慢弄,你再來拿。」

 牛頭點了點,留下了需要保修的裝備。離開店舖時天色漸黃,凱索克動身前往西部公會附近的酒館。

「這是這一次委託的報酬,海龍金幣六十枚,麻煩你簽個名。」

 西部公會內,櫃檯上的托盤中有六疊金幣排成菱形,歐文先逐疊點了數量,才拿起櫃上的獅鷲毛筆沾墨在隨盤的收據紙上簽名。這也多虧賢者大人傳授了造紙技術,民間才有如此大量的便宜紙張可用。

「帥呆了,一個委託可以賺這麼多……」

「別傻了,你以為有幾個隊伍可以用不到一班的人攻略?」

「對啊,那可要賣命的。」

 歐文沒有理會周遭的談論,內心毫無波動,因為早就聽膩了。他也沒有感到任何驕傲,畢竟這趟去,自己只負責烤肉。對他而言,把金幣兩兩投入袋中以便多數一次還比較重要。

 盡數入袋,接下來就是打發時間到晚上。他在心中權衡,是要點杯啤酒在左邊那幾無虛席中找人併桌,還是先去找安比。

「抱歉,數量沒錯的話請你先離開好嗎?後面還有排人。」

「啊!抱歉。」

 遭櫃檯驅離後他向吧檯走去,途中幾經考量,上了左側樓梯。

 夜幕方落,凱索克走進了與西部公會隔條巷子的大型酒館,在人聲鼎沸與燈光明亮之中橫動眼光。

「這裡這裡!」

 安比自座上起身,高舉雙手揮舞大喊。

 就坐,歐文立刻把金幣在桌上平分成五疊,五人齊聚的第一要事即為均分,這可以說是冒險者們圓滿完成委託的儀式。自然,閃亮亮的金幣擺在桌上必引來側目,也有比較謹慎的傢伙不會公開儀式,不過其實滿聚冒險者的酒館難有強盜之徒,又尤其儀式當中。

 對比冒險異地,酒館象徵了安心與休息,要是有人敢當場打破這份和諧,就得要有與在場所有冒險者們為敵的準備。

 收下了各自的報酬,喚來服務生加點酒菜,再來便是關於情報的交換與討論。除了莫瑞科之外,凱索克在來到酒館前還順路找了幾個認識的傢伙打探過。芙拉提雅則偕同貝洛絲去了眼鏡店,修繕後逛回了大市時打聽其中,安比、歐文亦同。

 五人都是熟練的冒險者,有互通亦有各自的管道,但無論探聽的來源如何,蒐集期間所得的情報內容皆一致──沒人知道信紙上的圖樣究竟代表了什麼。

「總覺得好像有看過,但是又想不起來……」

 五人當中,外貌十幾二十,根本看不出來年紀最大的安比,在一次次相聚酒館的研議中,重複了好幾次這樣的話。為此,早先她還找過同在夏夏亞且比自己更年長的同族問過,可惜依舊沒有答案。

「那個…… 從剛剛就一直……」

 貝洛絲邊說也手指桌邊,正巧與一對凸大眼睛視線相交。

 另外四人聞言一同看向所指,遂見一雙攀住了桌子邊緣的白手機警放開,雙手間一顆原本如朝日緩緩升起的白色腦袋瞬間落下,逃離桌邊閃走別桌,可是並沒有逃遠,而是假裝站在了別桌邊,不斷微微回頭反覆偷窺觀察五人。

 那是一隻白色的蜥蜴,全身帶有藍色條紋的純白蜥蜴。

 五人中,只有貝洛絲注意到,牠自凱索克進入酒館時,便像貓看到了逗貓棒那樣一直跟在隨行搖曳的牛尾巴後面。

「嗯?什麼什麼?」

「有什麼東西在嗎?」

 感受到隔壁桌投來的五道視線,蜥蜴現在所靠近的該桌眾人也紛紛挪移上身探看桌邊。

「啊!有了。」

 一個紅髮的男孩快步過來,抱起了白色蜥蜴。

「你這樣不行喔,利爾德。自己一個亂跑要是迷──路……」

 紅髮男孩之後,又一個男人配合自身右手上下擺動的食指,邊數落邊走來。數落才到一半,上下擺動的食指越動越慢,男人急遽地意識到自己正夾在兩桌的注視之間。

 投視線向紅髮男孩見他直搖頭,食指的動作便停下指住蜥蜴。

「呃……這傢伙幹了什麼嗎?」

「不,什麼也沒有。」

 男人面前,右邊那桌的其中一人如此答覆。然後男人看向了左邊坐有五人的那一桌,其中四個也像是說好了般一起搖頭。

「是嗎,那就好。」

 男人一臉放心,右掌擺上了自身胸前。

「所以我說利爾德你啊,自己一個亂跑要是迷──」

「嘎──嘎嘎、嘎嘎!」

 蜥蜴叫著叫著,出左手抓住了男人又開始上下擺動的食指,右手則指往了左邊坐有五人的那桌。

「嗯?」

 男人見狀,再次看往左桌。

「哦──是森精靈! 幹得好利爾德。」

「欸?」

 正不動注視著蜥蜴,腦中不停思考的安比突然被打斷。同時,給人感覺吊兒郎當的那名男人走了近來桌邊。

「太好了,沒想到這麼快就能遇到。」

「哞?認識的人?」

「沒、不認識……」

「嗯,那就是想進樹海的──」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男孩抱著蜥蜴也靠近,叫聲打斷了凱索克的判斷。

「好好好,我知道,等下再點一塊肉給你。」

 吊兒郎當的男人邊說,右手也如要摸摸寵物稱讚那般地靠近,不料卻被蜥蜴一把抓住中指與無名指,丟開。

「喂!衝啥小你。」

「嘎──嘎嘎、嘎──嘎嘎嘎!」

 見利爾德神情嚴肅似有憤怒,男人與男孩這次精確地看往牠正手指的桌上,這才注意到有張信紙攤開在桌面,紙上畫有線條圖樣。

「啊!」「啊!」

「哞!你們知道這個圖──」

 碰──

「我想起來了!」

 在男人、男孩、凱索克皆驚訝的此時,安比忽然拍桌起身,坐長椅邊端距離男人和男孩較遠的她接著走出座位,來到男孩正抱在身前的蜥蜴面前蹲下,逕自兩掌環抓蜥蜴那金屬般光滑的身軀,拇指不停滑動走摸其身上的藍色線條。

 遭受如此對待的利爾德雙手捧腮,閉眼別首,貌似害躁,一時令抱著牠的紅髮男孩覺得尷尬。

 時間稍前,當查德等人還在贊卡大旅店的餐廳裡等到了奇哈奇返回櫃台,查德前去向他索取了第三片貝殼,順勢又駐足閒聊一會。以前曾為冒險者的奇哈奇,大概猜到了人類冒險者帶小孩入住自己旅店的用意,故告知了明天餐廳裡將會舉辦一場婚禮,歡迎共襄盛舉。

 其後,待小鬼們結束了店內探險,一行人走出旅店大門前往浴場。

 客人剛離開,奇哈奇才正要拾起書本,就又放下。哦,今天是什麼日子,竟然會有這麼多人類入住,如此心想的他眼見三人前來,不急不徐地轉頭朝向了大門。

「歡迎,一晚住宿,一個人一可羅米,食物另外計算。請問,要住宿多久?」

──吉魯德隆 熊角巷──

 深綠斗篷緊包全身的人趁亂通過了關口,毫不猶豫地進入了貧民街來到此處,並依自身所持的情報在巷中找出了店家。

「需要什麼嗎?」

 踏入店家之中即刻遭問,畢竟深綠斗篷包緊全身還低著頭,問聲並非友善。話雖如此,也沒帶過量恫嚇,大多的成份只是懷疑。斗篷下的雙目遂尋聲望去,瞧見了發問男人的眼神實難稱善。

「我、我聽說這裡有一個叫做老爹的男人……」

「是嗎,妳那邊坐一下。」

 篷緣上下點動,靠近牆邊長椅。斗篷下的臉依舊看不清,但年輕女性的聲音讓眼神不善男稍有放鬆,喚了身後的平頭男叫老爹出來。

 女性低著頭觀察四周,出入口就在左邊幾步,眼神不善男與自己隔牆而坐,因牆上有幾對橫拉的木窗而得以相見。透過木窗觀察到的書冊及羽毛筆,可以推得裡頭有桌靠窗,桌面只略低木窗下緣。

「找我有什麼事?」

 聲音自右側來,女性為確認而轉身,同時右手也拉高了眉上篷緣抬頭,眼見中年男人恰如聽說形容,戴著一頂灰黑色的報童帽。老爹也因而見到了少女臉龐,然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右眼下的橘紅圖案。

「嗯?妳臉上那是!」

 像沒料到會被這樣問,少女愣了一下,才右手指尖摸上圖案,後沾碰臉上細微汗水的食指拇指捏起臉頰,兩指來回輕抹捏起的臉肉。

「這個刺青是真的,不是畫上去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老爹澄清之後指示身後的平頭男。

「先去把門關起來。」

「知道了。」

 平頭男走過少女身旁出門,若無其事地觀察了四周一下,再退回門內帶上門,橫放門閂並守在門邊。少女見狀,有些警戒地拉緊了身上斗篷。

「別擔心,不會對妳做什麼。只是妳也來歷不明,先讓我確認你斗篷下沒有藏什麼東西。」

「可、可是……」

 少女環顧,平頭男識相地轉身面門板背對,眼神不善男也在被老爹瞥了一眼後拉上木窗。

 咔──

「這樣沒意見了吧。」

「嗯。」

 少女兩手深入頭上與斗篷之間,動作撫摸頭髮那般輕輕將篷帽向後一推──頓時,頭上柔長的髮絲裡跳出了兩朵絨毛尖耳直立,她順勢脫下斗篷,斗篷下環貼腰臀之際的是一大把長毛尾巴。現已無必要隱藏,故尾巴抽離身軀甩了幾下,再伸懶腰般打直身後,自然垂下。

「這樣,可以了嗎?」

 如狼的耳朵毛色同髮尾紅棕,少女把脫下來的斗篷掛左手對折抱於身前,兩頰泛紅地問。

「啊啊。妳讓我確認了,所以我也讓妳看看我的。」

 老爹隨話右手捏額上帽緣,左手輕觸帽頂。

 碰咔──

「喂!你的說法聽起來有點不妙哦。」

「吵死了。」

 老爹對指入隙縫快速拉開木窗的男人唸罵,掀開,取下帽子。他的頭上同樣有對絨毛尖耳直立,毛色如帽灰黑。

 少女見了,一改先前表現激動起來。

「求求你,請幫幫我,我的、我的弟弟被帶走了!」

 拋下手上斗篷且隨請求跨步靠近,激動出手要抓老爹胸前衣物的她卻反被老爹抓住雙腕。

「冷靜一點! 我不知道妳遇到了什麼事,總之先冷靜下來。」

 尾巴左右鐘擺兩下,少女點點頭。老爹也放開她的雙手,撿起落地的帽子戴上,接著要少女先跟自己進房內再慢慢說。兩人離開,平頭男才抬走門閂開門,並撿起地上深綠斗篷抖了抖灰塵,折掛手臂。

 吸──吸──

 木窗後的男人合併自身雙掌,吸嗅掌心示意。

 平頭男見了皺眉,向他比了中指。

 咚──

「謝謝。」

 將裝有清水的茶杯置於木桌上,老爹隔桌坐於少女對座。

「妳叫什麼名字?」

「塔雷莎。」

「塔雷莎,妳說妳的弟弟被帶走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少女喝了口水。

 勞倫斯帝國的南部不如中、北部般平原占地遼廣,乃台地丘陵崎嶇遍布。過了今南境國界後的地形更是台丘山地,平原盆地混雜,趨於破碎,常稱「破碎台地」。

 娓娓道來。

「大概半年前──」

──勞倫斯帝國 南方境外──

 大裂谷東方的龍血族與西側的人類爭戰於破碎台地,戰後台地對於雙方,就只是行經往來之處,不會是長居之所。然而,確有另外的種族鄉里該地,其為「安努特人」,只因該地地形複雜,易躲難尋。

 「安努特」在龍血族的原生語言中意為膽小、懦弱,引申有「不完全」之意。他們外表幾乎與人類無異,故不被龍血族視為成員,又因獸尾耳形,指甲比人類更加堅硬,短時間不修尖長快速,亦不為人類承認,從而也被稱作「半獸人」,大多數只生活於破碎台地。

 溯時既往,因奧崔斯大陸南部的「沿海」幾乎沒有價值,和平時生活於破碎台地的安努特人倒也與周遭相安無事,並隨著龍血族南繞大裂谷西移一度兩族交好,彷彿一家。

 可惜,人類對於不斷西移的龍血族深感不安,團結起來。

 於是戰爭爆發了。

 虛幻的歸屬感輕而易舉就遭戰爭撕碎──死一位龍血族人不如死十個安努特人。如是想法下,有反抗,有屈服,更有憎恨,一部分的安努特人甚至不計代價倒往人類,就只為反咬龍血族一口。

 而人類對此自然歡迎,畢竟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不計代價的盲目令他們即使有了一次經驗,依然撕不開「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層虛幻的歸屬感,使得安努特人必須與安努特人兵刃相向。到頭來,當徹底理解了人類內部的「團結」其本身就是對於安努特人的迫害,才不得不回頭承認當初「不計代價的盲目」其實也只有盲目,從來就沒有不計代價。如此諷刺的事實之下,有反抗、有屈服、更有憎恨,不過這一次,安努特人再也沒有可以倒戈的對象。

 無法反抗外在的話,憎恨就只能流向自己。憎恨自己的種族,憎恨自己的弱小,憎恨自己的出生,憎恨自己的一切,自毒使他們逐漸麻痺,乖乖向命運低頭,作為龍血族與人類代理戰爭的棋子,只求在這樣的乖巧下有朝一日能迎來種族破滅,得以安寧。

 可笑的是,就連這樣的麻痺,這樣的低頭,這樣的乖巧期待也都仍然、是虛幻的歸屬感──無論男女或者女男,人類與安努特人所產下的後代無一例外,全部帶有安努特人的身體特徵。

 安努特人就連一族的破滅也得不到。

「塔雷莎,怎麼了?」

 一日,塔雷莎在回村的路邊草叢裡發現了兩個安努特嬰兒,一個明顯已經死亡,另一個則連哭鬧的氣力也沒有。

「真可憐,又被人類拋棄了嗎。」

 她身旁的安努特男人一跛一跛向嬰兒走去。

「叔叔不要。」

 見男人一靠近嬰兒後,蹲下伸手圈住了嬰兒的脖子,塔雷莎急忙趁叔叔尚未施力之前前去抱住他的右手阻止。

 遭阻止的男人彆扭地鬆開了手,塔雷莎也因抓抱著叔叔的手臂順勢扶他站起身來才放開手。站起身的男人隨即轉面塔雷莎,彎腰兩掌拍在她的雙肩上,慢慢往中間框住了脖子。塔雷莎只是雙手輕輕搭在了男人的手背上與之對視,視線範圍壟罩了男人的面無表情,及其眼角下時而跳動抽搐的臉肉。

 已經不是第一次被男人這樣框住脖子了。

 動也不動,盯看塔雷莎的眼眸,之後男人的雙掌一下子超過了她的脖子,兩膝跪地抱住了她。

「為什麼?現在去死一死的話,就不用痛苦了。」

 塔雷莎頭頂上的耳朵跳動,並連續搖頭,搖頭時的樣子配上兩人的獸耳,猶如犬獸相磨。兩人就地埋了死嬰,把活的帶走,此後,這名棄嬰成了塔雷莎的弟弟。

 時間到了塔雷莎成年的前一年。

「我很抱歉,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乾草木枝與不佳的技術所搭的簡陋小屋裡,安努特的男人趴跪家中土地抱著頭道歉,他正被幾個身著輕甲部品,外觀看起來像是山賊但又持有軍用長槍利劍的男人們圍住,拳腳木棒踢打。

「早點認錯不就好了。」

 一個在一旁冷眼沒有動手,自頭自尾翹腳坐於屋中桌旁的人類邊這樣說,起身離座,走近正護著身後弟弟的塔雷莎,左手施力捏了捏她的右臉頰肉。塔雷莎仍張開著手,只能閉眼些微縮起了身子。

「都標記好了,還在扯是個小孩,哼。」

 臉上刺青本來是安努特人成年的傳統儀式,象徵榮譽。成為了「棋子」之後,被「改良」拿來當作分類的標籤,種類有所細分但內涵不離兩大類,士兵和奴隸。

「求求你……」

 塔雷莎小聲的說。

「蛤──?」

「求求你,家裡快沒食物了,叔叔腳又不好,可以……可以給我一天去山上找吃的東西嗎?」

 磅──

「少開完笑了!」

 一個男人把手中的木棒敲砸屋中桌上。

「好了好了,冷靜一點,嚇到塔雷莎怎麼辦。」

「喔。」

「一天是吧?」

 塔雷莎點點頭。

「如果之後妳沒自己來找我們,知道後果會怎樣吧?」

 她猛點頭。

「喂,還要我多等一天喔。」

 捏了塔雷莎臉頰的男人聽了木棒男昂聲不滿,皺起眉頭,過去手臂勾上了肩拉他出門一面小聲地說。

「就叫你不要再嚇她了,萬一自殺了,大家都沒得玩。」

「說、說的也是。」

 接著捏臉男回頭向屋內喊道。

「我們也不是不近人情,就一天,妳可要好好遵守約定。」

 語畢,屋內的人類們魚貫離開簡陋小屋,在外與別夥人類碰頭。

「那東西哪來的?」

 捏臉男詢問碰頭的一個男人,男人手上拎著一條首飾。

「在一個快死的老頭家發現的,我家女兒一定會很喜歡。」

 男人口調愉悅地說,兩手亦拉著吊繩提高首飾,垂下的金黃中鑲嵌了透明淡綠因而轉盪,轉盪中偶映出男人的眼光,在場誰也沒去注意那眼光中的清澈期望,離開前線的期望。

「喲,好爸爸,我都想當你女兒了。」

 哈哈哈哈哈哈──

「再撐一下,再撐一下就能回……」

 頭上的耳朵跳動,聞人類遠離直至聽不見笑談聲,弟弟才敢離開塔雷莎身後並想要靠近叔叔,不料卻被姊姊一把拉住,搖頭。雖然不懂為什麼,但弟弟還是乖乖聽話停在原地,呆呆看男人仍趴跪於地。

「叔叔,我們去山上找看看有沒有樹果,或其他可以吃的。」

 沒有獲得任何回應。

 探看屋外,確定人類真的都走了,就拉著弟弟離開家門。

「大概半年以前,我和弟弟一起到附近山上去找可以吃的東西,的那個時候,經過了發光的水池。」

「發光的水池?」

「嗯,以前大人們有說過,發光的池水好像什麼病痛都能治好。」

「啊──啊,那個據說傳了幾千年的傳說嗎。我沒記錯的話那裡一直都被當作禁地不是嗎。」

 塔雷莎點了點頭。且不知何時開始,眼神不善男及平頭男也靠在一起於門外開了個縫,偷聽老爹和塔雷莎談話。

「那一天經過的時候我本來沒有注意到,是弟弟拉我的手叫我回頭看才看到了。」

「看到什麼?」

「是妖精,妖精坐在水池中間的石頭上面。」

 樹林圍起了一片空地,空地中發光的水池淺而不大,池中有一岩塊高出了水平面。無論是遠古傳說還是當今目擊,能夠看見所謂妖精的人多半是孩童,但並不代表成人就全都看不見。除了妖精,精靈、幽靈、鬼怪、神明、妖魔等等,自古以來有眾多相異的稱呼。

「姊姊,是妖精!」

「真的耶…… 我已經好久沒看過了……」

 感覺手握的手想要離開並穿過眼前的樹林,塔雷莎連忙握緊,拉回了想跑進去的弟弟。

「不能進去!」

「為什麼?」

「因、因為大人們都說不能進去。」

「可是拿水回家就可以治好叔叔的腳,三個人就可以一起逃跑了。」

 治好跛腳,一起逃跑,這幾個字重擊了塔雷莎大腦,所以她有些動搖,但──一定會有很多人因而被殺掉,所以激動地提高了音量。

「不、不要再說了!那種事不可能辦到!」

「……嗯。」

 見大眼看著自己的弟弟失望低下了頭,塔雷莎硬拉起他的手,快步遠離池邊樹林。

 數十步之遙,方才的重擊還在腦內不斷迴盪,等到塔雷莎自覺停下了腳步,竟分不清自己是故意還是無心,手中沒了弟弟的溫度。

 回首,眼見弟弟正要穿越樹林。

「不可以!亂拿發光的水會被處罰的!」

 聽到大喊,弟弟看向姊姊並手指林中。

「一定是大人亂拿才會,我會先問妖精。」

 話後弟弟便逕自沒入林中,塔雷莎連忙追了過去。為什麼擅自跑了回去,為什麼不聽自己的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明明兩人相距不是很遠,但當塔雷莎還跨步在樹林間時──

「妖精妖精,我可以拿一點水嗎?」

「笨蛋!不──」

 碰──

 見弟弟已站在池邊,與之隔有距離的塔雷莎伸手大喊想阻止,無奈指尖踢了樹根,應聲趴倒,樹果也從左手勾持的籃中滾出散落。

 餘光照見,坐在石塊上的妖精應聲對弟弟伸出了手。

「妖精嗎?」

 老爹摸了摸下巴,然後兩手上下合出了一個略超掌長的高度。

「是傳說中這樣小小的,背後長翅膀的那種?」

 塔雷莎搖搖頭。

「是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

「對,女孩子。」

 妖精妖精──

「有紅色眼睛,藍色長髮,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我可以拿一點水嗎──

 藍髮的女孩別過頭來,微笑,伸出了手。

 咬牙忍痛抬頭,前方的池子即使不大,池邊與石塊的距離卻也足夠讓兩人的手不得相碰。但塔雷莎就是看見了,清楚地看見了,站在池邊的弟弟伸出手,四指放到了坐石塊上那藍髮女孩的四指上。女孩一勾拉回弟弟,塔雷莎的眼前瞬間一白──

「姊姊,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裡?」

 眼前的弟弟燦爛笑著,看向自己,伸出了手,距離明明就在眼前卻感到非常遙遠。而後弟弟抬高了頭,像是仰望眼前比起自己還要高的人那般,嘴巴繼續說動著,但是……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我聽不見! 等等、等一下!」

 弟弟所伸出的左手彷彿獲取了什麼,彎指拾握,一個笑容過,便轉身走往一片光白的盡頭。

 雨滴打在臉頰上,冰涼喚醒了塔雷莎。她自伏地坐起身來,昂首天空灰色昏暗。看向水池,池水失去了光芒,空地裡只剩自己一人。

「嗯──抱歉。妳的意思是說你的弟弟被妖精、呃不,是被那個藍髮的女孩子帶走了?」

 砰──

「是真的,請相信我!」

 坐著的塔雷莎隨拍桌撐高了上身,那深怕別人不相信自己的模樣令門縫外的兩人面面相覷。

「不是我不相信妳,是只靠這點情報根本沒辦法找人。再說,妳怎麼知道弟弟是被帶往北方?」

 老爹這麼一問,塔雷莎頭頂的一對狼耳朵垂下。

「總覺的是……」

「也就是說,連被帶去哪裡都不知道嗎?」

「不對!是北方絕對沒錯,可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知道……」

 她越說越小聲。

「唉。」

 老爹稍微拉開頭上帽子,手插進去抓了抓頭。

「總之,把妳知道的、感覺相關的,都先告訴我。」

 醒來後空地裡只剩自己一人,塔雷莎悵然若失,呆坐了一段時間才起身,撿樹果回籃,獨自走回村莊。而就在她人走到了村莊附近的斜坡山道上,就快要抵達山道入口的高處時,聽見了村民的慘叫。她停下腳步貼扶山道崖邊的樹幹,目睹了龍血族正在村中燒殺擄掠。

 要是不趕回去村裡去的話,不難想像行動不便的叔叔會如何,可是現在回去的話……

 背靠樹幹坐了下來,將手勾的籃子放在一旁地上,塔雷莎原地聽著慘叫聲。弟弟被帶走,眼前的村子也無法回去,還能怎麼辦?她兩膝相併曲近胸口,手壓頭上雙耳抱頭緊靠。

 咕嗚哦哦哦哦──

 自己的肚子叫醒了自己,今天的夜晚沒有月光。

 村莊不幸遭蹂躪,不幸中的幸運是那些元兇們點起的夜火,分享了一些因距離而暈淡,若有似無的火光過來,讓自己不致孤獨陷入完全的黑暗。塔雷莎摸了摸手邊籃子,拿出樹果啃食。

 天亮,獸人們離去,塔雷莎才戰戰兢兢走下山道返回村莊,在四處灰黑褐紅斑駁浸土之中找出了幸運留有下半殘壁的家。直奔向了家門口的她,見到了家中叔叔趴倒在地。

 說不定還有救,說不定還有救!

 她快步走入門內。

 碰咚──

 進門時沒有注意腳下,踢到了東西滾動。

 那是有點重量的球狀物,感覺是實心的球狀物,表面有些柔軟的球狀物。雖然她第一次踢到這樣的東西,但很快便理解自己踢到的究竟是什麼──塔雷莎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什麼。

 縮起了肩膀不敢確認,兩手緊握在身前,閉起眼睛數十秒,僅存的理智驅動了自己恐懼僵直的身體,瞇著眼走進斷垣殘壁而沒有上半部的屋內,找尋遺留下的可用之物。自己的家人只剩下弟弟了,得把他找出來,把他救回來,念頭在腦中縈繞,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弟弟帶回來!離開了村莊,塔雷莎明確知道要往哪個方向。

 隻身山中,觀察足印爪痕等等,機警地與野獸幾次錯過,僅靠帶走的一些麵包壺水及樹果雨露徒步了一天又一天,即使找回弟弟的執念不變,疲憊的身軀依然快要撐不下去。

 嘩啦嘩啦──

 在草葉兩分的獸徑中坐了下來,疲憊的她手中沒有食物了。自己說不定要死在山裡了,屍體應該會被野獸吃掉吧,就像叔叔常說的就這樣死了或許更好……有水的聲音,好渴,好想喝水,好想躺下來安靜地睡一覺。在塔雷莎側躺即將閉眼之際,瞄到了兩、三樓高的下方低窪處有著類似營帳的布料色。

 扶拉木枝,撥開草葉,踩坡而下,果不其然是一處營地。榨取剩餘精力掩於林草之中觀察,盤算能不能偷取食物飲水。一段時間過後都不見有人來到附近,這才悄悄地穿過拒馬潛入營地,貼靠營地邊緣的一座帳篷,側首偷窺營中。

 營地小有規模,看來是座軍營。土地上鞋印明顯是人類所留,印記猶新,不久之前應該還有人在此走──不對!塔雷莎的視線從鞋印抽高再次看往了營中,營地裡空無一人。

 帶著疑惑走離掩身帳篷,視線大方地橫掃營中。

「有、有誰在嗎?」

 要是還有人那說不定就糟糕了,但還是禁不住出聲詢問,因為比起有人,她的內心深處早已肯定不會有人,詢問不過是為確認這個「肯定」的儀式而已。

 走至方才掩身帳篷之門邊,吞了口水,咬牙一拉,帳內只見物品堆疊陳列。轉身繼續觀察並漫步營中,無論帳篷,抑或帳帳之間架起長槍的武器架,木桶木箱,其他帳內的被褥桌椅,鍋中的肉湯與鍋下的柴燼,一切一切都顯示了不久之前還有人正在使用。

 困惑依舊,但警戒隨時間不斷滴漏,身心些許放鬆。

 嘩啦嘩啦──

 繃緊的神經一旦鬆懈,溪流聲也清晰起來。

 三步併做兩步前去,橫斷營中是條一步即跨的小溪。蹲下來合兩掌撈水打在嘴上,塔雷莎接著兩手著地,憋氣吻上水面,大口飲水。

 解了渴,裝滿水壺,她的念頭動到了肉湯上。

 行至鍋邊,木碗、湯匙、杯盤等等圍鍋散落湯灑,幾個著地歪斜的木碗當中還積留了少量湯汁肉塊,讓塔雷莎想到了小時候聽過的故事中,喝到毒湯的人瞬間抽開捧住碗盤的手,去抓自己脖子的情境。

 咕嗚哦哦哦哦──

 雖然聯想到不好的情境,她還是撿起了地上湯杓,開水壺沖掉杓上沾粘的泥土,準備派它潛入鍋中。和涼冷溪水不同,湯與湯鍋冷卻猶溫。撈出湯肉到碗內,她用指甲尖端沒入半泡湯中的熟爛肉塊,撕下了肉絲放入口中確認。

 肉味才剛於舌尖散開,她立即驅口舌入侵碗中。這個味道塔雷莎不會忘記,之前村中尚留有少數青壯年可以狩獵野豬時她還吃過,而且現在手中的肉湯不但鹹味較足,且含有其他頭一次嚐到的調味,比村中吃過的更加美味。

 邊吃邊觀察起周遭,乾淨的飲水及食物,加上一時之間應該沒有危險的營地,讓她的戒心大降並有了更多餘裕思考。就像故事中人因飲毒湯抽手,手上碗盤落地,附近為數不多的倒地長槍、軍刀──

「到底為什麼會倒在地上,我覺得很奇怪。」

「嗯──比起那個,有件事更讓我在意。」

 老爹打斷了塔雷莎的敘述。

「什麼事?」

「之前我就覺得奇怪,從妳的描述聽起來,難道帝國的南部現在正在戰爭?」

 塔雷莎點頭。

「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我離開的時候…… 大概快兩個月前、吧。」

「也就是說,加上妳來到吉魯德隆的半年,差不多七、八個月前?」

「嗯。」

「喂喂,這跟我有的情報不一樣,我只聽說可能開戰而已……」

 老爹左手捂起了嘴若有所思地說。

「啊! 你這樣說,讓我想到之前有個客人。」

 門縫突然被拉開,塔雷莎原本垂下的兩耳也瞬間直豎,插話進來的是眼神不善男。

「什麼人?」

「一個邦格靼來的商人,說他連店面都賣了,要到北方三王國。」

「所以其實早就開戰了嗎?」

「我認為有可能。」

 老爹開始思考,重點在於帝國為什麼刻意壓下情報……不,就算帝國南北相距遙遠,戰爭這種人群來去的大事件,不至於經過七、八個月才第一次聽到,該問的是這麼大事究竟如何壓下情報!

「塔雷莎,什麼都好,我想瞭解南方現在的情況。」

 咚──

「嗯,我知道了。」

 她放下茶杯。

 吃飽喝足,塔雷莎趁睡意完全襲來之前孤單掠奪了無人營地。舉凡背包、毛毯、乾糧、短刀等生活必需品,還多帶上兩個水壺並挑了一件尺寸較小的深綠斗篷。探索間也幸運發現了一個飽滿的錢袋,裝有生平第一次見到,金光閃亮的金幣。最後,她取了把架上長槍,躲到一開始接觸的那頂帳篷中,等待夜幕降臨。

 夜幕降臨之後,或許是長時間敘述,或許是同族相遇的安心感,或許是有了地方可以不必頭遮尾藏,塔雷莎的睡意毫不保留地展現。恰恰好,兩個惱人的小鬼旅行去了,老爹要平頭男帶她去閣樓,自己則去到隔壁房內眼神不善男簿記工作的位置旁邊,拉了空椅子坐下。

「如何?」

「戰爭八成早就開始了,不會有錯,但疑點還是很多吶……」

「例如?」

「照塔雷莎說的,而且放寬標準,取七個月前開戰的話,跟你說的那個邦格靼商人的情報對不起來。」

 眼神不善男側眼老爹,放下了筆記工作,把羽毛筆插入筆筒內開始仔細地聽。

「從邦格靼到吉魯德隆的『傳統商路』最快兩個半月,最拖也不過四個多月,就算它五個月好了,這意味開戰都過兩個月了在附近的城市才知道,你覺得有可能嗎?」

「不可能,兵備武具的價格一定會在開戰前就開始攀升。」

「那個邦格靼商人是怎麼說的?」

「他說相信自己的直覺,開戰『之前』就把房子、給、賣──」

 老爹聽了不發一語,只是笑看。被看的眼神不善男接著問。

「你認為塔雷莎有沒有說謊?」

「我不認為。」

「我也不覺得那個商人有說謊。所以是七個月前就已經開戰,但是五個月前邦格靼還只是在『認為會開戰』的風氣當中……」

「你怎麼解這個矛盾?」

「可不可能是那個商人賣了房子之後,其實花了超過七個月的時間四處遊蕩才到了吉魯德隆?」

「不是不可能,但我不認為。因為他的目的聽起來像是想趕快離開帝國吧?五個月都抓多了。」

「那只能是兩個人之中有一個說謊。」

「也是,這樣判斷最合理明快。」

 啪噹──

 平頭男進來,關門聲響。

「怎麼,兩個人在討論什麼?」

 兩人把方才的推測一五一十告知。

「哦,那個頭髮半白的商人我也有見到,感覺還蠻自然的。塔雷莎也是個好孩子,應該都不會說謊。嗯,所以真像是,有個傢伙──譬如說帝國,操弄了當地情報!」

 平時相較大剌剌的平頭男下了判斷後看向老爹,再跟老爹一同看往眼神不善男,但見他直搖頭。

 戰爭一旦真的開始,周遭城市的兵備武具必然將會翻倍上漲,上揚幅度雖然會隨時間逐漸趨緩,但絕對不會下降,這樣的情況會一直持續到戰爭結束,價格才會一口氣暴跌。

 其中的機制與理由亦很純粹。

 地方領主所持兵力,一般都是保於足夠維持領地安定的範疇,頂多就是能短時間去到領外征戰,這一點尤其在勞倫斯王國內戰結束並改行帝制中央集權後更加明顯。

 因而,平時節省開銷,只規劃在必要的戰爭時才投入資源,並以募兵的形式保固戰力,屆時必定會吸引許多的冒險者前來參與。這些同為冒險者的傢伙不擅於新地探索或未知發掘,而是專精於對人械鬥及攻城掠地,或可更精確地稱呼他們為雇傭兵,他們的「冒險」就是戰爭。戰爭中這幫平賤之民可能盡情地展現自身的謀略和勇武,為自己帶來財富、名譽,乃至機會以結識王公貴族獲得承認與地位,其中也曾聽聞有平民出身者夢想擁有自己的城堡,甚至國家。

 理所當然,雇傭兵們投入戰爭過後兵備武具必得補充維修,有所需求必然價格上漲。期間提高新品價格可以間接提高維修價格,提高維修價格可以促進裝備難以再修的傢伙,抑或已然獲取相當利益者購置新品。花了高價之後便會更認真地投入欲賺回利益,更認真地投入戰爭過後兵備武具必得補充維修,利益正向循環不息。

 綜觀下來,各地雇傭兵爭相加入,發戰爭財的商人遠道而來,求取和平安寧者遠走他鄉,這種種來去正正說明了若戰爭開始,絕不可能有任何方法壓的住情報流通。

「我猜說謊的是塔雷莎。」

「都說她是個好孩子了!」

「誰知道,你又看不見她在想什麼。」

「好了好了,總之先記得這個矛盾。另外是她要找弟弟的委託──」

 眼神不善男及平頭男一同看向了老爹。

「──我完完全全沒有頭緒。」

「所以不接案囉?」

「怎麼可以不接,這樣有負熊角巷的盛名!」

 平頭男拍了胸脯說。其所謂盛名,是指在熊角巷只要出的起相應的金額,就定能找到任何東西的坊間流說。

「那不過就是個標語,到底還是生意,再說她付得出錢嗎?」

 砰──

 聽了眼神不善男的疑問,老爹立刻自腰間摸出一小袋硬幣,拎住袋口碰放桌面上。

「她說如果能找到弟弟的話,這些全歸我。」

 眼神不善男拉開袋口,古倫銅幣與邁爾銀幣等等所埋出的縫隙間若有金黃,挖出一枚觸摸瞧看後,他馬上三指入袋翻土般挖出底下。

 鏗啞、鏗啞──

 底下被銅、銀幣蓋住的全是忒明諾思金幣,少說二十來枚,全數幣體完整,他馬上拉來桌邊天秤默默地開始慎重檢視。

「說回來,那個能治療病痛的池水聽起來頗具商業價值,為什麼會是禁地?」

 檢視期間,閒著的平頭男問起老爹。

「要問為什麼啊…… 因為不僅止於治病那種程度,據說塗抹與浸泡後就連斷肢殘軀都能如初恢復。」

 語畢,場面沉默了一下子。

「真假!那不是更應該商品化?」

「而且據說喝下池水的人,還可以獲得無窮的智慧。」

 本來稍微低頭的老爹隨著這句話,從那半思半語間眼神沒有對焦的樣子忽然挑眼抬頭,好似在說鬼故事般直盯平頭男。

「欸?這樣聽來,感覺又太過誇張,所以只是無稽流言而已嗎……」

「誇張嗎。你認為人要是獲得了無窮的智慧會變得如何?」

「如何?不就……什麼都知道?」

「說實話,我也沒也親眼見過,不過傳說中喝下池水的人──」

「喝下的人?」

 說到一半老爹移開視線,再次稍低下了頭。

「全都瘋了。」

「蛤?那剛才說的,無窮的智慧算什麼?」

 老爹只聳聳肩笑了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有不可預期的危險性所以成為了禁地嗎,真是可惜。」

 場面複歸沉默,沉默直至眼神不善男檢視完畢,開口。

「塔雷莎是個好孩子,我們應該幫助她。」

「噗嗤……」「幫你媽的,你剛才不是這樣說吧!」

「啊啊,對了!我跟她講話的時候,有幾次她都像想到了什麼就開始頭痛,明早弄些藥給她。」

「唉,真可憐。在那樣的環境下,一定是有什麼創傷或不想想起來的難過事吧,我了解了。」

 平頭男允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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