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六點，暮色從西到東漸變，高空的位置早已被兩個天球取代，黃金的炎玉悄然消失在遠方的山間和樹林後。
蒼髮的少女在一陣驚呼中獨自一人離開了溫暖的麵包店。迎著冷風，她跑著、奔跑著、追逐著，只是為了找一個人，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圖書館管理員。唯一能找到他的方法就只有親自前往圖書館。但他不一定還在，或許明天再去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刮在臉上的冷空氣驅散了一點醉意，勁風使頭腦在酒精的衝動中冷靜下來。
明天。
那是今天、現在的自己無法觸及的時間點。明天的世界和明天的自己會變成何種樣貌其實都是未知的，『大概跟今日差不多』也只是一個預想。唯一可以依據的就只有過去的經歷，而這些經歷往往又會導向一個令人失望的結論：
明天的自己一點也不可靠。
今日跟自己說好了的事，通常到了明天就會不了了之。而說好了的，可以是給自己買一盒麥樂雞這種小事，也可以是一份準備付諸實行的決意。
那就像一束細小的火焰，雖然可以燎原，但也很容易熄滅。如果下定了決心卻不及時行動，等到明天，那團好不容易點燃的火焰早就消失殆盡，連最後那一絲餘煙也沒有了。結果，徹底失去了推進力的自己依舊佇候在原位，不會有任何改變。
雙腳對地面發動沉重的攻擊，她化作一隻疾飛的小鳥，飛上了石階，衝向學校的大門……
………… ……
門沒有像意料中的那樣被撞開。霜月扶著門把輕輕搖了幾下，木門裡傳來鎖頭碰撞的悶響，看來是上鎖了。面對這意料之外的狀況，她在校門前的石階上蓆地而坐，等待心中那束白白燃燒、毫無用武的意志隨喘息湮滅冷卻。
暮光漸弱，天空染成了一片迷人的紫，鬆散火紅的捲雲看起來仿如鳳凰的火羽，那是入夜前最後的天光。修練用的木人安靜地立在操場上，木人膝下一株追風草在晚風中微微拂動。明明跟外面的世界只是隔了一道圍欄，卻像是被包裹保護著一樣，無人的校舍空曠而平靜，讓霜月感到安寧。
……就在這裡休息一下再回去吧？
「我還以為是哪個孩子把東西漏在教室裡，原來是你啊？」
一盏盏的街燈亮起，右邊的校門傳來了熟悉的聲音，霜月轉頭看去，一個戴眼鏡的青年向這著邊走近。
「管理員先生！」失而復得的喜悅湧上心頭，化成聲音從喉嚨湧出。
「等一下…你的眼睛有點腫，剛剛哭過嗎？」管理員快步靠近霜月，捧著她的臉仔細地觀察「這氣味…你喝酒了嗎？發生甚麼事了？」
今天發生的事有點多，霜月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看她這種模樣，已經下班的管理員溫和一笑。
「走吧，我帶你去看些好東西。」
「你應該還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杜巴頓吧？」
管理員帶著霜月繞到學校後面，爬上了城牆，兩人沿著城牆上的走道向南慢步了一段路，從高處遠眺整個杜巴頓。
「對面那一所是…教會？」霜月指著西北面一座蓋在高台上的尖頂建築物。
「對，那是雷米斯的教會。」
「那北門旁邊的那一棟呢？很高耶，那是甚麼地方？」
「杜巴頓的議事廳，下面兩層是處理公務的辦事處和傭兵團的宿舍，最上面那一層是領主的家。」管理員拍了拍霜月的肩頭，示意她向下看。
「看，開始亮起來了。」
隨著夜幕漸近，家家戶戶都開始點燈，每一棟房屋窗戶都亮起來，從遠處看著就像是一個個放在玻璃燈盒裡點亮夜晚的香薰蠟燭。夜風吹拂，看著眼前的萬家燈火，她忽然想起了那座城市的夜色。
「真美，這樣看著有點像香港。」霜月把髮梢掛在耳後「你知道嘛？那副景色讓我們得到了東方之珠的美名。」
「……珠？」
「啊，是珍珠的意思。那是一種從貝蚌裡找到的、明亮粉白的珠寶。」霜月補充說。
「東方的珍珠嗎？那一定很漂亮。」
「嗯，雖然香港的夜空看不到星星，但每一家的燈火代替了星星與月亮，照亮整個城市，讓一切平穩地保持運作。」城樓上的火光在少女臉上打上了寂寞的影子。看著那些準備回家的人們，她眼神裡充滿著懷念。
「我們一直都生活在這樣的和平中，戰鬥這兩個字離我們很遠……」發現身邊的人保持安靜沒有接話，霜月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太多了。
「抱歉，我不小心開始說自己的事了。」
「沒關係，」管理員摸了摸她的頭「你再多說一點，我想聽。」
遠方飛來了一群鴿子，降落廣場旁邊議事廳的屋頂上，不被人類打擾看起來格外的歲月靜好。看著那些鴿子，霜月想了一想，還是決定把一切都告訴這個人。
「……我們的城市一直都很繁榮穩定。
直至有一日，政府想要通過一條破壞制度的法例。」
直至有一日，政府想要通過一條破壞制度的法例。」
「甚麼法例？」
「這…有點說來話長，香港是一座特別的城市，因為一些歷史的緣故，我們曾經被英國統治又移交到中國名下。」回想起兩人中午時的對話，這個人大概真的完全不知道香港的事，霜月只好從零開始慢慢解釋。
「甚麼？你們被英國統治過？」男人聽了果然感到非常驚訝。
「嗯，現在的香港雖然屬於中國，但又有自己獨立的法律。一國兩制，這是移交管治權的時候中英雙方議定好的條件。」
眼睛注視著遠方的鴿子，霜月繼續說。
「有些事在香港做是合法的，但在中國做則是違法的。再具體一點舉例的話……在香港法律容許我們批評政府、對政治發表意見，但在中國批評領導者或者政策有可能會被判煽動顛覆國家。」
「而政府想通過的那條法例，表面上是為了移交跨境逃跑的罪犯，實際上也可以用來對付那些在香港境內違犯中國法律的人。」
管理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嗯，別人國家的法律我不好評論……」頭腦清晰的他提出了重點「不過中國的法律可以在香港執行，這不是違反了中國跟英國雙方議定好的一國兩制嗎？」
「沒錯，所以我們反抗了，走到街上向政府表達我們不要這條法例。」霜月看向身邊的男人點了點頭，平靜地憶述已經發生的事。
「最高紀錄的時候街上有兩百萬人。」
「兩百萬人……這人數多得我無法想像，如果那些人都在這裡的話，應該可以把杜巴頓這三條大街都站滿吧？」管理員指著大街比劃。
「嗯，我想應該可以吧？」聽了這話，少女臉上露了一抹淡笑「幾乎一整個世代的年輕人都出來了，當中也包括我……但即使我們有那麼多人走出來，政府還是沒有聆聽我們的訴求，他們出動了警察，使用各種武力鎮壓我們。」
遠方傳來了六下鐘聲，瞭亮的鳴響讓屋頂上的鴿子受驚，振翅起飛在城市上盤旋。
「…警察？」就像是從未聽過這個名詞，男人揚眉問道「那是甚麼？」
「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嗎？就是負責維護治安的官方組織，嗯…像是騎士團那樣的人。」
「甚麼？所以那些守護平民的騎士在攻擊平民嗎？豈有此理！」把情況理解過來的男人怒火中燒。
對啊，豈有此理。
「他們傷害了很多人、做過很多無法原諒的事。」
漠視警例隨意施放催淚彈，以橡膠子彈甚至是實彈對示威者射擊，棒打沒有還擊的被捕人士，對女性施暴，襲擊記者和救護員，阻礙救援，殺人棄屍……霜月垂下眼簾，如果要在這個一無所知的人面前一一細數，恐怕要說到昏暗的天空再度變亮，就只說其中一件吧？
「你能想像嗎？就是像這樣的學校…被騎士團包圍，把裡面的學生定性成罪犯，堵住了所有出入口、拿著劍想盡辨法攻進去抓住所有人……那些警察差不多就是在做這樣的事。」看向不遠處的學校，霜月語帶平靜地說道。
「我之前也在那所學校裡，就在來這裡之前。」
管理員聽了沒有說話，沉默裡充滿著的不知道是難過還是慍怒。
「來到愛爾琳之後，我害怕回到那個危險的地方，害怕回想起來，」瘦小的少女圍抱著自己的雙臀「同時也對自己這種懦弱的想法感到愧疚，憑甚麼只有我這種人可以逃進這裡。」
「我被困在愛爾琳，也困在這份悲傷和罪疚之中裹足不前。」
天空已經徹底的暗了下來，薄雲之上朦朧透出雙月——拉狄卡和艾維卡的光芒。看向天上兩輪互相結伴的月亮，霜月的臉上帶著溫暖的笑意。
「這裡是個溫柔的世界，我得到了很多鼓勵和安慰……但讓我徹底振作起來的，是中學時讀過的一部名作，一部由莎士比亞寫的話劇。」
「莎士比亞、」
聽到這個姓氏，他渾身一抖，眼裡閃著七分的難以置信和三分的欣喜若狂。男人反應激動得差點引來霜月的側目，為了掩飾自己的動搖，他笑著追問下去：
「……可以告訴我是哪一部作品嗎？」
「是哈姆雷特。」沒有發現男人的異樣，霜月如實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在這部劇裡有一幕，主角哈姆雷特站在鏡前問著，To be, or not to be.」
「To be, or not to be…… 嗯，是名場面呢。我也很喜歡那一幕。」
男人聽了心裡暗喜，若無其事地稱讚著。
「大多數翻譯都會把這一句翻譯成『生存，還是毀滅』，但明明也有很多同義的詞彙可以表達生與死、存在和滅亡，為何莎士比亞偏偏就是用了To be, or not to be？」
「那你覺得呢？」男人伏在城牆上托頭，充滿玩味地問。
「To be有著成為的意思，如果用這個角度去思考，這句to be or not to be問的就像是要不要成為某個人、某一種人，要不要起來做某件事。」
夜風從兩人之間穿過，拂起了霜月的外套，撥動了帽邊的絨毛。她仔細地拆解著原文的一字一句，說出自己的見解。
「再結合後面的內容，我們就能得知哈姆雷特是帶著赴死的覺悟去問這個問題。」
「他非常清楚，一但反抗、走上復仇的路，代價是死亡。」她在胸前緊握著自己的手，就像是握著自己那顆怯弱的心「他對死亡心存恐懼，但即使感到害怕，他還是選擇了戰鬥到底而非苟活下去。」
「為了那份生而為人的尊嚴，踏上這條復仇的路，
與自己的叔叔，那個殺害自己父王謀朝篡位的不義之人戰鬥到底。」
與自己的叔叔，那個殺害自己父王謀朝篡位的不義之人戰鬥到底。」
她看著天上的星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那我呢？那時候明知道自己有可能會被拘捕、明知道自己可能會受傷甚至是死去，還是走上了街頭，那究竟是為甚麼？」
「對啊？為甚麼？」
男人露出一個非常感興趣的表情，即使他多少猜到少女的答案，還是很想聽她親口道出，那從靈魂深處而來，比舞台上一切華麗的獨白還要真摯、如雷響徹的吶喊。
「因為不服啊……這種政府…這種國家…誰要乖乖地做順民？讓他們任意踐踏我們的法治和權利、舉手投降等著被清算？」
聲音在抖震，仿如那位站在鏡前的王子。即使如此，仍然堅定清晰地，一字一句道出自己的意志。
「即使害怕，我也想像哈姆雷特那樣，
保持著那份身為人的尊嚴，守住我站出來的那份初心。」
保持著那份身為人的尊嚴，守住我站出來的那份初心。」
她抬起頭看向男人。
「那麼，如今我怎麼可以依戀這裡的和平賴死不回去？」
哨台上的火光照亮了哈姆雷特的側臉，小小的手在胸前交握著。這一瞬間，男人似乎產生了錯覺。仿佛自己站著的城牆是舞台上的佈景，面前站著的就是下定決心拔起艾希諾之劍的那位王子。
「……嗯，我想我要好好地糾正你，這裡、愛爾琳並不和平。」稍為冷靜下來男人雙手撐著城牆，站直了身「起碼現在歐拉大陸是這樣。」
「我就是為了認識愛爾琳才會跑過來找你的。」靈動的灰眸裡仿佛閃著雙月的流光，少女直視面前的男人，正式道出了自己的來意「要找到回去的方法，就一定要更加理解這個世界。」
雙頰通紅發熱，她鼓起了勇氣，把自己的請求竭盡全力地向面前的男人傳遞出去。
「請告訴我，關於這個世界的一切。」
——— —— —
火焰的光效落在兩人身側，對面的女主角說出了讓人撼動的「台詞」等待自己的回應，一切如幻似夢，但他自己知道這都是真的。
這一切都是真的，她正在等待自己的回應。
「就是因為我中午時說過機制甚麼嗎？」男人努力壓下自己心中的激動，他摸著下巴問。
說實自己本來就挺喜歡這孩子。安靜好學，話裡帶著一點與年齡不符的成熟，這是在圖書館初次見面時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再次見面的時候，她喝了一點酒，訴說著過去、分享著自己的想法，在自己面前道出自己的決心和意志。
她似乎真的不是孩子，也許是比自己年紀還要大的人也說不定。不過年齡對於米列希安來說本來就沒有意義，重要的是這副皮囊裡包裹著的是一顆怎樣的靈魂。
很耀眼，比起自己看過的任何一部舞台劇的主角都要耀眼，心中的意志明亮似晨星、口中的話語震撼如落雷。這些竟然可以在舞台以外的地方看到呢。如果選擇留在她身邊，是不是可以看到更多？
而且、
沒想到居然能跟她一起討論哈姆雷特，這難道不是命運嗎？
「我很樂意告訴你我所知道的，但如果你要看懂圖書館裡的書，你要先從語文開始學習。我的筆記全部都會用英文書寫沒問題吧？」
「我DSE英文成績不差的！放馬過來！」少女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對了，我應該怎麼稱呼你？」
「對了，我應該怎麼稱呼你？」
「就老師啊？不然你想叫師傅嗎？」
「是名字！我還不知道老師你叫甚麼名字！」
「啊原來是說這個……」他思考了片刻，臉上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
「我是威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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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 Run off /After》 -- FIN.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