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處一片黑暗,季清只覺意識模糊,恍惚中,他像河流中的一葉扁舟,無法控制自己漂向何方,只能隨波逐流。
當意識稍微清晰,他見到一雙大大的眼,那瞳孔漆黑如夜,生在一名男嬰麵團般的臉上。
季清吃痛一下,微微痛感從面頰傳來,帶著濕漉漉的觸感。原來那名男嬰正伸著舌頭,朝著自己面頰又舔又啃,流得自己滿臉口水。
那男嬰生得虎頭虎腦,皮實得很,喜歡生龍活虎亂跑亂爬,渾身是勁,還總愛抱著自己不放,用沒長牙的嘴宣示地盤。
季清也是嬰兒,彷彿一尊瓷娃娃,哪禁得起這般折騰?
果然,哇的一聲,季清哭了出來。
半晌,他發覺自己被一雙細柔的手抱了滿懷。
那雙手的主人一身黃袍,總溫言軟語,又搖又抱的哄著他入睡。
季清雖看不清那男子長相,但他覺得無比安心。眼一閉,他感到自己被無窮無盡的溫暖包裹。
黑幕落下,季清意識陷入模糊,彷彿化作雲,化作霧,進入一種空無狀態,念頭沒有了,身軀沒有了,猶如一個既有又無的小點。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心又飛揚起來,再度生出紛繁念頭。
季清見到自己前方擺了一冊書,一名貌似五歲的男孩坐在他身旁。
那男孩看書時坐沒坐姿,像抽筋一樣,時而抓耳撓腮,時而動一動、換個姿勢,也不知是不是屁股長蟲?
那男孩還不斷同他說話,都沒看上幾行字便遭打斷。
季清被擾得厭煩,乾脆捧起書將自己小臉遮住,置之不理,但男孩竟揪著他頭髮,揪完還扮鬼臉,罵他是醜八怪,說他就如同鬼臉一樣醜。
季清只覺得怎會有這般不講理之人,頓時滿腹委屈,臉垮了下來。然而,那男孩彷彿有兩副面孔,見狀便將小腦袋探出,擠眉弄眼的,又是道歉又說下次不敢,還說要給他揪回去。
季清明知男孩下次定是還敢再犯,卻選擇原諒。
男孩知道自己被原諒,笑得燦爛,但又趁季清不注意時拎起兩人頭髮,將兩人青絲打上一個結,說如此一來便可不分彼此。
怎知……他們的頭髮竟被纏成了死結。
明明僅是兩辮青絲,卻擰得猶如斷不去的鋼鍊鐵條,無論怎麼解也解不開,還一扯就痛,最後只得拿起剪刀,將二人頭髮一併剪去。
一寸同心縷,千年長命花,手起刀落卻是飄飛零落。
畫面暗下,意識逐漸淡去,季清又陷入空性與虛無,彷彿沒有過去、現在與未來,唯有渾然忘我的境界。直到一滴水珠落下,那如同止水的心才掀起波瀾。
古老的長河泛濫,潰堤後思緒猶如漫天黃沙,各色海市蜃樓跳來轉去,當生出「我」這個念頭,季清已在一處杏花林中。
他往右望去,一名眉分八彩利劍、目若九天朗星的男子也望了來。
顯然,那名害他剪去青絲的男孩已長大成人,還英姿颯爽。
四目相交的剎那,男子先是亮出一口白牙,接著獻寶似的朝季清掏出一枚墨色法印。
季清心生疑惑,男子卻搖頭晃腦、歡天喜地的介紹。
男子說這法印是他自己精心煉製的,還說只要被法印蓋上的人就是他的人。
男子好似不懂情愛,只懂佔有,語畢便邁著歡快步伐湊來,也不待季清反應,大手一伸,直接將法印蓋在季清手上。
季清只感手臂一陣火辣辣的疼,當要定睛再看,手臂已印上男子名字。
那鮮紅印記宛如血色,好不猙獰。
季清既驚又怒,皺起眉毛,雙目大瞪。
他從沒擺過這副表情,也沒如此生氣過。
心緒激盪,在一片嗔怒中他意識逐漸渙散。
他嘗試集中精神,欲瞧瞧男子名字為何,卻看不清。
當他終於要看得真切時一股推力襲來,無法可擋,只感意識上湧,接著冷汗涔涔,眼一睜,竟已結束入定狀態。
季清輕嘆一聲,掐了道除塵訣,除去袍上的一身薄汗。
自上次佛魔寺一別,蕭濁已消失三日。季清瘋了般的尋找,將北緣城翻了底朝天,但蕭濁好似刻意躲著,總找不到人。
這三日季清度日如年,每日不是發愣便是惶惶不可終日,就連入定都會見到兩人過往,他雖不知這些發生於何時、何地,但這分明是走火入魔了……
他從來都是心緒極定之人,但眼下連入定都難以靜心。清心訣本可以讓他摒棄雜心,但他掐了又掐,卻絲毫不見效果,仍舊心亂如麻。
他時而擔心蕭濁,時而牽掛蕭濁是否遭遇危險。
他不住思索,濁兒為何還不回客舍?
他曾試著用鳳紋玉珮感應,卻毫無反應,想來玉珮被蕭濁不知用何種方法屏蔽。
手中波浪鼓也不知轉動多少遍,每回聽見那形單影隻的咚咚聲,都宛若是在嘲笑。
季清獨坐榻上,燭火點了又滅,分離造成的焦慮反覆折磨著他。
窗外打進的風嗚嗚的吹,低鳴泣訴般,將木窗愁的顫了起來。
他又嘆了一口氣。
剪不斷、理還亂,或許他們兩人注定糾纏不清,就如同過去那兩名將青絲打成死結的孩子……
*
草原上,蕭濁披著皮裘,幾乎要與這片風光融為一體。
各種情緒交迸、對撞,蕭濁覺得心頭像團泥淖,越思考越是深陷,直到連頭也淹沒,無法呼吸。
他苦悶的勾起嘴角。
恨是會啃食一個人的心智,恨一個人久了,又沒法報仇是會發瘋的。
九千次轉生,久到山峰無陵,久到海枯石爛。
他恨帝清,恨到眼眶裡只有空洞,恨到沒有心,沒有靈魂,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股股報仇雪恨的念想──
那段時間,他日日夜夜都在計畫復仇。
他要拉下帝清、要將帝清體內太乙投入焚焰、要讓帝清受到這世上最大的侮辱,要叫帝清身敗名裂,讓帝清被他最珍視的天下蒼生踐踏億萬次、讓帝清遭千秋萬世唾棄不止。
但……這些計畫最終都成了泡影。
現在唯一可以慶幸的是他至少還笑的出來,但他這一生最是可笑。
這時他才知道,之前與季清相處如常,不過是因為季清沒了記憶,一旦季清記起,他便無法泰然自若,即便想繼續演戲也辦不到。
更何況……他都不知自己「本識脫離神軀」、乃至「神軀被分屍」是否與帝清有關,說不準就是帝清幹的。
……
蕭濁在路上遇到一隊魔丹期不傳宗僧人。他沿途殺人,自然甫照面便將所有人殺了。
蕭濁探向一地死相悽慘的屍體。
這些人估計是奉命執行任務剛打道回返。也不知是執行什麼特殊任務,蕭濁在一只生機盎然的玉匣中尋到一瓶化魔液和一顆寂佛果。
化魔液是從化魔期魔修的蔭屍上煉製的,保存其生前最後一縷精華,而寂佛果是由化佛期佛修坐化後,了凡樹上結成的果實,汲有其生前殘存的精元。
這兩樣皆非凡物,單單使用一項便可大大增加晉階化神或化魔的機率,此外亦可用於錘鍊肉體,讓肉體增加超過自身半數的防禦力,若是修為低一些的修者,使用後直接晉階更是不在話下。
蕭濁暗忖,這些或許是佛魔要的,又或許是佛魔預計奪舍後,準備要用在他這副肉身身上的,只不過眼下局勢有變便宜了他。
以蕭濁這種撿破爛的個性,要是換在平時肯定早已笑得合不攏嘴,但因為季清之故,他現在一點感覺也沒有。
蕭濁隨意找了一處洞穴後將莫言九喚出。
莫言九一現身後立刻問:「恩公,那群魔僧呢?」在藏魂珠裡能感知的外界有限,尤其當時他又被蕭濁收進乾坤袋,更是對外界渾然不知。
蕭濁表情毫無波動,道:「都被我殺了。」
莫言九欣喜若狂、想手舞足蹈慶賀、奔向外頭大吼大叫,還想將魔僧屍身拿來鞭屍,但他隨即又覺得不對勁。
「咦?那季長老呢?」他觀蕭濁面色陰沉,立刻緊張的問:「該不會出了意外?」
雖季清不讓他待在崆梧山,但季清個性溫柔,長得又好看,所以他還挺喜歡季清的!
瞅著猶如顏狗的莫言九,蕭濁聲音沉得好似戰鼓、帶著警告意味:「哼,別多問。許多人皆死於問題太多,你且記住!」
蕭濁最不喜歡人問東問西,當初因為這點還殺了不少人。
「喔……是這樣啊?」莫言九越說越小聲。
蕭濁眉眼一擰:「你質疑我?」
莫言九立馬低下腦袋:「不、不敢。」雖相處不久,但他知道這位恩公喜怒無常,就算他秉性調皮也實在不敢惹。
蕭濁沉道:「我今日是要教你修行,收起你那關心別人的心思。」他背過身,負手道:「御陰噬靈法就先傳授與你罷!不過你須發下心魔誓,切莫外傳。」
心魔誓隱含天道之力,修者若破誓於自身大道有損,輕則道心不穩產生心魔,重則斃命,一般修者不敢輕易發誓。
蕭濁要他發誓是因御陰噬靈法乃他自創之功法。
此法除了邁入感應陰氣的大道外,還可吞噬靈體、鬼體、神識化為己身修為,是蕭濁利用自身特質創造的弱化版本,就連普通鬼修也可修習。
儘管蕭濁可以吞噬一切納為已用,而且行事亦正亦邪,但他不喜歡吞人靈魂、神識,所以極少用上此等功法。
莫言九眼睛亮晶晶,熱切目光都要化為實質,有些燙人:「恩公,你要當我師尊嗎?」
「師尊?」蕭濁挑起劍眉,譏笑道:「我作你恩公便好,你且記住,師尊是要被用來欺師滅祖的。」
莫言九愣了一下。
他雖沒讀過書,但總覺得「欺師滅祖」這四個字好似有哪裡不對,不過他還是恭敬答是。
莫言九發下心魔誓,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盤坐山洞。
蕭濁坐的稍高,見莫言九準備好,緩緩道:「你現在修為不過練氣初期,鬼修分為五個階段,練氣、築基、鬼丹、鬼嬰、化鬼、大乘。這御陰噬靈法講究吞噬來強大自己,修練時除了吞噬他者鬼體、神魂,還可吸收鬼氣。此方宇宙中鬼氣如靈氣、魔氣相同,皆為陰氣所化,只是鬼氣更趨近陰氣的原始形式……」
他頓了頓,又道:「此洞的鬼氣還算充裕,可以在此修煉,你且看我行一遍功法。」
莫言九相當聰穎,功法看個兩次便能摸到若有似無的關竅,蕭濁索性便丟給他慢慢體悟,自己則在一旁靜靜看著。
蕭濁瞅著瞅著,思緒不禁飄到遠方,開始思考佛魔寺發生之事。
顯然佛魔想要奪舍自己,但這位佛魔究竟是何來歷?還有,佛魔要自己的太乙化軀作什麼?
若非創世神的神識不死不滅,蕭濁當時定無可能扭轉局面,不過若神識被長期壓制,那也與被奪舍差不多了。
神識強大到能與他抗衡的,他只知道兩人……帝清和帝朦。
而且佛魔還能算出命途,能料算到他們當日會前往佛魔寺,佛魔會是以前在這具太乙化軀作手腳之人嗎?
一般的奪舍法是神識、靈魂進入另一具肉體,占為己有,但因為蕭濁的肉體是太乙化軀,要奪舍就更為複雜,必須先將他的神識排出或壓制,接著再將神識灌入。
然而太乙化軀本就是靈魂態物質化,所以要將太乙裡屬於他的部分全部剔除,剩下一具空殼,而剔除方式除了不知名的邪法外可能還需要時間累積……
以蕭濁當時遭受入侵的感覺,佛魔肯定來自上三界。
若不是帝清……想到這裡,蕭濁趕緊將腦中念頭甩開。
幸好還有一樁喜事,墜天的劍靈被佛魔封印,如此便不用忍受墜天的喋喋不休,只是不知這封印能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