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本作為Penana駐站連載作品
※※※
「黎明森林」的據點就在李園市，距離老藤市事實上並不算是太遠的距離，如果鐵路和公路都能好好運作的話，那也就是將近一個小時之內的旅程。
《未竟止境》的結束營運為世界帶來的何止是變革，由人工智慧助理「邦妲音」為世界帶來的再創世，改變的更不只是街景。常識在止境的侵蝕之中成了過往雲煙，世界陷入由人類親手繪製的末世風景，而人心在技能的侵蝕之下，各自萌生出了嶄新的意志。
所以初獅帶上了恩師與政客的斷指，麻子為下一次的刺殺保養著靴刀，陶器阿殫專注地為每一個人擔當起鐵壁，而忘憂草則率領著一個小隊，一面輪番放出能阻絕一切傷害的「無垠盾」，一面藉由穩定放電，驅動這個人造鋼鐵殼，一路前行。
敗壞的鐵軌本來絕無可能讓他們安心旅行，但是「黎明森林」的「使徒」派出來的還有擅長使用「磁力」技能的三名玩家，他們輪流為鐵軌施展磁力，將鋼鐵車廂牢牢地吸在鐵路上。這個每使用10秒就有30秒冷卻時間的技能，必須要長時間頻繁換手施展，連續做同樣事情，持續一個多小時之後，注意力會慢慢下降，疲憊感也會不斷累積。
所幸有念奴嬌不間斷地唱起聖歌，為眾人施加恢復效果，一行人通力合作之下，他們好不容易打造的臨時車廂總算在鐵軌斷裂的終點處被逼得停了下來。
忘憂草靈活地跳下車，「只要再走半天的路就能到達『黎明森林』的前哨，但今天很晚了，我們最好先找個地方休息。」
看著毀壞的鐵軌，初獅只是流露出苦笑，「阿草，我們也不算外人，就別演這齣了吧。」
「不不，就算是這樣，我也覺得凡事得要循序漸進。」忘憂草只是微笑著擺了擺手，「在這裡等我吧，森林使徒，貴客就拜託你們了。」
那幾位「森林使徒」既不答腔，也不應允，只是自顧自盤腿坐下，開始冥想起來。他們身上穿著黃褐色纖維製作的衣服，材質看上去很難想像到底原本是什麼東西。而這些被稱為「使徒」的部下似乎也很難搭話，哪怕麻子心底有無限多個好奇，一時之間也問不出口。
「那些是用樹皮做成的。」初獅從腰包裡拿出冷掉的饅頭，一如從前在國術堂裡的模樣。
從太陽下山以後開始就什麼也沒吃過，麻子接過來吃了一口，拿起初獅隨後掏出來的礦泉水清冽地潤了潤喉嚨，就像那天在義天堂的走廊邊似的。只是這一回，他們是以遊戲名相稱的患難戰友，周遭也沒有和煦微風與居民的笑語，只有毀壞的水泥房舍，以及因為無人修整而四處生長的雜草。
喪失電力的地區遍布全國，夜色能照亮周遭的，除了天上的星月，就只剩下念奴嬌還帶在身上的手電筒。
自從「邦妲音的再創世」那天以來，都市變得更加荒涼，陷入瘋狂的技能持有者改變了街景，也改變了生活方式。現在的他們早就看慣被炸毀的房屋、傾頹的圍牆，以及滿天星斗之下，空無一人的「鬧區」。
「這裡好歹也算李園市的衛星區域，不算太荒郊野外。」念奴嬌環顧四周的枯寂，輕聲說道：「看樣子舉國上下就沒有幾處能倖免於難的，到底為什麼人們有了力量以後，就會變得如此瞻前不顧後呢？」
「嬌嬌的意思是說恣意妄為嗎？」麻子又從初獅的手裡拿到新的饅頭，將手上喝了一口的礦泉水瓶子一起交到了念奴嬌的手上，「在我看來，人們事實上一直都沒有變啊。」
「怎麼沒變？城市都毀了，這怎麼能說是沒變？」念奴嬌一雙眼經睜得又大又亮，迎上的卻是麻子淡然的苦笑。
「只要有了力量，人類就會做出一些看上去缺乏人性的事情。可以說，越是感受到自身的強大，絕大多數的人都沒辦法保持『謙虛』、『有禮』、『同理』以及『和平共存』……還有更多的美德，每一項都不可能輕易貫徹。」麻子一面看向無垠的黑夜，一面淡淡地說。
在念奴嬌的眼裡，麻子眼神望著的方向並不存在一個具體的視野，而是某一段已然不會再回來的時光。初獅似乎也感受到異樣，這位短髮的美貌女孩言語裡頭究竟有多少重量？恐怕連睿智的他也難以估量。他靜靜坐到麻子身邊，而念奴嬌似乎有些不甘示弱，一屁股也坐到初獅的另一側，於是這男人又在左右兩個美麗女孩的包圍之中，為難地露出一絲苦笑。
「我曾說過人都有過去，之前不是很願意說出來，其實也是不希望別人覺得我髒。」麻子又一次將她的臉蛋埋到雙膝之間，直到現在，初獅也能夠明白是一種將自己保護起來的姿態。
「告訴我吧，『再創世』之前，妳經歷過什麼？」初獅輕柔的語調如鉤，將麻子澄淨的心湖底藏放的惡疾，拉出了一角。
似乎沒有察覺到男人的無奈，也許是夜晚太黑、月光太冷，或者是星星閃爍的模樣太過吵嚷，麻子幽然地從雙唇之間吐露出過往。
她曾有一個單純幸福的家，父母都在老藤市的科技廠擔任作業員，日子過得不富有卻也不貧窮。從有記憶以來，爸媽雖然因為輪班而顯得憔悴，可是餐桌上能吃到好飯，一家人可以在共同休假日聚在一起，她們有歡笑，也有埋怨，但三人總是在一起。
後來在作業員之間傳開了一種投資方式，有一位自稱從前在醫療領域工作過的作業員，為眾人穿針引線，介紹了在先進醫療器械領域上有著隱密情報的業務員。那位衣冠楚楚、西裝革履，看上去分外體面的男人向作業員們介紹即將造成醫療革命的全新技術，這個難以和他人分享的秘密，就像是只有包含麻子父母在內的作業員們知道似的。
無比神秘的獲利契機，手到擒來。
為了這個脫離貧窮的機會，麻子的父母借了錢，比平常上更多的班，湊足了資本，投入了前所未見的前瞻技術——「VR沉浸式生機醫療介面」。
當時，《未竟止境》這款遊戲還在開發階段，由於規模之大、資本之多，影響領域自然無遠弗屆，也是因為這樣，無論是VR硬體還是與健康情形監控有關的醫療媒介，但凡是有沾到「止境契約」這間公司的產業，幾乎都紅紅火火地賺了大錢，麻子一家人對此深信不疑，也是源自於此。
然而，最容易騙到人的謊言，永遠是虛實相伴的。
「那位看上去和藹可親，又願意共享情報的作業員最先從大家面前消失，之後聲稱自己是『業務員』的男人也開始聯絡不上。」麻子緊緊捏著手上的饅頭，卻是沒再咬上一口，「後來，債主一一上門，我們開始過著躲躲藏藏的生活，而終於有一天，爸媽他們再也無法承受那種壓力。」
麻子的身體顫抖不已，就連本來燃起一絲競爭意識的念奴嬌也沒辦法平心靜氣。她起身，從背後將麻子牢牢抱緊，就像是不這麼做的話，眼前這位美麗的女孩子就會煙消雲散似的。
「我大概猜得到後來怎麼發展的。」親見麻子的動搖，初獅淡漠的口吻裡有了些難以掩藏的憤怒，「他們……妳的父母，把妳當成籌碼了吧。」
以這樣的猜測為始，麻子腦中再一次想起了當年的種種惡夢。
充滿煙味的套房，受到毆打的傷；被扯破的衣服，被忽視的淚水與吶喊。人影、人影、更多人影，在當時還剛剛成年的麻子眼前，人影一個個都裂開了令人心驚膽跳的笑。
強而有力的臂膀撕裂她的衣裳，先是外衣、然後是內衣。再後來，似乎連身體深處的某些地方都被撕裂了。煙味強行撬開她的唇，由她的小嘴長驅直入，火燙的懲罰打在她的腹部、她的胸口，而不屬於她的熱流，彷彿在自己腹部深處滾燙著，要她繼續受傷——
「好了，妳不要再逼自己說了。」
初獅溫柔的聲音阻止了她的自述，彷彿是在這一刻，她才意會到自己哭得很慘。淚水在她的眼眶決堤，流過她紅潤的臉頰，在她看上去過份清澈的臉蛋上散佈著渾濁的反光。而背後是緊緊抱著她的念奴嬌，從她的喘息當中，似乎能聽見惋惜，也能觸摸得到真誠同情他人的那份慈祥。
「我已經髒了。」麻子抽泣的聲音，撕裂著初獅明澈的理智，「失去虛擬世界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躲在哪裡，才能忘記自己的髒。所以我訂了炸彈，打算在遊戲結束的第二天，告別這個世界。」
「妳選擇了『那個主動技能』不是嗎？」念奴嬌問道：「妳一定對自己用過了吧，現在的妳，應該沒有任何傷才對，妳一點也不髒……」
然而就在此時，忘憂草回到了眾人面前，望著打坐冥想的使徒，以及不知為何哭慘了的兩個女孩子，揚起了一邊眉毛，古里古怪地端詳了一陣。
「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了，但『樹屋』已經蓋好了，都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