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幸運抑或或是不幸，青山高中決賽面對的第一場對手——赤江高中棄權了。
和青山同樣歷史悠久的東區代表赤江高中，據說前天晚上集體食物中毒，不只帶隊老師連參賽選手也全部中標。
不禁讓人懷疑，青山高中第一場的對手該不會被詛咒了吧？不只北區初賽的玄奘家商，連赤江高中也中獎。
由於赤江高中棄權，青山直接晉級總決賽。也因為這樣我們才能坐在國父紀念館二樓的觀眾席上，觀看白荷高中對中區代表的黃茵高中的比賽。
然而三人卻都顯得心不在焉，特訓結束後社團的氣氛一直都很詭譎，常常一整天沒人說話，比北區初賽結束還嚴重。
不過小鏡心不在焉的原因我倒是能夠理解，畢竟我也是當事人。某方面來說小鏡還願意參加比賽真的很感謝她──
「抱歉……」
當初特訓的營火晚會，小鏡告白後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勉強擠出這句話，出乎意料的是小鏡竟然爽快地接受了。
「嘿嘿……果然還是不行呢，雖然我大概早就有預感了。」
「咦？」
「是太急了嗎？等決賽結束再說會比較好嗎？」小鏡說。
「妳……不生氣嗎？」
「有什麼好氣的？」
小鏡的口氣太過自然，讓我一時間不知怎麼反應。
「那個……就是拒絕之類的？」
「反正機會本來就不大，說出口至少爽快多了，這樣就夠了吧？」
小鏡伸了個懶腰，讓人不禁聯想到百米的田徑選手。
「是、是這樣嗎？」我問。
「就是這樣。」
小鏡點了點頭，接著又彷彿想起什麼，指向我說：
「先說好！可不準用告白的事疏遠我喔！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青梅竹馬，只有青梅竹馬的位子，我是絕對不會讓人的！」
原來我擔心的事，小鏡早就考慮到了。這就叫杞人憂天吧？
看到小鏡還是跟以前一樣，我不禁苦笑說：
「這是我的台詞才對。」
我們回去找葉相映時，她已經不在原地，湘庭姐也不知去向。不過當時營火晚會本來就接近尾聲，讓葉相映等了那麼久，反而是我們覺得不好意思。
後來搭車回台北的途中才知道，葉相映看我們一直沒回來，就回宿舍整理行李了。至於原本答應湘庭姐的事，由於湘庭姐一直沒出現，甚至沒來送我們一程，最後也跟著無疾而終。
聽葉相映說，湘庭姐似乎是突然感冒了，但是如今看湘庭姐坐在白荷的選手休息區，光明正大翹著二郎腿還打呵欠，看起來倒是挺健康的。
原本還擔心碰面會很尷尬，畢竟食言在先，但實際碰面後湘婷姐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慵懶地打了聲招呼，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如今坐在觀眾席，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白荷高中的比賽。
雖然營火晚會曾出現白荷選手吵架的場面，但白荷高中畢竟是挑戰三連霸的強校。在小夜老師帶領下，勢如破竹的以三比一、三比零的成績提前結束比賽，連大將的湘庭姐都用不著出馬。
天霖學姐跟士翔學長都是不可小覷的對手，然而這次決賽還有一件讓人在意的事。和第一階段初賽不同，決賽會有三種題型。每種題型會有一名負責的專門評審，但真正讓我在意的，是那三位評審的名字。
『好的！非常感謝崔若谷老師的解說，以及葉龍老師的補充。這邊先恭喜白荷高中晉級最後的總決賽！』
穿著黑色西裝站在舞台上的主持人，手裡拿著無線麥克風，賣力地炒熱氣氛，但是我的內心毫無波動，因為衝擊性的現實就擺在眼前。
「為什麼老爸會在這裡……」我抱著頭，喃喃說。
這次大賽的評審出現兩張熟面孔，一位是擔任典故題評審的我家老爸。另一位是擔任變化題評審的葉龍，也就是葉相映的父親。兩人坐在舞台正下方第一排的評審席上，不時點頭交換意見，像是老交情似的。坐在兩人旁邊的，則是小夜老師提過的洪泰仁老師。據說洪泰仁老師是老爸跟葉龍的老師，也就是祖師爺等級的大前輩，負責申論題的評審工作。
還有一個讓人在意的是老爸掛著的頭銜是「成語推廣協會代理理事長」這種誇張到不行的稱號。這麼大的頭銜我壓根就沒聽說過？這難道不算是種詐欺嗎？
「這麼說來，叔叔從沒提過什麼成語協會的事呢。」小鏡說。
「該不會早就計畫好的吧……」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小映早就知道葉龍叔叔會擔任變化題的評審嗎？」小鏡看向葉相映說。
葉相映搖了搖頭，不知怎地臉色有些蒼白。
「妳沒事吧？」
小鏡把手伸向葉相映的額頭，卻被葉相映一把揮開。
只見小鏡一臉錯愕，葉相映則是嘴巴開開闔闔，欲言又止，原本就很蒼白的臉色變得更蒼白了。
「抱歉，我有點緊張……」葉相映說。
「這、這樣啊……」
小鏡不置可否，低頭摸著紅腫的手。三人的氣氛突然變得好尷尬，我趕緊介入中間，指向自己的手機說：
「我剛查了一下赤江高中的參賽選手名單，他們這屆全是男生耶！明明就是男女合校！」
「所以小桃也不在赤江囉？」小鏡問。
「對不起……」葉相映低頭說。
「啊！沒有怪妳的意思啦！倒不如說沒找到反而比較……總之，現在放棄還太早了！」
雖然小鏡沒有明講，不過小桃出現在決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葉相映當初講得斬釘截鐵，但事到如今只剩最後一場比賽，白荷高中都是熟面孔，小桃不可能藏在其中。如今看來把希望投注在成語大賽的決定算是落空了，也難怪葉相映會低頭道歉。
說也奇怪，自從小鏡在營火晚會上告白後，我對小桃的事有些放下了，或者說有種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感覺？
我不願怪罪葉相映，反而還想謝謝她，畢竟這一路走來經歷了許多美好的事，但是現在的我們，應該專注在為這幾個月奮鬥的成語大賽劃下完美句點。
「不管怎樣，一切都等比賽結束再說吧！」我看向兩人說。
我伸出右手，小鏡二話不說把手疊上來，葉相映則看了我們兩個一眼，這才小心翼翼把手蓋在小鏡上面。
『妳也來吧。』我看向書精說。
『我又不是你們成語社的。』書精皺起眉頭，說。
『要不是有妳在，我們根本走不到這裡。雖然要找到小桃可能還要花上一段時間，不過妳絕對是我們的一份子。』
書精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伸出白袖子，覆蓋在葉相映的手背上：
『真拿你沒辦法。』
突然間，葉相映的肩膀震了一下，莫非她能感覺到書精的存在嗎？
「怎麼了？」小鏡問。
「不……沒什麼。」葉相映搖了搖頭。
看來應該是我多疑了。等一切準備就緒後，我開口，在不干擾其他觀眾的前提下，喊著口號說道：
「青山高中——加油、加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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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白荷有望成為大賽有史以來首次王朝締造者的關係，決賽現場聚集許多媒體記者跟攝影師，準備記錄歷史性的一刻。
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主持人依舊台風穩健地說道：
「好的！既上一場冠軍衛冕者的白荷高中與中區代表黃茵高中的比賽，如今總算來到這屆全國高中成語大賽的重頭戲！」
「身為挑戰者的青山高中，三位選手已經陸陸續續來到決賽舞台。在比賽開始前，有請我們的大家長——洪泰仁老師，為我們講幾句話。」
一身深藍色長袍馬褂的洪泰仁老師，從評審席上起身，拿起麥克風說：
「咳咳……很高興能看到喜歡成語的各位再次齊聚一堂。全國高中成語大賽舉辦至今已有四十個年頭。」
「有些過去的選手，如今為人師表。有些過去的選手，如今為人父母，但無論世道怎樣變化，有件事是亙古不變的——那就是熱愛成語的心。」
「看到每屆比賽都有新的面孔，總讓人不禁感嘆成語的生生不息，同時也期許今年第四十屆全國高中成語大賽的選手，能夠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語畢，台下立刻響起熱烈掌聲。
「謝謝洪泰仁老師的勉勵！那麼接下來，有請第一回合的典故題選手來到台前。」
只見小鏡和天霖學姐分別從舞台左右兩側的選手休息區走出來，一同來到舞台正中央。
等兩人就位後，主持人拿起麥克風，說：
「那麼，雙方高中代表請聽題！」
和初賽由評審唸題不同，決賽所有題目都是事先預錄好的。舞台上方的音響傳出字正腔圓的女聲。與此同時，舞台正中央的大螢幕上顯示出黑底白字的題目：
『第一回合，典故題第一題：請說出下列成語的典故——』
天霖學姐和小鏡兩人都把手放在按鈴旁，蓄勢待發。
『——葉公好龍。』
是小鏡最拿手的典出！
題目一說完，兩邊選手同時舉手，但是小鏡稍快一步。
「好的！第一題就十分激烈！青山高中的江鏡花選手請回答！」
「那、那個——」
由於緊張的關係，小鏡一開口就破音，引來現場一陣笑聲。
「葉、葉公好龍是出自漢朝劉向所寫的《新序》裡的《雜事》篇。」
「故事是說，過去有個叫做葉子高的人非常喜歡龍，家中所有裝飾都要做成龍的形狀。天上的龍得知此事，特地登門拜訪，但是當龍來到葉府，從窗戶往裡頭窺視時，葉子高一看到真正的龍，立刻嚇得魂飛魄散，奪門而出。葉公好龍的成語後來就用來比喻表裡不一的人。」
「非常感謝江鏡花選手的回答！那麼，有請徐若谷老師宣布結果！」
只見老爸從評審席前的長桌上，舉起紅圈的牌子。
「好的！恭喜青山高中在第一回合率先拿下一分！接下來麻煩徐若谷老師幫我們解說一下，或是『葉龍』老師本人，可以親自幫我們解說呢？」
坐在老爸旁邊的葉龍苦笑地揮了揮手，把麥克風遞給老爸。
「小鏡……咳咳！鏡花選手的回答十分完整，我在這裡只補充一下故事的背景。葉公好龍的背景是在孔子的弟子——子張拜訪魯國國君——魯哀公時發生的事。子張聽聞魯哀公渴慕人才，於是千里迢迢登門拜訪，不料在魯國住了七天，魯哀公卻一次也不肯接見他。」
「子張在心灰意冷打算離去之際，委託車夫把葉公好龍的故事轉達給魯哀公，用意是將渴慕人才的魯哀公和喜愛龍的葉公比喻在一起。由於葉公好龍的比喻十分生動，故事就這麼流傳下來，成為大家耳熟能詳的成語。」
「好的！非常感謝崔若谷老師的解說。原來葉公好龍典故背後還有這麼一則故事，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那麼接下來，兩位選手請準備下一題——」
主持人稍做停滯後，廣播再次響起：
『第一回合，典故題第二題：請說出下列成語的典故——徒勞無功。』
題目說完瞬間，天霖學姐立刻舉起手，舞台右側的綠燈隨即亮起。
「好的！白荷高中的趙天霖選手請回答！」
第二題的答題權被天霖學姐搶下，但不是因為小鏡比對方慢了一步，而是小鏡的手根本沒落下，就這麼懸在半空中，小鏡的臉上寫滿不知所措，但我不明白原因。
只見天霖學姐深吸口氣，看了小鏡一眼，露出苦澀的笑容說：
「徒勞無功的典故出自《莊子》的《天運》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莊子藉由魯國太師和孔子的弟子——顏回的對話，將孔子打算在魯國推行周朝禮制這件事，比喻為把該在海上划行的船拿到陸地上來推，是一件既辛苦又沒有半點收穫的事，也就是所謂的……徒勞無功。」
「徐若谷老師！」
主持人指向台下的老爸，只見老爸再次舉起紅圈的牌子。
「恭喜白荷高中得到一分，目前比數來到一比一平手，沒想到第一回合就難分難解。在進行第三題之前，先請徐若谷老師為我們解說一下！」
「天霖選手的回答十分完整，不止成語本身的故事，連原文都詳盡地再現，這裡我想就不必再多作贅述。不過有一點我想補充，儘管莊子認為孔子想在魯國重現周朝禮制是徒勞無功的行為，但個人並不完全贊同。雖然禮制或許會受到時間地點限制而有所不適，但我個人認為有些精神，是不會受到時間、地點，甚至是人的限制，就好像這個舉辦了四十載的全國高中成語大賽，以及傳承了數千年的『成語』本身。」
「非常感謝崔若谷老師的解說以及勉勵。兩位選手請準備第三題——」
在一片緊張的氣氛之中，音響緩緩說出典故題最後一題：
『第一回合，典故題第三題：請回答下列成語的典故—』
短暫的停頓，螢幕上浮現白字的題目：
『——駑馬十駕。』
糟了！這題是——
正當我在心裡暗叫不妙，小鏡突然睜大眼睛，咬緊牙關，以勢如破竹之姿按下按鈕，那速度之快，幾乎讓舞台上颳起一陣旋風。
站在舞台右側的天霖學姐驚訝地轉過頭，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江鏡花選手請回答！」
主持人說完，小鏡抓起台上的麥克風，顫抖著肩膀，大聲地說：
「駑馬十駕的典故是語出《荀子》的《勸學》篇！『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
小鏡說到一半，停頓片刻，轉頭看向天霖學姐，眼框不知怎的盈滿淚水，然而小鏡仍緊咬著牙，繼續說道：
「荀子是想告訴我們的是——即使是騏驥這樣的良馬，也無法一次跳過十步的距離。即便是比騏驥還要次等不知道多少倍的劣馬，只要肯努力不懈，即便良馬一天就能夠跑完千里，劣馬只要花上十天的路程，終究能夠到達和良馬一樣的地方！所以不管天分如何，只要一個人付出努力，且不斷不斷努力，總有一天！他的努力一定會得到回報！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徒勞無功的！」
小鏡說完，天霖學姐顫抖的雙手摀著嘴巴，淚水不停從臉龐滑落。
小鏡所言，是專屬於兩人的話語，是彼此不可言喻的默契，透過駑馬十駕這句成語連結在一起。
坐在休息區的我雖不明白，卻也不禁熱淚盈框。
『小鏡也長大了啊……』
書精嘴角上揚，輕輕嘆了口氣，不知怎的聽來有些落寞。
反觀台上的主持人似乎有點摸不著頭緒，搔了搔臉頰說：
「兩、兩位選手情緒似乎都有點激動，這邊還是先請我們的評審，徐若谷老師為我們公布一下結果吧？」
坐在台下的老爸，快速用袖子抹過臉，索性連牌子都不拿，直接抓起麥克風說：
「這哪還用得著多說什麼，答案早就不證自明。在成語面前，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駑馬十駕也是個人非常喜愛的一句成語，正因為大家都曾有過類似的經驗，也特別能打動人心，但一般常聽到的是後半句的鍥而不捨。在這裡，容我引用整段原文。」
老爸放下麥克風，深吸口氣，娓娓道來：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蹞步，無以致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
老爸說完後，看著台上淚流滿面的兩人，露出欣慰的笑容說：
「所謂的成語，就是如此浪漫、如此激勵人心的東西。短短四個字裡面，就隱含上述所有一切，這就是成語無與倫比的魅力。」
坐在旁邊的葉龍和洪泰仁老師紛紛點頭附和。
「非、非常感謝崔若谷老師的解說！那麼這邊先恭喜青山高中拿下第一回合！有請第二回合變化題的選手準備上台——」
主持人一宣布完，天霖學姐立刻衝向小鏡，兩人在台上緊緊相擁，輕聲訴說彼此才能見的悄悄話。
小鏡曾說過，天霖學姐勸她比賽結束後就退出社團，因為留在社團只會徒增悲傷。
有湘庭姐這樣的天才選手在，對同樣身為典故題選手的天霖學姐來說，一定是很大的負擔吧？光是待在同一間教室，呼吸同樣的空氣，都讓人倍感壓力。也因為這樣，才會在聽到駑馬十駕的成語後，忍不住掉下眼淚。
就如同書精所說，小鏡真的改變許多，都已經可以用成語來安慰人了，換做是過去的小鏡根本無法想像，但多少還是讓人有點落寞。
不過眼下最棘手的典故題已經結束，雖然不曉得孔士翔學長實力如何，但葉相映是能在變化題上跟湘庭姐抗衡的人，不管怎樣都會是場龍爭虎鬥。
就在我這麼想時，一轉頭，卻發現葉相映面無血色的坐在椅子上，低頭喃喃自語，聽不清楚在說什麼。
「喂、喂！妳沒事吧？」
葉相映全身都在冒汗，嘴唇發白，話都快說不出來。
「我……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身體不舒服就不要勉強啊！要是等下在台上昏倒了怎麼辦？」
就在我打算起身時，葉相映冰冷的手抓住我，緊咬著嘴唇，盯著我說：
「拜託你……」
「可惡！到底是什麼原因逼得妳一定要這麼做？小鏡已經拿下第一回合了，就算第二回合棄權，我們也還剩最後一回合啊！」
「我必須上台才行，這是……我身為隊長的責任……」
「隊長？都什麼時候了，誰還管那種事？為了比賽妳連命都不要了嗎？」
「拜託你……」
以葉相映的身體狀況怎樣都不該讓她上台，但偏偏葉相映又那麼堅持。
就在我猶豫不決時，一旁的書精開口說道：
『就讓她去吧。既然她這麼堅持，背後應該有什麼原因。等下情況不對，你再衝上台就好，到時她也無話可說。』
『可是——』
『繼續僵持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吧？從她眼神就看得出來，她不是那種會乖乖束手就擒的人。』
就如書精所言，葉相映不是那種人。從開學到現在，以我對葉相映的認知，她絕不是那種會半途而廢的人。
為此，儘管心有不甘，我還是讓葉相映上台了。但在她上台前，我不忘補充說：「要是等下妳稍有閃失，我會馬上衝上台。到時可不準妳說不。」
葉相映點了點頭，露出淺淺的笑容，輕聲說：
「那個人是你……真是太好了。」
「什麼？」沒聽清楚的我，歪頭問道。
葉相映搖了搖頭，轉身走向舞台中央。
她的背影有如步向死刑台的犯人，讓人充滿不好的預感。
▼
『第二回合，變化題第一題，請說出下列成語——』
「呆若木雞是出自——」
「好的！看來白荷高中——」
身體好沈重……好像鉛塊一樣。
但是因為他的那一番話，心中稍稍得到救贖。
即便是這樣的我，他還是把我當成隊友看待。
即便他什麼都不知道，但是……這樣就好。
這樣就好。
如今已是最後關頭，至今所有努力都是為了這一刻。
一路走來十分辛苦，卻也十分幸福。
今後的我們會變得怎樣呢？
完全不敢想像。
但是，這樣就好。
說不出口的感情，這樣就好。
『第二回合，變化題第三題，請說出下列成語的古今變化——』
耳邊依稀傳來廣播的聲音。
『——朝三暮四。』
聽到題目瞬間，心中總算明白。
倘若真如小夜老師所說，世上真有所謂成語的神明，那肯定是一位殘酷的神明。
最後的最後，竟然出這個題目。
這樣豈不是連裝傻也沒辦法嗎？
假如能像小鏡一樣哭泣，那該有多好？
這樣心中的罪惡感，是否就能減輕一點呢？
然而，我哭不出來。
自從媽媽過世，姊姊和爸爸兩人形同陌路那一刻起，我就再也哭不出來了。
「葉相映選手請回答！」
主持人高亢的聲音如今聽來無比刺耳。
握著麥克風的手在發抖，心臟幾乎要繃出胸口。
姊姊尖銳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注視著我。
「我……不知道。」
說完瞬間，整個會場彷彿沸騰一般，所有人都站起來。
坐在台下的爸爸面如死灰，彷彿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下一秒，緊繃的神經再也堅持不住，終於斷線了。
在失去意識之前，耳邊最後聽到的，是「他」的聲音。
「小映————————————————！」
這樣……就好。
▼
葉相映昏倒了。
什麼也搞不清楚，什麼也弄不明白。
葉相映為何說謊？又為何放棄比賽？
我全都不明白。
但有一件事，我非常清楚，那就是這一切都跟湘庭姐脫不了關係。
坐在白荷高中休息區的湘庭姐，從頭到尾都面帶笑容的看著一切，這是我說什麼也無法容忍的。
為此，和小鏡一起衝到舞台中央，確認葉相映的狀況後，我立刻對小鏡說：
「小映就拜託妳了。」
「等等！臭魚你要去——」
不等小鏡說完，我就轉身衝向白荷的休息區。
▼
寬敞的休息區如今只有一個人在。
天霖學姐、士翔學長連同小夜老師，全都跑到昏倒的葉相映身旁，反而是身為親姊姊的湘庭姐，神態自若的坐在休息區的椅子上。
「妳在想什麼？」
走進休息區的我，臉上表情恐怕十分駭人，站在一旁的書精臉上寫滿不安，然而湘庭姐臉上卻毫無懼色，依舊笑瞇瞇地說：
「什麼意思？」
「不要裝傻！我問妳到底在想什麼！」
「哎呀？生氣對皮膚不太好哦。這麼可怕的表情可不能讓評審老師看到，要是被扣分就不好了。」
「妳到底對葉相映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那全是小相相自願的。」
「就算是她自願的！世上也有分可以做跟不能做的事！妳看到妹妹昏倒了，難道一點都不擔心嗎？」
「你是哪隻眼睛看到我不擔心了。」
湘庭姐的語氣突然降到冰點，我不禁暗自一驚。
「況且，你要是真的關心小相相，怎會放她一個人在營火晚會上？還讓她看到你跟小鏡花在做不可告人的事？既然你心裡毫不關心，就少在這邊給我裝模作樣，好像你很懂我們姊妹的樣子，死小鬼。」
湘庭姐彷彿變了一個人，面無表情的看著我。瞬間的反差，讓我甚至忘了呼吸。
就在下一秒，湘庭姐又堆起笑容，拍拍我的肩膀說：
「總之，不要那麼著急，若愚同學。很快你就會明白的，姊姊我保證。」
——雙面人。
腦中不禁浮現這個字眼。
眼前的湘庭姐毫無疑問就是這樣的人，甚至還是駕輕就熟的箇中高手。
過去釋出的所有好感，如今看來或許全都只是假象。
從過去到現在，我從來就沒能真正看透這個人。即便是桃園高中的人，也只能看到冰山一角。
隱藏在湘庭姐心中深不見底的黑暗，剛才一瞬間，似乎被我窺見一些。
在那黑暗面前，我只能啞口無言的站在原地，看著湘庭姐起身往葉相映走去。
即便心裡明白，那可能也只是假象。
▼
「經過三位評審老師審慎討論後，第二回合的變化題確定由白荷高中勝出，接下來，準備開始進行第三回合的申論題，麻煩兩邊選手上台！」
好不容易，變化題的風波總算過去。
昏倒的葉相映被送往附近醫院觀察，照理說身為監護人的葉龍應該陪同前往，但由於葉龍評審的身份，改由小夜老師陪同。
儘管風波告一段落，我的內心卻絲毫沒有平靜的感覺，湘庭姐究竟在計畫什麼，至今我仍不明白。
「申論題和前面兩個題型不同，將由評審老師負責出題，洪泰仁老師有請！」
主持人說完，坐在評審席上的洪泰仁老師，摸了摸白花花的鬍子，若有所思的拿起桌上的麥克風說：
「剛才上一題青山選手的回答，讓我想起一位熟人，不如——」
洪泰仁老師停頓片刻，深吸口氣，緩緩開口說：
「對你們來說，成語是什麼呢？」
熟悉的問題再次出現在大賽舞台上，小桃的身影也瞬間從腦海中閃過。
「這題沒有誰先誰後的問題，看你們誰準備好了，就先講吧。」
洪泰仁老師說完，湘庭姐立刻舉手說：
「可以讓我先來嗎？」
「只要另一位選手沒問題就可以。」
我不曉得湘庭姐在計畫什麼，但在敵暗我明的情況下，讓湘庭姐先回答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為此，我點了點頭說：「我沒意見。」
「好的！那就麻煩白荷高中的葉湘庭選手先開始！請！」
主持人說完，湘庭姐朝我這裡看了一眼，臉上露出曖昧不明的笑容。
我不明白笑容的用意，湘庭姐也沒有給我多餘的思考時間。
下一秒，湘庭姐開始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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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有個非常喜歡成語的女生，體弱多病的她連上學都有困難，只能每天待在家，和母親送她的成語故事書相依為命。無事可做的她，幾乎把整本書倒背如流，但她還是常覺得孤單。看著窗外操場來來去去的小孩，她多希望自己能有像他們一樣健康的身體。
直到有天，女生認識了一位男生，那男生替老師送講義給她，兩人因緣際會成了朋友。男生每天都會送講義來，她則每天都會跟他說一則成語故事。兩人的友誼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升上高中。
由於一次大型手術的關係，女生的身體變健康了。雖然仍無法和一般人一樣，但至少能用自己的雙腳行走了。
兩人一起在高中創立成語社，一起報名參加成語大賽，為比賽做了許多準備，也認識很多志同道合的人。
為了湊齊三人，他們不惜冒著狂風暴雨，從一個富家子弟口中得到許可。
女生是受到成語之神眷顧的人，因為不管怎樣的題目都難不倒她，女生也一直這樣堅信著。
三人一路過關斬將，闖進最後的總決賽，但她卻在最後的申論題跌倒了，受到也許是這輩子最重的一次傷。
——對你來說，成語是什麼呢？
如此簡單的問題，她卻答不出來，只能啞口無言站在台上，看著一手創立的成語社徹底幻滅。
失敗後的她，選擇逃跑。
逃離暗戀的男生，逃離身邊所有一切。
在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重新開始。然而，當初那個富家子弟找到了她，也接受了她。
兩人一起重新開始，結婚生子，生了兩個漂亮的小孩。無奈好景不常，女生的身體漸漸開始惡化，醫療費是筆天文數字。
當初富家子弟為了和她在一起，和家人斷絕往來。
為了籌錢，他只好拉下臉回去，卻不被家人接受。
等待著她的未來，只有死路一條。
但假如家人互相扶持，未必是條痛苦的道路。
然而，在那之後，那個人就變了。
在妻子和女兒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整天待在公司，沒日沒夜不知在忙什麼。
明明妻子已經來日無多，卻不願陪伴在她身旁。明知再多的錢，也挽回不了她的生命，何況是薪水少得可憐的出版工作。
在她離世的那一晚，外頭下著滂沱大雨。當他匆匆忙忙趕來醫院時，她早已沒了呼吸心跳。
到最後，他連她最後一面也沒見到，手裡卻拿著那本濕淋淋的成語故事書。
一直守在母親身旁的女兒從此對天發誓，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原諒眼前這個男人。
▼
「你問我，成語是什麼？」
湘庭姐向前踏出一步，俯視台下的葉龍說。
「我的答案就是——毒。」
湘庭姐的眼中沒有憐憫，漂亮的臉孔因恨意而扭曲。
「成語是遠比世上任何毒癮，都還可怕的劇毒。它會腐蝕人們的心靈，讓人分不清楚什麼才是重要的事。到最後連最重要的人離開你時，也會變得無動於衷，只顧專注在那鬼東西上面，直到永遠。」
如今的我，總算見到湘庭姐心中黑暗的全貌。
在那黑暗的盡頭，沒有救贖與希望。如同黑洞一般，吞噬周圍所有光芒。
原來，這才是湘庭姐真正的計畫。
為了這一刻，她不惜策劃一切，加入成語社、向小夜老師低頭，參加成語大賽，只為對父親復仇。
那麼……葉相映也是這樣想的嗎？
如今整個會場都籠罩在湘庭姐釋放的氣場之中，連原本負責炒熱氣氛的主持人也亂了方寸，拿麥克風的手不停發抖，不時左右張望，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絕望的氣氛中，書精的聲音從旁傳來：
『若愚……』
總是十分淡定的書精，沒想到如今也無法倖免，兩眼無神的看著我。
更重要的是——
『妳、妳的衣服！』我驚呼道。
書精身上的衣服，不知為何開始變了顏色。
原本如雪花般純白無暇的衣服，漸漸從上到下染成漆墨般的黑色。
『我……想起來了。』
『想、想起什麼？』
『所有一切，』
書精皺著眉頭，緊抿嘴唇，黑色雙眼中藏著數不盡的悲傷，讓人看了內心一緊。
『我之所以從那晦暗無光的世界來到這裡……之所以幫助你尋找小桃……這所有的一切，我終於想起來了，但是已經快沒時間了……』
『妳說快沒時間……是什麼意思？』
心中突然有股強烈的預感，正如葉相映最後上台前的瞬間。
上次我沒能阻止，結果讓葉相映昏倒了，這次我決定不再袖手旁觀。
『妳快點說清楚！』
書精用力搖頭，緊握的雙手放在胸前。
『拜託你！這是我這一生最後的請求！請讓我附身最後一次吧！』
說完，書精不等我回答，就直接朝我衝來。
之前無論怎麼嘗試都無法再現的瞬間，如今卻輕易的辦到了。
兩人身體交會瞬間，熟悉的電流穿過全身。
緊接著，我的眼前就化為一片黑暗——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