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過於吵雜,我也身在其中整整五年了,這份工作我領過三次年終,卻依然覺得陌生且乏味。小時候我會喜歡安靜地坐在圖書館裡,閱讀小說或其他書籍。高中後我仍舊喜歡泡在圖書館,只是參考書中會夾著一本筆記,用來寫作用的。
大學時我沒考上多了不起的學校,但也不算是學店,只是放在職場面試稱不上風光,尤其當你身邊擠滿了留學人士時,嘴裡更說不出自己到底在哪唸書,唯一的武器大概就剩這張三寸不爛之舌可以跟別人打太極。
(你是英國留學回來的?真棒!啊?我嗎?我也很喜歡英國呢!倫敦有沒有推薦的景點?)
回到大學,這短短四年期間我寫了五部作品,也得過幾個小獎項,其中一部被出版社看上,並提出了簽約條件,我看著覺得不錯,心想自己也有出頭的機會,可現實往往會在理想中手持火種,澆灌汽油後點燃熊熊大火,焚燒所有可能。這部作品始終沒有出版,後續的幾部作品也是如此,直到我當完兵、找到工作、在被對方解約為止。
原來我一點都不特別,那時我認知到自己根本不特別,跟大家一樣被埋沒在紅塵之中,慢慢地被不同的聲音給掩蓋,只有上面的人可以發聲。
我脫下外套,在一旁的公園長椅上坐下,距離上班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其實有時候我也想拋開一切,跟公司請辭,接著往無人的海岸邊奔去,望著坡濤洶湧的海浪拍打在尖銳的岩石上,讓白花的浪端捲走一切,緩緩地拉近死寂的深海。
「你知道為什麼海岸浪花是白色的嗎?」耳邊傳來一個聲音,嚇得我從長椅上跳起來。眼前是一名少女,眼神有些朦朧,雙手靠在椅背上望著我。
「什麼東西?」我有些不知所措。「妳哪位?」
「為什麼浪花是白色的?」她沒打算理會我的問題,讓我有點惱火。
「誰知道,我又不是念化學跟物理的,要答案自己去找,網路這麼發達。」
「因為浪花是純淨的,就像食肉植物一樣,會吸引人去追尋,接著一口氣被捲進深不見底的海裡,讓海洋的使者蠶食你的身體,吞食你的存在,直到一切化為死寂。」
我有些訝異,雖然這番話很像國中生會想出的中二台詞,但跟我剛剛想得事情卻沒差多少。我從電腦包裡拿出早上買的罐裝咖啡,打開來喝了一口,卻不慎嗆到噴了出來。我拿出袖珍型面紙,擦拭嘴巴周圍,讓自己恢復狀態。但當我回過頭去看那女孩時,赫然發現她臉頰被淚水浸濕,她咬著嘴唇,雙手也緊緊交握。
「妳——」我正要說些什麼,就被對方打斷。
「我們都不特別。」她說。
這是我第一次跟她相遇,當時我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直到現在我都無法肯定,也許是因為我沒有慧根,正如創作這一塊我沒有足夠的勇氣。
我可以掌握自己早起的時間,可以說服自己早點去休息,也可以騙自己交際喝的酒精飲料會帶給我更多的升官機會,卻幫不了自己找到新的人生目標。
我不太記得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只記得時間到時我抓起電腦包,往公司的方向飛奔,才沒讓我在最後一刻遲到。我們都不特別,坐在辦公室中間更能讓我感受到這一點。
當天下班回家時,我在路上遇到了她,這一次她提著一個手提箱,看見我便打起招呼。我不太明白她到底想幹嘛,但依舊上去跟她搭起話來。
「你也在做相同的事情嗎?」女孩問。
「我只希望可以安靜一點,讓身邊的一切悄然無聲,讓自己可以得到些許解脫。」
「所以你選擇成為自己最討厭的人?」
我們生在這世上,注定要接受世界的吵雜,你一言我一句,在聲音堆砌成的黑水中沉沒。
「妳又知道些什麼?」對方看了我一眼,我直到現在才注意到她眼角旁有道傷疤。
「我只是一直在注意你而已。」她輕嘆,雙手放在身後,輕輕靠在公寓的圍牆邊仰望著天空。
「注意我?」我有些疑惑。「妳想認識我嗎?」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緩緩地走遠。
當晚到家時,我整理著今天上班的資料,編輯的文稿跟相關作品的受理。最近出版社漸漸壯大,我也因此而有機會領多一點薪水,但主編要我把投稿過來的作品審理完。五花八門的創作,每部作品都是一個夢想跟期盼,期盼他們可以過我這一關,現在的我,如同當年決定我生死的那類人,只要我駁回,他們可能會去尋找下一間,也有可能就此跟我們簽約,我看也沒看地將一半的作品丟進退稿檔案夾中。
我無可避免地成為了自己唾棄的模樣,報復式地希望多一點像我這樣的人,一同被拉進紅塵的紛擾之中。
我注意到一部作品,光看標題就喚起不少回憶,因為這部作品被我退稿五次了,第一次我認真看了一個章節,內容無趣文筆又差,因此被我丟到一旁。第二次來時,雖然內容不太一樣,但依舊十分無趣。第三次開始我不再看了,第四、第五,直到現在第六次。
到底是哪個人有這麼多的閒情逸致,一直拿同一部作品來投稿?我時間可沒這麼多。正當我準備要丟進退稿區時,我注意到標題有些怪異,有個字不太一樣。我點開檔案,開頭寫道:「我們應該見過面了,希望你可以看完。」
我想起今天遇到的女孩,便接著往下看,整個故事不止不同了,架構變得完整、劇情也十分趣味,符合我們的出版標準。可奇怪的是,我總覺得這故事跟筆鋒有些眼熟,似乎在哪看過,雖然世界上相似但不相同的故事很多,只是這並非那種熟悉感,而是很令人懷念的感覺。
會是她嗎?我將稿件留下,想著明天是否還能遇見她。
隔天早上,我提早起床,來到了公園裡坐著吃早餐,我望著人群,尋找昨日少女的身影,但她始終沒有出現,一直到我準備要去工作了都沒出現。我拎起電腦包,快步往出版社出發,沿途經過一條小巷,裡面的貓見到我便拱起了背,我來到商業大樓前,排隊搭電梯上去。
我進到公司裡,將昨天的稿件給了主編,他稍微看過以後,覺得這部作品真的很不錯,也讓我儘快聯繫作者。但投稿上不但沒留下名字,也沒留下電話號碼,我只能在午餐時間外出去碰碰運氣。
中午我去附近的便當店買飯,就在路上遇到了那名少女,我一看見對方,就急忙地上前去問好。
「這是妳投稿的嗎?」我將手機拿出,開啟雲端硬碟問:「這是妳對吧?」
「是。」她點頭。「是我沒錯。」
「太好了,妳的作品我們都很喜歡,要不要考慮跟我們談一下合約?」
「談了之後呢?會跟你一樣嗎?」她略帶威脅地問,讓我有些震驚。「跟你一樣被擺在一旁,直到一切結束、我也加入你的行列,一起去做相同的事情嗎?」
「我——妳的作品主編也相當喜歡,出版機率肯定是相當高的。」
「我們找個地方聊聊。」
我們一同找了間店家吃午餐,我才知道原來她剛升上大學,就已經有這樣的文筆能力了,父母親在外地工作,目前跟爺爺奶奶居住,有一名兄長,會開始接觸寫作是因為曾經有一位很喜歡的作家。大致了解後我開啟了商業模式,開始與對方洽談相關事項,但對方似乎是有意要迴避,沒打算正面回應我的提案。
「你放棄寫作後,就是一天到晚想拉人入作家圈嗎?」對方突然這麼說,讓我有點訝異。「你以前明明熱情十足,有天卻突然一句話也不說地,徹底消失在大家的視野裡。」
空氣充斥刻意的沉默,周遭的環境似乎安靜了下來,我感覺自己呼吸急促,心跳也越來越快,但很快就又冷靜了下來。
「妳知道我的過往。」
「我什麼都知道,我曾經將你當作目標去追尋。」少女從隨身攜帶的包包裡拿出兩疊紙張,將其甩到桌上。其中一部我認得,是我五年前網路連載的小說,當時這部沒有獲得簽約機會,所以始終只在網路上連載。另一份就是她的小說,她的小說?我這才發現兩部作品的內容相差不多。「但你已經連自己的作品都不認得了。」
我捧起以前寫的小說,當時還滿懷熱情,一頭熱地將自己栽進創作之中。但最終我放棄了,因為那天我認知到自己一點也不特別,我無法成為出版社的看版作家,也不會是被人推崇的優秀作家。
「我們都不特別,沒有人是特別的。」她的話語彷彿冰錐般,襲向我的內心深處。
「我——」希望自己不同,但無法說出口。
「這份合約我不會簽,除非你承認自己放棄了它。」那女孩拎起包包,轉身便走出了餐館。
我將放在桌上的原稿拿起,將手機上的雲端硬碟關上後,去櫃檯結帳。我將千元鈔票攤平在櫃檯前,老闆娘瞪了我一眼,便將找錢放在了桌上。走出餐館,我覺得周圍變得有些安靜,平常吵鬧的街道彷彿融化在烈陽下,行人的面孔逐漸變得扭曲模糊。我望著十字路口,綠燈亮起時,我邁開腳步。
但就在路中央,我停了下來。行人號誌燈已經轉為紅燈了,很快地車道也會變為綠燈,我可能會被淹沒在車陣中,也可能會被沒注意路況的車輛給輾過。但事實是,在綠燈亮起前有一台待轉的機車狂按喇叭。
「快點過拉!」那騎士拉開面罩,對我怒吼:「快點!」
我回過神後,快速地往對面奔去,車輛在我路過後開始移動。我回到公司裡,大家也都回來的差不多了,櫃檯小姐看了我一眼後,便低頭繼續看我們最近發行的週刊。我回到辦公桌前,掀開筆電,望著昨晚被我塞進退稿區的所有文章,一篇篇地點開來看,裡面有不少好的作品,但無奈出版行業沒落,所謂的出版價值早已不是單純作品好壞可以決定的了。
其中有一篇引起了我的注意,小說名稱跟我以前剛出道時的作品名一模一樣,但裡面的內容卻完全不同,講述的核心價值觀也有些不同。
當天下班,我在回家路上又遇到了那女孩,我們一起倚靠在公園圍牆旁,仰望著黑夜,都市因為光害的緣故看不見任何星星,但這不影響我們盯著天空不放。
「有關於我今天說的事情。」我先開啟了話題,但對方沒有看我,只是附和了一聲。「我希望妳可以考慮考慮,雖然我還想動筆寫作,但不否認我已經沒什麼能耐了,而且我也希望可以幫助下一個擁有夢想的人。」
「所以你想捧我?」
「沒錯,很感謝妳這麼久以來的支持,甚至不惜找到我工作的地方,也要給我鼓勵,但現在的我早已退居幕後,如果我能給予妳無數的機會,那也不枉費我這些年在這一行累加的經驗了。」女孩遲遲沒有回答,我望著聳立的高樓,隨晚風擺盪的樹葉,靜靜地閉上雙眼,周圍陷入一片死寂,唯獨自己的呼吸聲額外清晰。「謝謝妳的支持,這部作品就交給妳了。」
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淡淡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