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這並不是一個快樂的故事。也不會有幸福快樂的結局。
1.
稠密的雲遮蔽了這幾天因陰雨而難得看得見的月亮，我闔上眼，想著「反正我看過那月亮一眼」，嘗試在失眠與早醒的夜間貪取一點點的睡眠。
冬日固然冷，早些時候我還是拉開了窗，現在吹拂過我的風，想必在薄紗的窗簾拉曳起飄然的幅度。
——有些涼了，溫度不對。我悶哼了一聲。躊躇之下，還是拉開棉被，使腳掌接觸和式地板在這樣的氣溫不至於寒冷的地面。
步向窗邊，透過街燈，我對了手錶的時。三點零八分，距離日出時間，還有三個小時二十分鐘，希望這樣的時間足夠我休眠。
施上一點力將窗戶關得小一點，我縮回床上，將自己埋進厚實的被窩，並習慣性地將棉被蓋過了頭。
——這樣正好，一切都好。我暗自默唸道。
如果能如願睡著，那就更好了。
失眠的時候時間其實不如一般人所想的漫長，除非你還沒習慣。
習慣了反倒往往是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流逝，然後，當你開始覺得光線刺眼，朝陽已然掛在窗邊，附近雞舍的公雞也開始晨啼。
我確實睡著了。但我醒來之後發現，離日出還有一個小時又八分鐘。
我遇到了一個大怪物，讓我每日浸在失眠與早醒的大鍋，然後牠漸漸升起火來，就像水煮青蛙。而我日漸流失的生命，彷彿被扔進牠的大鍋裡，隨他攪啊攪地越沉越深。
2.
緩緩睜開眼，距離上次醒來，我多睡了兩個小時。
隨著意識漸漸清晰，頭部如同被悶悶地用鈍物敲擊過。今天醒來，我的頭也是這樣地暈。該不該請假呢？真是個好問題。
這是個每個上課日都要考慮的問題，在頭暈得像是天旋地轉的形況下更難去思考。試圖起身更越是感到頭痛欲裂。
——還是不出門好了。反正昨天也是，前天也是。萬一焦慮發作起來，我也寧願待在家裡就好。少折磨自己。
悶在被窩裡向爸媽宣布自己今天想待在家裡，過了三個小時才有下樓的意願。同學們大概在上著我最喜歡的生物課，被我喜歡的生物老師逗得哈哈大笑，而我只是陷在被窩裡，像是要繭居起來的樣子。
下了樓，頭暈的感覺還沒下去，刷牙的時候口腔裡的異物感還是跟過去幾天一樣令人想吐。
一邊刷牙一邊規律地乾嘔著，很難受，但我的潔癖不斷地向我保證他會盯著我好好刷牙。
早餐已經冷掉了，我叼著室溫的包子，在沙發上躺下來，希望多一點的睡眠跟食物能使我的頭暈與嘔吐感好上一些。
這是我的每一天愜意的清晨。在請假與不請假之間做一個小小的抉擇，打理好自己，不管最後的決定是什麼，然後盡力讓自己舒服一點。
我遇到了一個大怪物，牠每天在半夢半醒間拿著大鍋悶悶地敲著我的頭部，拿著一根棍子攪爛我的咽喉。讓我醒來完全無法思考，讓我成天乾嘔著就是不想說話。
一天一天地日漸吞噬掉我的生命。
3.
今天我決定出現在學校，讓大家知道我還沒死掉。
身旁每個同學都一副驚喜的樣子，「你終於來了」、「好久沒看到」、「我好想你喔」，我似聽進了又沒聽進。其實我並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處在夢境還是現實，不確定我聽見的話究竟有沒有人真的說出口，清醒的時候老是有低語聲在我的耳邊，只是我從來沒嘗試聽清它。
「嗯。」我露出了他們稱作悲傷愀然的笑。我想那應該是很不好看的意思。
今天有兩節我最討厭的數學課，早知道我不該來的。
鐘聲響起，又在我毫無知覺之下停止。我拿出手機看了時間，距離回家還有五個半小時。
——活著真痛苦。瞄了一眼黑板上昨天晚上在書桌前試圖吸收過的內容，我決定趴下，反正沒有吃安眠藥我是睡不著的，乾脆就這樣消磨持間。
這種無聊的感覺，這種想死的感覺，只有活著的人有資格享受。
從筆袋翻找出貼著「我好想死」字樣紙膠帶的筆刀，撥開手錶，在錶帶下的皮膚劃了幾下。
——活著為什麼那麼難。好好活著為什麼那麼難。
我知道我的焦慮症發作了，可是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在課堂上遮遮掩掩地自傷，當作是消磨時間，取悅怪物。
反正晚上回家，我又什麼都不記得了吧。洗澡時看著手腕上包紮好的傷口，想著到底是什麼時候多出來的。
我真的很討厭這隻怪物，牠奪走我的感覺、我的記憶，再留給我形同廢物的軀體。
每天消磨著我，很可怕的怪物。
4.
假日市區的人潮很多，外籍移工與國際學生，還有更多的本地新竹人擁擠在這個空間其實並不大的區域。
我穿著平底鞋，由於鞋底並不是很有彈性，踩在地上的感覺非常清晰，我當然不是感到舒服的，但是我難得有那麼清楚的傳達到大腦的感覺，總歸來說挺好的。
今天出門沒什麼特殊的目的，但我知道我一定會花上不少錢。不為什麼，我就是知道。
「我」特別喜歡日本新穎的文具，最近沉迷於螢光筆跟自動鉛筆。
我猜「我」今天真的會花很多錢在這上面吧。
——這個酒紅色好好看！拿起一支金屬色自動筆，我在內心驚嘆道。
放進籃子裡的商品越來越多，一個下午過去，結帳時「我」貌似花上了一千五百四十元。
反正，「我」開心就好吧。月底幾天吃個泡麵也無妨。
「我」是一個大怪物，「我」喜歡在外揮灑我的生活費，即使月底午餐吃品質差一點也好。
「我」是可以犧牲肉體來換取心理上的開心的，醜陋的大怪物。
5.
昨天晚上我熬夜了，為了通宵讀書甚至沒有吃安眠藥，只吃了規定劑量的百憂解。
今天是大考日，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出現在學校。無論我今天早上在公車上是多想吐，多想叫救護車。
國文考卷我很快地，用焦燥的心情寫完了。意識到這是焦慮症發作的前兆，我盡量集中注意力地寫，然後當我打算趴下休息，突然地，又好想死啊。
——我好想死。我立刻伸手進筆袋掏出筆刀，拉起外套小心掩飾著不讓監考老師看見。
如果一刀不夠，那就兩刀，再不夠，就再劃一刀。
「我」開心了嗎？「我」覺得夠了嗎？
看來今天整天都很難熬了啊。
下午考的是化學。
當我寫完考卷的時候還有四十分鐘，或許太快了吧，可是對一個焦慮症發作的人來說可是堪比一個世紀那麼久。
努力嘗試在課桌椅上入睡失敗，在一張題目卷的空白背面塗了一面的自動鉛筆芯那麼滿的黑色石墨，我還是舉手交了卷出去。「我」並沒有那麼多耐心。
我可能是全校最早交卷的人，也是最可能被當掉的人。已經非常乾脆地拿著手機坐在水泥地上準備營隊的資料，還不時望著螢幕右上角的時間，指望能盼到打鐘的時刻。
「我」真的是一個可怕的怪物，「我」為了滿足自己的貪心，將我變成了荒廢課業，不負責任的廢物。
我對著鏡子，不禁覺得眼前的人似不像個人，而是陌生的什麼東西。
6.
抱持著「呼吸人多的地方的空氣或許我就會正常了」的心態在假日去了購物中心。避免自己又像買文具一樣地衝動購物，我只帶了通勤用的電子磁卡。
喜歡的品牌的香水味散逸在空氣中，我嗅了嗅，往一個展示的欄架走去。
拿了好幾瓶分別在左手的各處試香，我並不喜歡太過香甜的味道，也不喜歡太過濃烈嗆人的味道，最深得我心的是一瓶有著曬乾陽光香味的的沙漠特調。
說起來，那是很廉價的一種味道，路邊隨便的空氣芳香劑都有類似的香味。但我就是特別喜歡。大概像哪個誰曾對我說過的一樣，因為我也很廉價，輕易地愛人再輕易地割捨。
想著又覺得自己的目的完全沒有達成了。
畢竟，我又這樣了啊。覺得自己是個沒有價值，不該被給予愛的垃圾。將愛給我這種人是無法灌溉出花朵的。
我又被「我」給抓住了，牠用牠大大的手掌攫住我，使我動彈不得。「我」在我耳邊低語：「無論爬得再高，你都是沒有人要的孩子。」
「我」是一種，會讓我討厭自己的怪物。這種怪物會剝奪你的感覺，讓你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惡。
7.
今天是我回診的日子。以下稱我的心理師為「岱」吧，她是個冷靜而理性的人。我想是的，我確實需要接受她的治療。
老實說，我今天並沒有去上學，盡管全身穿著著制服，我卻在最後一刻反悔了。要求父親打電話給學校請假。
候診是非常漫長的，今天是六號，運氣很好，來的時候前面只剩兩個人，估計要等上一個小時。
每個患者都有很多話要對心理師說，我亦是如此。
既然我是個病人，就該收起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不入流思想，畢竟，我只是個病人。
等候的時間我總是陷在診所的沙發裡拿著手機列出等會要像岱訴說的事情，比如我這段期間焦慮發作了幾次，自傷了幾次，有什麼脫序的行為，那隻怪物是如何肆虐，如何把我變得萎靡不堪。
偶爾我整理到連自己的焦慮症都當場發作，拿起筆刀就在診所裡自傷，只是偶爾。
護理師喊了我的候診編號，我推開門，岱又微笑地向我道了晚安。
我放出了大怪物，我把牠交給岱用藥物馴服。一顆、兩顆、三顆的百憂解漸漸加入我的藥單，這是我對於怪物僅剩的希望。
8.
見過岱，父親開著車來載領完藥的我。偶爾我會向他抱怨，思覺失調的藥實在是太貴，我身上的錢差點帶不夠。然後我又閉上嘴，我們一路沉默地到了家。
望著漆黑又充斥著光害的夜空，我忍不住說：「憂鬱症真是吞噬了我的一切的大怪物。」
父親透過後照鏡瞅了我一眼。我對著後照鏡露出連我自己都覺得難看的笑。
憂鬱症是我本身。「我」就是憂鬱症。「我」彷彿是吞噬了我的一切的怪物，毀了我自己的生活，弄得七零八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