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年獸〉年獸快來

　　你最終沒能踏上台鐵的月台。
　　只一個勁讓那受染的雞肋發酵成新肥，栽種你那不再新鮮的腦與心，以及就將緩不過氣的輕形憂鬱。

　　每年，年獸來的時候你都如此對待自己；你想榮格搞錯了。不只相同情境那些難堪才重新襲來；不能好的，不會好的東西，一定永遠存在，永不消散。

　　以往過分近的友人還在的時候你總朝他嚷著：「年獸何時會來？」在年獸又快來的時候。
　  「怎麼希望牠來？」他總是笑著回應。
　　後來你想起來，他不是他，他也是牠的一種、你的一種，便覺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臺北城，終歸是個看得越久越感疼痛的地方，無須再大的地牛摧殘或喚不來的年獸，你也無處可逃。
　　可笑的是，掙不開的才使你更能嚐出胸肋的風味……

　　沒有歸屬感的一縷孤魂，你是雞肋般無味可棄之城中、唯一一個渴著解脫的存在，不曾從屬於誰的存在；雖說確是出生於此、如何受這臺北城制約迫著自己蛻成其一同類，不生困惑、不感苦境，絕妙地存於窄長的巷內，可你已不是人；回過神時，自身已是給棄置待車來收拾走的雞肋骨。給這城裡的誰人啃咬吸吮過，都不曾討饒。

　　可你依舊高呼：「年獸快來──」求牠大啖人心！令所有不豐的都成行屍！
　　可憐城市骸骨貧乏如常，城民竟從未覺察異狀，向他者求取所有得以填塞其胸洞的情感；無法順遂的，就令所有物質滿足。那不會背叛的無情物，使他們心安再能酣眠……

　  「年獸快來！」城中無心而不同類的都向著城外求取、呼吶，盼著情滅之日到來──再無糾纏不清的人際與複雜，再無比較彼此情感深度的測驗題；盼人不去量化。不以可量的情去命他這類的成為一類──同類。
　　可是……

　　──怎麼可能？

　  「年獸不再。」城市裡的老者哀嘆，鮮少人知道那「再」並非「在」，是再也不來了……自他決定將這個秘密帶進墳的時間開始算起，絕望迅速朝他迎來──淡褐色的瞳曾有過的光點都藏匿於皺紋滿佈、半垂的眼簾內。皺得難看的嘴角弧度更是牽起鬆弛、有著斑塊的肌膚。

　　他也曾聲音洪亮的盼著獸到來，來尋他像尋著這日盼牠來的青年人那樣──在肋骨建成的臺北城內，欲吶喊又恐慌被視做禍害、輕易給標籤化並隔絕──
　　當一個人只要認同了病患的身分，好似將被剝奪一切人際的需求；你的一切只能從醫生那獲取，可更多時候你只有大醫院裡的五分鐘問診時間。醫生永遠只能給你開更多的藥打發你，一些時候他們給你離憂，好像你就又成常態了。

　　走在城市的河海邊上，你看著推進又排出的潮水，思考城市的樣貌同過往的差異，只幾年間變化得太多，一些曾共同行過的路都消失，曾親暱靠近的水流都像不可觸之物，你有過許多荒唐的想法，不給找著，就地消失，可最後你受累於血脈的恐慌，受累於城市虛偽的保護與福利……

　　他們要你存在，只是因為你有貢獻的可能。他們治療你，只是因為恐懼你成為禍害的源頭。
　　他們盼著你痊癒，因為需要你的貢獻。他們生養你，也是相同緣由。
　　他們從未真正在乎你，只將你視做鈣質的一部分，用以建起城市的骨架。

　　你早已發現你就是他，不論是老者，還是渴著年獸的，你就是下一個他，就是個冀望得以見證包容異己的臺北城的那一人，最膽小的存在……那曾是你最虛幻的慟夢。

　　當你想通一切時，才發覺老者其實錯了，年獸從未離開。你想告訴也曾年輕過的他，可來不及了……
　　年獸潛藏於每年一度的春節聚會、並非所有人都能接納給安排的「文化認同」裡；一個自願拋摔遠離血脈的「他」，不是中華的年獸，不是渴著同類的存在，是不知族類的人心！

　　始終就是你！

　　或許直到未來某天，當你喚來年獸卻不再因臺北城透著風的空虛骨架哀傷流淚，直到那時，你是不給家門上春聯，不於夜裡高呼「放砲了！」的那個──自願與獸同行的絕世圓滿之人。
　　屆時，佛性的光會普照你的身、城民的原罪，年獸或也就成了至善的獸了；城市的肋也能吮出其他滋味吧？到那個時候……
　　想必你與更多的「他」也都不存於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