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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太平洋的婚書

黑色公主 | 2016-08-05 15:03:33 | 巴幣 6 | 人氣 751



Connie Talbot  - <Over The Rainbow> (Music Vid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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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太平洋的婚書》


「咇…… 咇…… 咇!!!」

十七歲的那年,我考上了一所位於港口碼頭旁的大學。

那時民航客機的技術還沒完全成熟,收費很是昂貴,而且安全性也是個問題,於是大規模的集體運輸還是得仰賴傳統輪船。

在這樣的背景下,船業呈現出一片繁榮興旺的景象,隨著戰後科技如雨後春筍的進步,各式各樣的新型輪船應運而生,養活了無數亟待糊口的年輕工人。

港口碼頭作為國際運輸的重要樞紐,車水馬龍、熙來攘往的忙碌境況早已屢見不鮮,輪船途經時鳴奏的汽笛聲延綿千里,迴蕩在無邊無際的清澈海洋間。

每天大清早自家中出發,乘搭舊式公車抵達港口區,我總是習慣沿著海邊公路漫步,邊走邊俯瞰沐浴在晨霧中的港口碼頭,別具一番優哉游哉的詩意。

黯淡的蒼穹還沒完全亮起,路燈正映照著昏黃的微光,碼頭上只有零星的工人在孜孜幹活,偶爾捲起的浪花「嚓」的一聲沖刷在停泊的輪船上。

我輕輕閉目,感受迎面徐徐拂來的舒適海風,深呼吸了一口不帶俗塵的潔淨空氣,像這樣寧靜和諧的鄉鎮氛圍,就只有在那個淳樸的年代才能親身體會到。




「咇…… 咇…… 咇!!!」

有一天,我遇上了她,一個倚在公路欄杆旁呆呆看海的女孩。

那是個相對保守的年代,對女孩子還停留於「三步不出閨門」的封建教條,獨身的年輕女孩若被發現在外遊蕩,往往會被強加上淫娃娼婦的「罪名」,鄰里鄉黨人人得而誅之。

我很好奇,很好奇這麼一個女孩怎會眼神空洞地凝望波濤;我試探性走近她,然而她的目光卻依舊聚焦在遠處翻騰的海浪上。

過了一會兒,她似是感應到我窺探的視線,緩緩轉過頭來盯著我,道:

「你是……」

「我是在這附近唸書的大學生,請問妳是住在週邊的嗎? 畢竟女孩子這種時間在公路上閒逛,總感覺有點兒危險呢。」

她先是有些詫異地瞪圓眼睛,然後別過頭去,眺望海空相交那撇泛著魚肚白的地平線,久久沒有作聲。

「你說,那艘船是要駛往哪裡的呢?」

她舉起手,指著岸邊一艘輪船,淡淡地問道。

「我……. 我怎麼會知道」

「別人說,要是沿著這片大海一直向東邊走,一直走、一直走,越過一萬二千多公里的路,在彼端就是等待著我們的樂土。」

沿著這片汪洋走的䀆頭到底是何處呢? 這個問題我倒是不曾思索過,大抵那是太無遠弗屆、太虛無飄渺的事情了,畢竟這一代的孩子自小就在牢籠裡長大,那令人嚮往的自由之都何嘗不是空中樓閣,如夢幻泡影,如海市蜃樓。

「你喜歡這個地方嗎? 你有夢想嗎?」她問。

「不知道,現在我才僅僅是破土而出的幼苗,恐怕還瞧不見引路的曙光;只是有一點不會改變:不管這裡再怎樣貧瘠也終究是孕育我的土地,人離鄉賤,對吧。」

我曾經聽過在大學唸書的同學們說,一旦畢業了就震翅遠飛吧,天地之大哪怕無容身之處,何苦掙扎求存於兵刃之下? 而我,卻往往只一笑置之。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呢,」

她聽了我的回答後,意味深長地苦笑了一下,本來漠然的表情頃刻化作黯淡。

「如果你是幼苗的話,那我就是無根草吧。這片土地上我壓根兒找不到靈魂的歸屬處,只可間或遙看迢迢千里之外的點點霓虹星火,來抒發一點被精神流放的無奈和唏噓。」

我有些不解,卻又好像能聽懂話中話,只能聳了聳肩,茫然道:

「興許人生的意義就是這樣,在自我放逐的飄泊航途裡尋覓名為理想的淨土,縱使不同人選擇的方式不盡相同,但至少理念是一致的吧,我想。」

她詫異的望著我,靜靜的,無言的,此際一陣微風倏地擦過,她披肩的烏黑長髮伴隨氣流的節奏搖曳,彷彿為這個惘然的瞬間添上一筆動態的惆悵。

人終須繼續生活;日子,還是得這麼過下去。




第二天過去了,然後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我再度碰見了她,她還是倚在公路欄杆旁呆呆看著海,不知有什麼好看的海。

「你看,那艘船要駛走了」她指著其中一艘在起錨的船道。

「那有什麼好驚訝的」我問。

「他們就是這樣走的,我的父母」她平淡地說著:「他們說我還小,不用擔心被當官的抓去,留著給爺爺奶奶管便好,多省個錢。」

「我懂的,我懂妳的心情」我試圖安慰道。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她低頭沉吟道。

頃刻我語塞了,心中竟蕩漾說不出的萬般感慨。

「咇…… 咇…… 咇!!!」

「你聽聽,輪船的汽笛聲像不像在奏歌?」她問。

「如果是歌的話,這是怎樣一首歌?」

「哀歌,離別的哀歌」她深邃的目光注視著海天相接的銀線,瞳孔裡倒影著半輪斜陽的餘暉,道:「他們帶著希望而來,換回絕望而去,世道就是此般殘酷的。」

我彷彿聽懂了一點這首哀歌,猛然想起柳永的<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我竟也心生嘆喟起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而最初的熱血、汗水與輕狂一一落為心碎;別離之際,放眼蒼茫,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咇…… 咇…… 咇!!!」

落霞殘照,漫天飛紅,輪船的汽笛聲卻還是響過不停,為這畫面徒添幾分感傷。




「咇…… 咇…… 咇!!!」

第七天之後,我便再也沒見過她,也無從得悉她的蹤影了。

遺憾之餘,時間久了倒也沒太大掛牽,歲月的魔爪悄悄抹去了這段弱冠之年的小小插曲。

披星戴月,年華匆匆,數不盡的分秒須臾飛逝,數不盡的晝夜瞬息更替,數不盡的人事變幻離合,數不盡的得失雲散煙消,多少洪流滄桑蘊含其中。

直到我當上某進出口企業的部門主管時  ──  剛好也是處於「亞洲四小龍」的輝煌階段,我被調派到舊金山  ──  世界上其中一個核心的工商業都市公幹。

舊金山之於我們華人而言,是個別具歴史意義的城市。

遙想百多年前一船船的華工離鄉背井遠洋謀生,有的是自願的,也有的是被「賣豬仔」的,懷抱著對新天地的憧憬與期盼來到這裡。

淘金  ──  或許所謂的金礦只是虛幻泡影,他們淪落至當苦力、當礦工,甘願承受微薄的工資、骯髒的環境和苛刻的待遇,以至於客死他鄉,為的也只是每月寄回家鄉的那一丁點血汗錢。

當然,這時的舊金山早已是高度發展的工商和科技都會,而華人亦不再位於社會的最低層,百年前輪船嗚呼哀哉的汽笛聲早已成為絕響。

只是若站在這裡唐人街的「中華門」牌坊前,還是能隱約感受到當年迫不得已流落他鄉的華工們所切身體會,希冀與孤寂的強烈反差。

我有感而發,隨口唸起了辛棄疾的<菩薩蠻>:

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多難的中華民族啊,當年那些工人們在這裡揮灑的、點點滴滴混雜血、汗與青絲的淚珠,是註定怎麼也不可能流回神洲大地去,直到萬千高山再也攔不住去路的那天來臨為止。

而我,是多麼的翹首以待,盼望著那天的來臨啊。




「咇…… 咇…… 咇!!!」

臨回去前的一天夜晚,我在舊金山遊客區的街頭閒逛。

這裡是一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不夜城,煥發著七彩光芒的霓虹招牌充斥街道的每個角落,從酒吧、餐廳、夜總會、俱樂部到賭場、賓館、超市、名牌商店,吃喝玩樂、時尚悠閒的場所一應俱全;

舉頭望去,映入眼簾的不是摩天大樓和購物商場就是高級公寓和五星級酒店,電影、歌手、美食、奢侈品…… 各種鼓吹享樂主義的海報貼滿建築物的外牆,熾熱的街燈白光把低垂的夜幕照亮得燈火通明。

然而,人群裡的空虛又有多少人能看透?

街上猶如潮水般魚貫往來的行人步履蹣跚,臉上無一不是空洞的眼神和惆悵的面容,他們彷彿從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只是無意識地走著、走著、走著,靈魂延續永無終點的歸程。

偶爾看到一兩個打扮新潮、走「貓王」搖滾風格的年輕人,或者渾身光鮮亮麗、以髮蠟梳了一個整齊油頭(all back)的上班族,他們眉宇之間盡是散發著耶個年代濃濃的「美國式傲慢」,儘管在自豪之上還依稀籠罩著一份陰霾。




「Some ~~ where ~~ over the rainbow, ~~ way up high……」

突然,是我的幻覺嗎? 遠方傳來一陣陣堪比天籟之音的明亮歌聲,意境之美宛若朝平靜祥和的海面投一顆石子,捲起足以激盪靈神的滾滾波濤,那般的縈繞思緒,那般的扣人心弦。美哉、美哉,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There's ~~ a land that I heard of ~~ once in a lullaby……」

遵循歌聲來源的方向走,無數隨喧鬧而生的璀璨星火沿路相伴,稠密如鯽的人潮把每條小路擠得水泄不通,五光十色的橫幅招牌為這都市粉刷上幾分狂熱的姿彩。

「Some ~~ where ~~ over the rainbow, ~~ skies are blue……」

好不容易,連番推推撞撞之下,我擠出了華燈初上的都城區,此時引路的歌聲彷彿更響亮、更透澈、更澎湃了一點。

「And ~~ the ~~ dreams ~~ that you dare to ~~ dream really do come true……」

走著、走著、走著,我倏地油然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竟駐足躊躇了片刻,萌生出一個疑問:我到底是要走往哪裡的呢?

「Someday I'll wish upon a star ~~ And wake up where the clouds are far behind ~~ me……」

撫今追昔,那個看海的女孩不也曾問過相似的話嗎?「你說,那艘船是要駛往哪裡的呢?」這是我們初相見之際,在遼闊無垠的滄海見證下,她說的第一句話。

「Where troubles melt like lemon drops ~~ Away above the chimney tops……」

柔和舒暢的海風輕拂疲累的臉頰,把我從一幀幀宛如泉湧的塵封回憶片段中喚醒過來;頃刻間我隱約聽到海浪躍動翻騰的呼聲,當再度睜開眼時才驚覺自己正身處海旁。

「That's where ~~ you'll ~~ find ~~ me」

月明星稀的闌夜,漁火黯然的岸邊,瀰漫靜謐的大氣裡,垂柳碧翠的梢頭下,浪濤青蒼的海提旁,小姑娘一襲輕衣的曼妙倩影躍現眼前,如沐浴紛飛飄雪之中的清雅白梅,又如降生深山幽谷之中的馥郁鈴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當塵俗皆以夭夭之桃為貴,何以伊人竟獨與煙波漣漪為伴? 此情此景,詩意綿綿,我一時迷醉,忍不住小聲唸起了<青玉案>: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先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不是當時那個男孩?」

小姑娘似乎也留意到我,她說。

縱使天色有點陰沉,這兒環境也頗為昏暗,我還是約略打量到她的輪廓。

「請問……」

想了一陣子,一個似曾相識卻又說不出口的名字才浮現在腦海裡。

「妳是,當時那個看海的女孩嗎?」

這晚,我們依舊相遇在海旁,卻在不同國度的海旁。




「妳…… 一直是在這裡賣唱的嗎?」

「不,不是賣唱,只是唱歌抒發一下壓力而已,人總須有個宣泄情感的缺口」她驟然頓了少頃才說下去,以敍事式的平淡調子:「當然了,如果有人欣賞的話,那我也會很高興的。」

「妳是什麼時候來這裡的? 是那天之後嗎?」我繼續問。

「大概是在七年前,那時候父母在美國的工作總算有了些起色,家中的經濟根基也穩定了下來,於是便把我從爺爺奶奶的手裡接了過來。沒想到轉眼間又是數載光陰了,還未動過回鄉的念頭。」

「那麼在這邊的生活過得怎樣? 我看外面一片歌舞昇平、舉世歡騰,生活應該還不錯吧。」

只見她臉色倏忽沉甸甸的沉了下去,抿緊雙唇似是深思了許久,最後才帶著苦澀的神情緩緩開口,哽咽的: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當晚我回到飯店房間,電視上剛好在播放走馬燈新聞:

美國與台灣正式斷絕邦交,唐寧街卡拉漢政府倒台、巴拿馬運河區交還、伊朗人質危機爆發、石油短缺日益惡化、通貨膨脹與失業率連年飆升、各州遊行示威一浪接一浪、卡特政府民望再跌破歴史低位……




「咇…… 咇…… 咇!!!」

翌日,我趁著上飛機前的閒暇時間,再次到海邊走了一趟。

時代巨輪的前行從不歇息,民用航機的普及化使輪船作為國際間集體運輸工具的角色蕩然無存,而海港碼頭門庭若市的熱鬧景象也早就不復存在了。

倚欄杆處放眼大海,茫茫明鏡之上只得寥寥帆檣,頻頻翻捲的雪白浪花恍若寂寞的呢喃,深不見底的渾濁驅走了本應湛藍的透澈,這曾經風光一時的海面如今還剩下什麼?

我忽發奇想,自公事包裡掏出白紙,寫下這首<滿江紅>:

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但試將、一紙寄來書,從頭讀。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闌干曲。

摺成紙飛機的形狀,我用力把它往地平線方向一擲,隨即,我驚呆了。

我驚呆了,紙飛機經過的航道上竟現出一條泛著七色光輝的彩虹,彩虹一直往無窮無盡的西方延伸、一直延伸、一直延伸,橫跨一萬二千多公里的路,至抵達太平洋的彼端為止,這是一道實實在在的橋!

久違的無限激情之中,昨夜她放聲高歌的那首<Over The Rainbow>復再徘徊於我的腦海裡,每一言、每一句、每一音、每一節拍全依舊是那麼的悸動心靈。

「Somewhere ~~ over the rainbow, ~~ bluebirds fly……」

也罷,就把這道虹橋當作婚書  ──  一紙致太平洋的婚書,用來烙下這生生世世永無休止、時時刻刻始終不渝的山盟海誓;但願有生之年的某天,繁如星河的青鳥飛渡虹橋,迎著笙簫樂韻邁向彼岸那個再無紛亂、煩擾與塵囂的國度,如果。

「Birds fly over the rainbow ~~ Why ~~ then, oh why ~~ can't I ?」




「If happy little bluebirds fly ~~ Beyond the rainbow ……」

「咇…… 咇…… 咇!!!」

落霞殘照,漫天飛紅,輪船的汽笛聲姗姗奏響,而我,卻在趕著上飛機。

「Why,~~ oh why ~~ can't I ?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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