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代，不知道受了什麼影響，我愛上了觀星。
就在學校後方的小山丘，在那兒坐下來，默然無聲，萬籟俱寂，沒有絲毫的俗世煩囂。
抬頭仰望天上萬千星光，星星們組成的壯麗星海，足以媲美銀河的宏偉，不禁令人讚嘆宇宙的奇妙。
這樣靜靜地過了一夜，時間卻猶如稍縱即逝般，流逝得如此的快。
每一次，我總會見到她。
站在草原的另一邊，跟我凝視著同一片星空。
眼睛睜得圓圓的，水汪汪的眼珠上倒映出星星的光芒。
那種眼神，只有真正迷上星星的人，才會流露出來。
某天，我硬着頭皮走過去問她:
「妳……也喜歡觀星的嗎?」
「嗯，」
她轉過頭來，先是有些詫異，然後緩緩張開柔軟的朱唇:
「我覺得星星很神奇呢，不管人世間的時光怎麼流逝，星星的光芒卻不會衰弱。」
她的雙眼猶如星辰般美麗，又如星空般變幻無窮。
我猛然想起了張若虛的那首詩，唸起了其中一句: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她的眼神中閃露著興奮的光芒:
「你也懂得那首詩嗎? 我覺得，比起恆河沙數的漫天星光，人生像是剎那間劃破天際的彗星，燦爛的出現，黯然的消失。」
「我倒是認為這樣的人生才有價值，雖然很短暫，卻迸發出最美麗的光芒，為世界發光發熱，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嗎?」
她微微頷首，莞爾一笑，彷彿星星、月亮與太陽都快要墜落到我身上來。
那是我們的初次對話，星星至今依舊閃耀不停。
自此之後，每晚我都會準時來到後山。
一半原因是為了觀星，另一半是為了跟她見面。
有時候經過山腳的日本料理店，順路買兩個便當，跟她一起吃。
就是這樣日復一日，星星記錄了這段淡淡的甜蜜歷史。
「吶，你有沒有看過獅子座流星雨?」她問。
「那是孩提時代的事情了。有一次跟父親回故鄉探望奶奶，恰巧適逢獅子座流星雨湧現的週期…….老實說，躺在綠油油的田野上捕捉到一閃而逝的流星，感覺真的好棒。」我答。
「可是，我沒有你那樣的福氣……」她潔白如雪的臉龐上隨即閃過一絲陰霾。
「這是……為什麼?」
「依稀記得，從小我就很體弱多病，進出醫院是家常便飯。對我來說，病房就像是我的家，醫生和家人都說我沒救了……」
她嚥下口水，神色苦澀地低垂下頭。
「手術刀切入身體的痛楚，因多次打針而瘀青的手肘內側，還有沒有味道的醫院伙食…… 這些也許你都未曾體會過。每當我從窗戶低頭、看著跟我同年紀的孩子嬉戲玩耍，內心真的很痛……」
這時我才發覺，小小的淚珠沿著她的臉頰滑落而下，一副姣好的容貌也花容失色了。
「每晚坐在黑暗靜謐的病房內，我唯一的興趣就是觀星；對星星祈禱，祈求它們賜予我自由和幸福，至少不用再躲在死寂的醫院裡。」
「可是，就連上天也要玩弄我，讓我一次又一次錯過了獅子座流星雨，都是因為那些可恨的手術的緣故。」
她咬牙切齒咒罵那些可怕的兒時回憶，彷彿是為了掩飾心中的軟弱與彷徨。
我抱住了她玻璃般纖弱的身軀，把她抱入懷中，輕輕撫摸著那柔順的長髮、溫柔地。
「不要怕，只要妳願意，我會永遠陪伴在妳的身邊，直到星空不再光芒閃耀的一天，直到宇宙化為泡影的一天。」
她依偎在我的懷中，臉上掛着幸福的笑容，靜靜的度過了一夜。
只希望這是永恆的黑夜，從此不再醒來。
彗星消逝了，留下長長的尾巴。
她答應過我，一起去看下一次的獅子座流星雨。
可是，到了約定的那一天，她爽約了。
在那片遼闊的草原上，我再也找不到她的足跡。
回去後，母親交給我一封信，是一個女孩子寫給我的。
我愣住了，倏地想起她嬌俏的樣子，想起她甜美的嗓音。
打開信封，我的心也彷彿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的墮下去了。
「對不起，請原諒我的所作所為，不能親自跟你告別。
如果再見你一面，大概我又會捨不得你了。
人的生命就像彗星，一閃即逝；曾經劃破這一片星空，最後也淹沒於星空之中。
明天我要去外國治病了，很大可能從此不再回來。
如果我能夠活下來，那是託你的福；
如果我無法活下來，那是天意弄人，你不必為我難過。
生與死只是一線之隔；就算是多麼閃亮的巨星，最終也難逃殞落的命運。
我愛你；
可是我不能佔有你，要你陪伴我面對恐怖的病魔，要你陪伴我走這一條不可回頭的路。
你是個好男孩，將來肯定會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女孩。
最後，希望你忘記我，把我的存在從記憶中抹去。
若有緣分，來生再見。 」
看完信件，我才發覺：我再也握不住那遠去的彗星了。
抬頭遠眺，竟只看到一片空蕩蕩的天空，與揮灑在空中的晶瑩淚珠。
星星啊，您在哭泣嗎?
往事如煙，至今事隔已經二十餘年。
後來我成為了人父，偶爾帶着孩子們上山觀星。
每次孩子總會表現得格外興奮、亂蹦亂跳，或者是徹夜難眠。
有一次，孩子指着劃過夜空的彗星，高聲呼叫:
「爸爸、爸爸，看! 彗星出現了。」
我仰望天際，只見彗星在夜幕上劃出一條完美的弧線，最終消失於天空的另一端，只留下一條閃亮的軌跡。
「噢……彗星消失了……」
孩子垂下肩膀，有些遺憾地說。
我微笑着摸摸他的頭、温柔地。
「傻孩子，彗星怎麼會消失呢。它只是前往太陽系的另一端，繼續它的旅程；終有一天，它會再度回歸這個藍色星球，綻放它的光輝。」
孩子似懂非懂的頷首，也許以他的年紀還無法理解我的話語。
現在，每當我仰視一望無際的星空時，總會禁不住想：
她會否就在世界的另一端，跟我仰望着同一片星空?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