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雨和貓和茶(三)
「這裡並不是我作為貓時所誕生的地方，我也不記得自己真正出生的地方到底在什麼地方。」
貓妖拿起杯啜了一口，或許是已經習慣了熱茶的溫度，並沒有像是第一次那樣突然跳起的激烈反應。
「但想不起來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連自己都沒有歸屬於任何地方的實感。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只是為了不想輕易死去而本能的活著。在我真正長大成熟以前，其實就已經過著流離各處的日子。」
她摸了摸懷中的黑貓，指尖輕拂，撥弄著耳朵略長的細毛。
「烈日還有大雨，對新生的小貓來說都可以成為一種生命的威脅。天氣太過極端的時候，也不得不借用人類的屋簷，在廊下躲避可能會讓身體脫水或失溫的危險。即使我知道，那都只是暫時且片面的庇護。」
她仍然閉著眼，彷彿雨聲和遙遠記憶一起變得零碎。
「我是唯一活下來的那隻貓崽，其實我也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是一種幸運。那個時候的自己根本就沒有餘力想這麼多。」
就算在這樣的回憶中，她仍然能夠在半閉著眼睛的情況下，準確的給已經飲盡的空杯中注入新茶。
「直到那一天，我記得那也是個雨天，很多事情都改變了。我提著疲憊的身體倒在廊下，又累又餓，全身還冷得發抖，想著不如就這麼算了吧，反正從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從來就沒有什麼值得自己期待過的事情，不如就這樣讓自己輕鬆一點，大概也不是什麼壞事。」
她的視線看向背後已經荒廢的老舊屋子。
「那是我第一次和人類這麼接近，對我們這種這輩子幾乎都沒有和人類真正接觸過的流浪野貓來說，他們並非能讓我們毫無理由信任相處的對象。或許是因為慌不擇路，也可能是因為怎麼樣都無所謂了，我沒有逃開、也沒有威嚇，只是任由對方決定自己的命運，我並沒有向人類搖尾乞憐的想法，也沒有那個必要。」
在很久以前，曾有隻將死的小貓路過這裡，那是牠與人類的初次接觸。
「我不知道，或許我真的只是累了，心裡其實早就沒有活下去的想法。」
「可妳最後還是活下來了。」
不管發生了什麼，現在他們的相遇的仍是擺在眼前的事實，就算擁有超越人類的常識的壽命和能力，但妖怪依然不是幽靈，是具有實體，並且同樣會經歷死亡的存在。再說了，從本質上缺乏五感的幽靈，根本也不可能會被燒熱的茶水燙得猛搧舌頭，發出可愛的哀鳴聲。
「確實，如果他們沒有接納我、覺得麻煩、對我視而不見的話，那天晚上，我就應該已經成為了另一種不同的模樣。」
曾聽說對過去的人類而言，黑貓也曾被視為帶來不幸的象徵。那些想法上的避諱和禁忌，也很容易讓人們會對眼前虛弱的小貓見死不救。
然而對於妖怪而言，也並不存在什麼如果曾經的問題。就因為那些事情都沒有發生，所以現在，這隻已經歷過無數年歲的貓妖才會坐在自己的面前，悠然喝著杯中的熱茶，與自己講述過去曾經發生的事情。
「後來，他們接納了我。不論他們最開始的想法到底是什麼，是不是只是出於憐憫還是同情，但他們還是讓我住進了這裡，允許讓我和他們一起生活。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和人類之間產生了奇妙的緣分，一種我從來不曾想過，也不敢去奢求的事物。」
她嫣然一笑。
「我知道，這對妳可能並不好理解。」
如果說自己是對人有所接觸而產生了嚮往，那麼從還是動物幼年時就產生緣分和依戀，並且一直看著這樣心情的她，那又會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感？
「不過，在我們身上都擁有著他們所留給我們的重要東西，對吧？我能夠感覺出，妳也同樣擁有著那樣的事物。」
就算不必特別點名，自己也已經知道，她所說的重要東西是指什麼。
鈴聲再度響起，她甩落了髮尾的雨珠，而自己瞥了一眼放在桌腳旁的傘，彼此都能夠理解，那些對於妖怪而言「雖不討厭，卻也沒必要」的事物，那些始終沒辦法真正捨棄的過往。
「我喜歡妳現在的表情。」
看著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似的，她的話語都是那麼地突然。
「我現在的表情，是什麼樣子？」
並不是自己壞心眼讓對視力本就不好的對方仔細端詳自己的表情，而是自己真的不確定，現在臉上究竟表露出了怎麼樣的情緒。
「大概……和我現在臉上的表情差不多？」
「……」
結果到底誰才是更為惡趣味的那邊，這還真不好說。抿嘴輕笑，聽不出她這話中的真正意涵，或許她只是想表明，自己和她確實有類似且相像的地方。
「我也喜歡那些人們臉上的表情，當有外人來到家門前，他們也會像現在這樣請對方入坐，然後泡上一壺茶招待對方。雖然那些人我都不認識，我也不知道這樣的行為有什麼意義，但是當他們坐在椅子上，喝著茶談話時，我總能感覺到某種溫暖的感覺，他們會用這樣的方式來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而我也會臥在他們的大腿上，試圖成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
「所以妳才會……」
「真要說起來的話，大概只是一種懷念的情感吧。其實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理由，只是我喜歡那樣的感覺，想把那種感覺延續下去而已。」
並不需要什麼複雜的理由，妖怪本就沒有什麼絕對的目的，對於他們這樣的妖怪來說，比起實際的道理更願意順從自己的情感和期望。
「重點不是他們究竟給了什麼給我們，而是當他們把那些事物親自交給我們的那個時候，我們的內心、我們和他們之間就會因為那樣的舉動而產生一種連繫，變成某種只屬於我們的意義。」
她喜歡茶嗎？其實不全然，真正吸引她的並不是茶的香氣或味道，不是茶這種飲品的本身，而是泡茶這件事所帶起的情緒。或許她從不樂於獨自一人坐在幽靜的林中獨自啜飲，她真正喜歡的是有客而來時，備茶相迎的那份喜悅。
那會讓她想起從前的事情，想起曾為她重拾生命的人們。
對她來說，那並不是憧憬。
只有還未得到過的冀望，才能夠被稱為憧憬，而對她來說，那已經不再是未得到的東西，而更像是從記憶中逐漸剝離消逝的事物。
但那也同時意味著，對她來說，某些事物已經不可能再追回。
「他們……」
由自己來提問這種問題真的合適嗎？
如果這真的是對她來說沒有辦法釋懷的一種情緒，那麼自己是不是不應該隨意去提起那些原本應該深藏在內心中的回憶？不該去觸碰那些已經隨著時間而慢慢逐漸結痂癒合的傷口？
「妳應該也能明白，他們後來都離開了這個地方。」
所謂的離開，其實包含了太多的可能性。雖然無論當時發生了什麼，當時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她，心情肯定不會像現在如此平靜和釋然。
「也許就是那樣的執念，最後才讓我成為了妖怪。」
很可能，那並不是在真正意義上距離的離開，對於妖怪而言，只要與人類產生了連結，那麼他們便能夠順著這個連結尋找到相應的對象。既然她最後又獨自回到了這個地方，那很可能就意味著……
就算距離可以無比接近，但屬於人類與妖怪的時間卻不可能相同。
對於擁有更長時間的妖怪來說，和人類的相處越是深刻，時間在記憶中所留下的痕跡就會更顯得清晰。那種矛盾和痛苦，是妖怪才能夠理解的事物。
她還記得，漫長的時間足以讓妖怪記住很多東西，卻也同時能夠讓原本清晰的事物逐漸變得模糊。
當熱茶逐漸變冷，他只能從那些片段的回憶中去試圖尋找出近似的回憶和溫度，去重現那些對自己而言重要的曾經。
她認為如果是那些人類的話，或許就會這麼做。
還是貓時，她並不懂得這些；但當她成為妖怪擁有了類似於人類的知能後，面對的已然是另一種層面的情感。
茶涼了，還能再續，而對她而言重要的人們，卻已經不在。
「妳是位好客人。」
「為什麼？」
明明只是坐著，喝著那些甚至講不出幾句品評的茶，臉上甚至都沒有什麼表情的變化。為什麼她會得到這樣的結論，自己並不能理解。
「並不是所有的客人都會樂意聽完那樣繁瑣無趣的故事，不管是人類也好、妖怪也好，不是全部的客人能對無法改變的過去還有已經走味的茶提起興致。」
「然而，就算是這樣，妳還是會泡茶給他們喝。」
貓妖並沒有回答，或許再次斟滿的茶，還有她唇角勾起的微笑，就已經是她所有的答案。
即使是對於過往的回憶的執念，知道那麼做最後會通往什麼都沒有的結果，她只能守著荒草蔓生的過往，倚著那扇不會再有故人歸來的門，看著沸騰的滾水的蒸氣裊裊升起，為遠道而來的偶遇遞上他們並不在意的一杯茶水。
自己沒有辦法斷言，那是一種錯誤。
「茶很好喝。」
她聽著這樣的評語，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謝謝，不過我覺得妳似乎並不太適合說謊。」
「也不全然是謊言。」
自己的確沒有辦法說得出茶的好壞，因為那對於妖怪來說並沒有任何意義。但縱使是像自己這樣的妖怪，也仍然能夠從面前的這一杯茶中，感覺到某些在歲月中沉澱累積的事物，以及她為來客沏上一壺茶時，在那背後所飽含的情感。
在她懷裡的黑貓，此時伸著懶腰站了起來，走出了她主人的臂彎，走到了自己的身旁，用身背拱著腳踝和小腿，哼了幾個呼嚕，又「喵」的一聲跳上了自己的大腿。
「看來是真的。」
她喃喃自語道，但她所面對的對象並不是自己，而是腿上的黑貓。
「……妳完全是以牠的反應為判斷基準吧？」
「是這樣沒錯，畢竟那孩子是『我的眼睛』嘛。」
她聳聳肩，彷彿開玩笑地說著：「這也沒有辦法」。
黑貓的舉動打斷了她們的對話，然而自己卻也慶幸著並不必將那樣的話題延續到最後。
但她還是不禁想向眼前這位經歷了太多，已經與人類留下了過多的連結和回憶，甚至和自己有著幾分相似的妖怪，提出一個發自內心提問。
「妳會後悔嗎？」雖然她並沒有親身體會過那樣過網，對於人類的觀點也不盡相同，但自己也會感到徬徨，會不自覺的將那樣的情感投射到自己的身上。
而自己想要聽到的，也不會是一個明確的答案。
貓妖凝視著，那是從他們相遇以來最漫長的一次沉默，明知道她的眼睛並不能清楚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但她卻仍然端詳著，雖然視線是面對著自己，但她的視野彷彿穿過了自己的思緒，看得是更為遙遠的事物。
經過短暫時間後，她凝重的神情舒緩下來，回到了最開始的模樣。
「那麼，妳覺得我後悔嗎？」
「用問句回答問題是不是有點狡猾？」
對於噘嘴表達的不滿，她只是輕輕歪著頭，並無回應。
不知是她體內原本身為貓咪的天性使然，還是她的個性本就是如此。她那略帶俏皮的語氣還有狡獪的笑容，都像在試圖顛覆自己的想法，彷彿那些曾經發生在她身上的過往，都只是一種說詞、一個她隨興編出的故事，一場恍如幻夢般對身為妖怪的她無足輕重的回憶。
還是說，自己在無意識中也產生了某種期待？
或許她是用裝傻的態度向自己抱怨，或許她同樣是在告訴自己，有些事情，甚至並不需要一個答案。
注意到的時候已經輕輕嘆了一口氣，卻不是因為遺憾。
「我差不多該走了。」望向天空，心中想著，又是一場奇妙的際遇。
而聽到這話時，貓妖的臉上不經意的閃過了那種夾雜著落寞、難受、懷念和不捨各種心緒的複雜表情，卻又在眨眼間轉瞬即逝。
她站起身來，來了個毫無預警的擁抱。
這動作所包含的意義，還有想要傳達的心情，都讓自己不知所措。
「這也是妳所認知的人類會做的事情？」
「不，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對每位偶遇的客人？」
「妳說呢？」
黑色的長髮與銀白的長髮交錯，似乎還能嗅到一些新雨春茶的氣息。像是貓咪般，她絲毫不害臊地磨蹭著臉頰，在耳邊輕聲說著自己才能聽見的低語：
「我不想後悔。」
縱使是經過了無數的歲月，也看過了無數人與人聚散離合的妖怪，她仍然不確定到底應該怎麼樣面對自己的選擇；即便她能夠在漫長的時光中對那些曾經的事物釋懷，她依然有屬於自己的脆弱的情感。
與人類保持距離，卻又同時希望與人親近。
她有感情，有和人類的牽絆，也有無法忍受的孤獨。
那些對於妖怪而言並不必要……卻極其深刻的事物。
而自己能夠做的，只是拍拍她的背，用著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否擁有溫度的雙手。就算自己無法真正理解，不清楚這動作究竟會帶給面前的貓妖什麼，但如果這能夠產生某種意義，那麼自己或許也同樣能夠回予她一個擁抱。
「如果哪天，妳有機會再經過……」
「那妳可以先選好喜歡的茶葉，燒壺熱水等著。」
雖然自己看不到貓妖的表情，但自己卻覺得，她現在臉上露出了平靜的笑容。
「那時候，你還會帶我過來？」
「喵！」
貓妖沒有說話，回應自己的是從腳底傳來的小聲鳴叫。
「說定了？」
「喵！」
「其實你真的能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對吧？」
「喵！」
即使不太清楚原因是什麼……或許自己現在臉上，也同樣露出了微笑。
※ ※ ※
冬末的水氣仍然帶著幾分寒意，每踩過一階青石苔階，空氣中就彷彿瀰漫那種潮濕的泥土氣味。
人跡罕至的小丘森林中，有棟老舊的房屋，或許某個雨天，當旅人跟隨著貓的腳步來到此處，會見到身穿一襲黑衣長裙的美麗女子，閉著雙眼仰望天空。
她身旁的爐上燒著滾水，壺嘴滾著蒸氣。
她會揀出自己喜歡的茶葉，為還搞不清狀況的旅人遞上一杯熱茶。
「歡迎」、「請用」，女子會在遞上茶杯時這麼說道，而其餘時候，她只是默默保持著微笑，撫摸著懷裡的貓。就是離開，她也只是平和地低頭示意。
如果說出自己的奇遇，當地居民便會說，那間屋子早已經無人居住荒廢許久，也並非所有的人都遇見這樣的怪事。
然而，即便充滿了神怪似的色彩，卻從未傳出有人在林中發生過意外或遇難的經歷，美麗的黑衣女子，反倒被是當作了某種幸運和有緣的象徵。
偶爾，人們也會依稀聽見林間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音。
叮叮噹噹地，如鈴鐺搖動般。
在那間古老破舊房屋裡。
在風吹起之時。
恍如幻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