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雨和貓和茶(二)
輕煙繚繞。
沸水燒熱的鐵壺滾著朦朧的蒸氣，和高坡上瀰漫的薄霧交融在一起。
雖不知道她到底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這些，但從貓妖不疾不徐的動作看來，她似乎對於這樣的事情相當熟練。
明明空氣如此潮濕，即便有乾燥的柴薪，正常的火苗應該很難點得起來才對，但眼前黑衣的女人卻只像是隨意揮了揮手，就在爐上燃起了恰好能夠煮沸鐵壺適中的火焰。
「這是什麼妖怪的特殊能力嗎？」
「不，只是熟能生巧的技巧罷了。」
當她煮著水的時候，黑貓便規律地搖著尾巴，在她的身邊一起看著。
「妳喜歡什麼樣的茶葉？」
「我……」
這問題多少是有點捉弄自己了，有什麼妖怪會特地去區別茶的味道差異，還能說出自己喜歡怎麼樣的茶葉？不……自己前面的貓妖似乎就做得到。
不曉得她又從什麼地方掏出了各種大小不一的鐵罐，每個鐵罐裡頭或許都裝著她口中所說的不同種的茶葉，她是認真在向自己確認這樣的問題。
「我不太懂茶的味道，選妳喜歡的就好。」
以妖怪來說，光是刻意把水煮沸的這個舉動本身就已經顯得多餘，如果只是想要解渴的話，普通的冷水就已經足夠，為什麼還特地做這些麻煩的事情，把水燒成更難以入口的燙嘴溫度？
就算加入茶葉會使原本的水產生不同的香氣，那還是件麻煩事。
自己雖然也泡過茶，也明白大致的原理，但要說自己對於茶葉這種東西講究到什麼程度，大概也就是把水煮開，然後將茶葉依樣畫葫蘆倒入壺裡的程度。其實自己無法分辨茶葉香氣的微妙差異，也不知道喉韻或者回甘那種複雜的東西。
對絕大多數的妖怪而言，喝茶這件事情，只能算得上是某種怪異的興致。
並不討厭，卻也沒有什麼必要。
「就我所知，會旅行的妖怪並不多，像妳這種才剛有意識就踏上旅程的可愛孩子就更少見了。」
明明她已經沒有辦法看清眼前的事物，卻又好像什麼都看在眼裡。
視覺這種感官也並非是妖怪對於周遭事物理解的唯一形式，某些逐漸退化失去功能的感官，也可能使其他的感受變得更為清晰。
「像妳這麼好客的妖怪也不多見。」
那些特地坐下寒暄，並且拿出茶葉款待的動作，像極了人類才有的行為。如果不是頭頂的兩隻尖耳還有身後的叉尾，眼前的貓妖看起來和一般的人類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和人類待得時間比較久一點，有些事情就自然而然學會了。」
「人類嗎……」
畢竟可能是從寵物，仍然是被捧在掌心時就已經和人類產生了許多親密的接觸。就算後來因為漫長的時間流逝而轉變為了貓妖，某些過去的記憶和習慣，所親身經歷接觸的事物，仍然會被延續下去。
就算人類會忘記，擁有更漫長時間的妖怪卻會記住那些重要的事物。
而過於深刻的記憶，對於妖怪來說未必是一件好事。
細碎的沙土累積、堆疊、壓實，在長的時間之後，也可能成為堅硬的磐岩。時間可以淡忘掉許多事情，但同樣也會使某些情緒被時間沉澱得更為深沉。不論是美好的過往，或是不堪回首的曾經。
「我想和妳談話的其中一個理由，就是在你身上感覺到了某種相似的感覺。即使妳和我不同，並沒有那麼多和人類共同生存的回憶，但我能感覺到，妳對他們同樣抱持著某種特殊的情感。」
她瞇起眼，也不知道是不因為許久未有來客的關係，感覺她的情緒顯得格外開朗，像是真的在款待認識已久老友那樣的欣喜。
「我……並不是那麼清楚。」
自己對於人類的情感，從來都不是那麼明確。
「那也不是壞事。」纖細的手指舀起一杓茶葉放入壺中，又將沸騰的滾水倒入壺中，香氣即刻便從壺底隨著熱氣氤氳升起。「妳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思考，能夠由自己的意識去決定和人類之間的距離。」
「那種事情……」
──妳也同樣能夠做到，這種話，不應該由自己說出口。
既然對她的過往一無所知，又怎麼能把這種事情說得輕鬆？
「在我生命中，至少有一半的時間都擁有著和人類相關的記憶。」
琥珀色的茶湯倒入小小的杯中，她豎起耳朵，傾聽茶水在杯中的逐漸承滿時的聲音變化，不多不少，恰好九分。
「如果真得抱怨些什麼，也許是他們在我的印象裡消失得太過突然，甚至比我們悄聲走過房頂的腳步聲還要不著痕跡。」
在她微睜雙眼中所飽含的情緒與其說是埋怨……不如說更像是一種懷念。
那是自己所沒有的事物，自己從未和人類有漫長時間的相處。但就算是短暫的，即使只有一個雨季的時間，自己的內心中還是留下了某些無法忘懷的執念，與人類的接觸，親身經歷過相識、熟悉與離別的過程，確實讓她原本什麼都沒有的空洞情緒產生某些變化。
啊……是這麼回事嗎。
就算不是完全理解，自己也仍然能夠明白那樣的感覺。明明本質上妖怪是妖怪，人類是人類，兩者並沒有互相干涉的必要，但是他們卻又不經意的和人類產生了連結，被屬於人類世界的事物所吸引。
原本是一滴雨點，然後，雨聲逐漸變得頻繁，然後連綴為窸窣連綿的細雨。冬天的雨總是這樣，又久又長，有很多時間能勾起回憶的過往。
說不定在冬天的時候，自己也會有一分獨特的感性。那本不應該屬於自己的事物，在不經意的時候卻已經成為了無法忘記的回憶。
有沒有一種可能，那些屬於自己的記憶也同樣不會消逝，只會隨著時間變得越來越深刻，也越來越強烈？
老實說，自己有點難想像。
然而，看著眼前的貓妖，還有自己對人類情感的一言難盡，自己卻沒有辦法斬釘截鐵的說：自己絕對不會產生那樣的念頭，不會和人類產生更多的交集。
像他們這種妖怪的時間實在太長，長到自己不得不去懷疑那些偶然的緣分。
「喝吧，茶要涼了。」
她催促著自己，趁著尚未變冷前先喝完桌上的熱茶。
其實本來想說，不管茶是冷是熱，自己並沒有那麼在意，甚至她自己都覺得並不需要特地用那麼好的茶葉招待根本就不懂品茶的妖怪。
然而想歸這麼想，自己卻還是順著對方的意思拿起了茶杯。
如果對方也同樣並不在意的話，便不會那樣催促自己。雖然對茶的事情說不上完全瞭解，但人們既然會選擇去用熱水去沖泡茶葉，趁著茶還沒有冷卻前去啜飲，肯定也會有這麼做的理由。
嘴唇沾上茶杯邊緣時，香味便隨著蒸氣飄進了鼻腔。
該怎麼形容呢……只要聞到了這味道，自己便能清楚地說出，這是茶葉的香氣，可是要再進一步的去描述那樣的香氣到底對自己來說是什麼感覺，有什麼想法，那就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外了。
清幽的氣息，帶著舌尖幾分的澀，還有一些入口才能嚐出的甜。
那並不是因為摻入了那些白色結晶，被人類稱之為「糖」，能帶來繽紛多彩，讓人感到情緒高漲的調味劑所帶來的甜味。而是茶葉在沸水浸潤之下，釋放出香氣的同時，自然而生的微甘。
茶湯滑過喉嚨，又浮起一絲柔和的溫潤。
或許是他人親手沖泡的關係，自己比過去都要更仔細品味那些殘留在鼻腔和舌尖的香氣。不知是技術還是茶葉品質的不同，和自己過去隨興沖泡的茶可說是天壤之別，是連就算味覺並不怎麼敏感的自己，都能夠清楚感覺到的差異。
雖然並不算濃烈，自己卻並不討厭這樣的香氣。
也許在那其中，同樣也摻雜了面前貓妖對於人類的某種複雜情感。
「唔喵！」
結果款待著自己，身為這場茶會主人的她，卻猝不及防地發出突然的哀鳴。她皺眉閉眼、半吐舌頭，身後的兩條尾巴高高聳起，並且毛都直豎了起來，就連懷裡本來安穩趴著的黑貓，都被驚得跳下身來。
看到這怪異的反應時，自己還下意識向後轉頭，堤防地看著四周。結果發現偌大林中，除了那些在樹梢感到好奇而不斷張望，已經和這片靜謐環境融為一體的鳥兒以外，並沒有其他的外來客到來。
雖然不知道由自己這個本來應該才是「不速之客」的妖怪說這種話適不適合，但在所能見到的範圍裡，至少在自己認知的範圍裡，並沒有那種需要特別去警戒的危險。
結果一回頭，又見到對方仍吐出似乎發紅的舌頭，看起來略顯痛苦的用手掌搧著。
是因為茶水的溫度太燙……嗎？
說起來隱約好像也有聽過，人類似乎會把不擅於熱食的人稱為「貓舌頭」，然而自己一直以為那是種較為誇張的說詞，只是像逸聞謠傳一類的事物。
「咳！抱歉，有些久沒有喝茶了，舌頭一時間沒有習慣過來。」
她有些難為情地想要解釋為什麼剛才會有那樣奇妙的舉止，看來舌頭是不燙了，但是那抹淺色的緋紅，卻已經從舌尖偷偷爬上了她的臉頰。
明明是存在時間比自己還來得更為久遠的妖怪，卻會去在意那些情緒、儀態或者顏面那種在人類身上常見的情感嗎？
在顯得那般難堪的對方面前似乎有些失禮，但是看著她的反應，自己還是不由自主的掩嘴笑出聲來。
「為什麼啊？」
既然早就知道怕燙的話，為什麼還要選擇這種非得加熱才能喝的飲品？
本來泡茶這件事情對於妖怪來說就沒有什麼必要性，如果是原本就不擅長的事物，就更顯怪異了。
儘管是妖怪，卻有模有樣地學人類泡茶。
明明不擅長熱飲，卻還是執意催促著自己在冷卻之前品嚐。
這隻貓妖，或許比自己所想的還要矛盾，卻也矛盾得有些可愛。
妖怪本身未必會有什麼特定的情緒，不過絕大多數都表現得直率。儘管在人類的眼中妖怪似乎也被人認為是某種具有智慧並且狡猾的存在，但其實這該是某種誤解，畢竟若不是為了與人類交流，妖怪之間的相處其實並不需要具備那麼多複雜的思考和表達形式。
還是說，她也想試著融入人類的社會呢？
若是如此的話，那她應該去距離人類更近的村鎮或城市才對，而不是獨自留在這個看起來古老破舊，已經無人居住的房舍之中。
「……為什麼，是嗎？」
她像從來沒有被提問過這樣的質疑，有些猶豫地偏著腦袋思考了一下。
但這個問題並沒有困擾她太久，看來在她心中本來就已經有相應的答案，她所需要做的，只是讓那些答案從已經被沉澱許久的記憶中重新揚起。
「因為我覺得，這對我而言很重要。」
喃喃的語調聽起來並不是在解釋，而更像是在講給她自己聽。
拿起茶壺，重新給兩只杯子斟滿了茶。
她的手似乎是下意識地撫摸著頸子上的鈴鐺。即使表面上光澤不再，可能早已經是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年月古董，但仍能感覺得出來，在那個不起眼的小鈴鐺上，肯定有著遠超過本身包含的時間和意義。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要不要順便聽個無聊的故事？」
「我覺得不管我想不想聽，可能妳都會想把它給講完。」
貓妖莞爾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那意味著她也的確能夠意會到自己話中的打趣的玩笑。
黑貓重新跳回了主人的懷中，將身子蜷曲，安詳地再次打起了盹。
或許這也意味著，接下來由眼前這位貓妖所說的故事，可能時間會比起想像中要來得更久些。
一滴雨悄然落入茶中，又輕輕濺起，綻開一圈短促而無人察覺的漣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