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雨和貓和茶(一)
女孩臉仰向天空，似乎在思考些什麼東西。
她的眼神迷離，甚至有些恍惚。
下一秒，原本清晨太陽初升的街道裡，突然傳來了一聲輕巧的「哈嚏」聲，讓剛從睡夢中醒來沒多久，還弓背伸著懶腰的貓咪也不禁轉頭窺伺。
然而，不知道是太陽才剛從地平線初升，抑或是最近的天氣實在冷得太讓人感到懶散，加上這一場讓空氣變得涼颼颼的細雨，城鎮的街道上甚至看不到任何一個行人經過。
當然……那是只限於人類範圍的說法。
如果仔細去觀察貓咪，或許就能夠看到，那倒映在珀色瞳孔中的身影揉了揉發癢的鼻子，哆嗦著打個顫，緩慢朝向街道的另一端盡頭悠悠走去。
如果讓人類知道，並不只是他們會因為對冷空氣過敏而連續不斷的打噴嚏，想必他們也會露出相當精彩的表情吧。不過就算人類能夠察覺到她的存在，卻也未必能夠同樣意識到她並非人類的這個事實。
她曾經聽過，人是無法獨自生存的群居動物。
對於這件事情，她始終抱持著懷疑的想法。
不過就是自己單獨過日子，不與其他人來往，由自己決定自己要過怎麼樣的日子，還有下一次的目標要前往何處而已。
從她誕生在這個世界開始，絕大多數的時間裡都維持著這樣的心情。
雖然在她所經歷不知究竟有少次的停雨晴空之中，在那些朦朧印象裡，也偶爾會見到一些模糊的身影。她並不能否定，在那些畫面中，也同樣有著某些與人類共同的回憶。
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她漫步於人類的世界之中，以人類的姿態生活。不斷旅行造訪各個不同人類所群居的城鎮，如果以妖怪的立場來說，她其實不需要依賴人類，就算只有她自己，她也能夠獨自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然而，如果要她斬釘截鐵的說，自己的世界裡並不需要其他人類。在自己記憶裡也並不需要那些和人類共處的記憶，她也不覺得那會是自己真心的答案。
她覺得自己始終在模糊的邊界遊走，一直提醒自己並不要和人類過於接近，但她的內心卻又總有一個聲音不斷和自己的意識唱著反調。
並非人類，而嚮往人類。
「喵！」
捲起尾巴伸著懶腰，即使天空中仍然飄著小雨，貓咪仍然還是把毛上的水珠給甩了甩抖落，走近了她的身邊。
「喵！」
蹲下了身子，盯著全身黑毛的牠，明知道根本就聽不懂對自己表達的意思，自己還是不假思索用同樣的音調回應了眼前的貓咪。反正這種看起來有些讓難為情的行為，最終也只有自己和眼前的貓咪知道。
「你不會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吧？」
她所說的話，貓咪應該也是聽不懂的，那麼做反而有點像是在安慰自己，居然會那麼下意識的做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舉動。
「那麼說，你也和我一樣嗎？」
「喵！」
「想要帶我去哪裡嗎？」
明明就沒有聽懂貓咪所想要表達的意思，倒也是自導自演得挺開心。反正貓咪也不會真的說話抱怨自己的想法完全不對，從自己的立場看來，這可比起與人類交流還要更輕鬆得多。
有時他也不禁覺得，擁有和人類相似的知能和情感，可能也未必是件好事，畢竟就連她也時常覺得，屬於人類的煩惱實在太多太多，多到她有時都不禁懷疑，為什麼人類總能抱持著那麼複雜的情感，思考那麼複雜的事情？
如果她能夠由自主意識選擇的話，那麼她寧可選擇當隻更終於自身欲望的貓，而不要跟人類這種情感複雜的生物扯上關係。至於為什麼是貓咪而不是其它動物，她覺得自己也回答不出個所以然。她就是覺得貓咪這種動物和自己的相性就是說不出的合拍，尤其是那份無奈不想管事的慵懶氛圍。
啊，對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對於人類世界裡最常和自己打交道的那兩種動物來說，她覺得狗總是有些反應過度，若不是蹭過來大幅度把牠們尾巴搖得像是被狂風颳起的麥穗，再不然就是不斷朝自己的方向發出長嚎。
或許那就是那種生物和自己交流的一種形式，但說實在的，他始終沒有辦法適應這種過於熱情的態度。她反而更喜歡貓咪那種有恃無恐，又帶著些許目中無人的平靜，牠們並不會對自己釋出明顯的善意，卻也不會對自己抱有強烈的敵意。
這樣的距離感，反而讓她感到放鬆。
「還是說，你知道什麼睡午覺的好地方嗎？」
這回，她沒有得到貓咪的回應，貓咪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瞥向自己，甩了甩尾巴，看起來就像是人類朝著自己揮手的動作。
「……難不成牠真的能聽懂我在說什麼？」
明明自己只是隨便說說而已的，結果這隻貓咪好像真的有那樣的想法，完全擺出一臉「真拿你沒有辦法」，讓自己趕緊跟上的表情。
先不論那些找不到合理解釋的細節，她還是有些在意，如果跟著貓咪走的話，牠會把自己帶到哪裡？
雖然人類的世界裡，貓咪並不陌生的常客，但她覺得應該很少有人類能夠明確的說出貓咪這種生物究竟在想些什麼，又或者牠們的行蹤究竟遍及何處。
牠就是一種似乎隨處可見，卻又讓人摸不清頭緒的生物，彷彿與這個世界若即若離。總會不經意的出現在眼簾，卻又在下一秒不知道消失到什麼地方。和自己相較起來，他們似乎才是更適應人類的存在。
貓咪的步伐不快也不慢，似乎真的是刻意為了讓自己跟上。她也曾看過貓警惕躲著人的模樣，如果眼前的貓有那樣的想法，自己肯定也追不上。
不過，貓咪卻也沒有再回過頭看她，或許在這個連行人都沒見著的路上，也只需豎耳聽著背後傳來的腳步聲，牠就能夠判斷自己到底有沒有確實跟上。
「不過……牠是不是把我誤認為某種不需要用腳走就能移動的東西了？」
雖然人類似乎都沒辦法看得清楚，但妖怪和幽靈終究不是同一種類別。
至少自己還沒有辦法做到那種無視重力漂浮的事情，正常的路終究還是得邁開自己的雙腳慢慢得走。
就算這話由自己來說有些丟臉，不過自己的身體素質或許比所謂的正常人還要更貧弱得多。尤其是在體力這一塊，自己雖然很習慣長距離的遠行，但只要多跑個幾步就會開始喘，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力氣。
她看過人類揹著大量行李的模樣，她很難相信人類的遠行居然這麼麻煩，也這麼不便利。若自己的旅行也必須帶著那麼多的東西，或許自己可能對於旅行的事情會有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見解吧。
這並不是一個坐落於平疇闊野的城鎮。
遠離人類居住的房舍，貓咪拐了個彎，順著道旁的小徑上了山。
上坡的道路，歪斜的石階上覆著人跡罕至的苔痕，加上下雨時的水氣，走起來腳底的感覺並沒有那麼踏實，坡陡路滑，稍有不慎就容易失足。
自己走得越是謹慎，歪著頭看向自己的貓咪就顯得一副無奈的模樣。
「咳……別這樣看我，我可不像你走得那麼熟悉。」
如果自己有那個意思的話，倒是可以隨著雨移動到自己所想的地方，然而她並不知道貓咪的目的地，也不知道距離通往目的地還需要多久的時間。
所以，自己還是只能乖乖跟在貓咪的身後，踏著台階向上。
那是一副神奇的景象。
明明自己沒有理由也沒必要跟在貓咪的身後，而貓咪也沒必要等待自己，牠大可走自己的路，完全不用在意自己有沒有跟上。
然而他們仍然以很慢的速度，就這麼維持一個等著一個跟著的步調，維持著彼此間微妙的距離，在雨中踏上最後的一個台階。
灰暗的天空，雨水和著土壤、青苔，還有些許冰冷的早晨溫度，成為了一種特殊的空氣。那是遠離人煙，被自然圍繞的環境，對長時間遊走於人類之間的自己來說稍微有些陌生的氣息。
即便是在這樣陌生的記憶裡，卻仍然帶有一絲熟悉的意識。
她並沒有看過那樣的片段、沒有曾經的回憶，但是她的五感卻清晰地告訴自己，那也同樣是她靈魂所觸及過的，屬於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她的存在，和雨一起。
依稀可見老舊而破損的屋簷，是人類留經於此的證明，爬滿青苔和藤蔓的牆面，則是歷史與時間所走過的漫長痕跡。
那裡並沒有人，或者應該說，在那裡的並不是人。
清脆的鈴聲響起，那樣的聲音，來自對方脖頸上的飾品。
「看來，有個可愛的客人。步伐大小，嗯……人類孩子……不，大概是年紀更大些的女孩子吧？」
「別這樣，我其實還蠻怕這種開場白的，好像接下來可能就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似的。」
「是嗎？只不過，我並沒有從妳的話中聽出那種擔憂的感覺就是了。」
當她轉過身子面向自己的時候，她的雙眼並沒有睜開，或者更正確的說法是，睜不睜眼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差別。
「妳看不見？」
「視力不像以前那麼好了，現在由這孩子替代我的眼睛。」
純黑的素色連身長裙，和剛才領路的貓咪身上的毛色相同，此時的貓咪蜷縮在女性的腿上，喉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對妖怪來說這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就像自己也能利用雨水感知周遭的環境，透過雨聽到或看見自己耳朵和眼睛無法企及的地方，那麼對方透過其他動物的眼睛延伸自己的視野，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是妳讓牠來為我帶路的嗎？」
「那倒是沒有，雖然我能和這孩子共享一部分的視野，不過把妳帶來這裡是出於這個孩子自身的意願，並不是我的想法。」
「呃……」
「或許是因為妳的身上有著屬於人類的特殊的氣味吧，不過如果和人類過於親近的話，有時情況也會變得比較複雜就是了。」
說罷，女性的頭頂冒出了一對偌大的尖耳，身後也勾出了兩條尾巴。
「既然妳也是那樣的存在，或許我們之間的對話能夠更輕鬆得多。」
「妳不介意？」
不管以妖怪的身分還是以動物的本能，自己其實都已經做足了某種心理準備，在對方的眼裡，成為一個被提防、被驅逐、被警惕的對象。妖怪之間並沒有那麼常互相衝突，但對於走入勢力範圍的對象，未必都表現得那麼豁然。
「既然這孩子看起來挺喜歡妳的，應該是沒什麼問題吧。」
「……這麼隨興的嗎？」
儘管覺得對方的想法實在有些隨興過頭，但既然對方並沒有對自己表達敵意，對自己來說也是件好事。如果能夠避免不必要的事端，自己當然也沒有想要去刻意給自己平添麻煩的想法。
「動物的直覺有時比人類要來得更準確得多，因為牠們並不是藉由文字、言語，以及外在的印象去判斷事物的本身。」
「……妳這麼講的時候，是不是也把自己給包含進去了？」
「很明顯嗎？」
「還挺明顯的。」
雖然可能打從一開始，她就完全沒有想要藏的意思就是了。
能夠使役貓，並且替代作為自己眼睛的，通常也只有貓。而且並不是普通的貓，而是活過了漫長歲月，超出一般人類所認知的動物年齡的妖怪。眼前這位以成熟女性為自己形象的，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
女子伸了個懶腰，懷中的黑貓也捋捋長鬚，張嘴打了個呵欠，兩者的形象就在眼前交融在了一塊兒。對於闖進地盤的自己，她並沒有表現出嫌惡的態度，像是個沒事人似的平靜接受，慵懶地依然故我。
「呵呵，雖然說得隨興，但這孩子也不是看到誰都會親近的。其實，我這邊也好久沒有過路的客人來拜訪了。」
眼前的女子緩緩站起身來，瞇起月牙似的眉眼說道：
「這樣特殊的日子，值得一壺好茶。」
雖說歲月使她的視力不如從前，但是從她的眼中，興許能看到更多原本過去所無法窺見的事物。
「那麼，妳願意跟我喝一杯嗎？」
她的聲音纖弱卻清晰，彷彿在無人的殘垣中回響。
間差規律落在姑婆芋大片葉上的雨點，滴滴答答地像是時鐘秒針的步伐。
鈴聲響著，叮叮噹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