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雨和影 (二)
即將完全被深黑所覆蓋的天空，路口的兩端，他們互相對視。
「而你，卻不是人類。」
以人類的基準來說，應該是約莫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但是在他的身上，卻有著明顯不屬於人類所散發的氣息。
對方完全沒有想要藏的意思，自己也沒有駑鈍到無法看出對方散發的沉重魄力。如果對方真的有那種想法，她甚至沒有辦法像現在這樣直面對方並且以站在平等的高度對話。
「啊啊……我並不意外，年輕的、聰明的孩子。或者應該說……如果妳沒有辦法看得出來，那我反而會有些困擾。」
對方逕直走向自己，或者應該說，走向了那個人類的幼孩。
而自己，只能這樣看著。
「你打算做什麼？」
「別那麼警惕，你和人類的波長太過接近，情緒上還是克制一些比較好。」
她愣住了。
因為對方所說的確實是真的，自己所表現出的情緒有很大一部分會對周遭較為敏感的人類造成影響。雖然那並不是只自己能夠去恣意隨自己的意念去控制或操縱人類的想法，但或許是因為自己和人類有太多相似共有的連結，所以自己在不經意中所流露的喜怒哀樂，也同樣能夠被人類所感受到。
「怎麼啦？這麼晚了，不趕快回家很危險的。」
對方屈膝蹲下身子，以溫和的語氣嘗試和女孩對話，這一幕在她的眼中看來同樣感到不可思議，自己平時在其他妖怪的眼裡看起來也是這模樣嗎？
不，就算和人類有相似的情緒和思考方式，自己或許也沒辦法做到和他相同的事情，也不知道該怎麼樣做出那樣自然的動作和行為舉止。自己喜歡人類，但更多時候她更仍然成為一名「旁觀者」如果不是像現在這樣緊急的情況，自己可能不會特意和對方交流，而只是一種隨興的心情。
人類女孩一臉茫然地張望四周，似乎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從許多不同的意義層面來說，或許不知道反而對他們來得更好。
「知道怎麼一個人回家嗎？」
「啊，嗯……嗯！我……會。媽媽，教過，我知道怎麼走。」
「是嗎，很棒喔，那快點回家媽媽才不會擔心對不對？」
平和的對話，讓她懷疑對方是不是常做這種事情，甚至已到了熟悉的地步。
女孩點了點頭，可能是因為同時面對兩個完全不認識的生面孔，所以女孩顯得有些怯場，但在她的情緒中卻已經沒有了先前遭遇惡犬時的恐懼。
看著女孩朝向他們揮手遠去，自己也慣性的向女孩揮了揮手。
「這樣沒問題嗎……？」
雖然這種事情應該也輪不到由她來擔心，但是受到好奇心的驅使。自己還是向眼前這個不知是敵是友的提出了疑問。
「沒問題，離開的時候我有在她影子裡留下自己的意識，至少今天，那足以讓她平安的回到人類所謂的家中。」
「……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
「在這座城市裡總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人類也好，妖怪也好，這不是什麼立場的問題。」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紙盒，視線看向了自己，思考了數秒以後又重新塞回了口袋中。似乎在人類的世界，人類會將那樣盒裡的細長棍狀的東西叼進口中，隨後吹出一陣嗆人的煙霧。「只不過我倒是沒有想到，居然是由一個過路的旅人插手，而且是特意站在人類的一方。」
「你不也是站在了人類的那邊？」
「我？我並沒有站在哪一邊，也不需要站在哪一邊，如果是某些無藥可救的愚蠢人類，我也能讓他們從此消失在某個燈光無法照進的角落，這個城市有自己的運作方式，而我也有屬於自己的規矩和想法。」
雖然妖怪還是能夠理解並且認知「城市」這個詞彙的概念，但是從這樣一個妖異的口中聽到，還是有點意外。
「聽起來你和人類相處已經相處了很久？」
「那是太久了……甚至在這裡還沒有那麼的冰冷死板的泥盒子，人類還沒有學會用人造的燈光取代陽光的照明以前，我就已經和他們共同生活。」
時間對於妖怪來說，始終是一種含糊的概念，至少絕對不像人類的制定的規則那麼精確。
那並非只是因為種族不同所造成的概念偏差，就算是在相同的妖怪裡，對於時間流逝的速度感也不會一樣，甚至更進一步的說，每個妖怪也全部都有屬於自己單獨一套的概念。
但就算是模糊的概念，自己還是能從對方的口吻中聽得出來，那並不是一段自己能夠企及的時間長度。比起自己一閉眼一張眼的時間還要久，比起從一座城市到達另一座城市的時間還要長，甚至比起從自己第一次產生屬於自己的意識，降生到這片大地的時間還要久遠。
「換個位置嗎？夜還挺長，我們可以找個地方慢慢談。」
「如果我不想呢？」
「那也無所謂。」黑夜中的男人聳肩。「對這個城市來說，你也只是一個過客，照理說，我不該用這座城市的規則來要求你應該做什麼
就算在昏暗的光線下，也能夠看到男人臉上的微笑。
「前提是，你沒有干涉這座城市發生的事情。」
「……我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嗎？」
就算並沒有明確威脅自己的意思，但還是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壞心眼。
如果自己沒有屬於人類的知性，只是純粹以自我為主的妖異，或許自己真能夠完全無視男人的話語，留下一聲輕蔑的嘲笑掉頭而去。但實際上她也聽出了對方口裡的話中之話，假設自己從開始就沒有那種和人類相關的情感，那打從一開始她就不會在意女孩的哭泣聲，而會選擇裝作無事發生的漠視那一切。
在妖怪的世界裡，並沒有所謂的長幼次序一說，但妖怪之間卻能夠透過類似直覺的形式彼此互相感知，眼前的對象到底是不是自己能夠招惹得起的對象。
至少就目前為止，對方已經是非常放下身段在和自己交談了。
「別那麼緊張，保持警戒是個不錯的習慣，但是一直表現出太過露骨的敵意就有點傷腦筋了。」
「只是自然反應而已。」
就算對方再怎麼表現出友好的態度，那種隨時間歲月逐漸累積而成的壓迫感仍然讓她直覺性地繃緊了全身的神經。如果不是對方將自己視為能夠交談的對象，自己的存在和剛才落荒而逃的那道黑影或許並沒有什麼兩樣。
「如果可以的話，或許妳可以把這當作是這座城市的居民給遠道而來旅人的一點小小歡迎。」
「……這是什麼城市居民才懂的笑話嗎？」
「那倒不是，但若是妳願意放鬆心情笑個幾聲，也算是給我一點面子。」
「好吧……」就算論嘴上功夫，自己恐怕也不是這個男人的對手。
「反正看起來，這場雨也還得下好一段時間。」
「很高興我們能達成了初步的共識。」
雖說對方的行為舉止顯得溫文爾雅，但實際是怎麼想的，就和潛藏在黑影中的那些未知的部份同樣讓人捉摸不透。
妖怪並不需要仿效人類的行為才能生存，但是當妖怪開始學習模仿人類的思維模式以後，也同樣會表現出屬於人類的複雜想法、隱瞞臉上的情緒，在話語中掩藏起想表達的真實意涵。
本來妖怪的行為表現應該會更直接也更容易理解，就如剛才遇到附在惡狗的身上的那種小型妖物那樣，表現出更像是生物的本能。但妖怪也同樣會學習，會在漫長的時間裡面去找到更適合生存的方式。
即使存活於世上久經漫長的歲月，也未必同樣擁有龐大多樣的知識；即使與人類和平共存，也未必代表對人類的行為和價值觀表示認同。然而如那個男人所說，當活的時間越長，待在某一個地方越久，也就越容易看到某些不同的事物。
和不斷遠行的自己不同，他所看到的，是屬於這個城市變化的過程。
那是自己所無法驗證，就算看過再多風景都無法完全理解的事物。
「你能喝酒嗎？」
「不是特別喜歡。」
就算是妖怪也仍然會因為酒精而感到醉意，當然也有某些特別喜歡那種氣味而喝得酩酊大醉的妖怪，但至少自己並不是那麼樂意。
「是嗎，可惜了。」
「可惜什麼？」
「我本想，或許找個地方喝點酒比較容易讓你的情緒不那麼緊繃，這樣對話起來會更放鬆些，最起碼不會釋出那麼強烈的敵意。」
從對方的話語和臉上的表情裡，甚至沒有辦法直接驗證出他所說的到底是認真的，還是為了接續話題而刻意和自己開的又一個玩笑。
男人撐起傘稍微走在斜側方，帶領她穿過下著細雨的街道，答答的皮鞋聲聽起來沉穩且厚實。他的腳程並不快，卻也完全沒有拖沓和猶豫，看起來是心中早已預想好了目的地。
「這個城市裡的妖怪……」
「沒什麼，物以類聚而已。」
在視線可及處，街上到處都有不同種類的妖怪在四處遊蕩。有些隱藏於陰影的邊界處，有些則化作和人類無異的形貌，混在重疊交錯的傘花底下。也許這正是人類並沒有驚惶逃竄的原因，就算是自己，若沒有特別仔細看的話，也沒辦法一眼就看出到底哪些是人類，又有哪些是妖怪。
雖然在各個城市裡多少都能夠見到混跡於人群中的妖怪，但像是這座城市裡的妖怪似乎又比過去看過的都還要更多，甚至有一種同化與人類共存的感覺。
剛踏入這座城市的時候，其實自己並沒有發現到。是直到夜幕降臨後，當視線和光線都開始變得模糊以後，才突然意識到那樣的事情。
「妳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困惑。」
「這不是我所熟悉人類和妖怪，還有妖怪和妖怪之間的相處狀況。至少我從來沒看過這種規模的怪物混在人類群體裡。」
也許以自己身為妖怪的觀點看來，那種躲藏在暗巷裡的妖異，或許才是自己最為熟悉，也最符合人類對於妖怪的形象。
並不是所有人類都能看見妖怪的存在，但是也並非所有的妖怪都願意出現在人類的所及的視野裡。那簡直像是看到兩個不同的世界在眼前重疊，相互影響。
「不過，妳應該也比其他妖怪能更快理解，『與人類相處』這句話所意味的是什麼意思。畢竟……就算在妖怪眼裡，妳的存在也很特殊。」
「……我並不能理解你所謂的特殊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男人露出微笑，卻不像是對自己的嘲諷和嗤笑，即使在背光的陰影中，仍然能夠感覺到些許溫和沉穩的情緒。
「妳是妖怪，卻又不像妖怪；像人類，卻又不是人類。」他聳肩輕輕搖頭。「雖然我不知道妳是在什麼樣的環境誕生，但在我看起來，至少妳和那些只有在表面模仿人類的行為，在舉止上學習人類社會的妖怪並不相同。」
她從來沒有從其他的妖怪口中聽過這樣的話，甚至就連她自己都並不確定關於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前往何處。就算有時也會偶爾停留在某一座城市，在接近人類的地方駐足，但那終究不是自己的歸宿。
她並不屬於任何一座城市，卻在每一座城市裡留下自己的痕跡。
在雨中，在傘下。
「那麼……在你看來又如何？」
男人並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停下了腳步，停在一間並沒有刺眼燈光，牆壁微微龜裂，外觀樸素的店鋪之前。木框鑲著透光玻璃的拉門，以及門上裝飾的鈴鐺，看起來都有些年歲老舊斑駁的痕跡。
她和男人的視線交會，在那深黑色的眼瞳裡試圖尋找自己銀白長髮的倒影。
「聊聊吧，不斷旅行的、年輕的、孩子。」
男人做出了像是人類般拱手邀請的動作，手掌朝向的地方，便是他後頭那間看似平凡的店家。
這座城市的夜晚，霏霏飄落的細雨，或許還得再延續好一段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