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雨和影 (一)
不知道是從什麼在人們心裡形成的既定印象，夜晚和雨總會帶來某些不好的事物。就算並不是所有的人們都能親眼所見，但或許是因為比起晴天時所帶來的光明和生機，總會比那些無法透過眼睛實際觀測到朦朧和晦暗的事物要來得更讓人放心得多。
只不過，那也是事實，人類的眼睛並不能看見那麼多東西，如果他們知道在自己生活環境裡充斥著各種意想不到的事物，不知道究竟又會做何反應呢？
雖然也不是特別想說風涼話的意思，但有些事物確實不要知道得過於清楚要來得更好。雖然在人類社會裡對事物抱持著好奇心似乎並不是一件壞事，但人類世界的規則也只適用於人類，這仍然是不可逾越的界線。
人類所能見到的世界，只是存在於自己維度的空間，而那並非整個世界的全貌。
而這件事，對於非人之物也同是如此。
本來維度不同的事物彼此之間原本應該屬於互不干涉的關係，但凡事並沒有絕對，即使是那些看似互不相通的事物，在其中也仍可能會找到少數幾個特殊的例外。
為何能如此篤定的說出這樣的斷言，或許因為自己正是其中之一的例外。
「……感覺今天好像，特別吵雜。」
雨中傘下，她則是另一種特別的存在，或許這時候的她那既非人類，也不全然屬於妖怪。那一圓裡，她只是自己。只要不離開那面傘下，只要天空中仍飄落著雨絲，在她心中便有另一種不同的世界。
然而今天……傘外的世界，卻是另一種怪異的喧鬧。
並不只是喧鬧，還夾雜著些許的怪異嗚咽聲，從頻率和稍微尖銳的音質聽來，很可能是人類的幼孩。只不過在這種夜晚時刻，傳來孩童的哭聲，這本身就不是一種常態的現象。
「唉，人類的街道未免太複雜了。」
她不禁嘆了一口氣。
她覺得人類世界的巷道簡直就跟迷宮沒什麼兩樣，至少在她的眼中那每一條通路看起來都是被牆壁包圍的街道，尤其在城市裡，那些看起來方方正正的建築，幾乎每個路口都能見到的街燈，沿著牆壁排列的車輛，不管走過多少條街，看到的畫面都沒有太大的區別。
更直觀的理由或許是，對於並不是人類的他來說，去記住那些街道的名稱和模樣並沒有實質上的意義。就算自己能夠嘗試寄住街道的模樣，那對於居無定所飄忽在不同城市和旅人無異的他來說，根本就沒有任何幫助。
她會去記住一座城市的帶給她的感覺，會記住城市是否有和某些人們產生奇妙的緣分，那些對她來說，才會是具有特殊意義的事物，而她並沒有那種腦力，也沒有那種閒情逸致去記住每一條路的名字。她只會以──攀著牽牛花那面牆，或者是好聞香味的那條街，用那樣過於簡略的形容來表達自己所看到那些在連續不斷的街道裡看過去最為「特殊」的存在。
想要沿著路去找到聲音來源的所在地大概是不可能的。
幸好，是在這樣天氣裡。
整座城市籠罩在雨中，只是雨點落下、成為水窪、漣漪成為不斷延伸的波紋，那些數不清的雨點，全都會成為她眼睛和耳朵。
雖然以人類的角度來看，這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對自己來說，這或許是從她擁有意識之後便自然而然能掌握的事物。
距離並不會很遠，就算受牆墩阻隔，但在雨中，這點程度的事情還不至於成為擋住她的障礙。
她是雨的一部分，而雨也同樣是她的一部分，只要她有那個想法，她便能夠藉著雨任意出現在這座城市裡的每一個地方。
不過她並不怎麼喜歡這樣移動方式，除了在連結的時候會產生意識上的斷片以外，也會因為移動的速度過快而造成分不清楚後來到底出現在城市的哪邊的角落。對於一個更想平靜在人類世界裡靜靜觀察感受的妖怪來說，平時根本沒必要用這種趕路的方式跳躍性的移動。
只是一閉眼和一睜眼的時間。
強烈的眩暈感和空間的扭曲，彷彿將自己的意識壓縮揉成一團，又從褶皺的地方再度展開。就算自己並沒有所謂實體這種東西，所謂的形象和身驅也都是由自己想法構築而成的概念，但實際這麼做還是給自己帶來了極大的不適。
她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那樣的感受，天旋地轉、世界顛倒，不過從逐漸清晰的感官機能，那刺痛著耳膜的哭泣聲，至少可以確定已經轉移到了正確的位置。
人類女性的孩童……嗎？
這倒不是什麼新奇的事物，在每座城市裡都可以看到很多這樣小小的人類。雖然這種小小人類顯得相當脆弱，身體狀態也遠比普通的成熟人類要差得多，卻可以從他們身上看到遠比一般成熟人類更澎湃的情緒表現和精神感知能力。
就是起於這樣的特質，所以這些小小的人類們才更容易招引到某些原本不應該屬於他們位處世界的不速之客吧。
自己擋在了女孩的跟前，而陰暗的角落裡，一隻齜牙咧嘴的惡犬，正目露警戒的凶光看向他們這個方向。興許是因為自己的突然出現，打斷了牠原先的動作，否則原本眼前惡犬的下一步，可能就是直接張開血盆大口朝女孩撲來。
本來到此為止，那都是只屬於人類世界的事情，自己既沒有干預的必要，也不必刻意搭理。只不過……那是站在這一切都僅只發生在人類世界的前提之下。
或許以人類的眼睛要看到那些潛伏在暗處的事物並不容易，但自己的眼睛卻是看得格外清楚。在他們身上有著和自己相似的氣息。
在惡犬的背上，那是一個身形甚至比女孩還要嬌小的黑影。
老實說，要自己承認和那些醜惡散發著不詳氣息的妖物是同一類的東西，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不堪。這種只喜歡躲在暗處，以恐懼和負面情緒為食的低等邪穢，多少還是讓自己感到些許的不愉快。
很巧的事情是，對方似乎也對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不速之客同樣感到憤怒。
只不過對方感到憤怒的原因，大概跟自己完全不一樣就是了。如果以人類的角度來看，大概是在飢餓時突然被人搶走口中食物的那種感覺吧？
如果那麼想的話，那自己就是搶走食物的壞人了吧？
看著眼前表現出像是護食的行為，的確分不出來那是狗出於本能表現出來的生物行為，還是被背上的妖異所感染，所以顯露出那樣暴戾的野性。
對妖怪來說，比起進食這個動作本身，對他們更有意義的是人類所表現出來的強烈情感變化。尤其是那些本就以夜晚為主要活動時間的妖物來說，那些負面如恐懼、惆悵、哀傷的強烈情緒，就像是飄散出美味香氣的食物。
在夜幕逐漸籠罩的城市裡，就算街道裡到處都充滿了五顏六色的照明的色燈，那畢竟不可能取代太陽的光芒。而人類有許多不同的想法，在白天時不敢揭露的情緒，會在這樣的環境下沉澱醞釀。
如果不是特別必要的話，她並不喜歡走在夜間的路上。
那空氣中過於濃厚的深沉情緒，甚至會讓敏感的她覺得略為刺癢。她當然可以忍耐或無視，但那並不會改變自己對那種感覺的煩躁。
不過如果只是單論煩躁的情緒，或許對方和自己並沒有什麼兩樣。
混雜著兩種不同的聲音，對方試圖用動作和威嚇的低鳴試圖讓自己遠離女孩的身邊。這麼看起來，也許自己是被對方當成了爭搶獵物的敵人。
這樣的誤會，著實令她更加不愉快。
本來妖怪的世界裡，通常都會保持彼此不互相干涉的中立，畢竟每一種妖怪都有不同的習性和存在方式，除非是牽涉到地域爭搶，生存空間被侵占之類的重大問題，不然這種衝突對妖怪來說，其實並沒有什麼實質的意義。
然而，就沖著對方和自己叫囂的這個行為，自己就完全沒有想要讓開的意思。
說起來，明明同樣屬於妖物的一種，自己卻完全沒有辦法和對方正常的溝通和交流，只能夠從這些明顯的表徵試圖理解對方的情緒。
為了讓自己的立場表現得更明白，自己稍微轉過身體，將女孩護在自己的身後。如果說原本她的出現還可以看作是一件突發的意外，只要表示自己並沒有那樣的意願並識趣讓開，就可以避免那些麻煩的衝突，現在她的舉動就是反過來用肢體的行為向對方表現出挑釁。
低吼而並非咆哮，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到那幾顆銳利的犬齒及緊盯住獵物的眼神兇光，就算下一秒朝自己撲過來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但是在威嚇自己的同時，卻也表現出恐懼戒備的惴慄不安。
因為情況就是如此。
只有在沒有其他辦法，又不想放棄的時候，才會用那種拙劣的方式意圖嚇退阻擋的來犯者。不管是動物還是人類，都會試圖將自己的形象在他人的眼裡看起來更為強勢，更加兇惡，達到虛張聲勢的效果。
如果只是普通的夜晚，自己甚至沒有和對方相抗衡的能力。但是在雨中，只要這柄傘所能遮蔽的地方，對方就拿自己沒有任何辦法。就是因為理解到這樣的事情，所以自己才能夠無視對方的恫嚇，阻擋在他的獵物之前。
自己畢竟還是妖怪，並沒有為了保護他人而犧牲自我的理由，又或許該說，自己目前還沒有衍生出那樣的情緒。
如果不是下著雨，如果自己並沒有十足的把握的話，那麼自己還會做出像現在那樣的舉動嗎？
就連這麼簡單的問題，自己都會感到猶豫。
無論這個小小的人類女孩遇到了怎麼樣的危險，甚至是傷及生命的情況，那都不是自己能夠阻止的事情。也不該是由她這樣偶然過路的普通妖怪所必須干涉的事物。
自己並不屬於這座城市，甚至連人類與妖怪的立場都模糊不清。就連此時自己擋在雙方面前的舉動，對自己來說都顯得過於魯莽。
然而在意識到那樣的事情之前，自己的身體還是動了起來。
不管那是不是出於自己的意願，她還是擋在了女孩的跟前。
能夠得知的是，對方現在非常的火大。
此時的她並不能有任何示弱的表現，只要稍微出現些許的動搖，就算氣勢和和環境明顯都對自己有利，但對方未必能也能做出這種判斷。
既然沒有辦法和對方溝通，或許也不能排除對方只是和動物一般，憑著直覺和野性在行動，並沒有所謂的思考和知能。只要稍不留神，仍然還是有可能不顧一切的撲上前來。
而她所需要的，並非理性的判斷或分析，而是比對方更具壓倒性的魄力，使對方感覺到不可與之為敵，發自本能的恐懼。
……
是的，沒錯。
就如現在從街道另一側緩慢走過來的另一道不知名的人形黑影，從遠方就能夠清晰體會到的那種強烈壓迫感。光是認知到那個「存在」的接近，都能夠讓原本劍拔弩張的兩邊停下原本動作，不約而同的看往那一個方向。
能感覺到皮膚的刺痛，還有隨那種感覺聳立的寒毛。
而在自己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原本與自己對峙的惡犬和黑影便發出了驚懼的哀鳴聲，頭也不回地往反方向倉皇而逃。
……完全不是同一種層次的東西。
就算是剛才在雨中還勉強能表現出幾分底氣的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光是直面那樣的氣場，她都會感覺沒辦法自在的使喚自己的身體。說真的，如果不是因為這場雨，她或許會和剛才那蟄伏在黑暗中的妖物同樣，乾脆地選擇逃離現場。
然而就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她卻沒有辦法確保仍在哭泣中女孩的安全。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意關於人類的事情？
有時候就連她都覺得，擁有部分人類部分情感也是件困擾的事情。
如果與這樣的對象為敵，以理性的衡量來說，自己應該在最短的時間裡撤出對方視線可及的範圍之外。他並沒有任何的理由為了人類的事情使自己陷入那樣的危險，或者該說，如果對方真有那個想法的話，甚至她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就算在雨中也聽得出對方正朝自己靠近，或者應該說，就是因為在雨中，所以才更顯更為清晰。
要留？要逃？
裹足不前的後果，就是錯失良機。
就算自己的全身的每一處神經都在警告著自己趕快遠離危險，但撐起傘的自己卻毅然而立，用意識抗拒著身體的直覺。
只有實際去直面那種感覺，才會深刻體會到，就算是在人群錯雜的街道，看似明亮的城市裡，仍然潛藏無法被常識所理解的事物。甚至會不由得產生那樣的想法，是否在人類口中所流傳的那些妖邪逸聞、都市傳說，都是以他們那樣的存在為範本延伸而出的故事。
「唉……」
輕輕嘆一口氣，自己安撫似地伸手摸了摸女孩的頭，其實自己也不知道這有什麼實質上的意義。只是在自己的意識中，覺得或許能用這樣的方式使女孩停止因不安與恐懼的嚎啕大哭。
出乎自己意料的是，女孩居然真的停止了哭泣，轉過頭睜著浮腫的眼睛疑惑的看著自己，似乎完全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同時，昏暗中模糊的人影已經走到了他們的前方。
她與對方，僅只是互相踏出一步的距離。
「在人類世界裡，似乎有這麼一句話。」
不疾不徐的語調，自黑暗中走進了微弱路燈所稍微照亮的街道，聲音穩重而低沉。
「只要活得時間久了，什麼事都有可能見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