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二章之一：翩然飄至的雪花（一）】
十二月二十三日，距離平安夜還剩一天。
預計今晚要舉行的派對，因為清晨到來的驚喜，使眾人提前陷入興奮的情緒之中。
攀附窗子的厚重露水，過於寒冷的早晨，令麻鬼家的成員紛紛賴床，就連早早清醒的曉神也離不開毛毯的庇護。
掛鐘短的指針停在七的位置，代表是時候叫其他人起床了。
披著毛毯的曉神，分別敲響了兄妹倆的房門。
「景杉、織夜，是時候起來了。」
離開被窩前來應門的兩人，搓揉手掌開始一天的盥洗。
回到客廳的曉神，一把抽走丸香的棉被迫使她起床，畏懼寒冷的貓妖縮成一團，試圖做最後的掙扎。
由於食材見底，大夥沒能再嚐到男子漢風格的早餐，簡單的烤過吐司塗抹果醬便草草了事。
做好心理準備的景杉，打算踏出屋外進行今天的早課，一推開客廳拉門，外頭結凍的空氣瞬間灌了進來。
其餘三人尚沉浸在熱可可飄散的熱氣之中，受到這股寒流衝擊，寒毛立刻豎了起來。
她們的視線不約而同地往前庭看去，發出讚嘆的聲音。
不知何時降下的細雪，將外頭點綴成了一片純白的世界。
「哇──下雪了！是初雪耶～！」
織夜的雙眼閃閃發亮，一馬當先起身衝了出去。
興高采烈的她，在覆上薄雪的庭院裡張手旋轉。
雪中奔跑嬉戲的白髮少女，遠遠望去就像是耀眼的雪之精靈。
「居然下雪了，怪不得今天特別冷。」
曉神與丸香也來到外廊觀雪，前者用毛毯緊緊裹住身子，看上去就像披了件皮草。
「妳好像不怎麼驚訝，大陸南方應該不會下雪吧？」
「我故鄉村落所在的位置，能夠遠望終年積雪的澳丁格爾山脈主峰，我自己也曾在冬天跟著護領隊上山狩獵。」
「呼、好冷好冷！」
忍受不了寒氣的織夜，玩沒兩下就從庭院躲回屋內。
情緒依舊高昂的她，雙手握拳放在胸前說道：
「吶吶哥哥！今晚的派對辦得熱鬧一點吧，我們來佈置客廳好不好！？」
「才不要勒，冷得要死，別被情緒沖昏頭了。」
他看著織夜一路踩出的腳印，積雪比預料還來得深，心想如果不把階梯上的雪鏟掉，出門時肯定會滑倒。
「有雪有烤雞，當然就得有符合派對的場地啊！」
「什麼歪理，何況我們人這麼少，特地佈置反而會顯得空虛啦。」
景杉記得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爸爸一時興起辦過聖誕派對，當時來了許多不認識的大人，小小的客廳擠得水洩不通。
印象深刻的是，那天庭院聚集很多烏鴉，或許當時他就已經見過祭影了也說不定。
隔年奶奶去世之後，家裡就沒有再舉辦過正式的派對了，那些佈置用的道具一直擺放在倉庫裡積灰塵。
享受的一方當然開心，但是作為主辦方，除了佈置、採購還要維持氣氛，班級邊緣人的景杉想到就覺得麻煩。
「反正哥哥在家閒著也是閒著，我下午跟曉神去採買的時候，你就跟丸香一起裝飾客廳嘛。」
此話一出，被點名的某人表情微皺，露出了麻煩的表情。
「…………算了，偶爾為之也不錯。」
心念一轉的景杉，想到未來各種不確定性的因素，認為趁現在多製造一點回憶，似乎不是件壞事。
「好耶！」
獲得哥哥同意的織夜，臉上綻放出繁花般的燦爛笑容。
「嗚嗚……真不想用這具短手短腳的身體勞動……」
「丸香，派對是什麼？」
「妳當成是家庭規模的慶典就好了。」
盯著前庭的丸香，注意到聲音是由下往上傳來，轉頭看向談話的對象，只見曉神整個人蹲縮在地，毛毯裹得比剛才更緊。
「……妳怎麼包得跟隻蓑衣蟲一樣？」
由於這場雪的緣故，決定舉辦一場盛大聖誕派對的麻鬼家，正齊心協力進行客廳的佈置。
景杉在倉庫深處找到當年的聖誕樹，因為用布蓋著的緣故，沒有沾上太多灰塵。
兩公尺高的聖誕樹，擺進客廳裡幾乎都快碰到天花板。
織夜搬出一箱放在閣樓的裝飾品，交給曉神和丸香兩人到處佈置。
忙進忙出的眾人，留意到時間已經將近中午了，織夜著手準備起簡易的素面當作午餐，此時玄關傳來門鈴響起的聲音。
梯子上替聖誕樹掛彩帶的景杉一時抽不開身，對著站在爐前煮麵的織夜說道：
「織夜，去應一下門，八成又是絕啦。」
「丸香貓貓，幫我看火。」
拋下爐子的織夜原地轉了半圈，一步作兩步跳向玄關。
「好想要玩交換禮物哦，但是曉神跟丸香那份該怎麼辦呢？」
心情雀躍的織夜，構思該增加什麼餘興活動的同時，滿臉笑容的將大門用力拉開。
「麻鬼景杉在嗎？」
前一刻還帶有溫度的佳節氣氛，瞬間回到原本該有的冰冷。
出現在門外的撲克臉，是十影戰爭最具威脅性的對手『真弓龍裕』。
花容失色的織夜，嚇得立刻把門關上，只留了一道細縫探臉詢問：
「你你你、你來做什麼！？我們家曉神已經完全康復了，小心我放她出來對付你喔！」
縱使先前龍裕將受傷的景杉和丸香平安送了回來，但是有鑑於這個人先前破壞了庭院，織夜還是對其抱持一定的警戒態度。
龍裕對狐假虎威的嚇阻無動於衷，遞出手上的紙袋，語氣平淡的答道：
「我記得登門帶吃的是規定，麻糬可以嗎？」
織夜眼睛瞇成一條細線，她將門縫稍微推開，收下紙袋後狐疑地確認內容物，注意到高級麻糬的下方放有一疊奇怪的紙。
「那是庭院的修繕費用。」
沒弄明白的織夜，將沉甸甸的鈔票整疊拿了出來，捧在手上直盯著看。
毫無疑問的，那是國家銀行以信用擔保發行的紙幣，而且袋子裡面還不止一疊。
「不夠的話，如果有報價單我之後再追加補上。」
思維沒能跟上對話的織夜，停頓半晌才做出回應。
「…………你在這裡稍等一下。」
她的態度異常平靜，把鈔票放回紙袋裡頭，緩緩關上大門。
門內隨即傳來劇烈的奔跑聲，以及響徹屋內的呼喊：
「大事不好啦哥哥！我們家變成有錢人了！」
真弓一族的起源，可以追溯至神朝中葉。
傳說在流星劃過天際的夜晚，神明降臨到了某個家族裡頭。
根據占卜的結果，被神附身的神之子，將帶領一族走向興盛，同時輔佐人世間的皇帝。
此時的皇帝為神武帝，善戰的他崇尚武勇，一生賜予了數十個優秀的武家姓氏，其中又以獲得神之力、初露鋒芒的『真弓』最受青睞。
『真弓一人，可抵萬人之勇。』『由其輔佐，朕可安國。』
並給出了諸如此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極高評價。
受神武帝重用的真弓一族，其後數百年間一直擔任朝廷要職，對神新兩朝的歷史影響深遠，甚至可以說，與真弓家的往來密切與否，成了歷代皇帝重要的決策之一。
一族強大的秘密，正是在大陸西方被稱為神選者的『影』。
真弓家持有的影之名為『蒼』，蒼影即便在無數的同胞之中，也是極其特殊的存在。
按照常理，影之名被賦予時，會和宿主的意識結合，形成新的人格，激發出特殊的異能。
蒼影卻非如此，它的影之名不與持有者結合，只是將宿主的肉體當作暫存的容器。
它打從誕生之際，便是完整的個體。
擁有獨立的自主意識，以及與生俱來的異能。
由於不進行結合，傳承時的力量衰退少到足以忽略。
宿主若要使用這股力量，必須消耗自身靈魂作為代價，使蒼短暫憑依在持有者的肉體。
消耗的多寡，取決於宿主意識與蒼的排斥程度。
歷代蒼影大多活不過三十歲，若是兵荒馬亂的年代，壽命則更加短暫。
因此真弓一族代代都嚴格控管族人的生育週期，致力於培養『神稚子』。
所謂的神稚子，是為了配合蒼的憑依，自我意識淡薄的孩子。
族人會將出生的孩童統一管理，教授知識及武藝以外，僅給予最基本的照護，並施行洗腦教育，將他們培養成服從命令的人偶。
之後再從這批孩子中挑選最適合的人選，令其作為下一任蒼影的繼承者，繼續進行後續栽培。
其餘的人則回歸父母懷抱，重新開始屬於他們的人生。
可以說真弓強大的秘訣，來自這個近乎病態的族規。
神新兩朝數百年間，也不是沒有過想藉神稚子掌權的族人。
其中一個分家，無所不用其極讓自己的孩子成為了下一任蒼影，然而蒼卻表示不願出借力量行不義之事，使分家策劃的謀反胎死腹中。
明白一族興衰終究取決於蒼之意願的真弓家，此後更加積極培養適任蒼之名的神稚子，並嚴加端正族人的言行舉止。
隨著新朝內部瓦解滅亡，世界同時迎來和平的曙光，失去用武之地的真弓一族，影響力大不如前，很快就被各種新興的政商名流取代。
這把失去政治用途，又得承受短命詛咒的雙面刃，逐漸遭到鄙棄。
曾經讓族人搶得你死我活的蒼之名，時至今日卻成了互踢皮球的累贅。
深怕繼承蒼之名的分家，陸續與本家切斷關係。
本家近幾代以來也停止神稚子的培養，立下規定限制使用蒼之力，希望儘可能延長持有者的壽命。
為保衛赤東，龍裕高一那年從父親手中繼承了蒼影之名，成為第五十六代蒼影──蒼影‧餘暉。
而這名心高氣傲的年輕繼承者，現在正在麻鬼家作客。
他悠然自得的坐在餐桌一角吃著素麵，嘶嘶嘶的吸麵聲在氣氛詭異的安靜空間迴響。
改坐到客廳沙發的曉神，邊吃邊轉頭警戒這名自稱敵人的藍髮少年。
曉神旁邊的丸香更是渾身不自在，露骨地投以敵視眼神。
唯一坐在餐桌與其對峙的景杉，戒慎恐懼地吃著忘記沾醬的麵條。
景杉出於禮儀請他進屋以後，還沒來得及詢問來意，織夜就帶著笑容端出素麵，邀請龍裕共進午餐，對方也理所當然的吃了起來。
關係惡劣的對手兼同學，此刻竟然坐在自家餐桌吃麵，這種狀況景杉這輩子想都不敢想。
「請問麥茶可以嗎？」
「謝謝。」
滿臉虛假笑容的織夜，餐後還貼心送上熱茶。
在金錢不可動搖的強大力量下，妹妹毫不猶豫的倒戈了。
待龍裕用完午餐，摸不著頭緒的景杉才放下筷子，戰戰兢兢發問：
「……那個，你今天來有什麼事？」
即便景杉想謊稱自己在積極備戰，沒有因為對手減少而鬆懈，但是身後的聖誕樹完全不具一絲說服力。
啜了口熱茶的龍裕，雙手捧握茶杯回答：
「我來找你討論應付虛影的對策。」
「什麼意思？」
「因為教會那邊來了援軍，以防萬一我想先制定好進攻時的策略。」
「不不不、我是問為什麼要找我商量？」
景杉一臉糊塗的傻樣，讓龍裕眉毛微皺，所以他開門見山的解釋。
「你不是想和我結盟？所以我正以盟友的身分與你商議戰術。」
百思不得其解的景杉腦袋頓時打結，整張臉呈現呆愣表情。
都已經說得這麼明白了，眼前的這位同齡人卻無法理解，龍裕大大的嘆了口氣，補充說明道：
「單就結果而言，你的確是擊敗屍影，證明了自己的價值。我認同你有和我並肩作戰的資格，就只是這麼簡單罷了。」
「咳咳！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有這麼一回事來著。」
喜形於色的景杉頻頻點頭，他忽然想起來自己確實說過類似的話。
「既然明白了，就收起你那噁心的笑容，趕緊談正事。」
絕對會遵守自己許下的諾言，這就是真弓龍裕的為人。
「對了，你說的援軍是什麼意思？」
「你沒看昨天的新聞嗎。」
「那群外地來的神職人員？」
「他們不是單純的神職人員，而是久經磨練的戰士。」
景杉想起討伐屍影時，並肩作戰的瑪莉亞小姐，她的確說過教會的神職人員都擁有基本的防衛技能。
如果是瑪莉亞小姐那種等級，人數再多都不見得是曉神的對手，景杉唯一顧慮的是對人兵刃相向這件事。
先前的敵人不是猛獸就是妖怪，能夠無所顧慮的出手。
這次的對手就不同了，他們是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類。
雖然多少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可以的話還是想儘量避免。
「你有什麼計畫嗎？」
沒料到要與這麼多人交戰的景杉，試著詢問龍裕的看法。
「假設他們說聖誕節過後會離開屬實，那麼聖誕節前必定會有所動作，最好的方案是由我們今晚率先發動攻擊。」
「抱歉，今晚不行……」
面無表情的龍裕，視線飄向客廳裡的聖誕樹，繃緊神經的景杉原以為要挨一頓罵，對方情緒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他像是接受了不合時宜的派對排定，闔眼沉默兩秒，轉而說道：
「那就改擬明晚的進攻計劃，以及今晚遇襲時的應對措施。」
景杉覺得在派對當天談論這種嚴肅話題有些不妥，但是認真而論自己才是不務正事的那方，所以沒有多說些什麼。
缺乏主見的景杉，基本上就只是在每個環節附和，坐在客廳的三人，同樣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默默的聽取說明。
與其說在討論，不如說是龍裕單方面在分配任務。
粗擬的計畫，無論採取何種戰術，皆以龍裕做為主力直討虛影，景杉等人負責牽制和輔助，充分表現出他認真且自負的性格。
「倘若出現計畫外的敵援軍，就依照當下負傷程度，判斷是否繼續進攻……」
「隔音結界的作用範圍為半徑五百公尺，火光卻不限在內，有關一般市民被捲入戰鬥時的應變措施……」
長達半個鐘頭的說明，簡直就像強制性的課後輔導，聽得景杉頭昏腦脹。
留意到聽者精神渙散的龍裕，決定就此告個段落。
「今天就到這裡，明天上午我會再過來一趟商討備案，沒問題吧。」
「……嗯？哦哦！我知道了。」
終於回神的景杉，不假思索的答應了。
「慢走，歡迎再來～」
織夜代替前一刻還在打嗑睡的哥哥，笑著揮手送別客人。
離開千代大社的龍裕，沿著積雪的石階往下，途中注意到枝頭上的一隻鳥，不由得停下腳步。
黑色的烏鴉左右探頭，像是在尋找些什麼，沒停佇多久便展翅離去。
注視飄落地面的漆黑羽毛，龍裕呼出口的白煙稍縱即逝。
他不想破壞別人的佳節氣氛，所以沒有將祭影的死訊說出口。
屍影被擊敗後不久，祭影曾經來找過龍裕，說是找到了結界的基點，打算前去調查。
在那之後祭影就失去了音訊，連帶赤東的鴉群也跟著消散，因此龍裕認定他已經被幹掉了。
這段期間赤東沒有起霧，所以不可能是夏櫻。
如果不是虛影所為，那麼兇手就只有可能是絕。
「影神的使者，收拾虛影以後就輪到你了……」
一如往常的冷靜聲音裡，蘊含著連本人都未能察覺的怒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