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不滅的時間、魂魄隨海浪漂泊——《人魚之森》

我來到了永恆的邊涯，在這裡萬物不滅——無論是希望，是幸福，或是從淚眼中望見的人面。把我空虛的生命浸到這海洋裡，讓我在宇宙的完整中，感覺一次那失落的接觸……

繞了個大圈子，沿著黑白的線條和不同百分比的灰度，沿著笑出的淚和痛出的淚，向前一直向前。如果一個人的壽命是80歲，那我沿著一個漫畫家的筆跡看著她走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26年，9490個晨昏，然後又見到了起點處的風景。那曾感觸的一切又彷佛潮水般以綿長的曲線一波波湧來，提醒你有種感傷，永難忘懷。

時隔20年，中文本《人魚傳說系列》再版，這部早在《福星小子》和《亂馬1/2》之前便為我們所知的高橋留美子作品，終於露出了完整的面目。三卷厚厚的書，在悠長的連載間隙裡斷續串起的九個故事，拿在手裡像是集結了某段歲月中沉積起的心事。看著封面上魚尾人身的影子曼妙地疊在書名下面，不由自主便泛起一片比『戚』濃、比『慟』淡的情緒來。生命延續了幾個世紀的男人和女人們，在時光的長河裡經歷了一場輪迴、幾重劫難，終於再次走到我們面前。與恆久之前一樣未曾改變的他們，背著行囊，眼神篤定而憂傷，那道不明的情絮就此在書外變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只要你對承受磨難的人心還抱著憐惘，對生命與時間懷有敬畏，就不會不被海洋中那亙古不散的歌聲撼動。

相傳，人魚的肉是長生不老的妙藥，但是吃下人魚肉變得不老不死的人類，如果想要與普通人一樣獲得死神的眷顧，就只有被砍下頭顱，或者，去找人魚……

一部自20世紀80年代斷斷續續發表至90年代的系列作品，在高橋留美子的創作生涯中雖算不上重量級鉅作，卻始終為人念念不忘。在她眾多的作品當中，這個魔幻系列是風格最為奇異的。瀰漫著濃郁悲劇氣氛的故事中沒有一絲歡樂的因素，而對於生與死兩種截然對立卻又無限接近的狀態，『人魚』的描畫不僅深沉，而且慘烈。所以當看到網上的書店將它歸在『少女/爆笑』的類別中，只能報以哭笑不得的表情。隨手翻翻動漫評論，『人魚傳說系列』被冠以『恐怖經典』之稱。我並不反對將它列入恐怖漫畫的範疇，可無論怎麼看，這『恐怖』都帶著那麼難以言狀的憂傷。

由《人魚不笑》、《鬥魚之里》、《人魚之森》、《夢的終結》、《約定的明日》、《人魚之傷》、《舍利姬》、《夜叉之瞳》、《昨日之顏》這九個各自獨立，相互間又存在聯繫的中短篇構成的『人魚傳說系列』可用『驚心動魄』來形容。嘗慣青澀戀曲的人恐怕會受不了其中的血腥，喜歡陽光情節的讀者大概也會覺得它有些陰暗——為什麼『死亡』會被放到如此醒目的位置上？

是的，這是個關於『尋死』的故事。因人魚肉而不老不死的湧太，為了能像常人一樣衰老死去，500年來一直在尋找人魚。在流浪旅程中他遇見了許多人，有被人魚肉變成怪物的同類，有貌似天真的孩子，也有美麗多情的少女……他的生命因為這些人變得豐盈，也變得哀愁無比。但他仍得接著走，即使有了同伴，路依然遙無止境。那是場看不到盡頭的追逐，注定一邁步便無法停歇——獲得永生的同一刻，他已經無力扭轉成為時間中的漂流者的命運，就此沒有任何一處可以落腳，沒有任何一處可作安心之所。而能終結這一切的，只有死亡。為了能讓自己疲憊的靈魂走向安眠，這條“尋死”的路已是唯一。

以這樣的基調來描繪的故事，不管有多少充斥著視覺衝擊的畫面和離奇的情節，依然只有滿目悲涼。

人魚肉是奇蹟，它讓剎那芳華在一瞬間定格，成為歷經滄海桑田不改的容顏。但是心呢？湧太遇到的人們的性格中，或多或少都帶著漫漫歲月造就的殘酷和狠毒，如果沒有變成那樣，他們也許只有瘋狂。就像《人魚之傷》中的真人所說：『活了這麼久，如果對每一個人都付出真心，會受不了。』

                  

《人魚之森》里為了永獲青春而用姐姐試藥的妹妹；《夜叉之瞳》裡打不破眼中幻影的殘忍的弟弟；《昨日之顏》裡懷著可怕獨占欲的母親……人魚也許就是慾望的代名詞，它永生不死，就像永存於世的無數慾念，在時間的洪荒中引誘然後毀滅，剎那的甜美之後留下虛無的塵。被萬事萬物所束縛的生靈能夠因為它而成為永恆，成為凌駕於時空之上的存在——人類無法不為這種力量狂熱，無法不因它而盲目。但在此之前誰也沒有意識到，它改變得了一個肉體，卻無法重塑一顆靈魂。

我不願說《人魚》揭示了什麼人性或是隱藏了什麼深意，只覺得它展示了一種人心潛藏的可能，諸多由永生之夢衍生出的變異與執著皆是真實的倒影——正是我們孕育了這種『真實』，之所以被種種裂變驚動，只因對自己的了解實在不多。而它告訴我們，憎惡聚，愛別離，生之諸苦也正是生之寶貴，倘若無所謂生死，這苦楚便成了僅餘的滋味。在時空與人心的森林裡迷失，愛與恨也就此沒有休止，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再重複，於是地老天荒的傳說也僅是傳說，而已。

                    

我一直覺得讓一個人來仔細評論他喜歡的作品是很難的。你知道那種感覺——作品中的某些東西與你的內心產生了劇烈的化學作用，孕育出龐大無比的感受，它滿得幾乎溢出，然而當你想要開口描述卻發覺失去了語言。這難以付諸任何媒介的感觸隨著喜愛的程度遞增，有時甚至會產生種一旦抹清了輪廓就會失去它的錯覺，那是灰飛煙滅。高橋的《人魚傳說》系列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作品。因此被要求以幾千字理性又不失煽情地來品評它時，幾乎就想要逃走。但這是個情結，是心口上一個被觸及便會湧出哀愁來的深徹印記，不可舒解，不會淡去。

每當想起活了500年的湧太，活了800年的真人，或者任何一張時間塵沙中不老的面孔，想到他（她）們獨自面對臨暮的黃昏天空，以寧靜的眼神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過去時，就會從心底里湧起綿綿鼓脹的東西，壓不下吐不出，只好把頭扭開看去別處。一百年，兩百年，一張張臉孔，一串串笑聲……一分一秒年華……一些黎明，一些黑夜……一次無限溫柔『生』的奧妙，一次無限狠毒『死』的要挾。深愛過，也被深愛過。認真地追尋，也認真地求生，而結果在哪裡呢？

對於擁有無限生命的人們來說，最大的悲哀不是由人魚肉造就的不老不死之身，而是永遠地失去了和所愛之人一起變老、一起停止呼息的權利，以及必須承受那些『普通人百年之後便可以放手的回憶』永久地侵襲。阿鱗、夏目、阿苗，她們一個個在湧太漫長的人魚之旅中做了過客。無論是以普通人的肉體平淡度過一生的阿鱗，還是使用了人魚膽或人魚灰復活卻最終化為屍骸的夏目與阿苗，誰都沒能陪伴他走完這條路。活著如此艱難，生命如此短暫，而愛如此真切，別離如此疼痛難當，可他卻要記著這一切，一遍遍用自己的肺腑去暖那絕不再來的永恆……絕望、希望與慾望交纏的500年之後，他終於找到了真魚，追尋的一人變成了兩人，從此不再孤獨，一去便是經年。

我們不能常住於某種情境、某種喜悅，也不能常住於憂傷，或失落。在無涯的時間中，支撐一個靈魂不斷尋找、不斷掙扎求存的，只有回憶中那些曾經溫暖的生命和麵前已不可分割的一人。絕望泯滅了希望，而希望又驅走絕望，歲月不停，兩個永生的靈魂只有緊緊牽著對方的手在其中尋覓、相守，還有，活下去。如同湧太和真魚那段著名的台詞：

也許這就夠了。

作為高橋作品全動畫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人魚傳說系列》在繼1986年的《人魚之森》、1992年的《人魚之傷》兩卷OVA之後，終於TV動畫化。然而最終的結果只有失望。雖然人物設定較之高橋早期的畫風是漂亮了不少，可影像精度卻粗糙至極，聲優表現也未盡人意。十來話裡只有作為壓軸的《約定的明日》總體水平勉強可以。看著簡陋的畫面，腦子裡唰唰地自動翻出了無數張原作的黑白稿，每一格、每一根線條、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剎時間內心的感想只有『遺憾』二字可做註解。

TV版唯一的安慰是片頭——在悠揚而惆悵的女聲吟唱中，湧太在潔白的霧靄裡拉著真魚，在火紅的花田中望著阿苗，在金黃的草葉間被夏目拽著向前奔去——他們都在，那些美麗、年輕、對生與愛懷有無限眷戀的生命，沒有誰會經歷冰冷痛苦的消殞。

這些靈魂將隨著藍色波濤沉沉睡去，與海洋沒有休止的吐息一同進入一個寧靜而永恆的夢，而那個夢大概就像《人魚之傷》（OVA）的片尾那樣——

斷開的戒指在湧太揚起的手中一閃，打碎蔚藍的海面，悠悠地隨著水流下沉、下沉，最後墮入海底濺起一縷霧般的細砂，此時，一條人魚的身影正輕盈地由它上方掠過……（來源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