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K-ON！輕音少女》起，山田尚子作為京阿尼首位女性監督開啟了她對少女細緻觀察的風格，其後亦在不同京阿尼的作品看到她的影子，各種對腿部特寫鏡頭和女性角色可愛的小動作成為她的招牌演出。《莉茲與青鳥》作為京阿尼一次大膽的嘗試，是一部完全交給山田尚子自由發揮的實驗性電影，也是她經過多年來的創作後突破自己的最佳傑作。
山田擅長的是為角色注入靈魂，讓她們在自己塑造的世界中生活、行動著，以自己的視覺作為切入點，用攝影機把她們的日常、她們的舉手投足，和她們的經歷拍下。而本次的電影中，山田使用「汽水瓶」作為濾鏡，讓觀眾彷彿隔著淡淡的青綠色玻璃觀察著這個世界，以及霙、希美這兩個女生的故事。
電影畫風和人物設計相比本傳有較大的差異，人物細長的肢體是為了突出少女身體的纖細感以及少女們的動作細節，眼睛亦因相同理由畫得更細緻，每次的眨眼和呼吸都被仔細記錄下，為的是最大化肢體語言表達的信息。色彩飽和度亦較本篇低，較細的人物輪廓線條配搭較低飽和度更能突出柔和的視覺效果，亦避免了視覺疲勞的問題，更適合時長較單集tv動畫長的電影，同時塑造出兩人如玻璃般一碰就會消失不見的脆弱感。
以上一切的改動全為了將山田尚子的風格最大化，將少女的肢體語言發揮到極致，帶著把每一點微細的動作都展現在畫面上的偏執和瘋狂，試探著觀眾的接受程度，同時也試探著動畫這媒體的極限。《莉茲與青鳥》的劇情其實不複雜，但當你花時間去仔細觀察山田在每一個鏡頭裡留下的訊息，你會有更多新的發現，直至你完全解讀她所花的心思，和背後隱藏的層次。
今次我想結合鏡頭和配樂解析人物心理。聲音一向在山田的作品中扮演著很重要的地位，在這部電影中更是如此。雖然讓觀眾分心注意配樂不是作曲家牛尾憲輔所期望的，但我還是會在文中會穿插一點配樂簡介和分析。
電影一開始用5分鐘的開頭迅速描述了兩人間的關係和性格：帶領和跟隨，活潑和文靜。這一段設下了電影的主基調，讓幫系列粉絲作快速回顧，和讓新觀眾快速掌握故事背景，也符合電影的目標——讓新觀眾也能看，非常簡潔且高效。
牛尾憲輔標誌性的bgm亦在此初登場。先簡單介紹一下本次配樂，牛尾透過了decalcomania（在塗下半邊的顏料後把紙從中間對折，以創作出鏡像的畫）作了多首曲目，以對稱的色彩表示希美和霙的相似，也以折紙象徵兩人在劇中相近卻逐漸疏遠微妙的距離感。
但最大的特色還是配樂中的背景音，這部分可謂是山田和牛尾共同的創作。牛尾在分鏡完成後根據畫面進行作曲，同時山田亦會按配樂調整作畫，計算人物動作的持續時間，務求讓音畫能互相配合。牛尾還前往了劇中學校的原型錄製音效素材庫，把燒杯碰撞聲，拉開趟門、關鞋櫃的聲音等都放進配樂中，希美和霙的腳步聲作為重要的元素也完美的融合進了配樂當中。成果就是以下這段配樂。
Track 1「wind,glass,bluebird」
故事的開始是從霙的視角看希美，我們充分了解霙對希美抱有好感，但高中生涯即將結束，一直追隨著希美的霙卻遲遲未能表達心意，兩人的距離感亦相當微妙，明明就在身旁卻隔著一層薄紗，始終無法更進一步。霙將每一次和希美的談話、交流、合奏都當成最後一次，非常珍惜每次的機會，因此也不希望比賽的到來。
Track 15「reflexion,allegretto,you」
這是我在愛情故事中看過最有創意和最可愛的橋段之一，希美用反光的長笛逗著霙玩，是兩人少數同時發自內心感到喜悅的微笑，那莞爾一笑可能是希美最柔情的一瞬間，可惜霙沒看見。
自從霙被提議報考音大並被希美得知後，視覺卻無聲無息地切換至希美，我們終於可以知道希美的內心想法。
這裡就要提到山田的演出手法了——以肢體語言表現人物心理，尤其是腿部動作更是山田的標誌，畢竟山田最喜歡的就是女高中生的腿呢。
霙感到不安和緊張等情緒波動時，會以摸頭髮的動作安撫自己
希美則是以交叉雙腿代替胸前交叉雙臂作安撫，以微微後退作逃避的信號，電影中到處都能看到這種肢體語言。
希美還有很多其他小動作。例如當希美問及霙夏祭會不會邀請別人時抓著桌子，聽到否定的答案才放鬆下來，放開桌子。
希美邀請霙去泳池，霙卻告知想邀請別人一起參加，希美感到驚訝，但在途人閃過後隨即回復平常的表情。仔細觀察下個鏡頭，卻發現希美馬上交叉了雙腿，可見她內心的動搖。
透過這些鏡頭可以看到希美其實一直帶著一層偽裝。希美表面看上去大咧咧且開朗，善於交際，但實質比誰都敏感，內心也細膩得要死。她缺乏安全感，自卑，享受被霙在身後追隨的感覺同時害怕失去霙，種種特質疊加使希美成為複雜且帶點扭曲的角色，也讓她在兩人的關係中更像女生。霙則是有著柔弱纖細的外表，說話斯文且不善交際，但其實內裡強勢，清楚自己的想法，能坦率說出「要是正式比賽永遠不到就好了」的心底話，也曾斬釘截鐵的表示如果自己是利茲就絕對不會放走青鳥，讓霙在兩人的關係中更像男生。
希美常常按捺不住想和霙有身體接觸，卻總是在最後關頭卻步，不敢和霙有進一步的接觸，像是主動問霙要不要試試「最喜歡」的擁抱，卻搶先在霙作出回應前以玩笑為由蒙混過去，而在圖書館的摟腰已經是她主動做過最大膽、最親密的舉動了。
希美很喜歡音樂，在得知推廣霙去報考音大的是新山老師，決定前去試探新山老師對她報考音大的反應，結果只換來一句加油，並沒主動提供咨詢或額外指導。新山老師在講出希美的姓氏時也有所猶豫，代表新山對自己的關注度很低，對自己沒什麼印象。希美也馬上認知到這一點，也意識到霙和自己在音樂才華上的差距後，希美的負面感情開始擴張。
詢問新山老師前，希美的腿往後點了一下地板，代表著她的緊張。
被指出長笛和雙簧管的合奏還是不夠好後，同為長笛手的新山老師卻選擇特別指導霙的雙簧管，而不是指導希美的長笛。希美在霙揮手打招呼時明顯地別過頭，對霙造成不少的衝擊，兩人關係開始動搖。
霙向希美索求「最喜歡」的擁抱，卻被希美回避。其實一直以來，霙才是主動的一方，而希美是被動的一方。兩人一直維持的脆弱關係在此時已經開始崩潰了。
很多人只站在霙的視角去看整部電影，所以希美很容易被誤解。一開始站在霙立場會很心痛她，始終無法向希美傳達感情，彷彿一直遭到希美無心的躲避。但當你站在希美立場，卻發覺絲毫不比霙的視覺輕鬆，面對霙一次又一次的接近和展示出的好感，對目前的她而言只是強迫著她認清自己缺乏才華，以及畢業後終將與霙分別的事實。於是，希美表現出輕鬆的樣子強顏歡笑，裝成不懂霙的感情，內心卻非常害怕再次面對霙。自卑令希美無法直面霙的才華，占有欲令希美無法放開霙，最後只有與霙保持一段距離，不坦露真心地交流，才能勉強維持著這段曖昧又脆弱的關係。
她們兩人確實是互有好感，問題是兩人的「喜歡」有落差、無法重合，因此是「disjoint」。兩人現在面對的是終將來臨的改變，她們彷徨、不知所措，不知道畢業後會否分別，還能否在一起，會踏上怎樣的道路，但她們必須要搞清楚的只有彼此之間的感情這一件事，以及該如何傳達自己的心意。
兩人終於分清楚誰是莉茲、誰是青鳥。擁有音樂才華的霙是青鳥，希美則是困住青鳥的莉茲。但她們只是有相同的想法，因此畫面中兩人仍然不是重合的，她們還未了解彼此的想法。
窗戶上的倒三角貼紙是「消防隊進入口」，方便火災發生時破窗進入救人，而總是指著霙則示意作為青鳥的霙將要離開校園這巨大鳥籠。
童話書中的莉茲說出前半句對白，鏡頭一轉由希美接著說出下半句對白，明示了希美才是放不開青鳥的莉茲。
再次吹奏第三樂章，霙解放感情全力以赴。霙的水準明顯提高，希美感到驚訝
霙充滿感情的吹奏，彷彿在尋求與希美的對話，索求回應，數次鏡頭配合笛聲和管聲在希美和霙之間來回切換，希美則一次又一次的低頭逃避。霙投放的感情越發強烈，管聲和笛聲彷彿一問一答地交替著，直至一刻管聲打斷微弱無力的笛聲。希美難以堅持，中途無法繼續，瀕臨崩潰。其他樂器的音量也逐漸變弱，彷彿被強勢的笛聲壓倒一般，基本上只剩雙簧管和長笛的聲音。最後希美意識到青鳥終將離她而去，留下哭腔般的笛聲。
希美因剛哭泣而泛紅的眼角，交叉的雙腿
吹奏結束，兩人在黃昏下的教室進行對話。希美自暴自棄般的坦白，彷彿是故意說給霙聽的，想強行把霙推開，隨感情的流動說出一些強硬的說話。希美自以為是的認為這樣就能放開霙，卻沒想到反而激發了霙鼓起勇氣坦露心聲，更主動提起一年級退部的往事。眼睛在這裡發揮了難以置信的表現力。
人物側面也是山田尚子最常用的鏡頭之一。她認為側面更能夠展示出角色的反應，而正面會讓人不自覺的被眼睛所吸引。
希美的雙腿不斷往後退，是目前希美最動搖的時候
「我心中的首位，一直都是希美」
「因為想和妳在一起，才努力練習雙簧管」
「只要能和希美在一起，我做什麼都可以」
畫面開始在模糊失焦和清晰之間不斷轉換著，模擬出希美眼中被淚水覆蓋的視覺，這是山田最愛用的攝影技法之一。
遮掉頭部只顯示身體，用肢體語言描述目前的兩人之間的強勢和弱勢，可見山田「只用身體表達信息就夠了」的自信。
霙「最喜歡」的擁抱
霙對希美說出希美的優點，希美也說出霙的優點作回應，兩人都只看到對方的好，卻看不到自己的。
霙說出一連串的「喜歡」時希美的眼睛眨動和細微動作變化。
她在等待，忍住淚水的同時一直等待，我想這裡希美暗地裡還是希望自己一直努力的長笛可以得到肯定，希望霙的最後一句「喜歡」是「喜歡希美的長笛」。霙稍作停頓編織著接下來的話語，希美的瞳孔放大等待著。但最終希美迎來的是一句「喜歡…希美的一切」，希美的眼睛頓時睜到最大，毫不猶豫地說出一句：「我喜歡霙的雙簧管」——這句就是打開鳥籠的鑰匙。
在希美那句「我喜歡霙的雙簧管」後，時間再次停頓了二十五秒之久，但始終沒等到霙一句對自己的音樂的肯定，一句「我也喜歡希美的長笛」。希美對長笛和音樂非常熱愛，但被自己邀請進吹奏部的霙，一直只為自己而吹奏，她的音樂只是為了建立與自己的聯繫而存在，只是她和希美的共同語言，她的音樂實力亦只是為維持兩人關係努力練習下的副產物。
再次等待霙的回應無果，最後放聲大笑
「希美是最特別的人，即使對妳而言無所謂的事，在我看來，都有著特殊的意義」
希美熱愛音樂，也同樣重視霙，並將音樂視為兩人關係中重要的連繫。但原來在霙的心中，音樂並不是那麼重要，霙喜歡的是她這個人、她的一舉手一投足，而長笛只是自己的附屬品。所以霙說出一句句的喜歡，但唯獨沒有提起希美的長笛時，彷彿希美對音樂的熱愛在霙眼中並不是那麼特別，多年來的努力也輕易被霙的才華所超越。那股不甘、無奈和難過穿越螢幕打進我的心中。
Track 36「Kadenz,」
本曲出現在希美沉默等待回應的時候。前段不斷重複的鋼琴旋律，音量也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增大，意味著希美的心結逐漸打開，放下了對音樂的執著和自負，可謂是希美的青春送別曲。
最後希美用大笑掩蓋自己的不甘（希美的笑實在太讓人心痛了），溫柔地推開霙，急忙逃離教室，微笑著在走廊上回憶和霙初相遇的畫面，大呼了一口氣，總算為往事和兩人的關係作出了了斷。希美已經找到她和霙之間的不協調點，那就是對音樂的態度不同，接下來的就是希美的決定了。
Track 37「wind,glass,girls」
兩人第二次在圖書館相遇，不過這次希美隔開了一段距離。
霙的《莉茲與青鳥》小說和希美的應試問題集，但兩張借書卡朝向右上不平行地擺放，意味著即使彼此方向不同，但會一同前進直至將來再次相交。
以下這一段交叉蒙太奇已經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就算只聽著這首配樂，我都可以根據音效出現的時間點在腦中重現清晰畫面，因為每個鏡頭，每段運鏡，每個動作，都與配樂完美重合。
起初不同步的腳步聲開始變得同步
兩人走向不同方向，一個轉左一個轉右
霙步速快了不少，走路時不再駝背比較有自信，頭髮亦像希美那般輕輕左右搖晃，而希美則放慢了一點腳步。
希美還是有不安（交叉雙腿），但仍決定踏上與霙不一樣的道路，報考一般大學，放開霙
仔細聲可以聽到霙拉開趟門的聲音、希美放下參考書的聲音、霙拉開拉鍊、組裝雙簧管的聲音、希美的筆劃過筆記本的聲音，和兩人揭開參考書和樂譜的聲音。
兩人分開，但不孤單
兩人的瞳孔顏色——藍紅兩色的融合，兩人不再是「disjoint」了
希美開始作主動。原本是霙等待希美，現在變成希美等待霙。希美側身讓霙先走出校門，霙也不再跟在希美身後。希美問霙想吃什麼，引領霙發表主見和作出選擇。同時這也是電影唯一在校園外的外場景，再次象徵著學校也是一個巨大的鳥籠，而兩人終將離開它。
兩人並行，腳步同步
兩人在樓梯上停下，一開始是霙仰視樓梯上希美，這次則相反
接下來就是一段傘木希美式的告白了。
「我一定會完美地支撐起你的獨奏，現在請等一等我」
「我也會繼續吹雙簧管」，呼應希美的「我喜歡霙的雙簧管」
含蓄、內斂，但非常浪漫，這種文藝的告白確實很符合希美的個性，也很符合京阿尼的風格。如果沒看懂黃昏教室裡那段告白和對話，看到這段也會意識到兩人確實是心意相通了。
這裡腳步聲又再度錯開，回到一前一後的走路位置，象徵著兩人都努力作出了改變，但兩人間還是有著差距，彼此還需時間磨合和重新適應彼此關係，也再次呼應了希美的「現在請等一等我」。不過，兩人的差距已經縮短到希美不用回頭看霙有沒有跟上，希美也已經能感受到背後的霙。
雖然正面看是一前一後，但腿部特寫卻幾乎是並行的，以表示她們之間的距離並沒有那麼遠，我太喜歡這個鏡頭了。
最後估計是希美突然回頭牽了霙的手吧，所以霙才會一臉吃驚
我所解析的只不過是電影九十分鐘中的二十分鐘左右，佔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內容，可見細節之多。不過，雖然我可以逐幀逐幀地分析，卻無法估量和想像背後付出的心思和努力、各環節的分工和完美配搭，更無法完全表達出我的感受。
如腳本吉田玲子所言，這是最能展示山田本質的電影。山田尚子的作品厲害在於，儘管她為了追求她的創作哲思放進了很多巧思和技法在其中，但這些電影帶給人的感覺仍然是感情細膩且滿溢的。這些電影將你帶入她呈現出的寧靜日常中，用她的視覺去觀察角色的一舉一動，你無暇理性地用腦袋仔細琢磨思考當中細節，只能用心感受畫面、音樂和角色互動交織並重合的那一刻所帶來的共鳴，以及享受電影完結後所帶來的餘韻。
以上解析出的內容不是由旁白或者角色的口中說出的，卻是藏在每一個看似平凡的鏡頭當中，靜等觀眾的發掘和解讀。但我認為第一次看不必過於在意解讀細節。山田尚子的技法不是為了讓觀眾邊看邊用腦不斷去思考，而是讓觀眾投入進她的世界中感受當中的氛圍和情感，帶給觀眾一種特別的觀影體驗，重要的是要享受電影。
《莉茲與青鳥》作為《聲之形》的精神續作，承繼著《玉子愛情故事》的經驗，成為一部挑戰了動畫媒體表達型式的極限的電影，也在山田的帶領下成為一部小眾神作。它很出色的捕捉到那轉瞬即逝的一刻，用細緻的作畫、豐富的分鏡演出、空靈飄渺的配樂，編寫出一篇非常個人化、不為別人所知，也只屬於傘木希美和鎧塚霙兩人的故事。如看山田的另外三部電影一樣，這次我有著一段美好的觀影體驗，也非常享受《莉茲與青鳥》，它已經成為了我最愛的動畫電影。
這篇心得比想像中更難寫，斷斷續續寫了大概兩個月，連想寫的新番單集心得都沒辦法繼續。但在寫這系列的心得期間，感覺內心對京阿尼，特別是對山田尚子的熱愛又再度燃起，接下來可能會繼續寫一些京阿尼相關的作品吧，只是篇幅不再會那麼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