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幫貓餵飼料,前一個禮拜去寵物店買了新的飼料給牠,吃了幾天下來似乎是不討厭,太好了。涅斯托爾倒完飼料,摸了摸貓兒柔順的黑毛,等了幾秒沒有聽見呼嚕聲,便聳聳肩,接著餵食自己。從冰箱拿出牛奶盒,直接對著嘴喝,這裡只有他一個人住。
當他抬頭的時候,從脖子的線條往上看,可以看見右耳掛著一顆青色的墜子。在學校,他曾經被一個老師從後面緊追上來一把抓住,想直接扯下這顆耳墜,鬧了不小騷動。最後,學校沒有沒收他的耳墜,也沒有懲處那名老師,但是他的耳朵在拉扯之下受傷了,後者賠了他一筆醫藥費,事情就這麼落幕。
簡直就像魔鬼。涅斯托爾摀住流血的耳朵,就像一隻無故遭人攻擊的流浪貓,咬牙切齒卻學著不說甚麼,老師凌厲的手勢令他聯想到某種古代酷刑。
然而學生因師長的暴力行為受傷,不可能不通知雙親或監護人。
你的家長呢?
嗯,抱歉,我沒父母的。
他回答完輔導老師的問題後,注意到對方的眼神,隨手撥了一下蓋在額前的瀏海,對於這種眼光並不是非常介意。他的監護人是一個不很熟的遠方親戚,除了按時匯來學雜費和生活費,大概一季會來這棟宿舍探望他一次。
今天不用上課,是休假日,也不是那個人會來做家庭訪問的時候。他拿起桌上的選台器,按開電視,轉台,又把選台器丟回,並站在桌邊喝更多的牛奶,電視上播報著一件似乎是昨晚才發生的新聞。
涅斯托爾看了眼新聞,突然呆住了。他把牛奶放下,回到臥室。再出來時,他已經穿戴完畢,手裡抓著手機,衝出宿舍。
他那頭引人注目的深紫色頭髮在空中飄盪,從背後看很像某種動物。
*** *** ***
「小少爺人呢?」
坐在醫院走廊邊上的一個男孩聞言抬頭。綁著一根辮子的他,剛還低著頭,把兩個手肘放在腿上,一副出神的模樣。「啊,你來了……」
「所以怎樣了?」
這種口氣,男孩皺起眉頭,瞪著他。旁邊的一個女孩出聲,四周人很多,也有警察,醫護人員推著輪椅和病床在狹窄的走道上來去,她也不得不提高音量,甚至站了起來,想蓋過這兩人之間升起的烏煙瘴氣:「薩沙已經睡了,脫離險境了。」
於是他放鬆下來。
「……呼,那很好。」涅斯托爾放盡氣力,坐在辮子男孩的另一側。「不好意思,剛吼了你,葉爾瑪克。」
「還好。」但葉爾瑪克還是不忘瞪他一眼。
過了一會兒,涅斯托爾問,幾乎是喃喃自語:「那個該死的傢伙為什麼要攻擊薩沙?」
不等一旁的友人回答,他兀自離開座位。左前方站著幾個看起來像警察的人物。右邊是一扇緊掩的病房門。涅斯托爾先靠近病房,薩沙應該就在裡面,但來到門前的方形小窗下,發現有一張小帳拉下,將裏頭的情況遮掩得很好,他想看清楚,不自覺地把手放在門把上,正要向前推時,一個聲音冷不防地從後方喝斥:
「你做甚麼?」
高大的銀髮男人站在他身後,穿著筆挺的警察制服。說這話的瞬間,一把勒住了他的臂膀。
「呃!」
實在是太用力了,連在醫院都要遭遇這種事,讓人莫名煩躁。葉爾瑪克睜大了眼睛往這裡看,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站在另一旁的幾個警員見狀,正踏出步伐要出手制止,跟在這名銀髮警員後邊的還有一位穿白袍的醫生,涅斯托爾一時之間沒有發現他在那裡,白袍男士冷靜地出聲詢問,語氣有點疲乏但也不是事不關己:「你是這間傷者的親屬嗎?」
「呵……是啊。」他的謊扯得不慌不忙。
「不對,我看他不是,這頭毛色一點都不像那些親戚。」銀髮的警察立即否定,仍狠狠地緊抓他的手。
醫生用抑鬱的雙眼看了看這兩個人,想說點甚麼時,房門打了開,走出了一位批著繡織披肩的婦人。
「啊。」她認出了涅斯托爾,然後是醫生。「斯拉雪夫醫生……。」
斯拉雪夫醫生再次看向那個警官,這次這個冷峻的警官便放了手。
當婦人回到病房時,身邊仍只跟著醫生。留著長髮的清秀少年躺在床上,白色的被單緊蓋住胸口以下的所有部分,從病服交疊處露出的領口處,可以隱約看到繃帶層層纏繞過他的胸膛。少年的左手覆於腹前,另一手放在被單下方,頭微微地往外側,從他的睫眉緊閉的模樣看來,傷口的疼痛、醫院的氣味、以及別的東西……似乎是讓他感到不太舒服。
病床旁邊圍繞著一些人,有一名頭上別著銀製髮夾的憂心女孩,和少年長得有些相似;一個圍著圍巾、金髮碧眼的男孩,臉龐稚氣,看上去不像是R國人;還有穿著灰色西裝年過半百、面容親切的老人,不遠處的牆上掛著一頂紳士帽,與他的西裝顏色一致;最後的一位,同樣年事已高,白髮蒼蒼的他將自己整理得一絲不苟,衣著的風格更為深沉俐落。
醫生默默望著這些人,跟昨天他在手術房外看到的人差不多,應該是不間斷地留在醫院輪流照顧這名重傷的少年,神色都因為憂心和睡眠不足而有些憔悴。婦人的面容比起那位少女,與少年更為相似,她低下頭,把手摸在他那隻隱沒在被單下的臂膀上頭,悄聲說:
「薩沙,我的孩子,你的朋友都來找你囉。」
薩沙慢慢醒來,白熾的燈光令他頻眨眼。醫生折回門口,將其中一個按鈕關掉。這個彷彿平日在說兒子的朋友來找他玩的呼喚,讓人倍感心安。
但薩沙沒有看見甚麼朋友,只有站在門邊關燈的白袍醫生。從昨天到今天,他在意識不斷拖送推拉與跌落間,看到的一切都是跟昨晚一樣的人。
就好像一直困在某個地方。薩沙有點失落的表情,做母親的看在眼裡,她嘴角的笑容很溫暖很美:「醫生來巡房了。你的朋友都在外面,想見他們嗎,薩沙?」
斯拉雪夫醫生回應這句話似的走了過來。他的白袍胸口別著一塊識別證,上面寫著全名──羅曼‧斯拉雪夫,職位是這家軍醫院的外科主任。他把手插進口袋,第一句對薩沙說的是:「哪裡還痛嗎?」
醫生是馬洛斯認識的人。馬洛斯是站在床邊的人當中,那位神色最嚴肅、最歷經滄桑的長者。
昨晚薩沙被緊急送來這間醫院時,所有的一切都是亂七八糟。
馬洛斯一接到薩沙重傷的消息,想到是第一件事,是自己的友人,瓦希里‧奧爾洛夫。數年前,奧爾洛夫在一場嚴重的車禍中喪生,那場車禍中,年紀才七歲的薩沙也在瓦希里開的車上,車禍導致薩沙失去了他的右手,從手肘到指尖的部分,都在分期且漫長的手術結束之後,被義肢替代。
然而現在又發生這種危險、惡毒到令人髮指的意外,比那場車禍更不可預期。
手術室一度傳出命危的消息,馬洛斯異常懇切地希望斯拉雪夫能夠救下薩沙。
「這個孩子曾死過一次。」他當時把羅曼請到一邊,為的是避開傷心但仍舊堅強的奧爾洛娃夫人。「能讓這個死,延到他應該死的時候嗎。」
這種委婉的形容,只會促使羅曼用平淡卻強硬的語氣回道──不會死的,就再度進入手術室。
這種場面他看過很多次了。他盡最大的努力做好這台手術。
經過了大概五個小時,手術結束。
現在,正常吞吐著氣息的薩沙躺在單人病房內,細細的陽光從窗外篩向他,被眾親友圍繞。
巡完房的羅曼即將離開這間這裡。這個狀況,對那名少年已算相當不錯了吧。
關上門的羅曼,往下一間病房而去時,背後的樓梯處傳來一陣急促用力的踩步聲,往這一層樓衝來。待在椅子上窮擔心的薩沙友人們,驚訝地望著隨步伐聲出現的少年,這人氣喘吁吁,雙手撐住膝蓋,急需喘口氣,於是他們瞬即認清之後沒立刻理會他。
但他們的確是認得這個人。火紅的頭髮,低了下頭,一團烈焰地向著這個方向。
「欸,那人不是……」
葉爾瑪克用手肘頂了頂隔壁的女孩,悄聲說。
「和我們一夥的呢,要不要讓個座位給他?」
涅斯托爾說。
但這位有著一頭紅髮的男子逕自朝病房走去,抬頭確認房號後,大概是覺得直接進門不好,就問了仍聚在一旁的警察可不可以探病。
「我們像是醫生嗎?」
那個銀髮警官仍不留情面,他丟下一句:「不過不行。」
涅斯托爾等人的眼珠子移來移去,全程靜觀紅髮少年被打槍的過程。
「你過來吧。」
葉爾瑪克忍不住招呼他。正感到尷尬的少年,這才發現了這三個乾坐在一邊的人。沒等他開口,涅斯托爾先堵住他的嘴:「薩沙的朋友,嗯?」接著是葉爾瑪克,回答了他張口要問的問題:「薩沙他很好,醫生才剛巡過房,不用擔心啦。」
這個紅髮少年叫吉瑪,涅斯托爾其實知道他叫甚麼名字。
反正有那些警察在,就算龜在病房前他們甚麼都做不了,他們就一起來到醫院一樓附設的咖啡廳。一張室外桌,附四張椅子,剛好一人一張,吉瑪看著空空的椅子,而其他三個人都依序拉開椅背坐下了,「怎麼了,坐啊。」涅斯托爾已經雙手交握撐住桌面,態度悠恍恍的。
於是吉瑪也坐下了。
一時間,在這種氣氛下,他們也不曉得要聊甚麼。
「薩沙沒事,我是很高興……」他知道這些人是薩沙同校的朋友,但不熟識。「不過,有人死了吧。」
「是有人死了。」
「不,不是,有人死了,這很嚴重吧?那是薩沙最好的朋友,不是嗎。」
「你說的是伊斯梅爾吧。」
「對,伊斯梅爾。」吉瑪沉默了一下。「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嗎。」
「就你看到的這樣。推進手術室搶救的只有薩沙一個人。」
吉瑪這下不得不皺眉頭了。
「你們是不是太冷淡了點?」
「我們並不是很認識伊斯梅爾。」這張桌子上唯一的女孩解釋:「但不代表我們對他的死沒有感覺。」
吉瑪頓了頓,「我和伊斯梅爾讀同一所軍校。」
「你說的我們大概知道。」三個人此其彼落地承認。
他馬上就忍不住了:「你們的態度也太奇怪了吧。」
「所以,你想要我們怎麼樣?」女孩的口氣也強硬了起來。
「那個人就這樣突然死了,還死在他面前,薩沙一定很傷心的!」
「我們知道啊,為什麼要你提醒我們。」
他不可置信地瞪著涅斯托爾。
然後他倏地站起來,轉身要走。
「你要去哪?你點的飲料還沒來。」
「不用,我不喝了。」
他踩著靴子,踱步離去。
涅斯托爾從西裝外套的內袋掏出一只菸盒,抽起菸來。
*** *** ***
醫院外的馬路發生了兩輛車的擦撞,但沒發出嚇人的聲響。車輛的主人都下了車,先看了車的外觀是否有有那裡損傷,再找對方理論,當然預備報警是不可少的一個環節。遠遠的,是聽不到車主在講甚麼的,突然,其中一名男子回到車上,另一名跟了上去,想繼續找他談話。回到車上的男子,在下一秒立刻下了車,手中多了一片難以辨認的版狀物。
僵持的時刻,讓更多人停下來注目,還有別的車開到一半,選擇停在一旁。
愈來愈多人觀望著那兩個人,或許都在好奇第一名車主亮出的東西到底是甚麼,被那東西吸引過去了,奇怪的是那東西無法讓人感覺到危險。
*** *** ***
從窗簾的縫隙往外看,只能看到霧一樣的雲色,天色稍微暗了下來。
庫齊瑪想了一想,露出了上了年紀的人應有的堪慮,他取下了掛在牆上的紳士帽,微弓著背,向奧爾洛娃夫人低聲請示:「夫人,我先回宅邸,幫少爺準備更換用的衣物,再帶一些吃的和日用品。」
坐在椅子上的夫人點點頭,很感謝他,再交代他還需要帶哪些東西過來。「麻煩你了,庫齊瑪。」她說。
「不會。夫人,您辛苦了。」他以一個過來人的口吻,溫情地參雜自己的感想說道:「我想這幾天,您是最需要花時間多陪陪薩沙少爺的人。」
庫齊瑪提上一袋換洗衣物正要離開的時候,少爺的妹妹,也就是夫人的女兒──安妮雅,以及她學校的同儕,金髮混血的米沙走在他跟後。
「怎麼了?」他握著門把轉身,略驚訝地問。
「我們也一起走吧,庫齊瑪叔叔。」安妮雅說:「我們跟你回家一趟。」
「小姐不陪陪薩沙少爺嗎?」
「我想幫忙。」她臉色一沉:「待在這裡,甚麼也不能做,米沙的想法也跟我一樣。」
庫齊瑪嘆了口氣,他揮揮手。
「來吧,你們也回去洗個澡,睡一下……」
他們出到個人房門外,發現那群守在外頭的警察,還有薩沙的朋友全都不見了。大概一小時前,警察們進房稍微探視一下薩沙,確認了幾個關於凶案的簡單問題,庫齊瑪在旁邊看,覺得帶頭的那名銀髮警官,無論態度、性情,都讓他有一股說不出的不自然。啊,他年紀大了,有些直覺是很準的,他把直覺保留下來沉吟著。庫齊瑪不算喜歡那個警官,但也不覺得會是甚麼壞人。他認為那個警官相當關注薩沙,雖然他不曉得為什麼。
或許原因很簡單。庫齊瑪默默記下那名警官的名字──弗里茲‧阿爾布雷希特。不過這樣又能做甚麼?
兇案已經發生……少爺受到傷害了。
他帶著兩個孩子來到醫院大門前,建議安妮雅把外套上的帽子戴起來,醫院外可能有記者。在安妮雅掩飾自己的同時,米沙大概被這種不算不安卻些略鬱悶的氣氛感染了,伸手將圍巾圍得更紮實一些。出了大門,他們縮著脖子,一方面是天氣冷,一邊是低調地前往轎車停放的地方時,他們看到一樓咖啡廳的露天座,薩沙的友人們正圍著同一張桌子聚在一起,而且人數似乎跟稍早得知的不同,多了一、兩個人。
他們很有默契地停下來,把手放在口袋裡,看了那麼五、六秒。那些少年少女彼此交談了一下,突然,其中一名髮色非常醒目、像火焰在燒的少年忽地站起,往他們這邊疾行而來。他們眼睜睜地見他掠過街道,過了馬路,消失在行人、來往的車輛、以及大樓林立的街角後方。
*** *** ***
在米沙走過去的背影襯托下,裹著大衣戴毛帽的戴眼鏡女士,牽著一條不知甚麼品種的狗路過這條磚道。狗的品種不算特別,應該是米克斯混種,是一條棕色的短毛中型犬。磚道旁的長椅上,坐著低頭磕睡的老人,他的腳邊擱著一支棍子,似乎是盲人用的那種,可以伸縮摺疊起來,但不確定。
狗兒拉扯著牽繩,從脖子延伸出去的繩子,成一直線地緊繃連著女士的手。
經過老人的身邊時,狗兒突然向他狂吠,兩隻前腳像要往上衝去似的,抬到半空中。
不僅是老人,連狗兒的女主人都嚇了一跳。
*** *** ***
「你們是薩沙學長的朋友嗎?」
涅斯托爾的手指夾著菸,看著他。是一名金髮、有點眼熟的少年。
「是的。」他回答,有點意外。
「你們可以去看他了。」
「喔!那些混帳警察走了嗎?」
把一隻腳抬到座位上的葉爾瑪克問。
「他們走了,但薩沙學長也吃了藥在睡,如果你們想親眼看看他平安的話……我想是沒問題的。」
「啊,是嗎。」
「謝謝你,我們會去的。」三人中唯一的那名女孩說:「請問你是薩沙的……?」
「我是他的學弟。」金髮少年微微一笑:「那就這樣,我先走了。」
他們目送著少年離開,從背後看,圍巾的尾巴在他脖子附近打結,打得很緊實。
「薩沙的學弟?那也是我們的學弟啊。」
「可能不跟我們同校,是薩沙以前學校的學弟。」
「很面熟呢……也許在哪見過。」
涅斯托爾把菸捻熄在剛送來的飲料杯上,一個焦黑的印子留在白的杯面,被少女說很沒公德心。
「沒關係的吧,娜佳。」
娜佳一邊加牛奶邊說:「不喜歡你這種故作瀟灑的模樣。」
「妳是指甚麼?」
「你不笨,應該知道我的意思。」
「快把東西喝完吧兩位。」葉爾瑪克仍然抬起一隻腿,能多快把咖啡喝光就趕緊喝光。
涅斯托爾拍了拍他的外套,像是要把菸味驅散一樣。
「早就知道就不點飲料了。」他把送來的熱咖啡移近自己,喃喃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