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很過分,哼……」
想起昨天天夜還沒頭沒腦地搭上自己肩上的傷口,祐就覺得不是滋味,於是沒好氣地咬了一口飯糰。
「好啦,對不起啦。」天夜首先道歉並安撫他。「我知道你這次會注意自己的行動了。只是習慣沒這麼容易改過來,所以我會一起監督你,這樣行嗎?」
「行,當然行。你說什麼都行。」
祐自暴自棄地說著。
自從祐七年前加入月影之後,天夜在月影就以祐的監護人自居,幾乎凡事都要管。簡直就像過度保護的父母一樣。祐雖不討厭他這樣,但偶爾還是覺得有些不甘。畢竟他也希望替天夜分擔一些煩惱。
「唉⋯⋯」
不過現階段他光煩惱自己的事情就來不及了。
「怎麼了嗎?」
天夜看祐突然發出嘆息,不解地問道。
「我只是覺得煩惱好多⋯⋯」
「說來聽聽啊。我搞不好可以幫你解決。」
結果轉了一圈,還是要讓別人幫他解決問題。祐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長進。
「唉⋯⋯是亞澄還有燿嗣的事啦。」
「這兩件事我大概都想像得出來。」天夜輕笑。「先說說燿嗣吧。你們這次又怎麼了?」
「我覺得他真的很難溝通。我也知道他對現狀很不滿啦,可是我都說我也退一步了,他幹嘛還那麼堅持?退一步有這麼難嗎⋯⋯」
話雖如此,想起今早燿嗣看見自己昨晚受的傷後那道充滿責備的視線,祐也知道自己根本沒立場說這種話,更不能怪燿嗣賭氣不跟他說話。
可是他有他的難處,如果不去消滅拉比尼斯,那他該怎麼辦才好?當他決定踏入月影,他就捨棄明哲保身的想法了,現在卻有人針對這一點彈劾他,他根本無所適從。
聽完祐說出這些話,天夜的笑容就變得有些無奈。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祐抱怨燿嗣對月影、任務等事情有所反彈。天夜知道祐對此感到很苦惱,不過說句實話,他認為要一個十歲的孩子體諒現況,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而且燿嗣會有這些反彈都是愛哥哥的表現,反倒應該樂觀看待才對。
此外,問題的癥結點恐怕和祐想的有些出入。
「祐,你知道為什麼我比較好溝通嗎?」
「咦?」
「不只我,你身邊幾乎沒有人跟燿嗣一樣,對你抱怨這種事情吧?神野先生是如此,部隊長們還有知道你的真面目的護衛小組是如此,叔叔是不是也沒說什麼?」
「呃⋯⋯經你這麼一說,的確是這樣⋯⋯」
天夜笑了笑。
「那麼你覺得我們就能接受現狀,甘願讓那些人罵你,享受這種和平生活嗎?」
「呃⋯⋯」
天夜轉過頭,看著底下點綴夜景的燈光,繼續往下說:
「先不說其他人,至少我很厭惡現狀。」
「可是這都是為了保護我⋯⋯」
「對。這是為了保護你不被人抓走,所以才要徹底控管靠近雷帝的人,甚至傳出雷帝暴虐的風聲。可是換句話說,那也是我們沒本事,只能用這種方法委屈你。每當有人辱罵雷帝的時候,都會讓我重新體認到自己的沒用。我覺得很討厭⋯⋯」
「天夜⋯⋯」
祐看著天夜說出這些話,心情不禁跟著沉重。
他們一直是無話不談的好友,有些事不必說,雙方都能心領神會。但祐實在沒想到,原來天夜心中還是有深藏了這麼多年沒表現出來的真心話。
「我想大家的想法應該都跟我都差不多喔。」
見祐開始感到內疚,天夜收起自己的負面情緒,以公正、輕鬆的語調繼續開口:
「我們年紀比你大,也知道你在這裡有多大的覺悟,所以每當有這種念頭,想大聲斥責那些人搞錯的時候,還是會顧慮到你的『覺悟』,只能選擇吞下那些辱罵,好減輕你的負擔。但是燿嗣不一樣。他才十歲,他沒有辦法負荷這些事,也不明白你的『覺悟』對你有多重要。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東西比你的生命、比你的心還要重要,所以才會產生這種反彈。」
聽完天夜說的話後,祐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在消化天夜這番話的同時,也思考燿嗣對他張牙舞爪的問題癥結點。
「這樣你懂了嗎?燿嗣不是不講理,也不是難以溝通,他只是選擇自己能行使的手段在保護你。只不過他跟你一樣,不知道自己的行為看在別人眼裡是什麼感受。」
天夜接著又笑著補充:「你們果然是兄弟。」
「這樣啊⋯⋯」
儘管天夜剛才已經以輕鬆的口吻闡述他的心思了,祐還是覺得自己讓身邊的人替他犧牲太多了。
月影的職務原本就不輕鬆,其中知情的人還要擔任他的護衛,然後額外付出多餘的心力。
燿嗣也是。祐自以為他明白燿嗣所受的委屈,但就像天夜剛才第一次道出的真心話,他或許根本不懂燿嗣這些年忍了什麼。
他剛才怎麼有臉說什麼「退一步有這麼難嗎」?
祐再次體會到自己受到這個環境多大的呵護,更發現自己有多麽依賴這樣的環境。
「對不起,我好像太過依賴你們了。」
「你也不用道歉。」天夜揉了揉祐的頭。「我們大家替你操心都是自願的,換句話說是自作自受。你只要肯改,這也算不上是需要道歉的事。」
分明是自己的過錯,天夜卻沒有責備他。這讓祐再度覺得他身邊的人真的很寵他。
正因為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所以自己才更應該注意分寸,不能太過依賴他們的體貼。
祐在心裡悄悄下了決定。
「⋯⋯嗯,我知道了。」
「只要你改過來,我相信燿嗣一定會看見。一旦他覺得你不再是個受害者,他也會改變自己的做法——」
天夜的話還沒說完,他們兩人同時聽見頂樓的自動感應門發出開啟的聲音。祐馬上拉起斗篷的兜帽遮著自己的臉孔,天夜則是回過頭察看上來的人是誰。
「啊……找到了。」
是千封。
他看見祐和天夜後離開門口,一步一步朝兩人靠近,並開口發問:
「天夜,你怎麼還沒走?」
「你不也一樣嗎?你今天到六點就下班了吧?」
「我被姊姊留下來做了一點檢查。」
「千世姊?啊……已經到這個時期了。」
千封跳上牆面,坐在祐的右側。祐也放下才剛拉起的兜帽,三人並排坐著。天夜又繼續往下說:
「大概是每年的十二月吧,你這個時候一定會大病一場。」
「你以為我想啊?」
聽見天夜語帶嘲諷,千封沒好氣地回話。
「不過這次千世姊也太早採取行動了吧?應該說,她居然還特地讓你做檢查,以前明明不會這樣。」
「我猜,應該是他之前作惡夢被千世姊知道了。」
祐開口介入他們兩人的談話。
雖然他和天夜的話題被打斷,不過也算告了一個段落,祐於是乾脆地拋開煩惱,一邊吃著飯糰,一邊回答天夜的疑惑。
「你叫我別說,但還是瞞不過千世姊吧?」
「……對啦。」
千封不甘願地承認。
只見天夜突然垂下視線,表情複雜地看著底下的夜景。
「作惡夢……是嗎……」
天夜和祐都知道,千封之所以會在每年的同一個時期生病,都是源自小時候在研究所發生的某件心靈創傷。尤其是天夜,他是整個月影最了解原由始末的人。而且若要仔細追究,他勉強也算是幫兇之一。
千封看了天夜的反應,於是再度開口。
「喂,你可別誤會了,我才不是夢到『那個男人』。是我爸媽啦。」
但這句話才剛說完,連祐也停止將飯糰繼續往嘴裡送。
「那千世姊……她有說什麼嗎?」
「啊?」
「她知道你夢見爸媽的事,沒有說什麼嗎?」
面對這道問題,千封靜默了一會兒。
說實在的,他很不想提起自己的父母,而且這又不是一個愉快的話題。他討厭死氣沉沉的氣氛。
但他不想對這兩個人——尤其是對祐隱瞞任何事。
經過幾番猶豫後,千封終於緩緩開口。
「……她說爸媽想見我,但是我拒絕了。」
「這樣啊……」
「…………」
祐點頭回應,天夜則是不發一語。
「千世姊應該很沮喪吧。不過以她的個性,我想大概永遠都不會放棄。」
祐輕笑,而天夜也跟著開口:
「你說得對。她對家人……尤其是對千封執著的程度,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幹嘛說得好像很了解姊姊……」
「以你當時的精神狀態,我想你大概不記得,不過我在旁邊卻看得很清楚。當初就是她讓我改變想法的。」
「什麼啊?你在說哪時候的事?」
「我們剛離開研究所的時候。」
天夜低頭閉上眼睛,宛如回想當時一樣侃侃而談。
「那時候你簡直像一頭猛獸一樣,見人就攻擊。但是她卻毫不猶豫用身體抵擋你的能力,還抱著你大喊:想跟你一起生活。」
一陣涼風吹過,天夜睜開了眼睛。
「我原本以為我們兩個已經不可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了,可是看到她的堅持之後,我才在自己身上看到希望。她讓我知道原來我也可以奢求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你現在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嗎?」千封問。
「嗯……還差一點點吧。」
「是嗎……」
說完,兩個人都陷入沉默。
祐看看左邊,然後看看右邊,再將吃到最後一口的飯糰扔入嘴裡。接著一邊動手撕開另一顆飯糰的保鮮膜,一邊輕描淡寫地開口:
「我之前聽說你們在研究所時的關係就像仇人一樣,現在卻是工作上的夥伴。這麼說的話,是千世姊讓你們的感情變好的囉?」
「啊?」
「嗯?」
未料兩邊卻同時傳來無法苟同的聲音。
「因為……你們看嘛,兩個像仇敵一樣的人怎麼可能待在同一個地方一起做事?既然你們都願意待在月影,那就表示其實你們的關係很好不是嗎?」
「「我怎麼可能跟這傢伙要好。」」
這句回答毫無預警地完美重疊。
不過當他們發現這件事,又同一時間不悅地互瞪對方。
「「我進月影有我自己的目的,這種傢伙——」」
這又是一次完美的和聲。
他們於是放棄說完整句話,開始對罵。
「「不准學我說話!」」
「哈哈哈哈哈!」
連吵架都這麼有默契,要人如何相信他們感情不好呢?
祐忍不住捧腹大笑。
「我剛來到月影的時候,你們也是這樣。嘴上說討厭對方,可是卻配合得很好。」祐繼續將飯糰往嘴裡送。「先不說你們感情好不好,但是你們很了解對方。我想這應該就是你們之間最好的距離了吧。」
祐笑著說。只不過是改變了一種說法,兩人便不再激烈反彈。
天夜立刻注意到這件事。
「真是說不過你……」
其實天夜認為,真正了解他們的人是祐。
在祐加入他們之前,他和千封真的是整天吵架,吵到連狩刀都覺得受不了。直到七年前祐來到這裡的那一天,他們的關係才有所改變。
那天是他和千封第一次說著一模一樣的話吵架。當時祐也像現在這樣,說他們感情很好。
天夜不知道他和千封的關係在祐眼中是什麼樣子,不過他覺得像現在這樣——兩人中間夾著祐——或許這才是他們之間最好的距離吧。
千封在一旁看著祐的反應,沒好氣地開口。
「算了,不跟你吵了。我可是全世界最有肚量的男人,才不會跟你一般見識。」
「是是是,你有肚量,而我是小人。」
天夜默默翻了個白眼,皮笑肉不笑地說出一句千封聽不懂的反諷,心裡這才舒坦一點。
「話說回來,我還以為你們聽到我拒絕見我爸媽會對我囉嗦,說什麼不要讓姊姊太煩惱,或是要體貼姊姊的辛勞,結果卻什麼也不說啊?」
「因為勉強你去見面一點意義也沒有啊,我想千世姊肯定也不希望這樣。」
祐吞下最後一口飯糰,首先開口。
「我無法體會你受到爸媽那種對待,最後還被丟棄的心情是什麼……」
祐遙望遠方建築的燈火,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似地瞇起眼睛。
「可是千世姊想要的並不是讓你們見面,而是消除你們之間的疙瘩,所以你的心情優先我們所有人的看法。既然你說你不想見,那就代表你還是很在意,這樣就算見面也沒有用。」
天夜在一旁看著祐說出這些話。儘管他什麼也沒表示,心裡卻很同意祐的這番說詞。
見面從來就不能解決千封與父母之間的問題,他一開始就搞錯重點了。
「想到千世姊的心情,我當然也覺得很不捨。可是唯有這件事我希望你能徹底自私,不要因為體貼別人就違背自己的真心。那樣只是在傷害自己罷了。」
「祐……」
「而且又不是你現在拒絕,千世姊以後就不會再提起了。千世姊以後還有很多機會,而你也有很多機會。」
「我有什麼機會?」
千封不解地問道。
「拒絕的機會和反悔的機會啊。」
「祐,你說這句話還真是極端。」
天夜聽了插嘴輕笑道。
拒絕就是避不見面。
反悔就是同意見面。
這是兩個完全相反的選項。
「會嗎?這是爸爸跟我說的啊。他說人只要活著,就有無數次選擇的機會。不管過去做了多少錯誤的決定,只要想修正,我們隨時可以推翻過去的選擇,這是身為一個人最大的奢侈。」
聽見這番話,千封和天夜雙雙瞪大了眼睛,好一段時間都沒有任何動作。
這番話就像在告訴他們:人有無數的機會可以重新來過。
這對他們兩人來說,是無時無刻都渴望抓住的夢想。
「所以就算千封現在拒絕見面,只要你將來總有一天後悔,隨時都可以顛覆現在做的選擇。怎麼樣?很不錯吧?你完全沒有損失喔!」
「……照你這麼說,人生還真是充滿希望。好像隨時都能按下重置鍵一樣。」
「對我來說是這樣沒錯啊。」
祐滿足地笑著。
「我在七年前下定決心加入月影,所以才有現在的我。我知道過去的事情不會消失,可是現在我身邊的人都願意認同我,對我來說,我當時的選擇就像是你說的重置鍵一樣,讓我原本漆黑的未來變成一片雪白。所以我相信自己擁有選擇權可以決定自己的未來,這其實都是你們教會我的喔!」
「……是嗎……」
千封聽完露出淺淺的微笑。
天夜雖然沒有再說什麼,但他的心思想必也和千封一樣。
他們三個人在過去都曾失去過替自己作主的選擇權,只能交由他人霸道地替自己下決定。因此對他們來說,這樣的機會難能可貴,同時也令人徬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手握選擇權。
不過因為祐這麼說了,所以他們也願意試著相信自己已經擁有這樣的權利。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