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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您……」
八五大樓。
封鎖線外頭,兩個人吃驚地看著對方。
卻也不是那麼吃驚,他們或許都知道對方會到這裡。
一個是穿著T恤和牛仔褲,騎著腳踏車飛奔過來,卻冷汗涔涔的年輕人。
他指節泛白的手上握著手機。
一個則是從計程車走下來,戴著墨鏡和口罩,同樣也滿頭大汗的光頭老者。
他手心冒汗的手也握著手機。
「日延呢?」那光頭老者劈頭就問。
「他沒有接啊……」那年輕人的臉上充滿惶恐。
「那塊板子上的圖案……」那光頭老人咬著牙。
「我覺得是……」那年輕人幾乎快哭了出來。
黃色的封鎖線,紅光的警燈。
各家記者爭先恐後地上前拍攝照片,駐地主播在搭建的攝影場上堆出嚴肅的神情。
「是《巴別塔》裡頭……」老者瞪著年輕人。
「『巴別塔作戰』的代號…」年輕人流下了眼淚。
這個未公諸於世的劇本中的設計,全世界只有三個人知道。
工作夥伴、導演老闆。
以及作者本人。
沉默。
向前推擠的人潮,繞道而行的車輛,吹哨擋著民眾的交警。
網路上謾罵的聲浪,各大論壇沒有營養的舌劍唇槍,政治人物開始炒作是執政黨的政權犧牲品,社會名嘴又開始藉著這起事件胡說八道一些話術包裝過的鬼扯。
漫漫聲浪,如同荒川洪流。
洪流之中,就只有就只有兩個人如同河床巨石一般不動。
「他…為什麼?」老者口乾舌燥,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牙齒顫抖。
「我不知道……不知道……」年輕人無聲流淚,氣若游絲的尾音,充滿惶恐。
老者握在手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們兩個人對看一眼,老者抬起手看了看手機畫面。
是他的內人。
年輕人比了個自己是否需要迴避的手勢,他知道老者的耳朵不好,聽筒的聲音會比較大。
老者搖了搖頭,他的內人不會在電話裡頭私事,而且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
「喂?」老者接起了電話。
「怎麼啦?」電話的另一頭立刻就從老者尾音微妙的不同,察覺到老者同樣微妙的情緒。
她總是在很多地方很敏銳。
雖然她本人從不去證明,也不願承認這件事。
「沒什麼……倒是妳怎麼了?忽然找我嗎?」老者乾乾的笑了笑,吧。
可能的話,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知道細節的人。
這不是一件能讓人開心的事情,從來就不是。
「喔,有個包裹寄到我們家,可收件人寫了個叫『陳知揚』的人,你認不認識?」電話的另一頭打了個哈欠。
老者愣了愣,緩緩抬起頭。
看了看一臉呆滯,臉頰滑過淚痕的年輕人。
老者有些重聽,或者說他讓自己看起來有點重聽。
所以他的通話聲音總是略大,而一般而言他絕不會在他人面前接通私人電話。
但這不是一般而言的心情,四周也都是爭先恐後看熱鬧或是叫罵交通癱瘓的人潮。
他也沒有趕走年輕人。
所以年輕人聽見聽筒裡的內容,他也知道年輕人聽見了話筒裡的內容。
看著眼前年輕人呆滯的臉孔,老者幾乎可以肯定。
他們兩個,現在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所以他默默地將手機遞了上去,一句話也沒有說。
那年輕人也呆呆的接下了手機,便緩緩地開了口。
「您好,我是知揚。」知揚乾澀的嗓音。
「欸這麼巧啊?哈囉哈囉。」電話的另一頭輕靈的語氣。
她讓氛圍輕鬆,至少在語氣上稍微努力這點。
她是一個敏銳的人,雖然她自己一向否認著。
「不好意思。」但是知揚還是哭了。
羊羽閉上了雙眼,他知道這年輕的孩子想要問什麼。
電話另一頭,那看著電視新聞的婦人關掉電視,輕輕地嘆了口氣。
光是這封信還有這則插播以及這兩個人的語氣,她早就拼湊完所有線索。
所以她沒有多說什麼。
只是聆聽著,電話另一頭,那年輕人抑無可抑的啜泣,抽涕,撼哭。
然後總算的,開口。
「請問,寄件人的地址,是不是……」
***
「其實我們第一次碰面的時候,不是應徵門市人員的時候,這你知道嗎?」
「不然是在哪裡?」
「是在攝影社,招新生的時候。」
「哎呀?我怎麼沒有印象你?明明有自我介紹不是嗎?」
「喔因為我遲到,活動結束才進社辦,你那時不是留在社辦在看書嘛所以我有看到你,你看得那麼認真當然不會注意到我囉。」
「那麼你就這樣偷偷關注著我囉?受寵若驚?」
「我怕你看到一半忽然斷氣,天啊你看書的時候都不用呼吸不成?」
「……看書本來就會這樣,一聽就知道你不常看書。」
「好好好,富二代了不起,霸氣側漏氣宇非凡,是說所以話又說回來,你怎麼不問後來我怎麼沒有去攝影社之類的?」
「喔我根本不知道啊?我自己原本是打著進去免費摸設備的打算進去的,然後發現好像還是需要自備器材所以我也沒去了,你看我窮的。」
羊羽帶知揚回到了他的房子,只有大廳的桌上放著沒有開的包裹,沒有半個人在大廳裏。
他的內人總是心很細膩。
羊羽拿起信封朝著知揚看了過去。
知揚點點頭,羊羽打開信封。
而信封裡的東西,也就只有三個。
兩張明信片。
一張寫著一串地址的明信片,雖然只看一眼不知道確切位置,但大概在美麗島站附近。
果然是在美麗島站附近。
另外一張則寫著三串數字,一個八碼,一個六碼,一個四碼。
以及一串鑰匙。
「……」知揚愣了愣頭。
「走吧。」羊羽轉身就走。
***
「哎呀換電腦了呢,乾爹威武。」二十二歲的年輕人湊上頭來,看著節儉成性的同學居然拿出一台嶄新的筆電。
「都快畢業了,應該的。」同樣二十二歲的畢業生輸入八個字的密碼打開筆電,接著從口袋摸出一支同樣全新的手機。
「手機也換了呢,有錢人光環啊。」那湊上頭來的年輕人做了個誇張的遮光姿勢。
「有女朋友嘛,必須的。」拿著手機的青年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微笑,輸入四個字的密碼。
尋著明信片上那串地址找來一個地方,那是美麗島捷運站出去以後,一條巷子裡的另一條巷子裡,一個陰暗潮濕的便宜租屋處。
那串鑰匙一共有四柄。
第一柄鑰匙打開了租屋處最外頭的車庫鐵門,第二柄打開這棟公寓的大門,第三柄打開了這個房間的鎖。
羊羽和知揚站在這個房間內。
這是個整齊而幾乎沒有東西的房間,消毒水的氣味甚至還在這沒有窗戶的空間裡。
只有一個木床板,一個只有幾件衣服的舊衣櫃,還有一張鐵書桌。
鐵書桌有三個抽屜。
知揚走上前,將它們打了開。
最上頭的抽屜有一台電腦,知揚知道那是他從不離身的筆電,機型也是好久以前。
第二個抽屜是一台手機,知楊聽他說過那是女朋友在大學畢業時送的,機型同樣也是許久之前。
而最下頭的抽屜則上了鎖。
知揚拿出第四把鑰匙,插進那鐵書桌的抽屜。
裏頭有一張金融卡,和一個存摺。
一疊上頭壓著半根木頭鉛筆,釘裝了的紙。
以及一大堆不知道怎麼做到的,數十張地下錢莊與銀行的借據,和數張不同保險公司的高額保單,只保死亡一欄。
保人寫著……
沉默。
年輕的人坐在椅子上,沒有禮讓前輩入座的打算,其實他是不常這樣。
年老的人也逕自走向床鋪坐著,沒有計較的念頭,雖然他也一向如此。
又沉默。
時間滴滴答答。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一根指頭也沒有動。
一分鐘。
兩分鐘。
三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