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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樂福。
「洗衣精買薰衣草的啦!」一個綁著俐落馬尾的女孩指著一罐薰衣草洗衣精喊叫。
「可是隔壁的是一桶九十九元的耶……」一個耳朵夾著鉛筆的男孩目光卻注視在另外一頭的特價區,薰衣草洗衣精跟特價雜牌洗衣機價差六十四塊錢,六十四塊再加一塊錢就是一個雞腿便當,茲事體大。
他們是一對剛開始不久的情侶,一切的一切都還是有點生疏僵硬,卻也有些緊張甜蜜。
平常的話,雖然男孩會滿足女孩大部分的要求,但是事實上他卻沒這麼做過。
因為女孩從來不曾要求過什麼,不曾要求抱枕,請吃飯,吊飾,項鍊,戒指,甚至不曾要求多陪伴一秒。
現在還是無論做什麼都挺害羞的階段。
「好啦好啦!買它啦!」但這一次馬尾女孩可堅持了。
「唉,是也可以啦,可是為什麼啊?」比起讓女孩多笑哪怕一秒,男孩其實也不是真那麼在意那一個便當的價差,雖然如果只是他一個人的話,就算只差一根棒棒糖的錢他也是要認真計較的。
「因為我喜歡啊?」女孩眨了眨眼,一副什麼傻問題的嘴臉。
「呃,妳也喜歡蛋糕不是嗎?上次請妳吃蛋糕妳怎麼不要?」男孩更不懂了。
自力更生唸大學的他窮歸窮,但少吃兩三餐還是可以請女孩吃點好氛圍的下午茶,只是這女孩一點也不賞光。
她是那麼和氣客氣低物慾的人,那麼為什麼這麼計較自己身上的衣服洗衣精什麼牌子?
「……這樣抱著你的時候也可以聞嘛,傻瓜!」馬尾女孩踩了那男孩的腳,然後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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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竹按著行李箱,眼神空洞的看著窗戶外的陽光,窗勾上的一朵薰衣草。
這是維澤送的花,維竹很喜歡薰衣草上某一種獨特的淡淡香氣。
她明明沒有跟維澤提過。
或許,維澤真的比較適合自己……
……嗎?
維竹坐在行李箱上,機械式的拉上拉鍊。
也摸著自己的肚子,面無表情。
她想起了,自己在高雄租屋處的窗沿上。
也有一朵,另一個人送的薰衣草,種在剖成花瓶的,洗衣精塑膠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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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
喀擦。
「呃,您好。」對著秒答的電鈴,日延抓了抓頭。
門打開了一半。
按著Google地圖找來羊羽說的地址,開門的是一位年紀與羊羽相當的女性。
那女性看上去年紀挺大,卻又有點年輕,慵懶的臉孔有著一種從容,也有種愛理不理的調性。
「直銷嗎?我們不需要報紙。」那女性揉了揉眼睛。
「呃,我找……導演?」日延錯愕地想著為什麼直銷後面是報紙的關聯性,忽然想起自己是來幹嘛的。
「喔,他在二樓的書房,門上面有一隻羊一根羽毛的那個就是書房了,這個門記得幫我鎖上。」那女性打了個哈欠轉過身,伸了個懶腰逕自的走進房子。
「呃……喔好。」日延呆呆的跟著走進去,帶上羊羽家的大門。
然後他噗哧笑了。
真是個有趣的人。
讓人討厭不起來,充滿某種獨特厭世氣質的懶散。
不知道這個人在私下,會不會跟羅導鬧脾氣呢?
明明是不同風格的人……
……總覺得不知道什麼地方,跟維竹真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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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吧。」
書房裏,除了貼著牆壁直達天花板的書櫃,還有一扇及地的大窗戶,一個髒兮兮的紅木書桌和牛皮椅子,以及一個茶几與三張沙發。
羊羽坐在那張背著大窗戶的牛皮椅,和日延隔著一條紅木書桌。
書桌上,則放著一疊剛打印出來的那篇日延寫的劇本,還有一個濛著灰與斑駁的鐵盒子。
「呃,好。」日延小心翼翼的穿過腳下的障礙物,坐到一個沙發上。
書房很亂,茶几上擺著各式各樣的參考用書與相簿,地毯上散亂著各種紙箱與書卷。
一頁又一頁滿是註解與修改痕跡,加上那張同樣全是墨水漬的紅木書桌,就知道羊羽一代宗師之盛名絕非浪得。
但是這書房也不該是這麼翻箱倒櫃的痕跡,是為了找什麼東西嗎?
日延不經意的將視線飄移到桌上,那斑駁的鐵盒子上頭。
「這故事很好。」羊羽慵懶的攤在牛皮椅上,用食指彈了彈打印出來的劇本。
「……是。」日延勾起嘴角,洋溢著自信。
還有欣慰。
忽然,他視線有點模糊。
有點難以言喻,有點鼻酸,有點暈。
『這故事很好。』
這些音階對日延來說,常常聽見。
有朋友的,有同事的,有同學的,當然也有維竹的。
但,就是沒有一個是從真正的電影人口中說出來的,這個故事很好。
就是投稿和毛遂自薦四十九次,也從來沒有一封正式的退稿信寫著『從這劇本不難看出作者具備實力,惜憾……,……希望來日能有更好的發揮!』……之類的安慰話。
因為從來就沒有一間公司,願意好好的發給自己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至少一封他媽的正式退稿信。
從來……沒有呢……
從來…從來……
「如果對手不是史蒂芬.史匹柏還是J.K.羅琳之類的,大概任何一個電影人來看都代表票房保證吧?」
「……」
「怎麼?」羊羽偏頭。
「……沒事。」知揚將來肯定是個人物。
隨後羊羽繼續和日延探討這篇叫《巴別塔》,角色尚未取名的劇本。
時而讚嘆,時而高談,時而計較一些細節的處理,當然也提出一些觀點建議。
就算剛剛才在這間大書房裏翻箱倒櫃累個半死,但是一談論起一個好的劇本,他總是不會缺乏一個笑容以下的力氣。
這個科幻作品的劇本真的很好。
無論是考據的縝密性、時間軸的安排、道具的設計概述,甚至是科幻作品之所以難以創作的原因中,『唯一不合理以外的所有合理』這項最難收拾的問題。
一個科幻作品寫得漂亮,就是它大抵還是照著科學打轉而不是毫無法則,如果要毫無法則,那就等同奇幻作品了。
所以,只能有一個『唯一不合理』的地方存在,其他的架構必須合理,比方說你設計了一個在外太空可以改變氣候的『不合理』大裝置,就不能多出一個『不合理』的什麼在外太空呼吸的氣功之類的,這會讓焦點模糊。
但是,不會有科學家同時是導演。
通常解決的方式,就是另外找一個所謂『顧問』提供參考協助,而這一個部分最致命的就是科學顧問與劇組的溝通如果有瑕疵誤差,設計上就會有破綻。
但哪怕沒有瑕疵或誤差,劇組與科學顧問也會太過在意對方而綁手綁腳,肯定會,只是多寡而已。
而這個作品,卻在還是劇本的階段,就用相當詳細的科學佐劇支撐整個劇本,表示這個叫做日延的年輕人『本身』就具備這些知識。
同時在元件設計與背景設計也有了明確的方向,台詞也有不少幽默和引經據典,運鏡流暢,就算是自己可以挑出來的毛病也不多。
再加上,這種情感的體悟與描述……
羅羊羽這個人,不介意絲毫出身。
所以他也沒有打聽過眼前這個叫做謝日延的年輕人,到底有什麼樣的過去。
但看一個人專心致志鍛造的文字,原本就可以解析出很多東西,何況看的人還是自己。
雖然不知道具體為何,但是這個叫做日延的年輕人……
他大概在國高中的求學是一個理工組不可多得的高材生,同時又在一所富含設計氛圍的學校待過,本身也有極其豐富的文學素養專業,打過工,知道民間疾苦,但同時也在上游社會駐留過,再加上在這裡打雜的這一年實際在片場待過的經歷。
大概也是個勝利多場,曾經知道富裕懂得成功輝煌與盛讚;同時久經失敗,嚐過窮困體悟過痛苦絕望與失落的人。
並且體驗過背叛,不解與不被理解,和飽受控制的人生。
但是同時,又有一個可以全力信任的,某一個人。
所以才有這個劇本。
是『只有這個』年輕人的人生才能寫出來,集結他個人生命的結晶。
真是,了不起。
「但是。」
坐在牛皮椅,羊羽嘆了一口氣。
看見這個劇本的第一眼他就清楚知道,這個年輕人不可能被任何電影公司垂青的原因。
原因也很單純。
「前輩,為什麼這個劇本不能用?」
「……我才要問你,為什麼只挑這類的東西寫?」
「不好看嗎?」
「不,相當精彩,至少我自己的眼光看來,它不會輸給外商製片。」
「那為什麼?」
「廢話,因為……」
「這東西要拍攝,百分之九成九九不可能。」
/*絕對不虎洨,想這個故事的人千真萬確是十八歲的我,扁人請搭時光機找他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