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的慈祥/◆不做解釋的傷
◇◇◇
金門的夜晚很無聊。
因為鬼多的關係,這裡的商家都特別喜歡日出日落的生活,所以開到九點後的店家不多。
何況現在還是陰森的朔月,凌晨一點,現在用我的身體散步的嚴格來說也真的不是人。
倒是有一間店。
無論颳風下雨無論日出日落無論朔月望月,都持續它堅韌的身影,猶如它在整個台灣普及第一的身分地位。
一間七塊錢賣十一塊的黑店。
◇◇
謀神仔用我的身體咬著黑輪,對面的女孩吹涼湯匙上的焗烤。
「請客請7-11我也是傻眼耶,誠意啊同學。」郁琇嘟囔埋怨著卻吃得津津有味……怎麼我都認識這種表裡不一的大便?
「那我也沒辦法,現在這個時間。」謀神仔扮著我,嘗試用我的語氣跟郁琇交談。
嗯,非常,不協調,到底誰說話這麼欠扁?
「你講話還是一樣難搞。」郁琇搖搖頭一副無奈,居然說都一樣然後完全沒有發現……好我反省。
「過獎。」謀神仔莞爾,拿著一旁見底插著吸管的汽水喝著,學著我嘶嘶嘶嘶的喝。
「扣分。」郁琇笑笑,白眼。
「傻眼耶同學。」謀神仔笑笑,靦腆。
我看著,感受著,百感交集。
整個金門這麼大,就我撿到那張照片?
就那張照片上的鬼唯一想得到的遺願,是見到一個女孩?
就那個照片女孩,長得很接近我……我同學?
就她們頸子有一樣的胎記?
就這麼,剛好?
「我可以問問,妳的家人是不是有人的脖子後面也有呃……胎記,長得有點像是心型。」
謀神仔像下定決心般,問起。
可語氣無比接近肯定。
「你怎麼知道!」郁琇驚呼,睜大眼睛。
「她,現在在哪裡?」謀神仔笑笑。
「……問這個幹嘛?」郁琇白眼。
也難怪。
「告訴我……」可謀神仔聲音很柔。
「……好嗎?」很柔。
沒辦法盡情揮灑的,沉澱幾十年的柔情……
……是嗎?
沉默。
「我奶奶過世了。」郁琇開口,拿出手機。
滑了一會,找到她要的畫面,放到謀神仔眼前。
我當然也看著。
「在我出生的前一年。」
那是一張照片,彩色照片。
四個老人,三男一女。
一個嚴肅的老人,鼻樑上有一道英氣逼人的疤。
一個中等身材的老人咧嘴一笑,沒了牙齒跟頭髮。
一個矮小的削瘦老人淺笑,沒有太多特徵起伏。
中間的蒼老女人,穿著一襲素白服飾。
她莞爾,笑得慈祥。
可能是我主觀作祟,但看上去總有些落寞的……
慈祥。
◆◆◆
「……什麼?」
「就是有一支軍隊會經過這,好聽當然叫做路過補給,事實上就是上女人啊抓充兵然後搶劫,很難懂嗎?」
肥碩男人從容自若,像在對看見未知事物的小孩解釋那是什麼。
「……你要我丟下這些認識的人,然後跑走?」少年低吼。
「不然大家都跑的話,誰知道軍隊會出什麼岔追上來還幹嘛?總要有些人留下來拖時間嘛。」肥碩男人一副無奈。
少年語塞。
四百三十五天前的夜裡記憶灌進腦袋。
「不能接受也沒關係,這不容易。」肥碩男人微笑,有些感慨。
「你一定有辦法!一定有!」少年歇斯底里大吼,顫抖的聲音。
「辦不到,我不是做慈善的,只是想活下去,太平盛世這些錢都可以給你。」
肥碩男人正色。
「事實上包含你的父親沒有人辦得到,是吧?」或是故作正色。
「……」少年瞪大雙眼。
他注意到,一個盲點。
「……那個晚上你沒有醉倒?是裝的?」
少年不記得,那個晚上男人醉倒之前,自己父親曾經提過這些。
眼前男人的醉倒,是裝的?
裝的。
到底還有多少東西是裝的?
◆
肥碩男人沒有承認,沒有否認。
只是閉上眼。
◆
「你還有臉,找我?」少年連咆哮都洩了氣。
到底還有多少東西是自己所不知道?
到頭來原來無論是誰,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
從來,沒有!
◆
「當年我勸不了你父親,拿到一筆破錢,這一回,我說什麼也要弄走你。」肥碩男人緩緩打開眼睛。
眼睛一絲遺憾,一毫堅定。
「……」少年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給你兩天準備。」肥碩男人坐下身後的椅子,把頭埋在掌心。
少年扭頭,踹開那檀木做的厚門。
◆◆
肥碩男人把頭埋在掌心。
事實上那一個朔月的夜晚,自己看見久違的朋友心裡一陣澎湃下,久違的喝了一堆酒,更久違的醉得一塌糊塗。
毫無防備的一塌糊塗,站不起來的一塌糊塗。
天地顛倒的一塌糊塗,什麼聲音都聽不見的,一塌糊塗。
肥碩男人用力的閉上眼,扶助顏面的手青筋乍現。
他知道少年誤會了什麼。
但,不想說。
沒意義,沒必要。
也沒臉。
◆◆
那晚的隔天,中年人並不只是找自己借照相機而已。
還有很多槍,更多火藥,最困難的是一套從共軍的逃兵身上剝下的軍服。
並拒絕,除此之外肥碩男人對他的任性提供所有援助。
籌備期間,中年人席地而坐。
重新再說一次昨天晚上自己醉倒所錯過的……
十七年前他們分別後的…
那雨血淚錯的,
十天的,
故事。
◆◆
肥碩男人埋在掌心的雙眼,緩緩睜開。
意識跳躍到十五天前的,一場交易。
◆◆
對象是一個合作很久的軍官,驍勇善戰且行事乾脆。
很不錯的交易對象。
北洋軍閥被滅了以後,不願歸順國民政府的他跳槽到勢力單薄的共軍後,他們就一直合作。
而這一回的照面,那軍官右眼瞎了,沒了小指,右臉與右手都是燒燙傷,不知道還有多少傷痕藏在衣服底下,牙齒掉的七七八八,右邊的大半頭皮沒有可能再長出任何一根頭髮。
「怎麼受傷了。」肥碩男人楞然。
北洋……軍閥?
……不會的。
「你不會受傷?大哥這裡是戰場。」那軍官失笑。
共……軍?
……不會的。
「……我是指弄傷你的……是誰?」
肥碩男人發現他正在打顫。
……不會的。 世界上有那麼多軍火販子!有那麼多士兵頭子!就是自己也不是只有眼前軍官一個合作對象!當然軍官也不會只有自己一個軍火販子!
不會的!
「半年前一個穿著我軍服的人,冒充的吧?反正他自爆了也不能查,就他一個人。」軍官說著。
語氣,倒閃過一絲激賞。
「……」
「怎麼?」
「你還有其他……槍的供應嗎?」
肥碩男人失神的,抓著最後一絲希望。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我好像不應該跟你說吧哈哈哈……」軍官淺笑,說出來難保自己的供給不會無端哄抬,能不說,就不說。
可肥碩男人,眼睛就這樣血絲遍佈的瞪著軍官。
殺氣瀰漫。
瀰漫得,軍官也不得不正色,在不槓上對方的前提回答這問題。
「沒有。」
「……」
「怎麼?」
……居然,是你。
……居然還真的,是你。
「這些貨不跟你收錢,以後,你找一個別的供給。」肥碩男人萬念俱灰。
「……我做壞什麼?」
「私人問題,抱歉。」
「你有什麼麻煩或不滿可以說啊,我……」
「閉嘴。」
肥碩男人虎目含淚。
「下一次照面,我會盡全力殺了你……認識一場,別跟我客氣。」
軍官也沒跟他客氣。
夜襲了肥碩男人落腳的鎮上所有旅館,在肥碩男人身上留下一些自找的疤。
◆◆
「結果到頭來,他是被我的貨殺掉的,是嗎?」
說不定那候在軍官的地盤正面宣戰,就是希望自己能死在那裡。
……是吧?
肥碩男人滑下一行淚。
報應?
間接殺了很多人,也殺了自己的恩人……是嗎?
滴在桌面。
自己的恩人,在赴死前一天,曾經聊過自己的兒子。
◆◆
「我兒子啊就不要理他啊哈哈,他有他的想法。」
中年人笑得璀璨,有些自豪。
◆◆
真的嗎?
「……不。」
不會再讓你任性,第三次。
肥碩男人抹了抹臉,起身。
◇◇◇
謀神仔笑了,對著老婦人身旁的三個男人。
三個,信守承諾的男人。
「這是哪?」謀神仔注意到照片的後頭有一扇窗,窗外飄著細細雪屑。
「美國。」郁琇刮完盤子剩下的醬料。
「美國?」謀神仔沒有太多詫異。
「嗯啊她綠島出來之後就去美國了,據說她小時候也是那裡的留學生。」郁琇喝口拿鐵。
「……什麼綠島?」謀神仔反而對這個名字有更多陌生。
他看著照片裡那老婦人那本該熟悉的臉上,印著不熟悉的滄桑。
自己沒能參與的滄桑。
「她是政治犯啊。」郁琇啜飲著拿鐵,回想著眼前父親跟自己提過的故事。
說也奇怪的,她只聽一次就記的清晰無比的,故事。
「白色恐怖,很多為了國家站出來的知識分子都會被關到綠島不是嗎?她就是裡面的一個。」她放下紙杯,垂下眼。
「……為了國家站出來,是嗎?」謀神仔看著那照片裡,滄桑的老婦人
莞爾。
◇◇
「……嗯啊上次不是有說過?還是你想吵架?」
「那妳怎麼還會想回國?」
「……其實留學生,在外國常常被歧視唷。」
「現在這裡時局很亂不是更糟糕嗎?」
「……我一定要說嗎?」
「雖然這是妳的自由,但我很想知道。」
「那時候覺得就是因為時局紛亂,才是我輩帶領國家飛越的時候不是嗎?」
「……」
「……」
「……哧…」
「吼!果然你也笑我!」
◇◇
不。
我真的,沒有笑妳。
倒是妳,真的,去做了呢。
真是,厲害呢。
「……你幹嘛?」郁琇詫異的看著自己老同學的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溫柔,且感傷。
就好像…為什麼會就好像……
……記憶裡的一樣?
怎麼說呢……
◇
「那你爺爺是怎麼樣的人?」謀神仔用他宿主的臉,抬頭,看著『郁琇』。
笑了。
會是沉默穩重的,那鼻子有疤的嚴肅男孩嗎?
還是嘴砲?
矮子林?
沒有出現在照片的人?
或是,自己不認識的人?
謀神仔莞爾,是誰替自己照顧那傻傻的女孩,了此一生。
「我沒有爺爺。」郁琇喝完拿鐵,紙杯揉成一團塞進餐盒裡。
「嗯?離婚?」謀神仔挑眉,這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是,我奶奶在綠島監獄後,出來就懷孕了。」郁琇掩著嘴打了個嗝。
「強暴吧,常有的事,不過她沒有墮胎很少見就是了。」
◆◆◆
樹林裡,隔著一處溪水邊的兔子穴,正對面。
少年僂著背坐在溪岸邊,拿著一根乾枯的枝芽挑著水面輕點。
漣漪。
漣漪。
交錯的漣漪。
蟲鳴鳥啼。
幾絲陽光滲入葉縫裡,打在少年輕輕搖曳的髮隙。
不同於野炊樹下,這地方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惶恐的人總需要一個人的獨白,好自我睡眠出一股不存在的安全感。
在剛到這個村子時,與父親一同久經戰亂流亡的他,常常來這裡看著水紋,就這樣過一個下午。
日子久了,與村子越來越熟識,便越來越少來這裡。
取而代之的是那溝總是燒著野味的火,不甘寂寞的老樹。
少年抖了抖枯枝,顫了顫睫。
漣漪。
漣漪。
「喂!」
◆
……對了,自己好像曾經帶一個人來這裡抓兔子。
一個沒見過野兔,女扮男裝的人。
少年閉上眼,繼續顫抖著枝椏。
現在他誰也不想見。
反正自己,從來誰也沒真的了解過。
漣漪……
……嘩!
水花四濺。
「不理我!」翠碧站在樹縫裡左手插著腰,右手拋接著一顆石頭。
「……妳也知道。」少年拋出枝椏索性躺了下來,臂彎枕著頭。
翠碧跳著走過藤蔓遍佈的地,坐在少年旁邊。
「心情不好?」她偏著頭笑笑。
「妳也知道。」少年一陣反感,雖然他更清楚這只是廉價的無理取鬧。
「你打壞我家的門耶!天啊可怕扣分扣分。」翠碧雙手在額頭打了個叉。
「……」
少年覺得,相當困擾。
明明他就應該繃著一張臉的。
為什麼……
為什麼……
「走開啦。」少年勾起嘴角,怎麼會這麼想笑?
◆◆
「我一直覺得……」
「嗯?」
「……你懷疑被你小弟戴綠帽是吧。」
「我說口氣跟一點習慣兒這些啦,說不定個性也是呢……」
◆◆
「趕我啊?欸什麼事情說啦說啦!」翠碧一臉八卦。
……個性,嗎?
◆◆
「我好希望可以…問她……」
「什麼?」
「……沒事。」
◆◆
個性,是嗎?
少年的聽力很好,那個晚上他絕不是聽錯。
那麼……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少年翻起身,面朝翠碧。
傍晚的陽光灑在他的側臉,眼角閃耀螢輝。
很像,是吧?
那麼這,會不會是父親沒能問成的問題?
那麼是不是可以把眼前女孩的回答,當成自己素未謀面的,母親的回答?
「……啊,請問。」翠碧正襟危坐。
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剛才有一個瞬間看傻了眼。
「如果妳丈夫啊……」
「討厭耶你!」
「……」
「繼續啦哈哈。」
少年把翠碧假設素未謀面的母親,說了一個故事。
一則流氓少爺遇見對的人,甘願放棄一切的故事。
一段說什麼也不願意獨自逃跑,仁者居心的故事。
一場沒有辦法守護摯愛的,故事。
◆◆
日落,雞啼。
「這樣妳會,怎麼看妳丈夫?」少年抿嘴。
翠碧的神情沒了輕佻,細細沉吟。
少年直視翠碧的眸子,沒有催促。
這個答案關係著他晚上將在野炊樹做的決定。
「我的話……」
◇◇◇
「……嗯。」看過太多場面的謀神仔很快的,接受這一切。
接受……
接受…
…………
迸!
郁琇跳了一下。
謀神仔槌在牆上的手,滲出涓涓鮮血。
「抱歉。」謀神仔低著頭,舔了舔自己打出來的傷口。
熟悉的血鏽味在嘴裡瀰漫。
抬頭,默然。
片刻,伸出手指,指著手機上的三個老人。
「他們,什麼都沒做?」瞇著眼,寒著臉。
「……你說矮爺爺,傷疤爺爺,跟趙爺爺嗎?」
有一個瞬間冒出冷汗的郁琇說著照片上的老人,在幾十年後截然不同的綽號。
「……對。」
「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