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喜歡主人。」
突破沉默的第一句話，是牡丹略帶感歎的音調。
驀地，伊安的肩頭抽動了下，跟著便從臂彎裡抬起頭，視線一轉，往牡丹看去。
「你說這什麼噁心巴拉的肉麻話呀？」
就算他們沒救了，也用不著來上這一段告白吧？
「不管主人相不相信，可是……對我來說，主人給了我很多回憶，那些都是我很珍惜的寶物。」牡丹失笑地搖了搖頭，他就知道伊安渾身上下沒半根感性的神經，而且個性容易不好意思又帶點彆扭，一聽見自己這麼說，九成九會出聲反駁。
「我哪有給你什珍貴回憶？不就是些使喚你作苦工的記憶而已。」伊安別開臉去，細眉皺起，表情還是一臉的悶悶不樂。
他不喜歡這種充滿感傷的場合，而且牡丹明明就是會被迫留下來品嚐孤獨的那一個，為什麼還能反過來安慰他啊？
這樣根本不對啊！
他討厭這種氣氛！
該死的黑百合，等他死了一定要變成惡靈去找他們算帳！
伊安兀自在心裡碎碎唸，想一想卻又覺得哪邊不太對勁。
他轉過頭，像是發現新大陸似地眼睛一亮。
「等等，我幹嘛擔心你會被一個人留下來啊？你看得見幽靈耶！」
「所以？」牡丹不懂伊安怎麼突然變得一付開心的樣子，在他聽來，可以看見幽靈跟被留下來似乎沒什麼關連。
「笨蛋！人死了會變成幽靈啊！所以我死了之後你還是看得見我，那我留下來陪你不就得了！」
嘖，剛才被羅登的推論拉著跑，情急之下還真忘了有這一招。
「咦……主人要留下來？」為了陪他？
「對啊！這麼一來再怎麼樣你都不會一個人吧？而且這樣的話，說不定我還可以利用幽靈的身分對付想找你碴的黑百合咧！」
一想到這個新方法，伊安頓時把自己得先經歷「餓死」這個人生階段的困境給忘個精光，心情立刻從低落變得雀躍。
「主人……」牡丹只想搖頭。
他想得太美好了，果然伊安是為了報仇。
雖然可以理解，不過這種思維也太教人哭笑不得了。
只是……至少伊安還是有考慮到他，不希望讓他孤單一個人留在這個空間裡，光就這點而言，他已經感到很欣慰了。
「怎麼樣？佩服我吧！」
伊安把剛才的煩悶感一口氣扔到腦後去，雖然得先死掉這一點，是讓他有些不滿啦，不過他這個驅魔師見過太多幽靈了，所以他很清楚人雖然會死，但死亡後的世界卻不如一般人想像的那麼可怕，最大的差別就只是沒了肉體、沒辦法跟一般人溝通而已。
可是牡丹沒這個問題，他能跟變成幽靈的自己說話，所以他死掉之後跟現在也沒差多少啦，而且還不會餓死，真的可以隨他高興要陪牡丹多久都行。
「主人……我很感謝你的心意，不過……」牡丹覺得有點哭笑不得。
他該說伊安太樂觀嗎？
「不過什麼？老子願意捨棄上天堂的機會留下來陪你，你還有什麼不滿的？」伊安睨了牡丹一眼，眼神裡充滿要脅意味。
「不是不滿，只是我覺得主人沒必要留在這裡，還是早點上天堂比較好。」
雖然他很感動於伊安的心意，不過老實說，如果伊安一直留在這裡陪他，時間一久，受到外來的負面情緒或能量影響，因而產生變化，成了惡靈，那可就不好了。
所以他寧可主人不要太貼心，死後就直接去天堂報到比較妥當。
過去他們其實也處理過不少這種案例，有人不知道自己死了，有人不曉得死了該怎麼辦，只好一直逗留在人間，在這種時候，教會或這些人的親屬，就會委託他們出面與幽靈溝通，送他們一程。
伊安明明也很清楚這一點，可是一旦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人似乎就很難理智地面對一切……
「靠！你咒我快點去死是不是啊！居然希望我早點上天堂？」
伊安正陶醉在自己的完美計劃中，沒想到牡丹居然不認同，而且還潑他冷水，簡直是找死！
也不想想剛才他那一腳下去，可是踹得牡丹連站都快要站不起來了，這傢伙是不知道什麼叫痛，想再吃他一腳是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牡丹沒轍地苦笑，「我很感謝主人這麼關心我，可是主人不必擔心我被留下來的問題，與其連主人的靈魂都被困在這裡，我寧可主人可以早一點脫離困境。」
「聽你說得一付很了不起的樣子……」伊安不滿地瞥了他一眼，悶聲道：「一個人被關在這裡，一定會無聊到瘋掉，你還在裝什麼酷啊？」
「不是那個問題，只是……我對於時間的流逝，感覺跟人類不太一樣。」
「什麼叫不太一樣？不要告訴我其實你一天只有十二小時，所以無聊減半。」
聽見伊安的有趣比方，牡丹忍不住迸開笑音。
「當然不是，只是因為之前我還不曉得米拉希爾人偶也可以進入睡眠狀態，甚至還會作夢的時候，我在晚上的時間，幾乎都是醒著渡過的，所以我很習慣感受時光的流逝。」
「那是什麼意思？聽起來就只是無聊沒事做，所以愣在家裡頭發呆而已。」伊安毫不留情地評論著。
「乍看之下是挺無聊的，不過很不可思議的是，那種逼近停滯的時光，其實別有一番韻味。」
伊安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韻味？你腦袋沒被我打壞吧？」什麼事都沒得做，有啥好玩的？
「當然不是。」牡丹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想主人是很難理解的，但事實就是如此，即使人類有可能因為長期被關起來而悶瘋，但我卻不會，況且……
「我就知道一定有什麼問題！哪有人被關在這種小地方卻不會喊無聊的！」伊安像是抓到了牡丹的把柄似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真的不會無聊，因為我有跟主人之間的許多回憶。」牡丹沒有反駁，只是迸出了令伊安發愣的回答來，「光是這些珍貴的相處時間，就夠我回味的了，再說，即使米拉希爾人偶不會死，但身體還是有使用年限的，到了那個時候，如果我因為活得夠長久而有了像人類般的靈魂產生，大概就可以去天堂找主人了吧。」
他笑得太過自然，說得太理直氣壯，讓伊安不但找不出破綻可以反駁，甚至是說不出半個字。
是罵是氣都說不來，他的腦海裡只有一股複雜的怨氣。
像是震驚、又像是愁悵，為的……
大概是因為，他頭一次意識到，米拉希爾人偶與人類到底相差在哪裡。
不是因為人偶在幻光石不出事的情況下可以無限重生，所以跟人類不同，而是……
像這樣經由人手所創造的擬人生命體，究竟有沒有靈魂的存在？
明明活得這麼真實，到頭來卻得面對有可能什麼都不留下的消逝……
這種事……
他絕對不接受！
「你說這什麼癈話啊……！你當然會有靈魂！不然這世上有哪個僕人像你這樣，不但會反抗主人、還會打主人巴掌？如果活得像你這樣任性還沒靈魂，那什麼才叫有靈魂啊！」
對他而言，牡丹可說是個比家人更親近的存在，所以他常常忘記牡丹是個人偶。
所以就算他會先死，他也不准牡丹死了之後沒來天堂找他報到！
伊安伸出雙臂，一把抓住牡丹的衣襟，貼近他的臉嚴肅地要脅道：「我警告你，如果你死了之後敢不來找我，到時候不管我是在天堂還是地獄，我都會親自出來找你，把你抓回去！」
他過分認真的模樣帶著明顯的怒氣，以及捨不得分離的愁悶感，組合出綠眸裡的倒影，那是牡丹自己的臉，他曾經不曉得該怎麼定義自己的存在，但如今……
他知道那個答案了。
「是，主人，不管主人在哪裡，我死了之後，一定會去找主人的。」
薄唇迸開了輕鬆得不像是要赴死的笑容，灰瞳裡盛著滿滿的笑意，像是得到了從未見過的珍貴寶物……
他知道了。
不管自己的身體是什麼樣的構造，不管他是幾克拉的米拉希爾人偶，他永遠都有一個伊安給予他的身分。
他，是伊安的家人－－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