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街道少了白日裡的喧鬧感，卻多了點寂寥。
羅登扶著一拐、一拐地往前走的休南，表情並沒有因為平安離開倉庫而放鬆下來。
休南不時地抬頭看著羅登，見他一臉嚴肅，忍不住悄聲道：「那個……老大，謝謝你哦……」
「你這傢伙，我不是說過了，搬貨不是從船上搬下來就好？你要堆整齊，才不會給人有可趁之機啊！」羅登擰了下眉心，迸出了抱怨聲。
他在碼頭工作多年，很清楚那些工頭跟大老闆是怎麼看待臨時搬運工的，有人嚴苛以對，有人則是欺凌，也有人故意壓榨他們的勞力，總之沒幾件好事，所以他已經很清楚這些人的把戲了。
否則的話，他也不可能知道該怎麼對付剛才那三個人。
「老大，我真的有堆整齊的，但其他工人都亂放一通，我也沒辦法啊！」休南忍著腿傷傳來的痛楚，勉強擠出了回應。
「你不會把我教給你的那一套搬出來告訴大家？只要讓他們知道好處，就不會有人亂放……」
「不可能啦！我又沒老大你這種好口才……」休南蹙了下眉心，低聲道：「所以根本沒人要聽我說話啊……」
再說，他們可是臨時工，大多數人都是不認得的生面孔，既然彼此不認得，他們又為什麼要聽他的話？
這根本是天方夜譚嘛！
「說得也是……」羅登忍不住沉默下來。
確實，這些小弟沒他這麼會說話，不管在什麼場合都能掰得出對自己有利的理由來，更有辦法說服別人照著自己的計畫去做。
休南也好、哈恩也罷，不是他要自誇，而是他們的腦袋真的不夠靈活，才老是需要他出面幫忙，因此要他們像自己這樣搞定工作上的麻煩，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可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
「唷，羅登？」
就在羅登扶著休南離開碼頭區的時候，有個高大的男人帶著一臉的笑容走近了他們。
他笑得很是親切，但表情卻帶點狡猾，一看就知道不是老實人。
「你該不會又來替小弟收爛攤子了吧？」
羅登聽見對方的聲音，沒多回應他的問話，只是抬頭瞟了他一眼：「你今天有上工？」
「就算不想上工也得來。」男人扯動著笑起來很賊的唇角，「今天搬的可是番紅花香料，一箱七十盧赫，這麼值錢的貨當然要來搬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帶著輕浮，讓羅登聽得皺眉。
老實說，他跟這傢伙合不來。
儘管乍看之下，他們的個性都差不多，一樣的玩世不恭，而且看起來有些不正經，不過他跟這傢伙有一點絕對不一樣，那就是面對工作的態度。
因為這個男人就是一般人對臨時搬貨工有偏見的禍首之一。
根據他剛才說的，羅登可以肯定，這傢伙絕對暗中摸走了不少番紅花香料，不然他才不會說什麼都要上工。
對方沒理會羅登對自己投過來的質疑視線，只是拿出了香菸，對著休南笑了笑，「你運氣不錯，有個肯罩你的好大哥。」
休南知道羅登跟他不是很合得來，加上腳痛，所以也沒多吭聲。
對方並沒有自討沒趣，僅是拍了拍羅登的肩頭，然後就揮揮手，逕自離去了。
於是兩個人之間恢復了沉默，只是這回，羅登卻覺得火氣不消反漲了。
他仔細想了想，要不是因為有那種老想坑別人錢的工頭，還有像剛才那個傢伙一樣，手腳不乾淨、一抓到機會就偷貨的工人，否則休南他們這些老實人，哪會到處吃虧，甚至被打斷腿？
而他雖然老被他們老大、老大的喊，但其實並沒能給他們什麼實質上的幫助，比如說報個名號就可以唬人，或叫人不敢欺負他們之類的。
像今天這種狀況，即使他趕到之後，確實可以讓休南不必被白坑了三歐赫，甚至替他拿到八歐赫的醫藥費，但他知道，不管是誰都好，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沒有人會選擇遇上這種倒楣事。
畢竟他們受到的傷害，絕對不是八歐赫就可以彌補的。
總之他就是沒辦法讓這群小弟不碰上衰事啊……
無力感讓羅登悶聲不吭，思緒怎麼樣也無法跳出懊惱的的感覺，而休南則是痛的眉心都皺了起來，所以也沒心情跟羅登搭話下去，因此兩個人就這麼維持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直到遇上哈恩為止。
「老大──！休南！你們都沒事啊！真是謝天謝地！」
哈恩跑得滿頭汗，臉頰都紅了，一看見他們，立刻就奔近、幫忙扶著休南。
「警察那邊怎麼樣了？」休南瞧哈恩就只有一個人，身後沒跟著警察，忍不住疑惑起來。
「說起這個我就有氣！」哈恩咬牙迸聲：「他們說小事不想理，就把我趕走了！」
於是兩個人叨叨絮絮地抱怨起警察來，而羅登卻是半聲都沒多說。
其實他早料到了，這種事常在碼頭上演，警察真要管的話就得整天耗在這裡了。
所以除非今天死了人，否則警察是不會來的，剛才他叫哈恩去找警察，也不過是作作樣子，嚇唬工頭而已。
「哈恩，你帶休南去看醫生。」
把重擔交給了哈恩之後，羅登跟兩人道別，轉頭往凱薩琳家走去。
但是他走得並不灑脫，反倒是不時地停下腳步，往兩人緩慢移動的背影瞄去。
唉──就沒有什麼好方法可以讓他們獲得公平點的待遇嗎？
無限的感慨湧上了羅登的心頭，令他不自覺地吐出了長聲歎息……
※※※
依照凱薩琳對羅登的瞭解，這一晚羅登應該會傾盡所能地耍浪漫，企圖要挽回她的心。
不過……
她難得地猜錯了。
沒有她想像中的燭光晚餐，也沒有迎面而來的擁抱，跟令她喘不過氣的親吻，更沒有鮮花、小禮物，甚至連句甜言蜜語都沒有。
她還以為羅登至少會把握剩餘的相處時光，跟她溫存到最後一刻，哪曉得一進門就見他坐在床邊發呆。
「羅登……？」
這還真是令她意外啊……！難不成羅登真的為她要結婚的事受到這麼大的打擊嗎？
瞧他的視線雖然望著窗外，但卻茫然無神，凱薩琳只能推開他擱在腿上的手臂，往他的腿上坐去。
「出什麼事了？你連我回來了都沒發現嗎？」
這簡直是世界奇觀了。
「凱薩琳……」羅登慣性地摟上她柔軟的腰身，把臉埋進她的長髮裡，吐出了一聲很長的歎息。
柔軟而甜蜜的東西，果然有安撫人心的效果。
漸漸地，羅登覺得那股煩躁感似乎緩和下來了，於是他順口迸出一句回應：「沒事的，我只是有點低潮。」
「沒事的話會陷入低潮嗎？」凱薩琳微勾眉梢，不怎麼相信這種鬼話。
「哈哈哈……」對於這種可笑的自我矛盾，羅登只是乾笑幾聲，想要敷衍過去。
「我說你呀，真的這麼不能接受我要結婚的事？你又不是只有我一個女人，不必為了這點小事失魂落魄的吧？」凱薩琳捧起羅登的臉龐，鼻尖輕輕地在他的頰邊磨蹭起來。
「喂喂喂，我雖然是有點花心沒錯，但我很專情的，才不會腳踏兩條船。」別老是把他想像成四處留情又留種的男人啊！
有些頭大地按了按眉心，為了不讓自己的沮喪反應被誤會，羅登索性把白天發生的事大略說了一遍，只是末了還是忍不住補上幾句帶些寵溺的抱怨。
「那些傢伙，個個都是傻小子，呆頭呆腦的，太容易給人騙了。」
這些話聽起來確實讓人徹底感受到羅登對小弟們的關心沒錯，但卻讓凱薩琳聽得有些不是滋味了。
結果這男人到底有沒有受到她要結婚的打擊啊？
居然整天都在煩心著那些小弟的工作？
雖然這樣的他也別有一番魅力，但卻讓她的女性自尊有點受損哪！
「你啊……」凱薩琳旋身站了起來，走進廚房弄了兩杯熱牛奶出來。
她把杯子放到羅登手上，自己挨著他肩側坐下，臉龐輕輕地靠在他的手臂上。
「我看，你開間學校算了，教教那些傻小子怎麼自保。」
「會想唸書的，都是想當銀行家、資產家的人，誰花錢唸書是為了當搬貨工啊？」
雖然凱薩琳只是在開玩笑，但羅登卻忍不住認真思索起來了。
「他們都是好人，偏偏越像個好人，就越容易受到欺負，或是上當受騙，雖然這些不關我的事，但是……」
啜了口牛奶，微溫的感覺暖了羅登的舌頭，也讓他的思緒稍微平靜了下來。
「你是看見了過去的自己吧？」凱薩琳偶爾會聽羅登聊起在碼頭工作的經歷，也記得那些都不是什麼太值得回憶的事。
「嗯……他們讓我想起自己剛開始搬貨時遇上的各種狀況跟委屈，所以忍不住就會想多幫他們一點……」
羅登沒有發現，自己的視線並不是停留在凱薩琳身上，而是望著過去的自己。
這對他來說，是很少見的情況，因為以往他都是把全付心力放在女伴的身上，絕不會冷落凱薩琳。
但是今天……
只能說他真的很煩惱吧。
甚至沒能發現自己的舉動，已經讓凱薩琳對著他露出了玩味的眼神。
「你就慢慢想吧，羅登……」
凱薩琳啜飲著手上的熱牛奶，並沒有出聲打擾他，僅是瞧著他難得一見的認真表情。
說實在話，她幾乎沒見過羅登這模樣。
畢竟羅登過去跟她說話聊天時，向來都是一臉欠打的笑容，但現在……
那硬生生多出幾分穩重氣質的表情，以及專注中帶些滄桑的眼神，著實洗去了不少她對羅登的舊印象。
沒想到羅登也有成熟的一面。
雖然這態度與他平時帶點輕浮的樣子有點不同，讓她覺得很陌生，但不可否認的是……
這樣的羅登不但很帥、而且別有一番魅力。
如果羅登平時可以偶爾表露出這種態度的話，一定會吸引更多女人吧？
畢竟同時擁有認真態度與浪漫思緒的男人不可多得啊……！
凱薩琳一邊瞧著羅登努力思索的表情，一邊迸出了無聲的歎息，此時，她突然發現，其實自己並不只是個務實的女人。
她──或許應該說是個務實、又貪心的女人吧！
因為不管是此刻的羅登，還是總用笑容跟浪漫來包圍她的羅登，她都喜歡啊……！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