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我來遲了。」
話音未落，教室內的眾人停止喧鬧，紛紛轉頭看向教室門口，台上正在寫黑板的女老師也停下動作，扭頭看向我這邊，傾刻間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打轉著，這股惡寒似要把我給侵蝕殆盡⋯⋯
我厭惡這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像是要把人壓得扁扁的不留一絲空間喘息。
沒等老師開口，我便逕自走進教室，我環顧四周，很快發現到教室第一排靠窗的位子仍是空位，鎖定好目標後我越過群眾的視線來到桌椅前，將肩上書包卸下掛在桌旁，拉開木椅坐在屬於我的座位上。
「報告。」在我後方的楊璿則是規規矩矩喊了聲報告回到教室。
或許是我的行為太過自然而然的緣故，其他人連同老師都只是目瞪口呆望著我入座，直到過了數秒後，老師才踏著憤怒的步伐來到我面前大聲訓斥。
「同學！我有說你可以進教室嗎？」
「⋯⋯」我抬頭望向老師，她臉上的皺紋因生氣全擠在一起扭曲變形，模樣甚是嚇人，簡直就像專門捉拿小孩的吃人老妖從故事中追出來一樣。
但不論是對方正在燃燒的怒火或是咄咄逼人的質問，我對此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搞不好是一個很「冷血」的人也說不定。
見我無動於衷沒有任何反應，老師也懶得再浪費口水，朝我拋下一句「下課後到辦公室來找我」就轉身返回講台上繼續進行被打斷的班會。
騷動平息後，台下逐漸恢復剛剛熱鬧的氣氛，人群中還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那些對話明明刻意壓低了聲音，但不知為何仍清晰地傳進我的耳內——
「那人是怎樣，他超跩的欸。」
「而且臉有夠臭的，是在路上踩到黃金嗎？」
「遲到了還這麼唱秋，他以為他是誰啊⋯⋯」
對於這些沒營養的廢話我置若罔聞，然而只有其中一人的說話聲特別引起我的注意——
「我跟你們說，我國小的時候跟他同班過，他這人就是這樣啦，孤僻又不合群，總是獨來獨往的⋯⋯」
「真的假的？都沒朋友喔？」
「對啊，雖然他現在改名叫王立城，但他以前其實叫葉可規喔。那個時候我們班上還給他從名字裡取了個綽號，就叫做——」
我轉頭瞥向聲音的源頭——坐在我正後方濃眉大眼的男生，對方見我有所反應，先是大吃一驚，接著又馬上轉變成輕蔑的眼神死死盯著我。我和對方四目相交，過往的記憶碎片大量湧入我的腦海中，我並不想回想起來，可這股記憶的洪流向我直襲而來，我無處可逃⋯⋯
「『烏龜』，好久不見～」對方親切地向我打招呼，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
我認得這個男生，他的名字叫做「趙柏勛」，我和他曾有一段過節。
「同學們，現在要選出未來一年我們班上的班級幹部，首先有沒有人自願想當班長的呢？」
老師在台上徵詢自願擔任幹部的同學，然而回應她期待的是——
台下一片鴉雀無聲。
「那麼⋯⋯有人要推薦候選人的嗎？被推舉出來的人也要有意願，千萬不能強迫對方喔。」
「好～」
老師此話一出，原本安靜無聲的台下隨即又變得人聲鼎沸。
人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該獨自站出來表達意見時總是會因畏懼而選擇流於盲從，但一有機會掌握決定他人命運時又會變得特別積極主動⋯⋯就好比現在班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興高采烈討論著要推派誰出來當候選人，這跟剛才的沉默根本是兩個世界。
但⋯⋯反正也跟我沒什麼關係。
經過班上眾人(不包括我)的投票，最後由趙柏勛最高票獲選成為班長，那個傢伙從以前人緣就不錯，會有這種結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吼呦——你們大家不要這樣害我啦～當班長是一項很重大的責任欸，哈哈～」在一陣熱烈的鼓掌聲(不包括我)中，趙柏勛從座位上站起身向大家連連道謝。
不同於那些向新任班長祝賀的馬屁精，我獨自一人凝望窗外發呆，並透過窗玻璃倒影看著趙柏勛的一舉一動，那傢伙嘴上雖抱怨著，臉上的表情卻是藏不住的歡喜。明明就很想當班長嘛，剛剛不主動舉手自願，現在才在搞這種半推半就黃袍加身的戲碼，真的是有夠做作⋯⋯
不過，我卻有點羨慕趙柏勛。
「班長，你的第一份任務來了，接下來的幹部選舉就全權交給你來主持吧。」
「謝謝老師，我會加油的～」
在老師走下台後，趙柏勛在班上同學的歡呼聲中緩緩走上講台。他坐定位後開口的第一句話便大跌我的眼鏡︰「米娜桑，關於副班長的人選，我有一個提議——」
「——我要提名剛才遲到的那位同學擔任我們班的副班長。」
叫我當副班長？這是在開什麼玩笑啊⋯⋯聽到這話我再也無法裝作事不關己，我秒轉過頭惡狠狠瞪著講台上的趙柏勛，但那傢伙臉上仍掛著無害的微笑，直接忽視了我沉默的抗議。
「好啊好啊，因為他遲到嘛！」
「柏勛都說了就讓他當吧，我投他一票。」
台下群眾幾乎想都沒想就附和了趙柏勛的提議，在投票階段更是除了我和坐在我右側的楊璿沒舉手外全票通過，我就這樣順理成章被迫成為我不想當的副班長。
「副班長，請你站起來跟大家做個自我介紹吧。」隨著趙柏勛的帶頭，全班的視線再次匯聚到我身上，我只得心不甘情不願的從位子上站起來。
那種討人厭的感覺又來了，好擠好悶好難受呀，我覺得我好像快被壓成肉餅了⋯⋯
「我叫王⋯⋯」我試著蠕動乾澀的嘴唇，但半張的嘴卻發不出正常的音量，試了幾次無果後我乾脆放棄又坐回位子上。
我想試著做出改變，但已經根深蒂固的性格和行為要進行改變又談何容易。至少，現在還沒辦法⋯⋯
「欸他是怎樣啊，站起來幹嘛不說話，啞巴喔？」
「真的有夠大牌，虧柏勛還讓他當副班長，現在是在擺臉給誰看啊。」
「他是不是自閉症啊⋯⋯」
台下又開始交頭接耳談論我的事情，還說得越來越難聽，這群人這麼愛講為什麼不上台講個夠啊。真希望這時候有誰可以讓他們通通閉上嘴巴，助我脫離這個無限輪迴的無間地獄⋯⋯
「班長，我有話要說。」
「全班安靜，有同學要舉手發言。」
「來，請說吧。」
吵雜聲中一道格外清晰的女聲脫穎而出，它的出現旋即鎮壓了那些細碎的閒言閒語。
咦？這個說話的聲音好耳熟，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難道是——
「我覺得王立城他只是緊張不擅表達而已，因為這樣就去說人家的不是未免太過分了吧。」
「而且老師剛剛也說過不能去強迫同學，我覺得我們都應該更有同理心並且學習尊重他人。」
「我想說的就這些。」
我轉頭一看，起身說話的女生叫「吳欣雅」，我曾在王立垣住過的育幼院見過她一面，她跟王立垣很要好，好得都讓我有些忌妒了。
因為王立垣的關係我對吳欣雅並沒有太多的好感，不過此時此刻我真心認為——她這個人真是帥呆了。
難怪王立垣會這麼喜歡她⋯⋯
「我、我也同意欣雅說的，大家都是同班同學要好好相處⋯⋯」坐在我旁邊一直低頭畫畫的楊璿也抬起頭附和吳欣雅的話。
吳欣雅大概就是女生之中的趙柏勛吧，她一發表完意見，班上批判我的輿論聲瞬間少了大半，女生們紛紛認同她說的話，覺得不該對我那麼嚴苛，這把火連帶著也燒回到「始作俑者」身上。
「呃，我想這其中是有些誤會了⋯⋯我只是請立城起來做個自我介紹，並沒有強迫他啊。」見情勢不對，趙柏勛連忙為自己做解釋並打圓場。
「不過沒有聽到立城的回答就提名他確實是我的不對，立城，歹勢啊～」趙柏勛走到我的座位旁一臉虛偽地向我道歉，他這個樣子如果我不接受就又變成是我的錯了吧⋯⋯
「立城，我再問你一遍，你願意當班上的副班長嗎？」趙柏勛伸手按住我的雙肩，刻意大聲補了一句讓全班聽到︰「你可以放心大膽的說，大家絕對都會尊重你的意願的。」
這擺明還是在強迫我、要我出糗難看⋯⋯但就算受制於人那也必須是我自己的真實意願才行。
「我可以的。」我注視著趙柏勛的雙眼，一字一句清楚向他表達我的想法。聽到我的回答，趙柏勛露出吃癟的難看表情黯然離開回到台上繼續滿臉笑容主持班會。
「大家都聽到了吧，我就說立城他那麼熱心一定會願意當班級幹部的，那麼接下來——」
「烏龜，你變了⋯⋯」
在趙柏勛轉身離開前，我彷彿聽見他用微弱的氣音呢喃道。
下課後，我去了一趟教職員辦公室，在那邊聽了「虎姑婆」接近十分鐘的咆哮怒吼，直到上課鐘聲響虎姑婆才意猶未盡地放我走。我一踏出辦公室的門口，某個急切的身影立刻跟到我的身旁，就算不去看我也知道來者是誰。
「阿城，你沒事吧，我看你們老師罵人罵得好兇啊⋯⋯」
「不要緊，她罵我就是為了遲到那件事。」
「那⋯⋯你在班上過得還好嗎？有沒有被欺負啊？」我停下腳步轉過頭，只見王立垣一臉擔憂，或許是不想讓氣氛那麼尷尬，他連忙改口︰「現在問這個好像太早了，我在著急什麼啊，哈哈哈～」
該向王立垣繼續說實話嗎？他會想得知我「脆弱的真實」還是「堅固的謊言」呢？
「我們班的同學人都很好很友善，剛剛我還被班上同學選上當副班長。」我正視對方清澈的雙眸，毫無保留地說出內心的真實想法︰「我沒事，你別擔心。」
王立垣一聽到我的回答，愁眉不展的哀容立刻變得笑容可掬︰「真的嗎？哇～阿城你超厲害欸！有你這樣的弟弟我好驕傲喔！」
說謊固然可恥，卻十分有用。我突然明白為什麼這世上那麼多人都喜歡說謊、喜歡活在由謊言編織的假象中，繼續說真話只會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好的影響，那倒不如說謊任由這顆美好的泡泡無限膨脹下去，包住他人、最終也包住自己。
「只不過是多了件苦差事而已，你幹嘛把它說得那麼了不起，害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伸手搔了搔臉頰，催促對方快點回教室︰「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快回去上課。」
「好，待會見～」我目送王立垣蹦蹦跳跳跑回B班教室，在進教室前他停下腳步朝我這看了一眼，接著對我豎起一根大拇指，要我繼續加油。
我對我剛剛的行為稍微感到有些後悔了，緊隨謊言其後的副產物「愧疚」正在我的心中不斷滋生蔓延⋯⋯
回到教室的座位後，我本想從書包裡取出鉛筆盒和筆記本，但當我彎下腰時卻發現我的書包上頭多了一張對折好幾次的紙條，我把紙條取下並攤開來一看，一枚十元硬幣從中滾落到桌面上，而紙條上則用七彩的螢光筆寫了滿滿的「王立城 Thank you～」字樣。
我轉頭瞥向坐在我隔壁的楊璿，對方仍埋首於她的畫畫世界中。還是不要去打擾她進行創作好了⋯⋯
我把視線移回手中那張小小的感謝紙條上，我將它小心翼翼地收入鉛筆盒中妥善保存起來。
「我們班的同學人都很好很友善，剛剛我還被班上同學選上當副班長。」這時候我又想起了我剛才對王立垣說的謊話。
也許，這句話也不全然是謊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