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混血們終日躲藏和逃跑的生活，各地的混血社群，因此各自發展出交換情報的手段。橘絲帶正是紅獾領地一帶常見的媒介，上面寫著只有當地混血才有辦法解讀的暗語。奈恩手上正攢著一條，他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麼，他還來不及看，也沒心思看。
他藉由叢草遮掩身形，貼在樹幹後方，將視線投放至樹幹外側以及更外面的地方。現在的他心臟劇烈鼓動，額頭被冷汗沾濕，他小心翼翼地吐納，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兩天前曝光的經歷讓奈恩胃袋緊縮，但這是個機會，不論對於偵查還是下手行竊，都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
布拉德利的馬車就在他的正前方。
檜木製的車廂被漆成紅色，窗框和車廂邊角雕有金屬裝飾，從窗內能看見車廂的擺設，一盞晶石燈掛在天花板，燈座像束叢生的水仙花，皮革製的椅子微微反光，四壁則貼附一層柔軟的織布。但不協調的地方在於，整個車廂是歪斜的，車門向斜下方敞開，幾枚光亮的水果掉落在泥濘裡。奈恩移動視線，發現其中一枚後輪與車廂分離，仰躺在地。
他們是因為馬車壞了才停在這裡。奈恩心想。另外一側，仕從自不知何處搬來一張椅子，一名身著禮服的蜥蜴人坐在那張椅子上，視線冷冷望著高他幾乎兩倍的衛兵。奈恩看不見衛兵的表情，但衛兵口語支吾。
「布拉德利大人……這實在是，」他說：「負責馬車的人我一定會嚴懲，是我督導不周……所以請您、請您……」
「雷歐，記起來。」布拉德利大概是在命令他的書記。
衛兵卻因此倒抽口氣。
「大人、拜託，不要，我──」
「再多記一筆。」
那名衛兵再也沒有發出聲音。
取而代之的是其他衛兵的爭吵，有人扶著脫落的車輪，有人則搬來了裝滿修理工具的箱子，他們針鋒相對，但顯然這裡沒有人知道該怎麼修好一輛馬車。看來他們一時半刻是走不了了。凡斯．布拉德利凝視著他們，他背後的書記還在抄抄寫寫，奈恩不知道這是否代表了什麼。
一名仕從為布拉德利端來杯子，另一名仕從則為他撐傘，那名蜥蜴人閉上眼，就這麼在礦場啜飲起來。奈恩盯著布拉德利，他們兩人目前距離十公尺……他有可能一舉偷到懷錶嗎？趁對方放下懷錶，然後拿了就跑。如果對方不曾放下懷錶……他敢攻擊他嗎？在衛兵修復馬車的時候，在周邊防衛最鬆散的時候？
不知道。但他不會連靠近的勇氣都沒有。
奈恩將橘絲帶塞進口袋中，伏低身體，溜竄過交錯的枝葉，逼近布拉德利所在的位置。崔西爾沒有告訴為什麼要偷的東西是這只懷錶，但崔西爾一定有他的理由，也許那是個信物，或是別有用途的魔具，但不論如何，既然這出現在考題裡，他就會弄到手。樹林外的景物在枝葉的空隙中展開，好幾條鐵軌從遠山延伸下來，交錯於樹林前的一片空地，幾十台滿載礦石的礦車整齊排列，等待佣工將其推入一個巨大的建築……鍛造場。對，奈恩認出來了，這裡是鍛造場。好幾箱達一層樓高的貨物包裹帆布──那都是從外部運送而來，用於冶煉的耗材──散置於鐵軌旁的空地上，圍住布拉德利所在的位置。
這個地方可以，奈恩摸得過去。他深呼吸，放棄樹林的天然屏障，投身於這片空地，涼冷空氣立刻帶走皮膚表層的溫度，他一瞬間覺得自己渾身赤裸。奈恩率先將後背貼上離自己最近的貨箱，然後把頭慢慢、慢慢地側出屏障之外，觀察周遭衛兵的動向。他們若非忙於修復馬車，便是忙著斥喝圍觀的佣工和奴隸……有人看過來了！奈恩倒抽一口氣，逼自己僵直不動。教官是這麼說的，人們只會注意到他們預期看見的東西，而潛行者永遠不在列……沒錯，絕大多數時候不是人們發現了潛行者，而是潛行者因為緊繃而曝光。
就像過了一輩子那麼久，那人終於移開目光。奈恩立刻壓低身體，半蹲踞但迅速地竄到另一個貨箱，環視四周，決定路線，再馬上竄躲至其他貨箱下方，慢慢朝布拉德利身邊逼近。他的心臟急遽縮張，血液奔湧全身，奈恩深呼吸，讓一吐一納和生理反應互相平衡，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善用恐懼所帶來的行動力，但不要被它吞噬。
然後他終於來到距離布拉德利最近的貨箱……兩公尺，遠比剛才目測的距離還要短，奈恩可以從這裡清楚看見對方的長相。蜥蜴人，凡斯．布拉德利。他身著紅黑交錯的長袍，那是石鬼族的織布，袍緣還鑲著金邊，身上的淺綠鱗片大概每天都有保養，看來齊整光滑。但是他的顴骨削瘦，像是被雕刻刀刻意剜去雙頰。那雙眼睛，爬蟲類的雙眼，細長眼眸被鑲嵌在琥珀色的虹膜裡，像是一面無機質的鏡子，冷淡映照出所有看見的東西。奈恩打從生理上覺得不太舒服……這個男人不對勁，他不想盯著這個人，也不想就這麼待在他旁邊。
「不准動！」衛兵大吼，「你們在那裡幹什麼！」
奈恩的心臟漏了一拍。直到相應的支吾聲傳來，他才知道被發現的不是他。
那是兩個瘦弱的混血孩童，一男一女，站在傾斜的馬車旁邊，抱著幾顆沾了泥濘的水果……對了，那是從車子裡掉出來的。
「對、對不起、對不起──呀啊啊啊！」男孩轉身就想跑，卻被衛兵扯住衣領拉了回來，猛捶了好幾下。那個位置……奈恩在心中暗暗抽了一口氣，被打到後腦勺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男孩倒在地上嘔吐，反胃地很激烈，像是把胃裡所有食糜都吐了出來。女孩沒有逃跑，反而衝上前對衛兵一陣亂扯亂拉，她無數次被推倒到馬車上，但又馬上爬起來，不知道是在嘶吼還是在哭號。衛兵則是拳打腳踢，把馬車損壞的壓力一口氣發洩到這對孩童身上。
完了，他們會被打死的。奈恩逼自己移開視線，回到布拉德利身上。他不可能出手，就跟上午碰到的女奴一樣，他會害死他自己。
真的嗎？
即使理智要奈恩停手，奈恩仍重新把視線移回孩童身上，還有孩童周遭……他有可能引開衛兵的注意力嗎？竄過他們身邊，遁入樹林？這裡遮蔽物很多。奈恩深吸一口氣。在遮蔽物後方，他不會是天堂鳥，他只是一閃而過的人影。他可以，他做得到。
這時視線邊角，一撮金光發亮。奈恩朝布拉德利的方向看去……是懷錶！只見布拉德利從口袋中掏出懷錶，瞥了一眼時間，便隨手將它放在仕從臨時設置的小桌上。就在距離他兩公尺的地方，幾乎伸手可得的距離，鏤有金色紋飾的懷錶就在面前。
拿到它任務就結束了。不用再觀看礦場發生的慘劇，而且終於能真正被天堂鳥接納和認同。
「你要對我弟弟幹什麼，你要對我弟弟幹什麼！」那女孩尖叫。
但是說起來，為什麼要偷懷錶？奈恩原先不太在乎的問題，這時卻變得舉足輕重。他不知道懷錶的用處，他要怎麼說服自己這東西比孩童的安危重要？
──那名男孩掙扎爬起，女孩卻接著摔到他身上。
怎麼辦？
──布拉德利拿起懷錶，不耐煩地看了一眼，又放到桌上。他隨時會想起自己應該把東西收起來。
怎麼辦？
──衛兵對著女孩的肚子猛踹，兩名孩童倒地不起。
怎麼辦？
──衛兵拽住孩童，把他們拖去樹林裡，他想幹嘛？他要、他要……
奈恩抄起地面石子，擲向那名衛兵。
「誰！」衛兵大吼，「給我回來！」
奈恩轉身就跑。
有些路線是行的通的，能夠避開其他人的目光，讓追逐者看起來像是在追趕一道空氣。奈恩竄過一個個貨箱，在其中幾個打轉，折回原路，接著才繼續奔往這座空地的邊陲。但他聽到了，衛兵的吼聲越來越接近，他甚至能聽到對方的腳步聲……這不是當然的嗎？他的腳程再快都比不過一個成年人。想辦法、快想辦法！奈恩逼自己絞盡腦汁。讓對方以為自己追丟了，他得憑空消失，他得突然不見──
奈恩身子一溜，躲進了礦車下。
礦車的底部真的好小，躲進去的當下，奈恩就覺得自己被困住了。這個決定是對的嗎？他真的不是自投羅網──衛兵來了！
奈恩掐斷思考，一瞬間逼自己靜止不動。地面隨對方的奔跑震動，震得奈恩伏貼地面微微發麻，不僅如此，這個地方竟然還聽得到對方鞋子摩擦砂石的聲音。他的心臟舒張如疾鼓，好似要從胃裡跳出來，豎起來的寒毛和雞皮疙瘩都在疾聲反對他的決定。
「快出來！」
衛兵大吼。
「我知道你在哪裡！」他說：「我看到你了！」
鐵製的礦車因為吼聲微微鳴響，在奈恩渾身上下掀起顫抖。
那傢伙沒有蹲下來，也沒對礦車做出任何事，他其實根本就沒看到他……但這一切還是好可怕。時間從躲起來的那一刻開始，就變得好慢。奈恩現在最想做的，便是閉上眼睛，遮住耳朵，就算被發現也好，來不及逃跑也罷，他只希望一切快點結束。他是知道的，就算今天為那對姐弟出了手，兩人遲早都會死在礦場，他的行動改變不了任何事，甚至讓他錯失最可能一舉完成考驗的機會，然而不這樣做的話，他、到底、又、應該、怎麼辦？
就像過了永恆那樣久，衛兵終於悻悻然離開。奈恩全身上下肌肉一鬆……他安全了，但他心中好像有什麼崩落了。
奈恩爬出礦車，遁入樹林。
被他揉成一團的橘絲帶從口袋中掉落，攤開在地上。混血的密件，裡面寫著只有他們能懂的語言……那又如何？他回頭撿起它，疲憊地瞥了暗語一眼。
然後他倒抽一口氣，險些再次弄掉橘絲帶。精神和專注力一下子全回到了奈恩身上，他雙手拉直這條布帶，將上面的文字看得更清楚。
卸貨倉庫東側，起義前夜會議。
日期寫的就是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