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應該要趕著出發,卻沒人再提上路,師徒倆窩在小床上做起奇怪的交流。
莫宇帆拉著徒弟的手塞進衣領,教導寒易天發動心傳:
「剛開始最好緊緊貼著,離得越近,感知越清楚。等未來感知力變得敏銳,隔著一小段距離也能成功。我遇過一位前輩,只用指尖一點,就能夠發動完整的心傳。」
寒易天的魔力迴路還未長成,所以莫宇帆每次心傳都得和徒弟貼在一起,否則難以共鳴。不過,自從徒弟滾進奉獻池被他救回來後,他與寒易天之間就產生了微妙的連繫。最近只要貼著徒弟的眉心,就能大概判斷出寒易天的狀態。
寒易天緊皺著眉頭,魔力在莫宇帆身上搓來搓去,小手不安分地扭動。
「集中,感受得到我的魔力嗎?想像自己的迴路,讓魔力在手中化為一根弦──對,就是這樣。抓住它,逐步撥動,跟著振動將魔力向外擴展。很好,再一次,用力一點,大力撥下去。」
「唔──!」
寒易天突然往後坐倒,後繼無力地鬆手:「撥不動,乾了。」
「唉。弱。」
莫宇帆撇嘴,隨手將衣襟拉起繫好,不忘順勢嫌棄。寒易天不甘示弱,軟聲抗議:「可是弟子學會了。」
隨後,他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惹得莫宇帆跟著嘴角上揚。
寒易天突然露出困惑的表情,坐直身子,摸上自己的小腹。
「師父,好像沒那麼餓了。」
莫宇帆探了探徒弟的眉心,只是沒有任何的新發現,撫著徒弟的眉毛沉吟。
「難不成消耗才是關鍵?」
「但前日奉獻完回來並沒有這樣的感受,反而比現在還餓。」
「現在感覺如何?」
「原本會覺得師父很好吃。現在會覺得,可以的話,想先吃點別的。」
小魔族說得一本正經,立刻令莫宇帆回想起昨日的慘狀。他躍下床板,將行囊丟給寒易天,飛快地說道:
「準備一下,趁著狀態好,我們趕緊出發。」
外頭的天色還是黑的。昨天進了客棧,兩人看完一堆身傳,其他什麼都沒做就睡了。寒易天端著客房的小銅盆打來清水,師徒倆簡單漱洗了一下。待他收拾好自己,換了條新的抹額,莫宇帆已經等在門口。
徒弟一靠過來,莫宇帆立刻背對他蹲下。想起昨日的慘劇,寒易天雙頰發燙,板起臉孔拒絕:「弟子能自己走。」
「不要浪費時間,等我體力不支,你再下來走,快點。」
莫宇帆不由分說,將他揹到背上,踏出房門的時候順勢向上一顛。
就這麼一顛,寒易天隱約覺得師父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但是具體是什麼也說不上來。
師父的背上明明很硬,待起來卻有點舒服。雖是趕路需要,但被揹著移動,小魔族還是覺得有點害羞。他安靜地趴著,將臉埋進莫宇帆的脖子,用兜帽悄悄地遮住面容。
櫃台後的夥計靠著牆打盹,被莫宇帆放東西的聲響驚醒,趕忙直起身來。
「客人,退房嗎?這個時間?」
「大半夜麻煩您,真是不好意思。」
「這就要走了,年前大家還真是忙碌呀。」夥計收了他的鑰匙,點著通貨,邊貼心地問候:「昨夜睡得好嗎?」
「很好呀,謝謝店家,床甚是舒適,趕路的疲勞已經完全恢復了。」
熟悉的嗓音語中帶笑,忽然間變得開朗親人。寒易天趴在莫宇帆肩膀上,聽著不知道哪裡傳來的對話,恍神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家師父在說話。
「您家的孩子好些了嗎?昨日看著似乎是有些不舒服。趕路歸趕路,可要注意身子,別小小年紀就落了病根。」
「承蒙您關心。沒有吵到其他客人罷?如果有,這邊先向店家賠個不是。小兒抱恙,昨晚有些哭鬧,給諸位添麻煩了。」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您大可放心,本店的隔音那可是頂頂好的!」
櫃台的伙計拍了胸膛,說話的神情滿臉驕傲。他點了點通貨錢財,又上樓查看了一趟房間,回到櫃台後對莫宇帆說:「好咧客人,這樣就沒問題了。您慢走!祝您早日歸家,過個紅火好年!」
「承您吉言。」
莫宇帆笑著微微一揖。
寒易天趴在師父的背上,一路被顛出客棧,看著周遭陌生的景色,腦袋還停留在剛才的對話上。
剛剛師父在幹嘛?
在寒暄?
連聲音都和平時差了十萬八千里,他一瞬間都沒有認出來。
他回味到一半,突然間驚悚地回想起來,剛被莫宇帆帶上小恆山的那一陣子,莫宇帆好像都還是這樣說話的。
夜色雖然濃郁,但時逢年底,不少人早早爬起來忙碌。路上已經有零星的人煙,賣早點的攤販剛冒起炊煙,擦身而過的人們偶爾朝背著徒弟的莫宇帆看過來。
莫宇帆迎著陌生的視線,態若自得。寒易天灼灼地盯著,但是從他的角度,只看得見師父的側臉……
莫宇帆忽然止步,微微偏頭,看著自家徒弟。
「抱那麼緊做什麼?我又不會把你丟下去。」
他被嚇了一跳,將師父抱得更緊了些,奶聲奶氣地說:「想抱。」
「好吧,你悠著點,別累著了,晚點可是得自己下來走的。」
莫宇帆輕輕一托,把他背得更上面一點。輕鬆的私語流露親暱,兩人的鼻尖幾乎相碰,向來由師姐獨享的待遇突然落在身上,砸得寒易天根本反應不過來,只能愣愣地點頭。
總覺得,類似的親暱,他不久以前才享受過,但不是幾年前,而是最近,彷彿近在昨日……
他恍然大悟,睜大了眼睛。
對了,是伯樂!
好厲害,好像!模仿小達人!寒易天四肢並用,纏緊了師父,在心中驚嘆。
莫宇帆的模仿簡直是伯樂在世,撇開臉型,幾乎一模一樣,他彷彿看見伯樂從師父記憶裡面活了過來。親眼看見後,寒易天才明白師祖師叔們在驚嘆什麼。
他的小腦袋瓜裡頓時充滿疑問。
為什麼?
為什麼要學伯樂?
為什麼對師姐有時候學?
為什麼對他就這麼放飛自我?
這麼說來,師父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無所謂的?被師姐施了禮儀混亂術之後?
他一路困惑地想著,被莫宇帆背出了鎮口,進入邊郊,路過鎮外暫駐歇息的商隊和郊區的小茶棚。經過茶棚的時候,莫宇帆往攤子上多看了一眼,老翁在裡面燒火,大灶上咕嘟咕嘟地滾著熱湯,擦得發白的陳舊木桌上擺著零散的茶點。
兩人來到了鄉鎮的盡頭,再繼續往前就將深入林間,荒郊野嶺看不見半盞燈火。莫宇帆停下腳步,將寒易天從背上卸了下來,背脊挺直、面無表情,一如他腰際上那柄冰冷的劍。
恢復了,好可惜。寒易天在心中遺憾想道。
他不等莫宇帆開口,迫不及待地問了出來:「您剛才是在學師伯嗎?」
「出門在外,那是禮儀。」
「為什麼?」
寒易天歪著小小的腦袋,不解地看著師父。
就算是禮儀,有必要像成那樣嗎?明明他師父最討厭寒暄,寧願和鄰居互毆,也不願說好話言和,還為了能少聽兩句去苦練衣袂飄逸功。師伯溫柔開朗,和莫宇帆的本性相去太遠,幹嘛要學?
但就像他弄不懂師父在想什麼,莫宇帆也不懂他的疑惑,理所當然挑眉:「我的一切都是師兄教的,像也很正常吧?」
「那為什麼現在又不學了?」寒易天期期艾艾捏扯著衣襬,半是好奇,半是哀怨,轉而問道:「為什麼弟子沒有?」
莫宇帆沉默下去,斜睨了他一眼。
「你想聽實話嗎?」
寒易天嚥下一口口水,期待地點頭。
「你太沒存在感,我忘了。忘著忘著最後就習慣了。」
嗯,是他家的師父,如假包換,討厭死了。
小魔族背過身子,面對荒郊野外,氣得不肯再和他說話。
「每次都要聽,聽了又要生氣,難伺候。」莫宇帆冷笑一聲,扯了一下寒易天的帽兜,留下一句:「在這裡等著」,把徒弟丟在路邊,回頭往茶棚走去。
年邁的老伯正蹲在灶邊,扇著扇子燒火,陣陣湯香飄散在茶棚周圍。莫宇帆靠近灶旁,揚指輕扣,客氣地問道:
「老伯,有糖嗎?我想買點糖。」
「有咧,小郎君,要多少來著?」那老伯咧開嘴熱情地笑著:「不過是糖兒,甭買了,咱送你就行。」
「那可不行,大家都賺的辛苦錢,不好佔您便宜。」
「不用,不用。」茶攤的老闆樂呵呵地擺手,從一旁的檯下拽出籮筐,裡面的小茶點玲瓏各色:「給家裡孩子帶的吧?」
「還有鄰居的孩子。難得過年,帶點糖回去大家一起分享。」
「哎,分享好,分享好呀。」
老伯說著拿出一個布袋,從籮筐抓了一大把糖果往裡面塞進去。莫宇帆慌忙制止:「太多了,吃不完──」
「不多,不多。孩子們喜歡的,一下就吃完了。」
「真不用,老伯,孩子不能吃那麼多糖。」
「那也沒事兒!找個琉璃罐,裝在瓶子裡,放櫃子頂上當擺飾就行。你們大家族出來的孩子,吃食都管得嚴,難得新年能樂呵樂呵,就甭太計較啦!」
老伯塞了一把裝滿小半個布袋,改挑揀精緻的造型茶點,一顆顆往糖堆裡面加:「小郎君甭客氣,權當拿去玩兒,過年就是得圖個熱鬧。」
盛情難卻,糖果袋子也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莫宇帆無法,只好謝過。
挑揀了一陣,茶攤的老闆終於滿意,摸出麻繩幫布袋精細地扎口,隨口問道:「小郎君是魔族吧?」
「老伯眼力真好。」
「做這口兒生意的,眼睛不利可不行。」老伯爽朗地笑道:「別看老伯這樣,也已經活了八十年啦!小時候這裡可是一片荒蕪,吃不飽飯,來了魔獸也沒有人管。咱們這兒可不比南邊,沒什麼油水兒,那些住神殿裡的根本就不管大家死活。還是大戰後換了晨曦的東主,一點點重建起來,這兒才終於過上好日子。哎呀,現在這麼熱鬧,都是多虧了你們這些魔族小郎君兒。」
莫宇帆笑了起來。
「我正巧要往晨曦趕去,或許會遇到東主。老伯的感謝,若有機會我一定帶到。」
「咱這把老骨頭的感想,就不用特地說了吧?」
「沒有這種事。對我們來說,每個人的認可都非常寶貴。」
老伯聽了很開心,臉上的皺褶彷彿都燁燁生輝。他將滿當當的布袋遞了過去,拍拍莫宇帆的手臂,中氣十足地說:「過個好年!」
「您也是,過個好年。」
莫宇帆拜別茶棚老闆,漫不經心地沿著小路,離開溫暖的茶香。八分滿的糖果袋背他勾在指尖,愜意地甩了幾圈。
走出一陣子,他將糖果袋仔細地別到腰上,滿意地點頭,準備回去找賭氣的小徒弟。
還來不及邁出腳步,微涼的清風從頸邊掠過,送來一聲嘆息。
背後有人。
熟悉的幽香襲捲而來。他繃緊身體,屏住呼吸,只有劇烈放大的瞳孔暴露了動搖的內心。
「莫莫。」
若有若無的氣息噴在莫宇帆耳廓上,引得他背脊戰慄,熟悉的嗓音一路鑽進心底:
「我不是說過,不想看到你嗎?嗯?」
那聲音三分慵懶、七分嫵媚,雌雄莫辨,帶著深刻入骨的玩世不恭。來人從身後環上莫宇帆的腰際,另一手越過肩膀,像一條陰冷的爬蛇,在胸前緩緩游移。
高挑的人影白紗若雪,漆黑的紋面埋在頸窩內,只露出另一面膚白似雪的側臉。兩道身影緊貼在一起,一前一後,相擁無間,從旁看上去,倒是像極了一幅耳鬢廝磨的艷景。
莫宇帆僵硬地垂著雙手,清冷的白紗撫過指尖。他想蜷起指頭,卻不敢握,最後無力地放下。
「師父恕罪,我不知道您在此地。」
千山捏住莫宇帆的下巴,小指頭有意無意地擦過喉結,勾起陣陣酥麻。莫宇帆的視線渙散,順從地仰首引頸,微微張口喘息,不敢動彈。
嬌媚的男子似乎非常享受徒弟的反應,瞇起鳳眼,漆黑的深淵中森森惡意毫不掩飾,婉轉地問道:
「上次要你辦的事情,辦好了嗎?」
「稟師父,那人去世了。」
要害上輕撫慢摸的小指靜止了一瞬。
「去世了?怎麼可能。」
「徒兒尋到最後,只有⋯⋯」莫宇帆停頓了一瞬:「一座墓。」
「墓啊,有挖開來看過嗎?」
千山說得稀鬆平常,好像開別人的墓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未曾。」
「嗯哼……?」
千山側枕著徒弟的肩膀,拇指和食指不斷摩挲莫宇帆的下巴,若有所思地呢喃。
「怎麼可能就死了?我上次打得挺輕的啊。」
琢磨了一陣子,他又抬頭問:「死在哪裡?」
「聞溪縣。和您吩咐的位置分毫不差。」
「嗯哼?有趣,倒是有趣⋯⋯」
冰冷的懷抱從莫宇帆身上撤離。
「我走了。不許回頭。」
莫宇帆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過了很久,等到確定背後空無一物,他才面色空洞地邁步離去。
*
丟開徒弟之後,高挑的男子哼著小調,順著鄉間小路慢慢走著,突然被一聲爆喝打斷。
「喂千山!你他媽的又在幹什麼?」
矮小的身影竄出陰影,一腳踹上樹幹,凶煞地攔住千山的去路。
「我不是!三分鐘前!才說過不要分開行動嗎?」亞拉亞聞名的武力繼承者抱著腦袋,打從在南海濱遇上瘟神以來,不知第幾度崩潰吶喊:「你現在是老到聽力出問題了?」
「不要那麼生氣嘛小嵐嵐──」千山拖著語調,朝他拋了個媚眼:「剛才不小心看見我徒弟,就隨便調戲了一下嘍。」
「你徒弟?」白嵐懷疑地重複了一遍,接著兩眼一翻:「我徒弟吧?靠,圍觀徒弟不揪,好久沒看到他了,我也去看看。」
說完,白嵐秒速燒毀「不要分開行動」的準則,朝千山剛來的方向離去。
千山聳聳肩,靠上被白嵐踹得歪斜的樹幹,無聊地望向星空,眼中掠過一絲瘋狂。
「命比我還硬,怎麼可能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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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留言:
路遇神經病的宗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