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莫,我們來演練一次。微笑!」
伯樂清脆地擊了一下掌。
莫宇帆動了動,按照肌肉的記憶努力抬起嘴角。臉部的動作顯得有些生硬,看起來跟原本沒什麼兩樣。
「行禮!」伯樂又拍拍手,期待地說。
莫宇帆繼續照做,攏起雙手,微抱在身側,款款地拜了下去。翩遷的姿態端莊雅正,衣袂飄飄,頸首彎垂出優雅的弧度。連一旁的千山看了都發出欣賞的讚嘆。
「不錯,人模狗樣,只要不開口不露餡,也是一表人才。」
豔美的男子轉了轉煙管,眉目倩巧,笑嘻嘻地認可了莫宇帆的努力。伯樂卻打起退堂鼓,兩手別在身後,擔憂地抬起頭,仰望千山說道:
「師父,真的要派小莫去嗎?我還是不太放心⋯⋯有什麼事不能讓我來?」
「我們說好的了呀,小樂樂,是騾是馬,總得拉出去溜一溜。」
千山安慰地拍著長徒的額頭,手指一捲,挑起碧綠的碎髮:「重點不是誰去辦,而是讓小莫莫接觸外面的世界,嗯?好家長不能拘束孩子的成長。適當地放手,才是對孩子有益的教育。」
「好⋯⋯好吧⋯⋯」伯樂按了按額前不安分的手,撫平瀏海,甚是擔憂:「上次小莫去收個龍脈魔石,都能把自己的手弄粉碎性骨折,我真的很擔心⋯⋯」
上次的骨折是師父踩出來的,不是他自己弄的。
莫宇帆呆板地動了一下,想開口告訴師兄,但師父在師兄背後豎起一根食指,貼在唇上,朝他慵懶地微笑。
千山蠕動嘴唇,無聲傳達:『是秘密,不可以說。』
好吧,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麼,既然師父這麼說,那就是這樣。莫宇帆放棄思考,任伯樂牽起雙手,細碎地叮囑起能夠想到的所有注意事項。
「在路上遇到人要打招呼,不知道說什麼就微笑行禮,遇到有困難的人要伸出援手,送完信不要逗留直接回家,回家的路上不要繞遠路亂跑⋯⋯」
他面無表情,一一點頭。
伯樂不太放心地站在小玉峰的院落裡目送他走出山門。他沿著狹小的官道離開了小玉峰,雖然不確定玄鏡峰的官道往哪個方向走,但是他知道玄鏡峰在哪個方位,決定走直線上去。
地形有點陡峭,他翻山越嶺、涉水過溪,慢慢地走著,刻意避開了帶刺的荊棘,垂直的山壁。師父已經教過他,會痛的東西要躲開,為了繞過能帶來傷害的地形,他花了不少時間。
走著走著,突然就來到了玄鏡峰的外圍,差點就撞上灰白的外牆。他左右掃視,目光所及的範圍內只有連綿不斷的石牆,因為不太確定門口在哪裡,隨便選了一個方向,沿著牆向前走去,決定一直繞到看得見門口為止。
又走了十來分鐘,景色越來越荒涼。正當他思考是否該回頭,聽到了微弱的啜泣聲。師兄沒教過他半路上聽到哭聲時該怎麼辦,於是他決定忽略,繼續送信的任務。
他停下腳步,準備調轉方向的瞬間,視線正巧穿過樹林的縫隙,對上一雙蓄滿水光的小眼。
那個人迎上他的視線,也嚇了一大跳,慌張地抹起淚來。
「這不是,這,這只是眼睛的汗水而已!」
莫宇帆沈默地望著他。
瘦弱白嫩的少年全身赤裸,蹲在草叢之中,背對著石牆,露出細膩的背脊以及光滑的屁股。慢了半拍之後,莫宇帆才想起師兄的教導,別人說話要給一點回應,於是他說:「⋯⋯喔。」
裸少年頓時漲紅了臉,像成熟的水蜜桃一樣鮮嫩欲滴。
「請問你是玄鏡峰的弟子嗎?」
「你,你,你⋯⋯這種時候,你不能自己看看就好嗎?!當真無禮⋯⋯!」
光裸的少年羞憤欲死,飛快地撇過頭去,欲蓋彌彰地說道。
看看眼下的情況,給纖細的少男心一點體貼好不好?!現在是問這種事情的時候嗎?不管答是或答不是,他都下不了台。不承認是欺師背祖,承認了更是丟師門的臉。這個人就不能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趕快離開這裡嗎?
玄鏡峰的弟子被同門惡作劇剝光光丟在自家的外圍,傳揚了出去,他還要不要在恆山混下去。
臉皮薄的少年既害怕又無助,又拉不下面子求救,只好虛張聲勢,掩飾著自己的窘境。
「無禮」就像是一個開關,提醒了莫宇帆他還沒行禮。他一直以為行禮是等到兩個人面對面站定,先彼此對視之後,才會進行的動作,但是現在看來說不定也未必。
於是,他退後一步,攏起兩手,款款地拜了下去,然後回答了少年的問題:
「你沒穿衣服,我看不出來。」
他一邊說,一邊還直勾勾地盯著赤裸的身體,面無表情──那個人說讓他自己看,所以他看得很認真。
少年抱緊雙臂,聲音尖銳高細,崩潰地看著路過的神經病:「你是在嘲諷我嗎?!人家都這樣了,你還一直盯著看,當真是無禮,無禮至極!」
「不是。」
莫宇帆說,一邊思考著是否還需要再行一次禮。
對方崩潰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目光閃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想起來了。你是寒十三身邊那個⋯⋯住在玄洞的。」
──據說智能有缺陷的那個。
少年把剩下的那句話吞了回去。識時務者是俊傑,眼下的狀況,敵強我弱,不宜囂張。他可是能伸能縮的男子漢,快點把這個神經病送走才是第一要務。
莫宇帆重新問了一遍:「請問你是玄鏡峰的弟子嗎?」
「是。」少年放棄和他對抗,絕望地望著天際:「怎樣?」
莫宇帆從身上掏出千山的手信,往少年的方向遞去。
「這封信要轉交到管事人的手中。」
「我現在沒空幫你,你看不出來嗎?」對方萎靡地別過頭去,縮在樹叢裡:「拜託你找別人,我自顧不暇了。」
莫宇帆默默把信收好。正要離去,他忽然歪過頭,思索了一下「自顧不暇」的定義。
他福至心靈地問:「你需要幫忙嗎?」
「你,你願意幫我嗎?!」
「師兄說過,遇到有困難的人,要伸出援手,樂於助人。」
聽著莫宇帆像個好學生一樣平板地覆誦,少年的眼睛再一次流出了汗水,仰天讚嘆:「寒十三,幹得好啊!」
激動完後,他一寸寸扭過身來,維持抱膝的姿勢,對莫宇帆說:「我衣服丟了。」
莫宇帆冷淡地看著,沒有任何反應──不知道有沒有回應的必要。
男孩頓時又有點惱羞。他折下一大片樹葉,羞澀地遮住重要的部位,猶嫌不夠,又折了一大堆花花草草,反覆在腰間綁了幾層,才夾著雙腿扭捏地走出樹叢。
他招手示意莫宇帆跟上,沿著林間小徑,帶莫宇帆繞了一小段路,來到一面斑駁石牆之下。不遠處隱隱傳來人聲,石牆的那面笑語連連,還有歌樂舞載,擊鼓金鳴。
「我得趕快回家,但是這幅不雅的樣子不能被看見,我需要衣服。」
少年搓著手臂驅趕著蚊蟲,寒風吹得他瑟瑟發抖,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壓低聲音解釋。
「若是可以的話,我很想偷偷溜回去拿,但是我家師父正好在院中招待賓客,而且他很快就會傳喚我了。至於,我,我的其他熟人⋯⋯」
說到這兒,他咬牙切齒地咕噥了幾個字,狠狠嚼碎吞下,最後含糊略過,直奔正題:
「總之,只要能進到我的房間,就能拿到衣服。請你幫我!」
衣服在房間裡,裸體的少年沒辦法偷偷地回去,但只要能趕在時限內拿到衣服就好。莫宇帆聽懂了。
於是他問:「要怎麼進去?」
「穿過這裡,過了這面牆,院子裡面從左邊數過去,第三間就是了。」
「我知道了。那,你進去之後,可以幫我把這封信轉交到管事人的手中嗎?」
「當然沒問題。」少年拍了拍胸口,彎下手半鞠了個躬:「這點小事,是我的份內之事。等我穿好衣服,你連問都用不著問!」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幫你。」
那個人感激地鬆了一口氣,朝他伸出右手:「謝謝你,我叫謹言,我們交個──」
話還沒說完,莫宇帆就彎下身子,將他整個人打橫舉了起來。
「只要進到房間就可以了嗎?」
「沒錯,我只要──等等,這位──」他終於意識到莫宇帆想幹什麼,再也顧不得面子,驚慌失措地掙扎起來:「衣服──不等等,我還沒,還沒穿衣服啊啊啊──」
所以要進去穿不是嗎?
莫宇帆不理解他在喊什麼,手上不停,吃力地站了起來,準備發力。
「就這樣進去會被看光啊啊啊啊啊──!」
聞言,莫宇帆鬆開單邊的手,掏出口袋裡備用的符紙。
魔力催動,符文流淌,頓時間發出耀眼的光芒。這是莫宇帆昨天剛學會的,伯樂特地教給他逃命用的符文。師兄說,遇到危險的時候,用這個能閃瞎敵人的雙眼。
這樣就看不見了,完美。
還來不及再制止,符紙就黏到了謹言的腰上。強烈的白光直擊視網膜,衝擊得他一瞬間說不出話來。莫宇帆抬起謹言,高舉過頭,猛烈地朝天空中拋了出去。
發光的男孩如耀眼流星,越過石牆,劃破日空,高調地落在院子裡從左邊數過來第三間的屋頂上。
一時間,院內連擊鼓的聲音都停了,廣場上一片靜默,落針可聞。
那一日,升飛的奇蹟照亮了整座玄鏡峰。方圓十里之內的所有人停下動作,張大尊口、抬起面容,瞻仰著一手信紙、一手樹葉,緩慢地從屋頂上站起來,邊發光邊裸奔的謹言。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謹言終於放飛自我,張開雙手,踩在偏殿的屋簷尖端上,仰天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宇帆自覺任務已圓滿地完成,轉身朝小玉峰的方向走了。
他回到小玉峰正殿的時候,師兄和師父都聚在大殿裡等他。千山慵懶地依著美人榻,腰披的素紗如花朵盛開,四散在軟綿的錦緞床墊上,白膩的大腿從開叉露出,斜搭在一旁。今天的師父依然媚眼如絲,美豔異常。他本來和伯樂正在說話,見到莫宇帆的瞬間,突然摀住臉轉過頭去,肩膀無聲地抖了起來。
伯樂一見到他,趕忙走上前迎接,握住他的雙手上下檢查。
「小莫,你終於回來了!怎麼去這麼久?路上發生了什麼事嗎?有沒有受傷?」
「剛剛在路上,遇到一個需要幫忙的人。」莫宇帆說:「照師兄吩咐,遇到需要幫忙的人,要伸出援手,所以回來得晚。」
「原來是這樣。」伯樂點了點頭,又覺得師弟的判斷或許不太可靠,擔憂地確認:「那你有幫上對方的忙嗎?人家有沒有跟你道謝?」
莫宇帆又陷入死寂,靜默了好幾秒,努力用有限地腦袋思索該如何解讀那個人的反應。
最後,他點點頭說:「他笑得很開心。」
「那太好了!」伯樂安心地鬆了一口氣,獎勵地摸了摸莫宇帆的頭:「我們家小莫做得很好喔。」
一旁的倩影已經將臉埋在枕頭裡面,裸露的玉足瘋狂抽搐,笑得不能自己。伯樂終於發現了千山的異樣,疑惑地轉過去關切:「師父,您怎麼了嗎?」
千山笑得連聲音都變形了,上氣不接下氣地掐著嗓子回答:「沒,沒什麼,沒什麼。」
「真是的,奇怪的師父。」
莫宇帆疑惑地看了看師父,又看了看師兄,跟著師兄肯定地點頭附議──
──回憶到這裡就結束了。
寒易天呆滯地坐在床上,兩手還放在莫宇帆掌心裡,一時間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是誰,他在哪,他剛剛看了什麼?
他瞥了一眼師父,莫宇帆一臉冷靜地看著他,似乎在等他開口。
師父這是,在……安慰他?
外邊下紅雨了嗎?
小魔族往窗口看了一眼,窗戶關著,什麼也看不見。
「這時候,不是應該分享自己的嗎?」他吸著鼻子問道。
莫宇帆的臉黑了下去:「哪裡不同?」
「自己悲慘,跟別人悲慘,同,同,同理心不同。分享死對頭的,只讓人覺得,你春風得意。」
特地把他從牆角叫過來,竟然是為了看這種東西。就算看了別人的悲慘過去,他也一點都不覺得安慰,只覺得莫宇帆當年被追著打活該而已啊!
要丟臉,那就大家一起丟臉,憑什麼只有師父一個人高高掛起?
「哪裡春風得意?我怎麼看不出,我哪裡春風得意?你倒是說清楚!」莫宇帆反駁。這可是他童年的污點,黑歷史的開端,得意在哪裡?!
「不管,我要看,我就要看,不是你的都不作數!」寒易天腦袋發熱,破罐子破摔,任性又賭氣地大聲要求:「我要,看,你狼狽悲慘!」
「⋯⋯我悲慘,你也跟著悲慘,你確定?」
「我,要,看!」
莫宇帆無語了。
上次是誰身傳的時候哭著喊痛,大肆抗議的?安慰都安慰了,既然徒弟這麼說,他就乾脆「好人」做到底。
悲憤的力量竟那麼強大,平時怕痛怕得死去活來的徒弟竟然那麼勇敢,不如下次再有需要的時候⋯⋯
兩人眼前一黑,被吸入了另一道場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