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昏暗的天色下，小玉峰的眾人全都聚集在外院，或遠或近地圍著他旁觀。氣勢凌人的矮子翹著腿坐在岩石上，單手支著側臉，海藍色的髮絲垂在腦側，蓋住了指背。
「千山，你的徒弟，你都沒好好教嗎？」
「那是伯樂的事。」紋面的男子攤開雙手，草紋黑的煙管夾在右手指縫之間，似笑非笑：「我不管教的呀，我只負責養家，對吧？」
伯樂無奈地投去一眼，朝白嵐作揖：「非常抱歉，白嵐大人，是伯樂技藝不精。」
這段回憶裡的伯樂眉眼長開許多，身高也趕上了千山的肩頭，溫和的面孔已有幾分英氣。湖水綠的軟髮修剪得簡短俐落，寬肩和聲線無不昭示著他的成長，此時的伯樂已儼然是個青年，很快便即將獨當一面。
白嵐隨意地側頭，避開小玉峰未來繼承人的歉忱。
「師父有餵我吃飯。」莫宇帆澄清──至少在他辟榖之前都有。
白嵐嘟囔：「你對師父的要求還真低。」
「徒弟好養活才是好事呀，賤命賤養，命會變硬，不容易死。」
千山晃蕩著煙管，精美的銀鏈細飾隨之搖曳，響奏出清脆悅耳的鈴聲。旁邊不遠處，鹿鳴牽著雅思跟在千山身後，一同參與。小玉峰的成員全部都聚集在院落外面，旁觀傳說中的武力繼承者如何教導徒弟。
莫宇帆還維持著抬手的架式，微微弓身，左前右後，等待二師父的下一步指示。
「好吧。我沒辦法待太久，今天只能先幫你矯正一下。」
白嵐跳下岩石，精細得像一尊陶瓷人偶。小小的身高不及莫宇帆的下巴，氣勢卻緊迫逼人，只是隨意站著就叫人難以忽視。
他伸出兩隻手，緩緩摸上莫宇帆的腹肌：「你看，你這裡，肌肉的發力方式有點──」
莫宇帆一口血吐了出來。
「啊──抱歉抱歉。」白嵐笑嘻嘻地抓了抓後腦：「力道一時沒抓好。」
莫宇帆摀著腹部跪在地上痙攣了一陣，忽然抬起頭來，定定地說：「謝謝二師父，我學會了。」
「呃？」
「喔？真的嗎？」千山雀躍地吩咐：「老三，你去試試。」
「等──」
看戲的鹿鳴聞言面色一變，轉身就跑。莫宇帆不給他逃離的機會，在千山話音落下的瞬間，縱身竄了出去，兩手擊在鹿鳴的腹部。伯樂的嚇阻卡在口中，都還來不及伸出手制止，一切就已經塵埃落定。
鹿鳴被打得噴出一口血，抽搐幾下，在雅思的尖叫聲中昏倒在地。
白嵐傻眼地「哈？」了聲。
「莫、宇、帆！」
達成師命的莫宇帆還來不及向千山請示，就聽見師兄震耳欲聾的怒喝，反射性地跪下，看著師兄衝到師弟身旁，面上盡是茫然，彷彿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伯樂的眼裡盛滿怒火，冷聲詢問悄悄往外圍移動的罪魁禍首：「師父，你想去哪裡？」
千山默默地轉了回來，乖巧地跪到莫宇帆的旁邊，一副痛徹反省的模樣。
面對突然倒下一片的反省大會，白嵐尷尬地退了一步：「呃，我，我很抱歉？」
總不至於他也得跪吧？
伯樂嘆了一口氣，源源不斷地給鹿鳴輸著魔力。一直到確定三師弟的狀況穩定下來，才將他交給一旁的雅思，站起來瞪著罰跪的兩人。
「知道錯在哪裡嗎？」
「不知道。」莫宇帆老實地回答。
千山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怪他扯自己後腿。此舉成功引來伯樂的關切，拉長了語調，燦笑著喊道：「師──父──」
「對不起樂樂，我錯了樂樂，我不該亂教莫莫奇怪的東西樂樂。」
千山的台詞背得順溜，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伯樂暫時先放過千山──留到後頭再算帳──將注意力放在莫宇帆身上。
「上次師兄是怎麼教你的？」
見到莫宇帆呆滯地回望，伯樂放慢語調，耐心地引導：「師兄是不是教過你，師兄弟之間應友好相處？即使做不到兄友弟恭，也不可惡意相向。」
「可是，只是打一下不會死啊？」
看著伯樂越發溫柔的笑顏，白嵐絕望地摀住臉，為自己唯一的徒弟深感擔憂。
「不會死就可以隨意毆打師弟嗎？」
莫宇帆無助地仰視著師兄，又看看師父，又看回師兄。
伯樂什麼都沒說，只是耐心地等著。他只好硬著頭皮，微弱地解釋：「不是隨意，是師父下的令。」
「師父下令就可以隨意毆打師弟嗎？」
不可以嗎？
莫宇帆困惑地望著師兄，不敢說話。
伯樂揚起眉梢，加重語氣強調：「不可以！」
莫宇帆看起來更困惑了，沒接到千山頻頻遞來的眼色，對師兄解釋：「可是師父平時也讓三弟這樣對我試招。師父說只要沒死就沒關係，我和三弟仍會是要好的師兄弟。」
伯樂的笑容溫暖和煦，如春日豔陽，輕風撫面，融雪無痕。他握住千山的後領，燦爛地說：「師父，您跟我來一下，我們回房間聊聊。」
兩人在千山的慘叫聲中遠去。
莫宇帆懵懂地目送兩人的背影，繼續挺直背脊，在土地裡罰跪。白嵐扶著額角，為慘不忍睹的現場默哀了兩秒，伸出另一隻手拍拍徒弟。
「起來，我們繼續。」
「二師父，師兄還沒有叫我起來。」
「他把你留給我了，聽我的。快，起來，時間寶貴，我們一分一秒都別浪費。」白嵐站了個三七步歪向一邊，興奮地招手：「上次教你的都還記得嗎？」
他什麼都還沒教，徒弟就把人家打得吐血了，真是天賦異稟呢！這樣的好苗子可不能浪費！
莫宇帆垂下視線，恭敬地稟報：「記得。上次用二師父新教的套路擊退了六人，謝謝二師父。」
「很好，很好。我幫你矯正一下腹部的發力方式，你用正確的姿勢從頭練起。到時候不要說六個──」
莫宇帆剛抬起頭，眼前就只剩白嵐放大的拳頭。
他遠遠飛了出去，在地上滾了兩圈，還沒反應過來又被白嵐欺身而上，按住肩膀，膝擊狠狠地撞上腹部。
白嵐抓著他的後頸，貼上鼻尖，不滿地問道：
「還手啊孩子，發什麼呆？」
莫宇帆望進二師父的雙眼。大海浩瀚的氣息撲面而來，手腳頓時因威壓而麻痺，短暫地喪失了知覺。
「為何要還手？」
「你不是要學嗎？當然是用身體記住最快。」
「我在記。」莫宇帆認真地回答。
「記個──」
白嵐正想發怒，忽然想起這傢伙的大師父是個什麼樣的主兒，傷腦筋地改口。
「聽好了，莫莫，重點不是你被我打，而是你要打到我。肉體的交流必須是雙向的，你越還手，就代表越尊重我，懂？」
新的禮儀知識讓莫宇帆死寂般地沉默了。卡了很久，他才疑惑地問：
「您的意思是，打您也算是對您的尊重嗎？」
「喔！那當然！我光明正大地揍你，代表我也想被你揍啊。你這樣躺著不動我很困擾喔？枕頭王子在現代是沒有市場的！」
白嵐鬆開自己的死亡之握，一手勾住他的肩膀，湊近他耳邊神秘兮兮地說：「我說的可是會戰的基本。現在是老子在教你，你儘管揍，使勁揍，想辦法把我往死裡揍就對了，揍得越賣力我就越開心。這就叫──禮尚往來！懂嗎？禮尚往來是世間至高無上的浪漫，跨越種族年齡和性別，凌駕於所有法則之上的浪漫！」
「原來如此，徒兒明白了。」
「很好！打到我，不被我打到，就那麼簡單！你覺得自己能辦得到嗎？」
白嵐揚首朝他的額頭砸了下去。
一陣暴打之後，白嵐腳踩著他的腹部踏在地上，兩手插腰，甚是滿意：「你肌肉硬，身形瘦，不怕痛不怕死，跟我的套路簡直是絕配！」
「謝謝二師父誇獎。」
白嵐輾了輾腳尖，蹭著他的腹部用腳底板感受回傳的觸感。
「正確的發力方式記住了嗎？」
「記住了。」
「很好！」矮小的人類宣布：「起來再來一輪！」
……寒易天脫離回憶第一件事，就是摀著臉滾去旁邊，縮進被子，邊呻吟邊哭地對著軟枕拱臉。
他覺得自己的臉彷彿都是腫的，被白嵐打的。
莫宇帆一副不出意料的模樣，風涼地斜睨。來吧，繼續來，就說了他奉陪到底，看這種回憶還不是誰怕痛誰倒楣？
他涼涼地問：「滿意了嗎？」
寒易天抽抽噎噎地說：「不夠。還要。」
「寒易天，你給我適可而止！」
「還不是，您太，太，過分了，師父。」
最後的最後，師父居然趕在被鹿鳴報復地顛簸著抬回房間之後、伯樂即將施療之前，掐著時間點結束這段身傳。太惡意了！
他也想體驗被師伯治療是什麼感覺！
而且師父給他看的這是什麼東西？他們的師門生活究竟都怎麼回事？這個師門內除了師伯，已經沒有其他正常的人了嗎？！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莫宇帆的腦迴路這麼清奇了。
「來，來互相傷害，啊。」寒易天哭著說。
「是你自己說要看我丟臉。」莫宇帆黑著臉強調：「師兄的治療是獎勵，自然沒什麼好看的。都滿足你了，意見還那麼多。」
「我，我想看，師伯的，治療術。」
莫宇帆安靜了一會，平靜地說：「不給你看。」
「小，小氣。」
「我的回憶豈容你隨意染指？」
陰寒的氣息席捲了小小的床榻空間。寒易天瑟縮了一下，吸著鼻子道：「對不起。」
莫宇帆哼了一聲，輕易地放過了他，伸出拇指，探測寒易天眉心的迴路。
「還餓嗎？」
寒易天聞言捧起腹部，像一尾小蝦米，面上流露出忍耐的神情。
「餓──」
一個字還沒說完，嘴巴裡就塞進了一樣堅硬的東西。莫宇帆突然發難，手掌橫卡進嘴裡，緊壓住下顎狠狠一掀。
茫然的小魔族來不及反應過，眼前就天旋地轉，後背砸上了床板，疼得眼冒金星。莫宇帆將他壓在身下，虎口掐著小臉，眼底有腥風血雨湧動，尖銳的殺氣一瞬間貫穿了腦髓。
他傻在原地，渾身僵硬，張大了鳳眼瞪著師父。
莫宇帆壓了他一陣子，冷漠地起身，抽出口中的手，殺氣消失得無影無蹤。剛才的威嚇彷彿一場幻夢。
盤腿側坐的大魔族面容平靜，再度問道：「還餓嗎？」
寒易天呆愣地看著他，扁起嘴唇，默默哭了起來。
「哭什麼？」莫宇帆皺起眉頭，語氣不佳地問：「還餓不餓？」
「你為什麼，每次，都這樣對我。」寒易天終於哭出聲音，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為什麼，為什麼，要突然這樣，為什麼？」
「嚇一下而已，嚇完如果不餓了，我們就可以啟程回家，不用去找食物。你又沒有死，也沒有受傷，有什麼好哭的？」
寒易天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之後抱緊被子，轉過身去，「哇」地一聲哭得更厲害了。
「你，不能，這樣。」他哭著重複。
「為什麼？你──」
「我受傷了！我，心裡，受傷了。很疼，師父，很疼呀！」
莫宇帆按住他的肩膀，想將他翻過來面對自己，卻被二徒弟一把揮開。
莫宇帆沈默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背對寒易天，安靜地側躺下來。兩個魔族彼此再無交流。
過了一會，莫宇帆才煩躁地說：「不要哭了。」
他只是擔心徒弟變回早上的樣子，緊急施加一點刺激，又不是真的要殺他⋯⋯
很久沒睡好，二徒弟一直哭，他快要發瘋了。要不是徒弟躺在旁邊，他都想把鞭子往樑上一拋，一把勒死自己。
他摀住眼睛，坐了起來，低低地問道：「要怎樣你才會不哭？」
寒易天揪著被子往牆邊縮了一下。就在他以為寒易天不打算理他的時候，徒弟戰戰巍巍地開口，聲音比蚊子叫還要小：「再，再，看一個。」
莫宇帆簡直被打敗了。
「你還想看什麼⋯⋯」
「要，快樂，的。」寒易天抽噎著要求：「而且，不能，很痛。」
至於不痛，寒易天已經放棄要求了。適當的降低標準有助師徒交流。
莫宇帆不再說話，扣住徒弟五指，開啟了下一道身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