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與琉璃桔梗》04(完)
凪誠士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那個夢是稀疏且遼廣的,他孤身駐足於天穹被勾鬆的髮流之下,任憑滑落下來的陽光不輕不重地曝曬著每一寸皮膚,那底下的血流略略地鼓動著,讓他忍不住蜷曲起了腳趾。
彷若是從他所立足之處延展出去地,夢境裡所有景色都是沒有顏色的。或灰或白的星狀花朵遍野地生長在沒有盡頭的草原上,只有流淌而過的習習涼風能在俯手間讓整片沉寂的壯觀花海瑟瑟地響動起來,風同樣擾亂了凪的短髮,在那樣細碎又盛大的響鳴之中連塵埃都喧囂,這使得耳膜裡一陣嗡嗡震著,好片刻的時間裡他幾近要被那樣如同流沙的風弄得耳鳴。
嘩嘩地颳一陣,又一陣後,風止住了。
凪放輕腳步往前走去,在淺白的天光裡身旁的景物都顯得很飄搖,好像用手隨意一撥便會如雪片崩散似的,他兀自攏起了一朵花蕾,那桔梗花就是那麼脆弱地被輕易採擷了下來,捧在雙手之間。
而後微風柔和地又吹起來,這回不再擾動起一整片的野生花草,而是從溫暖的方位捎來了某種細緻盈巧的香氣,溫潤如墨,通透如玉,其中夾藏的溼氣又添了些許清冽如雪的松香,凪恍然覺得這氣味說不上來地很熟悉,縈繞不散,是在哪裡聞過,又是從那兒傳來的呢?
身體在這莫名懷想的味道裡放鬆了,氣息悠長下來,連思緒都變得軟綿綿的,但在思考之前,仍然托著花的凪就先行動了。
很慢、很慢地,沒有任何指引,他就是一步一步地漫行向前,緩得連草枝搔過腳踝都像被浪花攫住步伐。
但凪絲毫不著急,絲毫不慌亂,若是碎浪頑執地抓住了他的踝骨,那便由大海去慰留吧,再慢一些、慢一些也無所謂,這從來就不是需要急於一時的事情,凪也從未想要趕著去印證或兌現些什麼。
因為在那前面,就在那向前一點的地方,他知道那個人一直都在。
玲王一直都在。
凪停下了步履。在他身前有一處的花叢陷落了,在星星都默然低垂的漩渦裡,正躺著他心繫著、依循著而來的男人。
幽僻的,安然的,紫髮的青年面色祥靜地被亙於天壤之間的草花簇擁著,髮絲擺曳在額際,呼吸平緩在唇尖,看上去陷入了很深的睡眠裡。
在他身側蹲下來,凪這才放開了捧在手中的花朵,那朵斷頭的桔梗倏然像是被什麼捏碎了,滄灰的花瓣掉落下來,隨即被風捲往身後。
再下一個霎那,整個灰階世界轉瞬就被染上了虹彩般的色澤。
那不是鮮豔的、絢麗的,恰恰相反,天地花草甚至是面前那人都只是低迴地折射著不甚起眼的淡調色彩,猶若被陽光給曬褪了,也許是因為光線所穿過的顏色都是淺薄而透明的吧。
琉璃,他想,就跟琉璃一樣,剔透而柔軟。
微風鑽進雪白的鬢髮,手指自洋紫色的花瓣邊緣掠過,凪低俯著身子,幾乎可以算是小心翼翼地,指尖轉而觸碰在了玲王的臉頰上。那樣的肌膚接觸一點都不炙熱,或許說,他老早就知道這是夢境了,這裡的玲王不會醒來,正如他不會沉沉睡去,他因而無從得知從睡夢中惺忪地睜開眼睛的玲王會是什麼模樣。
如果可以的話,他更想在現實中親自確認,在那之前就讓這裡的玲王好好地睡上一覺吧,連同沉沒的影子一起。
溫柔的日光在昏暗邊際遊走,隨著呢喃般細微的風鳴聲搖晃,整個夢境都失焦了,像是那天在無意間失手拍下的相片。他不會在朦朧之中記住玲王的睡臉,因為凪始終都不寄託於此,他所渴求的美好即便不在虛幻的睡夢裡也能實現,現實未必是佈滿灰霧且深沉哀傷的,僅僅如此而已。
僅僅是如此,他便可釋然接受盡頭的到臨,之後距離清醒不遠的地方,玲王在那裡等待。
玲王早已在那裡等待。
※
凪坐在原地,隔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回神過來,意識到自己現在還坐在御影大樓的大廳沙發上。
從一樓大片落地窗折進室內來的陽光仍是亮晃晃的,裡頭有微小的灰塵在飄旋著、飛舞著,和空氣互相碰撞在一起又復分開,惘然地凝視那些,就像在看一場循環往復的拉扯。
他此刻覺得那潔白的亮光是綿軟的、不刺眼的。
為什麼呢,肯定是因為玲王在,就不會有這種情況發生了。
在那片白濛濛的模糊的光帷中,彷彿在某個偶然的瞬間碰巧對上了眼一樣地無心,又像那道澄澈目光已經於此屏息等候久時一樣地必然,凪的視線逕自越過了透明卻很燦爛的波紋,略微揚起後落在了對面那個人的身上。
「玲王。」他於是呼喚道。
在他出聲之前,玲王就抬起眼來了。
五官、頭髮、手指、甚至是那一身平整的西式套裝都無比清晰,無比分明。
就算身處於依稀之中一蹋糊塗了也無所謂,凪永遠都知道玲王最了然最真切的模樣,那是光影再怎麼擺盪都迷糊不了的唯一。不管是夢境裡,還是在真實的他面前。
「玲王。」似乎沒意識到自己喊了第二遍,又或者凪就是想這樣子再三地叫喚著,「玲王──玲王。」好似吃盡了虧,要把這一整個禮拜的份都給說回來一樣。
「嗯,我在。」
於唇畔漾起柔柔微笑之際隻手蓋上了膝上的筆電,玲王站起身,毫無窒礙地望進凪那雙圓睜的灰色眼睛裡。
「玲王──」也跟著起身讓視線持平,凪往前跨了一步,對方卻早就邁步而來並於他身前站定。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低啞且明晰,「玲王,我想你,好想你,好想見你,太想你了所以──」
話語打住,左手被玲王的右手穩穩地握住,凪愣在原地放任微涼的春日籠罩著彼此,在那一個瞬間他就要壓抑不住想擁抱對方的衝動。但是他忍住了,死命地忍住了,玲王說過不行。
「我也是。所以,我們回家吧。」
玲王的手鬆開了。凪下意識緊了緊手指,玲王有許多很努力的地方,比如投資案、商業界的應酬、財閥在社會上的名聲,比如,離開了兩人的家以後就必須時刻注意的對外形象,內心翻湧著千潮萬浪也不能興起一絲波瀾的對外形象。
不論哪個都是御影玲王,他的偏愛,不是為了制約而存在的。
「等我很久了嗎?接到電話說你在樓下,我就把手上工作先告一段落了。」恢復輕鬆的語氣隨後俐落地收拾起東西,玲王偏過頭來問他。
「沒有。」凪按開手機,傾了傾螢幕讓反射光斜到天花板上,「五分鐘……啊。」
「怎麼了?」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暫時的停頓中玲王沒有說話,凪便繼續以平緩口吻陳述下去,「還以為,已經過了很久。」
玲王笑了,低低地笑得既文靜又恬淡。
「夢就是如此的吧。將一閃即逝變成永恆,不覺得聽上去很令人著迷嗎。」
「玲王也想讓夢境變得漫長嗎?」
玲王拎起了公事包,在凪一貫捉不著邊境的提問中瞇起眼睛,「或許吧。」
「嘿欸──原來如此,玲王從來都不賴床,我還以為你不是不想醒來。」凪的語調淡然得像在談論昨晚的綜藝節目。「我就不需要,做夢。」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那隱約的激昂就消弭了,他很快結束話題,「走吧。回家吧,玲王。」
一併浸溼在微曦的光線裡,他向玲王一字一字都跳躍得輕盈地又說了一遍。
我們回家吧。
※
玲王必須維持著端莊圓融的好形象,不過那都是在外人面前,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凪可以恣肆地脫去他身上所有隱蔽與矜持。
就像現在,在踏入客廳的那一刻便迫不及待地將對方一把拉進自己懷裡,從背後緊緊收攏臂彎抱住那股溫熱的想念的凪。
「好想你啊,玲王。」把臉埋進了短髮同樣依偎著的頸窩,他半歛著眼簾,親密地隔著襯衫用唇觸碰著體溫,「我想你想得不得了。玲王什麼時候回來呢,玲王現在在幹嘛呢,啊,要是玲王在就好了,每天都這麼想。」
感覺自後頭摟住自己的那雙胳膊於腹前漸次收緊了些,玲王抬起手按在凪的手臂上,指頭緩慢地沿著隆起的線條撫摸而過。
「好不像凪啊,『我好想你』,你竟然會這麼說……真不習慣。」
鬆開雙臂後握住他的肩膀將其轉過身來,凪接住了那道低垂的視線,「這樣說我會很難過。」
「……抱歉。」
「玲王都沒有話想對我說嗎?整整一個禮拜喔?」
面對凪一反常態的坦率吐露,玲王在眨眼後撇過臉就把眼珠往一旁滾去,咬住下唇、耳根微紅的他看上去意外地羞澀無措。
「整整一個禮拜沒見啊,一見面就一股腦地說想我,還不由分說抱上來……誰受得了啊……」
「我忍住了喔。」說著凪就略微低下了腦袋,一雙透澈的眸子卻期待地往上看,像在討誇獎地等待著玲王總是會做的事情。稍微停頓一下又說:「啊,盆栽我都有好好澆水,遊戲機也沒有玩太久,深淺色衣服都分開洗,還把資源回收拿去丟了,樓下的大嬸說我分類得很整齊呢……我很棒吧?對吧,玲王?」
看著凪滿臉得意洋洋地向他表列著事蹟,緩過神來的玲王不由得笑出了聲,反射性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是是,凪是個好孩子呢!」
凪闔上眼很滿足似地往他的手掌蹭了一蹭。玲王輕輕從鼻子裡發出了笑,擺了擺臉環視一遭,家中果然很整齊,凪並非沒有了玲王就做不到任何事,反之,他一直都能夠做得很好,這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在這看似尋常的室內還是被他捕捉到了一處改變。
「噗哈!這是什麼啊?」
循著語聲望過去,凪呆呆地注視著玲王把電視機上的那張便條撕了下來,後知後覺地想到電視壞掉一事。
「『OUT!!!』」
小小的皺皺的紙條被草率的筆跡給橫過去,猛一看還以為是什麼加密符號,玲王正揚起了語調想大聲調侃,凪就一個大步整個人撲到了他的身上。
「電視壞了嗎?不會亮了?」十分順手地揉著毛茸茸的後腦勺,玲王另一手還撚在紙面上字母連綴得飛揚處,彷彿這樣做那些歪斜的筆墨就不會輕率地浮游而起。
「不是,變成黑白的……啊──那不重要啦,玲王回來了什麼都好,不重要了──」趁著語尾拉長之際順勢往對方髮間埋去,凪貪婪地嗅著許久未聞的清香氣味,旋即於耳旁軟軟地咕噥道:「唔嗯──我想要玲王抱我,現在就想,很想很想。」
本來緩和下來的害臊一下子又竄上腦門,玲王措手不及地直眨巴著眼,挑逗在咫尺之間若即若離的輕柔吐息搔得他心癢難耐。
而凪還不善罷甘休,他想要的遠遠不只這樣,遠遠不只是炙燙得似要焚燒起來的肌膚相親。
「你呢?玲王又是怎麼想的?我想知道。」
「……大概是覺得,今天的凪怎麼這麼主動吧。」被蹭在肩窩裡的白髮扎得發笑,溫聲說道的玲王也環起臂膀給出了回應。身高與他相去不遠的凪骨架實是要比他再寬大一點,老被抱在懷裡的玲王對如何擁住這個大孩子可分毫不陌生。「真的是太久沒見了?」
「嗚……」
「──我也是,每天都。」突然湊近,他低沉地報以索求。
禮尚往來是基本的禮儀,他可還有很多能還。
柔若無物的氣音狡猾得如同搔弄,玲王的指尖觸碰在對方的背脊上,很慢很慢滑過,拖曳著狎昵的耳語劃出一道很長的直線。
那感覺很微妙,在俯仰間被奪去了主導權,凪又喜歡又焦急。
「……不公平……都是因為海浪的關係。」
只丟下這麼一句歸咎,相隔多時顯得緊密的相擁稍微鬆懈之時,再也無法慢條斯理的凪一手捧住了玲王左側的腦袋,不安分的嘴唇則同鼻息一併貼在了他右邊的脖頸上頭,狂妄大膽地試探著距離的底線。
這是否算是回答了?還沒想明白,玲王早就拋開了對限度的堅持,至少現在,在凪的面前他不用再去分神臆想太過繁複的解答。
就這樣讓凪把一切都奪走吧,一點都不剩地。
穿過玻璃斜入室內的陽光把松木地板上一雙人影都給染得透明,在已經模糊的光芒裡,他們任由那張不知何時飛落的便條被翻捲的浪花濺濕,上頭的字墨隨著往腳踝沖刷的海水來回浮沉,最後暈開,淹沒於漫流不盡的潮浪之下。
自聽聞海潮的聲音的那刻起,凪就知道他們的交會必定是悠長且連綿的。
誘人迷戀的窒息間,玲王悄悄地微微地睜開了眼,那雙沉醉於彼此交付的溫柔暖意的紫眸裡,有的只是濕潤的明亮的水澤。
泛著溫軟的光,澄清靜寂,瞬息萬變,他輕而緩地吻了上去,驀然想起那雙眼睛像什麼了。
琉璃,他想。
那就跟琉璃一樣,剔透而柔軟。
《海浪與琉璃桔梗》全文完
沒有食言
真的是實打實的甜文!
最近手上有一篇心血來潮的虐文在寫
回來看海浪這篇
忽然覺得自己承受不住這種溫差
這一次把大部分篇幅都留給凪了
雖然動畫呈現出來真的是玲王執念超深
但稍微補了一下外傳漫畫
發現凪根本就一直默默投入在裡面……
不是像正傳(和玲王?)表面所看到的那樣
凪的感情非常自我非常深沉
知道我在說什麼的朋友就能心領神會了
不知道的請當作我CP濾鏡開太大吧XD
這篇的主要意象是光線
在裡面還有用了不少指涉
像是影子、海浪、顏色、照片、氣味等等
有些甚至對應不只一種層面
其中最明顯的應該是凪對於夢境的闡釋
凪說他不需要作夢、可坦然面對盡頭
都是因為他知道並相信玲王一直都在
(是的 他們倆又在不對等)
我喜歡琢磨這種情感張力
所以也有埋不少兩人關係的隱憂與想法差異進去
畢竟這就是凪玲的醍醐味對吧……
那麼後記就寫到這裡
我是日日穀
謝謝你的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