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踩...明明很浪漫的我卻往糟糕的地方想(´∩ω∩`)

還沒與K接吻以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那晚依然很熱。如果盛夏是緊偎在炭爐邊烤火,九月則是僅將凳子移至兩三步外,餘燼飛揚的下風處。記得不久前還下著小雨,通往宿舍大樓的路上到處都是蝸牛,小的遠不及硬幣,大的則臃腫如拳頭,行人稍有不慎,便可能踩個正著,留下一地的黏膩與懊惱。
剛回到寢室,K傳來訊息,校園裡停電了,從山下的系館到學生宿舍都漆黑一片。我按下冷氣電源,有意挑釁地回覆:「供電正常,看來清齋尚未熄去文明的燈火。」
K撥通了LINE,劈頭便問:「欸你現在有空嗎?」
「有,今晚我不用回實驗室。」
「剛和學姊吃完飯,她請喝飲料,但我有點飽,幫我處理掉好不好。」
「傻眼,那妳讓學姊不要破費呀。」
「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而且買都買了,總不能退回去吧?不管,你現在下來啦,我在新齋。」
於是吹出文明之風的扇葉再度闔上。
外頭確實比平常暗上許多,即便是住宿者銳減的寒暑假,遠近的大樓總會亮著幾個窗口,今晚棋盤上的白子,卻悉數被黑子取代。高懸的路燈是《奧德賽》醉酒熟睡的獨眼巨人波利菲莫斯,藉著月色,我至多只能數到第四盞路燈桿,再遠就是一片黑,好比策略遊戲的戰爭迷霧,山坳轉折處掩伏著千軍萬馬。
當視覺失靈,聽覺便成主宰。她並未搖響我耳朵深處特別的鈴鐺——村上春樹筆底的男人,如是描述戀情消逝的緣由,這樣的想像既浪漫且悲傷,彷彿舊愛的聲音就此擱淺於耳蝸邃深的螺旋之中,再也無法動搖另一端懸起的鈴鐺。常人寫作,慣以銀鈴形容女子笑聲之清脆悅耳,實則關鍵並不在於音色,而是聽者心之所向,若情意不存,燕語呢喃也與市喧街聲無異。
循著動靜,來到大一宿舍的廣場花圃前,本該沉靜無波的夜,隱隱攪起了浮沫:夏末的蟲嘶、蟄伏於陰影的竊竊私語,以及緊急供電系統的機箱轟鳴。許多人穿著夾腳拖,衣著凌亂,顯然顧不得盥洗,倉皇跑出。看他們沁出額間的水珠,撥弄著半濕的髮尾,沐浴的熱氣如掌紋舒展,將人攥握其中。
適逢期中考週,對於多數學生而言,停電意味著新鮮的談資,足以使他們從備考的苦悶暫時解脫。因此,當K的側臉被手機螢幕打亮時,我立刻便認出她那標誌性的蹙眉凝思,與周圍的一派熱鬧格格不入,今夜的騷動也許只是落在罩衫上的一截線頭,只待她伸手彈落。
隨意打聲招呼,蹲坐在K身旁,前者沒有抬起頭搭理我,只是將插上吸管、還有九分滿的手搖杯遞了過來。我接下明顯被啜飲過的紅茶拿鐵,毫不避忌地吮吸幾口。
太甜了。
K的指尖飛快地送出一長串訊息,好整以暇地打量著我,顯然她對甜度心知肚明。
「等冰塊化了再喝吧。稍微稀釋點。」我搖了搖杯身,至少它提供了難得的一絲清涼。
「你上次不是說,我身上沒有什麼氣味嗎?這杯是特地幫你點的,以後你想起我,就會聯想甜到蛀牙的紅茶拿鐵。」
她說的是《香水》,講述一個嗅覺敏銳的孤兒,自身不帶任何味道,畢生所願便是調製出世上最完美的香氣。電影是她挑的,我們在圖書館的閱聽區看完了,那次經驗我歸結為魔幻。
「你比較像是詩。」一行印錯的七言絕句,誤植於暢銷的新詩集,令讀者錯愕掩卷,猶疑不定。
「我不懂詩。」她誇張地聳肩。
「我也不懂,但我喜歡。」我想了想,決定還是補上一句:「讀詩的那種感覺。」
「你喜歡哪首詩?」K向那杯閒置的糖水再度發起挑戰,入口後一閃而過的厭惡表情沒能逃過我的法眼。
「願你在塵世裡獲得幸福。而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很好啊,K這麼說著,點了點頭。接著我們沉默,大概有兩顆冰塊融化的時間那麼久。
「有想過畢業以前要做些什麼嗎?」她問。
「我還不確定能否順利畢業呢。」這時我忽然想起下雨天,還有意外的小訪客們:「但我好想當一隻蝸牛。」
K露出憐憫智障般不可置信的眼神,可我也沒有把握能將這念頭解釋清楚。
「我想被某個人的鞋底踩碎,就這麼把未來的方向託付給他,帶我走上一程。他也許會踩得很重很重,並且隨著腳步起落,終將磨損掉我僅剩的殘軀。」紅茶拿鐵還有一半,K靜靜地聽著。
「但我們會替彼此的旅程做見證,那樣已經足夠。作為一隻蝸牛,大概沒有比這更榮幸的際遇——」
我以為K會低聲罵著白癡,繼續不著邊際地提問,然而取而代之的是,被咬出壓痕的吸管朝我戳來,打斷了發言。
「我讀過那首詩,海子的詩。」
那很好啊。這次輪到我點頭。
「不要朝向大海。你回過頭來,看看我啊。」
我轉向K,雖然無光的夜裡什麼都看不清,但我能聽見淚珠滑落。
所以我伸出手,試圖接住些什麼。
K輕輕跺在我的腳上,微微發麻的觸感,踩得一點都不沉,畢竟是那樣嬌小的軀體呀。
紅茶拿鐵,果然還是太甜了。

若干年後,我讀了更多首詩,當我回顧這段往事,多少是有些訝異的。
原來詩人徐珮芬也寫過一段想像,而那與我的故事,以既浪漫且悲傷的形式,最終嵌合成同一隻蝸牛。
我要用自己的下輩子/轉世成一隻嬌小的蝸牛/在雨後的馬路上/靜靜地被你踩碎/就可以住在你的鞋底/跟你到任何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