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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要看系列#01:文字禪風氣的反動 ── 佛眼清遠「就己知歸」禪法思想

張三丰 | 2022-09-19 00:00:04 | 巴幣 1006 | 人氣 304

*沒人要看系列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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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題目:文字禪風氣的反動──佛眼清遠「就己知歸」禪法思想
課程:佛學研究
修課時間:109學年度下學期

摘要
  佛眼清遠(1067-1120)是北宋臨濟宗楊岐派的禪師,嗣法於五祖法演(1018-1104)門下,為「法演下三佛」之一。清遠以靜默寡言的性格著名,相較於北宋時普遍注重文字禪的宗風,清遠在禪法上主張「絕能所」、「就己知歸」,並對於文字禪風氣衍生的弊病有所批判。然而,從清遠偈頌、頌古之作可知,此風氣仍影響了其人的傳法形式,惟清遠在善用文字作為媒介以傳達禪法思想的同時,仍堅守不執文字的初衷,亦不斷提醒後世參禪者不應拘泥於語言、文字之中,還須擴及一切日常經驗裡,並不忘反照本心,才是真正的參悟之道。本文結論指出,清遠的禪法思想對於整體宗風是有所啟發的,並可視為在文字禪興盛風氣之下,一股頗具代表性的反思力量。

關鍵字:佛眼清遠、就己知歸、文字禪、偈頌、頌古

一、前言

  「文字禪」是以頌古、拈古等手段,[1]以文字對公案進行詮釋的參禪方法。[2]北宋以來,文字禪風氣興盛,佛果克勤(1063-1135)《碧巖錄》之評唱《雪竇頌古》尤為著名,甚可視為禪宗由「不立文字」走向「不離文字」的代表。[3]另一方面,部分禪師對此風氣的質疑與擔憂亦是可見得的,同時期的佛眼清遠(1067-1120)便是其一。值得留意的是,清遠與克勤同屬臨濟宗楊岐派五祖法演(1018-1104)的傑出法嗣,二人與佛鑒慧懃(1059-1117)並稱「法演下三佛」,但兩人作風迥異,克勤不斷評唱公案,大立文字;清遠則澹泊寡言,且「離文字,不滯於空無汗漫之說」。[4]或許正是清遠靜默的風格,因此相較於克勤傳法數十人,其弟子僅雲居法如(1080-1146)等十餘人,從而其後世名聲亦遠不及克勤。

  然而,在《古尊宿語錄》中所收錄之清遠語錄多達八卷,顯然其人在該語錄集中有一定地位。另外,觀李彌遜對清遠之評論:「師三領名剎,所至莫不興起。其在龍門,道望尤振。四方學者皆曰:『吾必師龍門。』」[5]可見清遠對當時禪界仍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力,則其思想與當時靡然成風的文字禪禪法有何交互影響,是值得討論的。

  歷來學者較關注的皆為克勤及其《碧巖錄》之影響,關於清遠禪法思想的探討,除伍先林先生的〈略論佛眼清遠的禪學思想〉外較乏討論,[6]且該文主在闡述清遠之大致主張,關於其人與文字禪風氣的交涉似無較深入的探討,尤其清遠本人亦有部分偈頌、頌古之作,可能是受文字禪影響所導致,但其中亦不乏一些個人思想特色的反應,是值得再進一步深究的。是以本文欲以清遠之〈示禪人心要〉為主軸,輔以其他文本作為參照,探析清遠的禪法思想,並以此切入討論其與北宋時期文字禪風氣的相互關係。

二、文字禪在北宋的發展

  經歷了唐代士人的參與,以不立文字為本的禪宗逐漸受到文字影響。至宋代時,禪門語錄成了題材,被視為「公案」來參悟,透過文字參禪已然成為重要的修行方法。[7]一般認為北宋汾陽善昭(946-1023)的頌古,初步塑造了文字禪的形式,以《汾陽無德禪師語錄》之〈頌古代別卷〉中首則頌古為例:

二祖問達磨,請師安心。
磨云:將心來與汝安。祖云:覓心了不可得。磨云:與汝安心竟。
九年面壁待當機。立雪齊腰未展眉。
恭敬願安心地法。覓心無得始無疑。[8]

  前半部乃公案,是達磨與二祖慧可之間的問答,後半部之七言短語則是善昭的頌古,除了大致敘述公案事跡之外,末句「覓心無得使無疑」更揭示了無世俗之心方可無所疑惑之理。此後,透過「頌古」、「拈古」等手段來簡述事蹟、揭示禪理的模式,經雪竇重顯(980-1052)發揚,以文字解禪之風便逐漸茁壯,佛果克勤的《碧巖錄》,更基於《雪竇頌古》上加以評唱,不僅可視為文字禪風氣臻至高峰的代表,更能反映出唐代的「禪問答」發展至宋代「以公案參禪」的過程。[9]《碧巖錄》序言談到:

古謂不在文字不離文字者,真知言。已使人人於卷簾聞板竪指觸腳之際,了卻大事,文字何有哉?拈花微笑以來,門竿倒卻之後,才涉言句,非文字無以傳,是又不可廢者也。甞謂祖教之書,謂之公案者,倡於唐而盛於宋,其來尚矣。[10]

  此一觀點在整個宋代禪林蓋為主流見解,如大慧宗杲(1089-1163),雖對其《碧巖錄》多有詬病,卻也認同文字的功能:「僧竊以佛祖之道,雖非文字語言所及,而發揚流布,必有所假而後明。」[11]頤藏亦言:「故曰言語載道之器,雖佛祖不得而廢也。」[12]佛理固然與文字無關,但透過文字這一途徑傳達也是必須的。然而,部分禪師對北宋興盛的文字禪風氣仍有所反對,首要擔憂的是學禪者過分拘泥於文字,反將成為參禪過程中的阻礙。對此,佛眼清遠便曾提出質疑:

(佛眼曰)學者不可泥於文字語言。蓋文字語言,依他作解障自悟門,不能出言象之表。[13]

  同時,其對於一味以文字參禪者亦有所批評:

近來參學之人,盡皆奔馳語句,舉論古今,於本分事全不明了。[14]

  再者,《碧巖錄》的推波助瀾,使參禪者更易溺於文字中而不得禪理,也是部分禪師所憂心的。克勤的垂示、著語、評唱,確實使公案背後之意蘊更淺顯易懂。然而,鉅細靡遺的詮釋也使禪修之道完全走向不離文字的方法,失去「不執文字」的初衷,心聞曇賁便對此提出了批評:

天禧間雪竇以辯博之才,美意變弄求新琢巧,繼汾陽為頌古,籠絡當世學者,宗風由此一變矣。逮宣政間,圓悟又出己意離之為《碧巖集》。彼時邁古淳全之士,如寧道者死心靈源佛鑒諸老,皆莫能迴其說。[15]

  此處除了對雪竇承繼善昭之模式進行頌古一事有所批判,亦特別指稱克勤之《碧巖集》造成了更全面的不良影響,使彼時的臨濟宗諸老無一能免於其說,從而導致新進後生沉溺於其文中。彼時,大慧宗杲甚至「碎其板」,[16]欲阻止《碧巖集》及其造成之風潮傳至後世,可見其雖影響了整個禪門風氣,但不以為然者,甚至懼之者亦大有人在。

  前已述及清遠與克勤為同門關係,但他對偈頌公案、評唱頌古的參禪手法採取保留態度,平時便「以道自任」,且不累於事務,是一位「但端居方丈傳道」的禪師。[17]然而,即便如此,清遠仍有數十則頌古、偈頌之作收於其語錄中,則其人核心之禪法思想究竟為何?又其與「文字禪」風氣又有哪些交互影響?皆是有待深究的。

三、佛眼清遠及其禪法思想探析

  佛眼清遠,北宋臨邛人,據載是一位「嚴正寡言」的禪師。[18]曾對《法華經》內容有所疑惑,拜問四方講師皆不得解,直至訪五祖法演法席,得其真傳。開悟後隱居於舒州四面山大中寺,受舒州郡守王換之所請開法,居留龍門寺,後來遷至和州褒禪時受賜紫衣。[19]要認識清遠禪法思想,首先可留意《五燈會元》中一則事蹟的記載:

適寒夜孤坐,撥爐見火一豆許,恍然自喜曰:「深深撥,有些子。平生事,只如此。」遽起閱几上傳燈錄。至破竈墮因緣,忽大悟。作偈曰:刀刀林鳥啼,披衣終夜坐。撥火悟平生,窮神歸破墮。事皎人自迷,曲淡誰能和。念之永不忘,門開少人過。[20]

  清遠撥開灰燼,火苗自現,遽起而讀《傳燈錄》時參「破竈墮」公案開悟。該則公案之重點在和尚對灶神所言:「是汝本有之性,非吾彊言。」[21]人心正如火苗,只要除去五蘊,便能「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清遠最後固然是透過參公案而開悟,但若無此「撥爐」經驗,只是一味執於《法華經》或《傳燈錄》中的文字來求道,是無法真正參透的。觀其〈示禪人心要〉之說法,便可以見得清遠對語言的觀點:

若人以語言名狀心,終不得心;不以語言名狀心,亦不得心。語言本是心,名狀之,故不得也;無語言本是心,不名狀之,故不得也。[22]

  語言的根本便是心,用再多語言來包裝也不會是其真正的樣貌,但也不可因此摒棄語言,畢竟它還是傳遞的一種管道。簡言之,語言、文字對清遠而言皆僅是一種媒介,不宜過度依賴,但可用以傳達禪理。此立場與克勤所言相去不遠,但克勤轉而大力評唱頌古,以致禪門學者皆「莫能迴其說」,其實文字禪走向極端而失不執文字的初衷,蓋亦非其本願;清遠則堅守原則,文字只用以輔助傳達事理,而非作為參禪的首要途徑。然而,既然不應拘於此,又能透過什麼方法來修證呢?

證者,絕能所也。非別有玄理在,尋常日用處,如見色時是證時,聞聲時是證時,飲水食粥是證時。一一絕能所,此非久習,不假薰煉,葢現成之事。世人不識,名曰流浪。[23]

  對清遠而言,生活中的一切經驗皆是參禪者應該留意之處。面對日常種種,若能「絕能所」,意即不執著於意識、感官,對一切事物及現象皆不作意識上的分別,如此便能證得;若不能識,就會不斷流浪於生死輪迴之中。在此必須注意的是,見色、聞聲、飲水食粥等日常生活的行為固然都是可以證悟的途徑,但也只有透過自己的親身經歷,才能達到「能所兩忘」的境界。此前,清遠曾因不願隨其師從太平遷往海會,認為該地是「荒院」,一度向法演告辭離去,後經靈源惟清的勸告才返回海會。[24]可見其頓悟前,亦應只是如世人一般,拘泥於經典中的文字,不知證悟的關鍵從來不在文字本身,而是在生活經驗中對能所的超越。

  然而,「能所兩忘」的基礎為何?須留意其「就己知歸」的主張:

若不就己知歸,所作皆成造偽。縱記得河沙,會盡塵墨,於己何益?……夫今時學者,競以問答為禪宗中關要,不知是取捨作想心。嗚呼!就理就事之學,葢是近家語,縱有少領覽,未可休息。[25]

  當然,參公案亦可以是日常生活的經驗,是以透過公案參禪未嘗不可,但不離文字的前提是不執文字,這畢竟亦只是日用中的一部分,讀了再多公案,若不能回歸本心而溺於語言文字之間,也是毫無益處。能反觀並覺察自己當下的內心,才是參禪的意義所在。

  另外,清遠也對當時禪門學者競相追求語錄文字的風氣提出明確批評。正所謂「佛道長遠,久受勤苦」,修證之路是無止盡的,清遠寫道:「綿亘三世,凡聖一如,故曰佛道長遠;不起異見,未始遺棄,故曰久受勤苦;畢竟無別法,故曰乃可得成。」[26]無論是凡或聖,在同樣的覺性下,即便有所參透而領略禪理,修行皆不會因此結束,遑論停留在公案中的文字不斷咀嚼。況且,先人在修證路上一切行為的動機及到達的境界,也不可能盡皆收束於文字中,是以清遠又說:「今時學者,但以古人方便為禪道,不能與古人同參也。」[27]正是要提醒參禪者文字有其侷限,公案中的一切場景、情節、言行舉止,尤其是人物心中的感受,絕不可能完整還原於文字上,關鍵還是須回到自身內心的體會上。

  同時,清遠指出當時禪人追求表象之問答,相較於古人的因迷而問,顯然有捨本逐末之弊:

近世多以問答為禪家家風,不明古人事,一向逐末不反。可怪!可怪!昔人因迷而問,故問處求證入,得一言半句將為事,究明令徹去;不似如今人胡亂問,趂口答,取笑。[28]

  昔者之所以有問,是因其在參禪過程中確有迷惑,一旦當下之惑得到消解,便不再糾結於問答上;反觀當時為問答而問答的情形,在清遠眼中只是胡亂問、隨口答罷了,於修證毫無助益。前已提及,對清遠而言,真正應該下的其實是「絕能所」的工夫,而「絕能所」具體便是透過「就己知歸」來達成。比起「正知見」,清遠認為接納當下心中的感受更為重要,並以「遇煩惱」一事為例,闡曰:

修道人若遇煩惱起時如何?古人云:「但以正知見治之。」余則不然,祇以煩惱治之。如此看來,即不見有煩惱也。何故?煩惱不可更治煩惱,如火不更燒火,水更不濕水,體性一同,無可得露現。此了煩惱本空,不著除遣。[29]

  依《圓覺經大疏》中對正知見的說解:「善達覺性,不因修生,決擇無礙,名正知見。」[30]可知覺性是本有的,而種種阻礙覺性的情緒或想法,則有待修行來消除,此即正知見之義。如此,當修道人遇到煩惱時,以正知見來治煩惱,的確可能消除煩惱,達致明心見性之境。然而,這依然是一種對規準、教誡的依循,清遠認為與其以正知見來去除煩惱,不如以煩惱治煩惱。自處於煩惱的狀態來面對煩惱,便能體性一同,自然不以煩惱為煩惱,無須刻意排除之,亦能明白體性本空之理。

  綜上所述,可知相較於彼時大多禪家向外琢磨文字、咀嚼公案以求道顯,清遠的禪法是向內直接觀照身心的。在其禪法思想下,文字畢竟是身外物,僅作為傳達功能,即便是透過公案參禪,最終能「反求諸己」才是參透的關鍵。正如清遠所言:「身如桎梏,當知身去來處;心如猿猴,當知心起滅處。此二自何處去來起滅,則身心圓明,內外一如而已。」[31]能接納一切身心狀態,並充分明白自身一切身心狀態之所以然,自然能超越意識,使身心一如而覺性自明。

四、「就己知歸」與「不離文字」之間──佛眼清遠與文字禪風氣的交涉

  觀清遠之〈示禪人心要〉,常可見得其對重視文字的參禪方法提出質疑,然察《古宿尊語錄》,仍見清遠有不少偈頌、頌古之作收錄於其中。偈頌方面,篇幅較長的是〈標指六偈〉,清遠在序中自言其「循好言之士」以唱偈,[32]祈能為參禪者指點迷津;另亦有其他偈頌之作,如於〈十憶偈〉中留下自己「歷然神解」之憶,[33]又如〈十可行十頌〉中陳述宴坐、入室、普請、粥飯等共「十可行」之頌,供後代參禪者參考。[34]頌古方面,則常針對馬祖道一(709-788)、百丈懷海(720-814)等唐代禪師的事蹟頌之。

  其偈頌、頌古之多,除了能反映清遠並非全然否定文字的功能之外,彼時文字禪風氣對其的影響蓋亦為重要因素之一,惟其中反映出哪些其個人思想的特色,仍有待進一步的分析,以下嘗試分別就清遠的〈標指六偈〉與兩則頌古為出發點加以探討。

  視清遠之偈頌,其作〈標指六偈〉包含〈迷悟〉、〈坐禪〉、〈入道〉、〈見聞〉、〈水月〉、〈語默〉六首偈頌,主要目的乃對後世參禪人的提醒,是以亦能從中反映清遠在禪法上的觀點。以〈語默〉一首為例:

至道非言,言亦可傳。可傳何也?應物而宣。
言雖應物,物自無物。無物之言,言音自沒。[35]

  此處所偈頌的內容,與其在〈示禪人心要〉中所陳述對語言的看法,意旨相去不遠。語言本身並非最終的道,但可作為傳遞道的工具來「應物而宣」,惟語言、文字等媒介終究是表象,畢竟有其限制,真到了萬物本空的境地,表面的語言自然也不再重要了。清遠又道:

諸聖苦口,隨愚過咎。巧說多詞,強為分剖。
法無言說,汝須善別。捨離語言,生死自絕。[36]

  再度強調後世愚者的「巧說多詞」、「強為分剖」曲解了以文傳道的初衷,於枝微末節處大作文章,從而捨本逐末;真正的法不是由言說組成的,也非言說本身可以達致的,清遠提醒參禪人這點必須清楚辨別,最後唯有捨離語言,方能超越生死。

  再視清遠的頌古,可發現常聚焦於馬祖道一及其弟子百丈懷海、南泉普願(748-835),百丈弟子黃檗希運(?-850)等人的事蹟上。首先,可留意清遠對「百丈野鴨子」公案的頌古:「草裏尋常萬萬千,報云飛去豈徒然。鼻頭是甚閑皮草,十字縱橫一任穿。」[37]關於「百丈野鴨子」公案可見《五燈會元》中的記載:

師侍馬祖行次,見一羣野鴨飛過。祖曰:「是甚麼?」師曰:「野鴨子。」祖曰:「甚處去也。」師曰:「飛過去也。」祖遂把師鼻扭,負痛失聲。祖曰:「又道飛過去也!」師於言下有省。[38]

  此則公案紀錄的是馬祖對百丈的指點。百丈見野鴨飛過,因此照實回答,卻受到扭鼻子的對待。馬祖之所以如此,是因懷海尚停留在「看過野鴨」的意識裡,但馬祖問的其實是百丈看見的「百丈懷海本人」而非「野鴨」,因此以扭鼻的動作提點懷海覺察自己的本心,意即自己目睹野鴨飛過時的覺性。鳥禽飛翔是再尋常不過的景象,可見當時的懷海在日常生活的任何時刻,尚無法落實於當下觀照自己,便無法時時覺察自己的本性。

  此事之後,接續的是「百丈卷席」的公案,清遠對此亦有所頌古:「挂得帆來遇便風,須臾千里到家鄉。臨門上岸逢妻子,歡喜情懷不可當。」[39]該公案之內容為:

馬祖陞堂,眾纔集,師出卷却席,祖便下座。師隨至方丈,祖曰:「我適來未曾說話,汝為甚便卷却席?」師曰:「昨日被和尚扭得鼻頭痛。」祖曰:「汝昨日向甚處留心?」師曰:「鼻頭今日又不痛也。」祖曰:「汝深明昨日事。」師作禮而退。[40]

  清遠之頌古乍看與該公案似毫無干係,然我們可參照其他禪僧的頌古對照,如汾陽頌曰:「百丈當時侍馬師,對師卷席更無私。人天不測為奇特,恰是攢鴉捉鳳兒。上士瞥然全體現,太陽出照岳峯低。」[41]又瑞巖法恭(1102-1181)頌曰:「馬駒千里行,卷席相隨逐。秋風一夜生,處處開黃菊。」[42]可以發現清遠事實上指涉的即是「馬祖確認百丈禪師能反照自身覺性」一事。「掛帆」指的應是卷席的行為,「遇便風」則指百丈在卷席後「祖便下座」,從而能隨至馬祖師的居所,進一步確認自己參悟的程度。其後,馬祖問百丈卷席的原因,百丈的答覆說明的是前一日尚拘於意識上,而此時確實已然到了通達無礙的境地,是以得到馬祖的認可。

  在清遠的六十二則頌古中,馬祖門下一系禪師,包括百丈、南泉、黃檗等人的事蹟便占了二十首之多,何以清遠對這些禪師如此重視?這是值得注意的現象,或可從馬祖道一的禪法主張觀察起。據《景德傳燈錄》所載,馬祖曾示眾曰:「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43]在其看來,道應是遍在日常的「行住坐臥」之中,無須透過修行來會道。「平常心是道」的主張與清遠從「尋常日用處」來證道之觀點實有異曲同工之妙;而馬祖說明的平常心中「無凡」、「無聖」之內涵亦與清遠「佛道之前凡聖一如」的主張有其相似之處。另外,馬祖曾強調「此心即是佛心」之理,[44]清遠也同樣視「頓悟本心」為參禪者的主要任務。[45]再視前述清遠所頌的公案,多有「覺察本性」、「不拘意識」之意旨,可見其對馬祖道一等人之禪法思想頗為認同。顯然,兩人在禪法的主張上,是有相同趨向的,這大抵便是清遠頌古對馬祖門下一系禪師如此重視的原因。

  無論從清遠的偈頌、頌古,或前述的〈示禪人心要〉看來,皆可見得其不遺餘力地提點人們泥於文字的危險性,然這樣的提倡是否能確實影響當時整個禪宗的風氣?伍先林先生於〈略論佛眼清遠的禪學思想〉中認為,清遠對文字禪風氣的批判與分析,及其對「真參實究」的強調,對於大慧宗杲「看話禪」禪法思想的形成具有極為深刻、「直接的」影響。[46]本文認為此說需要修正,宗杲對語言、文字之立場,確實與清遠相近,但他提倡的看話禪畢竟仍是以公案為主要參悟對象,直到大悟之前都須將所有精神聚焦於公案中。[47]以公案為本的參禪方法,與清遠從「尋常日用處」參悟的主張顯然仍有一定差距。

  或許就思想層面而論,宗杲的確受到清遠一些啟發,但其所以提倡看話禪主要因素,應是出於對其師克勤「須參活句」主張的進一步開展,有意以「不開口」的作法取代「參活句」來超越表象的文字,[48]清遠的禪法觀點殆非宗杲提倡看話禪的直接動機。然而,這也代表著清遠所樹立的禪法思想,已然於禪界中助長了反思文字禪風氣弊病的力量,就後來發展出「看話禪」的結果而言,確能看出其對後續宗風的整體性影響。

  不可否認地,清遠的頌古、偈頌皆是一種「不離文字」的展現,在文字禪風氣興盛的背景下,其傳法的形式難以避免地受到時代背景的影響;然而,在思想內涵上,其人仍然堅守著「不執文字」的自覺。清遠在禪法的實務層面,透過日用經驗以絕能所的原則始終如一,思想上「就己知歸」的核心理念亦未曾動搖。可見,這些頌古、偈頌不僅無礙於清遠在禪法上的主張,反而更有助於人們瞭解其禪法思想的面貌。

五、結語

  清遠靜默的個性在當時的禪林中大抵人盡皆知,甚至行將臨終時,他也只留下:「諸方老宿,必留偈辭世。世可辭耶?且將安往。」[49]的遺言便合掌而逝,對他而言,與其留偈以辭世,不如安然處之即可。清遠寡言的性格,或許使其在禪宗史上不如克勤那般耀眼,但也因如此,其言論反而顯得彌足珍貴。正如李彌遜所言:

師不起于座,而化湫隘為巨剎。壯者効筋力,智者授軌度,富者施貲財,初不靳也。師嚴正靜重,澹泊寡言,笑動有矩,則至出語,和懌中節,人服膺之。[50]

  彼時的清遠頗受諸方學者愛戴,其在大中寺、龍門寺、袤禪寺三地傳法二十餘年,即便嗣法人數不及克勤,仍有無數學者受其開導,尤其從清遠在龍門時「道望尤振」、諸方學者「師必龍門」的盛況看來,其人思想的影響可謂深遠。且清遠身為法演座下的「三佛」之一,無疑在當時的楊岐派,甚至在整個臨濟宗裡都有著不容忽視的地位。如此,則其禪法思想對當時參禪者,以至於對整個禪宗風氣的影響是可以見得的。馮檝於〈佛眼禪師語錄序〉中寫道:

言言皆正令,句句盡圓宗。雖然鏤板示人,切忌喚作言句。若人開卷,洞見指歸,當知佛眼禪師至今不曾遷化。[51]

  蓋清遠亦體認到文字畢竟是「前人所以垂後」的唯一途徑,是以不諱於以語言、文字的形式將其禪法觀點鏤板示人,然又擔憂後人因此不識本心,因而再三強調參禪切不可限於文字、語言上,必須擴及日用中一切真實經驗的參究,方能真正明心見性。

  自汾陽禪師始,經雪竇、克勤、惠洪等人的發揚,文字禪大盛之風勢不可擋。事實上,在以「文字詮釋」為主流的宋代禪林中,質疑的聲浪是必然而普遍的,且相較於心聞曇賁、大慧宗杲等禪師,佛眼清遠並非一個極端、絕對的反對者,對當時禪宗風氣有所批判的亦非只有清遠一人。然而,清遠同時能善用文字適時提點參禪人免於誤入歧路,於禪宗的發展而言確有莫大的貢獻,更可視為北宋禪宗發展過程中,文字禪興盛風氣之下一股極具代表性的反思、反省的力量。


[1] 「頌古」是以偈頌詩歌的方式歌頌古德、公案,「拈古」則指對古德、公案之解釋評說。參見李淼著:《禪宗與中國古代詩歌藝術》(高雄:麗文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頁54。
[2] 依周裕鍇之見,「文字禪」分為廣狹二義,前者泛指一切以文字為媒介、手段或對象的參禪活動;狹義的文字禪則是以詩證禪,或就是詩的別稱。參見周裕鍇著:《禪宗語言》(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頁140-141。
[3] 蕭麗華、吳靜宜:〈從不立文字到不離文字──唐代僧詩中的文字觀〉,《中國禪學》第2期(河北:河北禪學研究所,2003年6月),頁342-354。
[4] 宋.李彌遜著,〈宋故和州褒山佛眼禪師塔銘〉,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卍續藏》冊68,第1315號,頁228a19-22。
[5]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28a16-17。
[6] 伍先林:〈略論佛眼清遠的禪學思想〉,《佛學研究》第20期(北京: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2011年),頁302-305。
[7] 小川隆著,何燕生譯:《語錄的思想史──解析中國禪》(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頁188。
[8] 宋.汾陽善昭,《汾陽無德禪師語錄》卷2,《大正藏》冊47,第1992號,頁607c16-19。
[9] 小川隆著,何燕生譯:《語錄的思想史──解析中國禪》,頁97。
[10] 宋.佛果克勤,《佛果圜悟禪師碧巖錄》,《大正藏》冊48,第2003號,頁139b25-c01。
[11] 宋.大慧宗杲,《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大正藏》冊47,第1998號,頁811a05-06。
[12]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1,頁2b03-04。
[13] 宋.淨善,《禪林寶訓》卷2,《大正藏》冊48,第2022號,頁1026a16-17。
[14]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29,頁188a18-19。
[15] 宋.淨善,《禪林寶訓》,頁1036b20-25。
[16] 宋.淨善,《禪林寶訓》,頁1036b28。
[17]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28a24。
[18] 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19,《卍續藏》冊80,第1565號,頁398c06。
[19] 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19,頁398c06-09。
[20] 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19,頁398c22-399a02。
[21] 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4,《大正藏》51冊,第2026號,頁233a01-02。
[22]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25b11-13。
[23]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25b20-23。
[24] 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19,頁398c16-21。
[25]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25c17-23。
[26]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25c09-11。
[27]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26a17-18。
[28]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26b18-21。
[29]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27a01-05。
[30] 唐.宗密述,《圓覺經大疏》卷3,《卍續藏》09冊,第243號,頁406b1-2。
[31]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27a23-b01。
[32]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0,頁194a21。
[33]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0,頁196b13。
[34]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0,頁196c20-197a24。
[35]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0,頁195a16-18。
[36]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0,頁195b04-06。
[37]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19c20-21。
[38] 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3,頁71a12-14。
[39]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20a07-08。
[40] 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3,頁71a22-b02。
[41] 宋.法應《禪宗頌古聯珠通集》卷9,《卍續藏》65冊,第1295號,頁524c23-525a01。
[42] 宋.法應《禪宗頌古聯珠通集》卷9,頁524b01。
[43] 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28,頁440a03-06。
[44] 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6,頁246a05。
[45]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304b04。
[46] 伍先林:〈略論佛眼清遠的禪學思想〉,頁4。
[47] 小川隆著,何燕生譯:《語錄的思想史──解析中國禪》,頁188。
[48] 徐銘謙,《以筆硯做佛事:北宋文字禪運動流衍考》(桃園:國立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2013年6月),頁159。
[49] 宋.釋普濟,《五燈會元》卷19,頁399b22-23。
[50]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28a18-20。
[51] 宋.賾藏主編,《古尊宿語錄》卷34,頁227c16-18。


創作回應

wwwwwwwan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2022-09-19 09:57:52
張三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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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19 11:52:38
Magobi
禪宗到了後面有位高僧 名曰王守仁
2022-09-19 11:05:53
張三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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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19 11:53:06
Magobi
沒 我開玩笑的 新儒家警告
2022-09-19 11:06:04
張三丰
牟老前輩的棺材板要壓不住了
2022-09-19 11:5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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