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來到二年級的下學期，不久之後，一半的大學生活就會沒入記憶的大浪中，再也撈不出來了。
專業科系裡多少有著一些認(異)真(類)的人，從二、三年級就開始準備畢業製作。不一樣的是，我們是後來才組成的隊伍，擅長的科目也都不大相同，需要相當的時間磨合，還要針對各個不足的部分學習。這樣看下來，時間上不只沒有餘裕，反而還相當吃緊。
目前的階段是在構思當中，也就是說，在想法尚未成熟之前是無法進行其他工作的。為了不讓進度落後，我應該要更快確認我們的主軸才行。
只不過……
我翻了個身，因為睡在鄰近走道的位置，走廊上的燈光穿過門上的小窗打亮自己的臉頰。
真的好亮，這樣應該難以入眠吧？不過正好……
沿著側邊的床板摸索，拿起塞在床縫的手機，為臉上再添了道螢光。
「嗯……到底要傳達些什麼呢？」
明明還沒有全盤理解林靖的作品，就急著詢問他是否能夠以此作為延伸……到頭來，想要理解一個人還真是困難，真的有辦法做到嗎？
但怎麼說，就是有這麼一個直覺，告訴我這一切是相通的，是可行的。
一個個承載不同意思的黑色字符出現在螢光幕上，這是思緒在解碼與編碼過後的有形產物，電流從腦袋傳到手指再傳到手機上，逐漸清晰的電訊號又透過眼睛傳回腦中，本該是倦怠的夜晚，在一連串的轉譯過後也亢奮過頭了。
說來也奇怪，精神總是在本該漸趨愚鈍時顯得更加清晰，這種與身體逐漸脫鉤的意識狀態也越來越熟悉了，最後又在水面高漲之際壓垮堤防，一睡而去。
晚安了，早起的太陽。
× × ×
又到了周四的夜晚，外頭下著小雨，為這炎熱的春夏之際帶上幾分涼意，人們打著雨傘紛紛走進系館，總覺得大家的出席也更穩定了，好像偶爾都會多出幾個原先未曾見過的生面孔。
潔萱似乎最早就到了教室，芷寧、林靖因為是幹部的關係也比大家還早到，接著依序是我跟啞琴、戴辰，還沒來的人就只有……佑倫？
組長竟然最慢到啊……
「他不是就住在宿舍嗎？還這麼慢。」
雖然芷寧這麼說，但在我們之中，最了解佑倫的還是她吧。想是這麼想，沒有真的脫口而出。
倒是說人人到的主角出現了。
「吵死了，就有點事情要處理嘛。」
「你每次都這樣吧？」
林靖雙手交叉在胸前，雙眼還是闔上的，看來林靖真喜歡閉目養神。
「喂，這是第一次吧？第一次！」
「潔萱妳看~下次真的可以晚一點來唄。」
啞琴已經試著與潔萱互相熟悉，雖然潔萱低著頭，雙手還窩在兩腿之前。
「沒……沒關係……早點到可以整理一下心情…………」
潔萱的聲音越來越小聲，到後面都快聽不見了。
「對吧……而且組長可是很忙的喔。」
「你剛剛的語句中有點猶豫喔。」
戴辰用手肘輕敲佑倫。
「唉，我以為你最少是站在我這邊的耶，直接被背刺了一刀哦啊噢噢噢噢噢噢……哦嗯……算了，晚點再說這些，主題的部分建構的如何了？」
佑倫把雙手按住剛才被戴辰碰到的腰部，然後大力地擺動上半身。只不過，在看到大家對於那浮誇的演技只是冷冰冰地投以關愛的眼神後，就故作鎮定地停下了舉動，然後把刀柄給了我。果然又傳到我身上了呢，不過這確實是今天的重點沒錯。
「那個、我回去思考了很久。我想要講述一個面對挫折的故事，然後經歷中間的起伏，最後能對結果能產生一個新的詮釋，希望玩家也能從中得到自己的答案……啊，然後我會引用林靖那張《尋沒》的作品。」
大家的目光像一枝枝精準的箭矢集中在我身上，這真是一件令人難受的事情。我果然還是很不擅長向大家表達意見，雖然只有六個人，壓力依然使得思緒快速運轉，偶爾又嘎然而止，說出口的話也是如此。
就算是大家多少都會經歷的，但畢竟還是有些私人……如果只是宣洩個人情緒倒還無妨，拿出來討論就……話又說回來，林靖那幅作品其實也很私人吧？他卻毫不猶豫地任我處置，到頭來不相信組員的，其實是我自己啊……我應該要更相信他們才可以。
在我深吸一口氣，試圖要讓自己冷靜一些時，啞琴那纖細的手打在我大腿至膝蓋一側。
「嗯？」
當我側過臉時，啞琴只是微笑並輕輕點了一下頭，彷彿在說「加油！沒問題的。」應該就是這麼說的。
真是對不起了，每次都借助妳的力量。
我迅速整理了一下心情，現在不該想些有的沒的。謝謝妳，啞琴。
「故事的一開始，主角在沙漠與城鎮中來回穿梭，面對路過的事物，無論是美好或者醜陋都不屑一顧、一味追逐著某種自己嚮往的事物，直到有一天，乾燥無雨的沙漠突然降下了暴雨，而廣大無邊的沙漠瞬間就成了汪洋大海，所有的人事物都遭到沖散，包括主角自己。」
林靖那片沙漠充斥著名為「虛無」的絕望，而更令他悲傷的，應該是體認到自己那沒有意義卻又反覆掙扎的行為。
但我並不那麼認為，這世界不會只是沙漠，而且沙漠一點也不絕望。
「然後，為了尋找失散的人們並回到故鄉，開始踏上旅程，沿路走訪了廢墟、森林、河谷、山稜等等不一樣的地方，漸漸地結交到各種朋友，世界的形貌也開始豐富了起來……」
「之後呢？」
「蒐集完不同地區的要素與情報之後，便會開啟結局。隨著旅行的日程拉長，主角對各地方的同伴與景色也產生了感情，正當他猶豫著是否要回去時，洋溢在和煦陽光下的土壤開始一點一點被雨水打濕，不久宛如大浪般的洪水再度湧現，淹沒了好不容易恢復平靜的世界。日復一日，反覆的浪面就跟暖風堆砌的沙丘一樣，就在快要放棄掙扎、完全被吞噬的那一刻，周遭的樣貌又變回了原本的沙漠，過去失散的人們現在都圍繞在自己的身旁，而在另一個世界認識的友人彷彿化作一株株的幼苗從地上迸出，故事就到這裡結束。」
「嗯……聽起來不錯，不過這故事都講了什麼啊？」
佑倫手抓著脖子，歪過頭去。
「你是白癡嗎？當然是主角睡著了，夢境裡反映了部分的真實，兩者是相互連動的，最後主角醒了過來，對吧？」
芷寧那「應該就是這麼回事」的眼神叫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嗯……這也是一種解讀方式……」
嗯，這樣的回答應該沒有問題，每個人面對一件作品的詮釋都不盡相同，這樣也是遊戲的其中一個目的才對，沒錯……
「——沙漏，拿掉了呢。」
身為原作者的林靖點出了第一個疑問。
「啊，對喔……都忘記了，盯著沙漏中的自己，雖然很有意思，但沙漏終究只是沙漏，是人們設計來用以計時的物品。正因如此，沙漏也可以充滿青山綠水，而盯著沙漏看的人，身後也不會只有沙子。」
「設計一款遊戲可以安排好一切劇情，但現實並非如此。反覆地生活過後，最後離開人世，你不認為這些都是徒勞嗎？」
林靖氣息相當平穩，神情也很鎮定。平時的他並未如此多話，我想他是真的非常認真地在看待這遊戲……應該說自己的生活一事。
「我覺得……徒勞是一種屬於人類的概念。正確來說，萬物間只有消長，正是因為生命有限，所以才能理解珍惜。即便我們所追求的事物到最後都不具意義，我們也用盡全力體會當下的每分每秒，至於其他的，都只是我們個人的解釋罷了。」
「就像是體驗一款遊戲的當下與遊玩後的評價那樣？」
林靖凝視桌子的某處，雙手仍交叉在胸前，此時的他正如深陷海水那般，平靜中似乎有些落寞，反倒讓人有些擔心。
「可以這麼說……吧。」
遊戲嗎？
雖然製作遊戲可以掌控內容，但是製作與遊玩的過程終究會結束，明明自己對遊戲的理解還很少，卻擁有一種「對啊，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場遊戲。」的感覺。
雖然這麼說，無疑是間接否定了林靖的想法，而且還是透過他自己的作品。我終於了解自己先前擔心的原因了，而他就佇立在前動也不動，不發一語。
其他人大多表示贊同，事情會暫時朝著目前的規劃發展吧？不過這樣真的沒問題嗎？接下來要面對的就是其他玩家了，稍有不慎可沒那麼多工夫進行討論跟解釋。
會是我想太多了嗎？
總覺得……好有壓力。
僅僅是畢業製作的討論竟然就有如此龐大的責任，看來懂得傾聽比會說話來得重要，即便到了創作上也是如此。
「——就這麼辦吧。」
林靖最後丟下這麼一句話，結束了今日的討論，此後再也沒看到那樣落寞的神情。
15. 沙與浪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