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草稿打得差不多了耶……」
「噓！」
啞琴很突然地打斷我，把食指擺到了嘴唇前。
一如既往地，這麼說好像過了很久，但其實就是最近一兩個禮拜，而我們正在前往教室的樓梯中。
校園早已被夜色籠罩，經過二樓時發現外頭的走道卻還亮著燈。啞琴覺得有些好奇便往樓梯口靠了過去，那個方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美術系的系辦公室，隱約還聽得見裡面傳出的聲音，似乎不太平靜。
首先是一個男生的聲音，年約三、四十？推測應該是資深的行政人員吧，正苦口婆心地說服他人。
「林靖，你西畫畫得那麼好，我們當然大力支持你啊！但不太方便讓你在畢業製作展出系上沒有的授課類別啦。畢竟要是到時候外面來賓看了有疑問，或是造成其他人的誤會，這樣我們也很難交代啊！」
林靖？他也在裡面嗎？這麼說來還沒有在系館裡見過面。
「那些只是規定而已，規定是可以修改的吧，更何況雖然成品不太相同，但製作上用到的基礎美術原理是共通的。而且我也算是有點成績了，沒有辦法通融一下嗎？」
「我們也覺得你很有潛力，只是那些是入學時就下好的規定，就算要更動也只改的了未來入學的新生啊。」
「這根本是資訊不對稱吧？升學那段時間，學生哪有辦法一面準備考試、一面準備作品、然後再熟悉每間學校的規定？我倒是看很多人到最後連自己要讀什麼都還不清楚。」
「嗯……不然這樣，我下次開會再跟主審查還有其他老師討論看看如何？只是改變的機會可能有限就是了。」
「一味地想要整個美術系配合你一個人，這就是你向師長詢問解決辦法的態度嗎？」
就在氣氛趨於緩和之際，傳來了第三個人的聲音，那個人聲相當低沉還略帶沙啞，使得氣氛瞬間變了調。
「系上對於這些分類的定義根本不明確，從頭到尾也沒有讓學生詳細了解，入學時也沒有把相關的規定講清楚……」
「就算入學時有說明清楚，你還是會透過你的想法，試著在當中找出漏洞，用來說服我們吧？」
「這樣不能說是找出漏洞吧？規範若是有辦法更好，能讓系上的學生有更多元的發展，那麼不這麼做的理由是？」
「不用開會討論了，規定也不會更動。都沒有設想過當初訂下這些規定的考量，那只是系上給你的權益而已，不要以為得了幾個獎就非得繞著你轉不可。」
「嘖……」
交涉沒兩句便無以為繼，隨後便傳來越來越靠近的腳步聲。
「喂~林靖等一下……」
林靖從樓梯口外晃了過去，似乎沒有發現我們的存在，實在沒想到從過去到現在都表現優異，處事乾淨俐落的他，面對系上事務也會感到如此棘手。也許這是常有的事情，但就我們兩個「外人」來看，這裡給人的印象雖然有些沉悶，但相當平易近人。
「他蠻努力的吧？可惜學校能給予的，跟他的發展方向有所出入。」
系辦裡頭換成了一個聽起來比較年輕的女生說話。
「學生通常只會在學校待上四年，畢業後就會有新的一屆加入。可一所學校的文化是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樹立成的，在職人員的貢獻也都是以數十年計算。以台灣教育所給付的薪資，很多傑出的老師在外可以有更好的發展，而這些老師之所以會待在學校授課，自然有他想要堅持的事情，一個學生竟然想要衝撞這樣的體制，答案顯而易見吧？」
聲音低沉的男人再度說道。
「但是我們最缺乏像他一樣積極的學生。如果學校沒有辦法幫助學生往他的方向前進，教育不也失職了嗎？」
雖然同樣是年輕人，也許是一起共事過，對話空間明顯較為開闊。
「很抱歉，那是他在升學時選錯了道路，不能怪到整個學校頭上。」
「既然如此，為什麼會對旨洋老師提出的計畫這麼通融呢？」
「這個嗎……」
在這之後對話便中斷了，恢復了夜裡的寧靜。
「走了啦，到時候被別人看到很奇怪耶。」
我小聲地對著啞琴說。
「好啦。」
到了教室之後，我們一邊準備著需要的用具，一邊討論剛才的事情。
雖然不是很了解美術系的規定與剛才的問題，但既然能開放我們這些外系學生使用系館的空間，美術系在其他規則方面應該也有一定的彈性、而不至於出現剛才那劍拔弩張的氣氛才對。
「是在說林靖的事嗎？」
此時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認真的我們完全沒有注意到對方是什麼時候進到教室。
如果這時是在講秘密，或是進來的人是林靖那就糟了。
「嗚哦！芷寧~」
啞琴一下就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在這之前我還在茫然地思索著。
簡單打過招呼後，我們把剛才聽到的事情還有不解全告訴了她。
「是這樣啊？沒想到今天又有新的進度，這件事已經吵了一陣子了，還特別把我們系學會抓去開會過呢，簡單來說就是系上不讓學生在畢業製作中展出系上沒有傳授的項目。」
「而那個『學生』包含林靖在內是吧？」
「嗯嗯，才大二就已經在想畢製的事，真的很瘋狂呢。我覺得他在我們這個步調悠哉的學校裡，算是非常積極的學生了。不過行動上就顯得有點太過急躁，個性既鋒利又頑固，是不折不扣的偏執狂喔。」
芷寧說完似乎覺得遺漏了什麼，立即補上：
「但他很厲害喔！事情都會完美執行，系辦這麼做真的是非常可惜呢。」
原來芷寧對他的評價這麼高，如此推斷他在系上應該都還受大家信賴才對。
「嗯，我和他曾經是同班同學，他以前就是這個樣子，只是現在似乎又更加強硬了，該怎麼說呢……」
「哦？你們以前是同學啊？」
芷寧的交叉在胸前的雙手輕放到後方桌面，並輕輕靠著。
「只有半年而已，後來他就轉學了。」
「這樣啊……」
所以說，林靖擔心的是畢業成果展的事，因為是成果展，會花上很多時間準備作品是一定的，如果這段時間所準備不是自己喜歡的，那肯定相當難受。
原來，擁有成果展的資格是這麼沉重的事情嗎？都已經忘記了這種感覺……我還遺忘了多少呢？明明才經過了一年多……
「總覺得他都望向那太過遙遠的遠方，迫切地思考著那些——我這種因為生活瑣事就心力交瘁，而顧及不到的事情，很辛苦吧？」
「嗯？你剛剛有說話嗎？」
「沒什麼。」
不覺地喃喃自語起來，直到芷寧開口詢問時才察覺。
「對了，別間教室有他上課時的作品，你們要去看看嗎？」
芷寧彷彿在幾秒之後才稍稍整理出剛剛那些我不經意說出口的話，因而這樣問道，我們便跟她前往另一間教室。
「為什麼是『上課時』的呢？」
啞琴點出了我也感到困惑的事情，而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正反映在我們準備前往的場所上。
自原本待著的教室離開之後，只要直直走，從轉角處的入口進去，也就是位在中間的第二間教室。以代碼來看的話，就是隔壁的712教室。
「這間教室主要是給系上學生課後創作用的，不過他是用電腦居多，通常不在學校做作品，因為上課和比賽用的畫布實在太大張了才會放在這裡。」
「這麼說來確實不曾在系館看到他呢。」
雖然說目前只來了兩週。
教室內擺放了很多畫架與用具，零散的堆放在座位周遭，架上的畫布一個比一個還要高大，空氣中瀰漫著松節油淡淡的「清香」，然而教室裡沒有其他人。
「就是這個。」
芷寧用手指著一張擺放在角落的畫布，大概有八十號吧，只比單人床小了一些。
畫面中一行人騎著駱駝穿梭在沙漠的市集中，一旁有商品陳列，也有人正在買賣，在這繽紛的畫面當中，前方與天上竟有禿鷹守候著眼前垂危的生命，烈日於上方照耀，陰影遮蔽了駱駝騎士深陷的眼窩，因而看不太清楚面容，但似乎沒有要理會眼前慘況的意思。
構圖與色彩的分布轉折，筆觸帶出瀟灑而細膩的訊息，寫實的畫作中，又帶有幾分違和的怪誕，看得出實力進步了非常多，不單單只是技術層面，遙遠得令人畏懼。
「雨，林靖他也好厲害喔！」
啞琴不經意的讚歎深深加重了我那微不足道的不甘，怎麼說呢，比起好勝心，在看到別人奮力向前、自己卻長年躊躇的那段空白，說長年也許太過了，但就是焦急地令人想好好責備自己一番。
也許哪天重拾平靜之後，會理解到這都是無可奈何的吧？
也許那天，就是在這個感到惋惜、卻不再怨恨的當下。
「可以不要隨意稱讚那個垃圾嗎？」
如刺槍般的語句卻毫無防備地襲來，然而攻擊的對象卻是自己的作品，賦予那駱駝騎士生命又遮蔽其雙眼的作者，就現身在我們眼前。
「怎麼這麼說？這很厲害呀~」
啞琴一手抱胸，一手抵在嘴前。
「那種為了特定目的、向特定對象展現自己的長才，同時也埋葬自我的作品，澤雨，你應該知道的吧？」
回答完啞琴的疑惑之後，話鋒向我直轉而來，剛才如沸水般波動的情緒似乎還沒有平復。
「我現在覺得，就算是為了特定目的而做、也都有它的意義在吧？真要深究的話，我們的所思所想，也是在一次次反覆經驗不同的事情後誕生的，最終一定會走向某個目的地吧……曾經覺得難堪的事情，說不定回過頭看也挺有意思的，畢竟就是有這些不情願的事情，組成了現在的自己……啊……好像還沒有辦法講得很清楚，而且也有點扯遠了。」
自己講話時只是看著旁邊，雙手還不時作弄著衣襬，這些只有在說完話的那一刻才會察覺到，至於林靖是怎麼看待這段話，除了他的回應之外便找不到其他依據了。
「喔？有意思，聽說最近713來了新人，應該就是你們沒錯吧？你又是為了什麼『目的』再次拿起筆？」
自己的說法就這麼原封不動地被丟了回來。
這陣子除了已經差不多的構圖，也有用水彩隨意塗鴉，同時藉由圖像幫自己梳理想法，具體的種種細節都還在摸索。
若是拿運動來比喻，就有點像是復健的狀態，應該說是暖身才對。重新讓身體認知到接下來要面對的挑戰，點醒以前的肌肉記憶，因為跳脫了這個狀態了好一陣子，說不定結果會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其實就是在重新在摸索啦，我這麼想著。
「好了，林靖，下次再說吧。」
芷寧似乎覺得氣氛有些僵，示意要林靖停止。
「那麼我就好好等待下次的答覆吧。」
林靖拿起那張畫，覆滿顏料的那一面朝著我，駱駝騎士看似哀傷的神情就從眼前晃過，若是能看清楚他的面貌，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林靖沒有再多說一句就走出了教室。
「他啊，是因為作業才畫那張畫的，題材來自他的系列作品其中一格，那件作品似乎因為題材論述方式比較裸露，又是攸關生死的嚴肅議題，而近期學校又頻頻傳出相關的事情，所以在校內展覽的初選就被退件了。」
芷寧娓娓道來，看來對系上的事瞭若指掌。
「不過，那張油畫在系上半強制參加的校外比賽中得到第二名，還有將近八萬元的獎金，他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很諷刺呢……」
對啊，很諷刺，正是因為如此，即便是林靖也會感到相當困惑吧，雖然自己還無從經歷，但就是會這麼覺得。
畢竟他可是站在比我更高的地方，空中渾沌的亂流與冷冽的寒風，那廣闊的視野正是以此為代價吧。
9. 視線所及之處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