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台中市中心的四條河川,分別是綠川、柳川、梅川還有麻園頭溪,前兩條因為市政府大刀闊斧的改造,剛開始可是太過熱鬧了,尤其是夜晚點上一連串的LED燈後,整條漆黑的溪流瞬間變得閃閃發亮。
而麻園頭溪雖未改成那樣浮誇,但所經之處皆是鬧區,河面並不寬廣,也已經是相對大條的河流。
相較之下,梅川顯得相當渺小且樸素,河的一旁是主要幹道,另一旁卻是安靜的巷弄,我們就這樣沿著清幽的那側一路走至國美館。
館前掛著極其巨大的長型布條,宣傳此次的展覽資訊,周遭則佈滿了高聳的大廈,如果從那個角度看下來應該相當有趣吧,畢竟——
「這是……踩上去沒有問題嗎?」
「前面的人都這樣走耶,沒問題啦。」
有一小條柏油路,大概是兩個人能並排走過的寬度吧,從一旁的大馬路直接貫穿人行道、草坪等等公共空間,直往美術館的入口而去,而且高度和一旁相比高出了整整一截,很明顯之前沒有這東西,怎麼看都太違和了。
我們沿著那條柏油路行走,就這樣一路被帶進美術館內,漸漸變寬,最終道路被截斷在水牛群像之前。
「欸,上面寫說作者她的婚姻是與參加者一起上街遊行耶,好酷喔~」
眼明手快的啞琴一下就發現了端倪。
「『就像婚姻既是私人關係,事實是婚姻的公開性,這個創作更加強調公私之間的連結,以太陽花學運為啟發,由於街道也佔領了美術館入口,試想立法院與美術館等公共眾空間該在什麼時候,又為誰而開?』……嗯,真有意思。」
就是如此大膽、新穎又奪目,明明只是條普通的道路,卻在第一眼、第一個行動上都將人帶入了她的作品,同時讓大家也成為其中一位實踐者,剛開始覺得莫名其妙的心情頓時轉變為令人欽佩不已。
一旁的看板寫著這次的展題主旨:現在當下的決定正塑造著未來,想要在各式權力與關係的衝突中,透過當代藝術找到平衡與協商的可能性,完成藝術的社會實踐。
既然道路到了盡頭,我們便走了下來,在這個豁然開朗的空間裡,入口很明顯就在右手處,內部的動線就搞不太清楚了,所以從這個時候開始,一切就憑直覺。
在這灰黑色為基底的空間裡,較為顯眼的除了一旁的大型空間裝置,莫過於左方多個彩色螢幕,螢幕前還坐著不少在休息的民眾。影像的內容是一位女性藝術家用自身的身體演出象徵女性勞務工作的用具,像是買菜用的天秤,其中應該還帶有些誘惑因素,莫名的有趣。
後方的竹板編織成的巨大空間裡,是一間茶室,裡頭茶香瀰漫,在這寧靜以致遠的氛圍中,隔著茶桌,潛藏台灣兄弟間特有的談判方式。
接著往上走,一整面的白色書櫃與架上的白書空殼,這個展出希望參與者可以捐出一本書以交換一本空白書,待展覽結束時,將這些書籍用來協助重建某個被戰火焚毀的圖書館。
隨後在拐過幾個轉角的空間中,嗯……說是這麼說,其實我主要是跟著啞琴的步調移動,她在這個宛如迷宮般的空間穿梭自如,不曾迷路過。
總之,後續有幾件同為講述與戰爭、邊界有關的作品,有的直接透過影像呈現,像是眼前被國界分隔兩地的民眾只能在山谷兩側呼喊自己的家人。
而我們現在,正坐在由三幅投影包圍的展間地上,雙腿僵直的疲憊感總算是得到了一點緩解,看展一向是相當疲憊的活動,這是讓人卻步的其中一個原因,而龐大的資訊量更是如此,今天應該先做好功課再來的,除了資訊超載,還要花上不少力氣跟時間解讀,到最後應該會錯過不少東西吧?
除此之外,內心多少還是會感到一絲絲的雀躍。
自己坐在稍微後面一點的地方,這樣也比較自在一些,但本該是專心看著螢幕的雙眼就是會飄向啞琴那透著螢光的背影,平常有點吵吵鬧鬧的身影現在格外安靜,仔細想想剛剛到現在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呢,是因為太專心了嗎?
想不透,眼珠子因為心理的糾結而來回游移,我都在幹些什麼啊?
比起自己,她確實是很專心,至少這個當下是如此,畢竟——眼前的錄像作品不像影片那樣可以自己調動,動輒十分鐘的錄像要是漏掉了哪一部份,除了重看別無他法。
不過,我是看不出來,眼前單調的變化到底開始重複了沒。
「走吧。」
剛才的疲憊搭上這個昏暗的空間,此時的我已萌生了幾分睡意,呵欠打個正著時啞琴回過了頭,立即看向別處的自己與她的視線擦邊而過。
「咦?要走囉?」
「嗯,已經開始重複了。」
「多虧妳看得出來啊……」
之後啊,之後還有用刀片製成的嬰兒車、輪椅等探討私人範疇的作品,還有啊……還有什麼來著,不,我的精神已無力支撐了。
走出展廳的時間約莫是下午五點,距離閉館的時間只剩下一個小時左右,快要下班的工作人員應該跟我的雙腿一樣,不願再多走一步路吧,然而眼前的工作人員並非如此,反而是轉身走向了自己,相反地自己卻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嗎?」
啞琴見狀也停了下來,也許是藉由我目光所指的方向推測,接著才這麼說:
「是你認識的人?」
這樣的觀察敏銳度著實驚人,事實也像她所講的那樣。
「嗯,應該是以前的同學。」
還在猶豫要不要開口之際,對方就搶先了:
「是澤雨嗎?」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他叫作林靖,旁分的中長髮,米白的外襯與潔白襯衫、長褲,造型跟以前不太一樣,但給人的感覺相同,應該說整個人的氣勢更加強烈了。
「嗯,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後來讀教大,現在在這裡做實習,你呢?」
「嗯……我是來看展的,跟同學一起。」
我與啞琴互瞥了一眼,她隨後向林靖微笑致意,林靖也以點頭作為簡單的回應。雖然我在大學還沒有碰到林靖過,但他應該多少對這位特殊的白髮學生有印象吧。
不過還真沒想到,跟他竟然再次讀到了同一所學校啊,從高一下的那個暑假他轉學過後,就不曾再聽到他的消息了。
「真難得會在這裡碰上,覺得這次的展覽如何?」
看著他身上的名牌,林靖所問的應該是身為工作人員的禮貌,而不是來閒話家常的,即使隨便答覆應該也無所謂。
「就……還蠻有意思的。 」
「這是身為創作者,還是一個大學生的看法?」
「咦?」
「沒什麼,開開玩笑而已,別在意。」
來自鼻息的嘆笑聲,感受不到嘴角一絲的上揚,他依舊面不改色地毫無表情,但是在那個瞬間,銳利的眼神好像穿透了自己向遠方看去,而後又再聚焦了回來。
「我還有些事情,先走了,掰掰。」
「噢……」
還在思考是否該叫住對方時,對方早已轉身離去。
不被留住的背影,卻恣意留下不解的言語,就我所認識的他,是不會開那種無謂的笑話的。
重新見到草皮與不受拘束的柏油路面,不一樣的是夕陽的餘暉映照到了天空上,為雲彩間繫上細細長長的牽絆,街燈也漸漸亮了起來,微微濕潤的空氣挾帶輕柔的音樂,沿著筆直的翠綠廊道前往今日的用餐地點。
「他~還真是嚴肅呢。」
「是啊。」
「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呀?你不是那兩個身分都符合嗎?」
為什麼啞琴對於對話的節錄也能如此精準,這跟她是學霸也有關係嗎?
我想在林靖的眼裡我就是個普通的大學生了,至少跟他所處的領域早就不再是同一類人,然而我並沒有這麼跟啞琴說。
夕色穿過葉隙打在啞琴身上,金黃色的光芒與投射而出的靛青林蔭錯落而至,來回受到陽光直視的雙眼不免多眨幾次,眼前的景色正不斷躍動。
「林靖是我的高中美術班的同學,可能是因為一些高中時候的事情。」
「是跟畫畫有關的嗎?」
不管在館內還是戶外,今天都是由啞琴領路,然而,這麼問的她並沒有回過頭來。
「……」
沉默之際,一旁馬路呼嘯而過的車聲隨之放大,突然又沒了聲音,影像仍舊在眼前不斷流逝,似乎開始變得緩慢又交疊,然而在下一次閉起眼睛又睜開後——
這裡是……?
這裡……又是這裡。
灰暗的校舍內部,環狀的走廊被外圈的教室團團圍住,光線會從原本設計的透明屋頂中央傾灑進來,走廊的圍牆因此挖了一道道溝渠,用來種植接受和煦恩賜的花卉,而這些空間因為頂樓講廳的加蓋,如今也成了蚊子橫行的街道。
不只光線找不到入口,嘈雜的聲音在這密閉的試場中更是無處宣洩,在堅硬的水泥牆面來回碰撞,最後進到所有人的耳中。
已經忘了從何時開始分不清手中握著的是畫筆還是2B自動鉛筆。除了一週十節的術科操作,其餘三十節課都在進行乏味又疲憊的學科課程,到了長假再趕著把為了比賽而準備的作品「製作」出來。
無論哪個,都反覆進行著,細碎的腳步聲、闔上眼後心跳震盪的午休、與紙張摩擦緩緩掉落的炭粉,反覆,反覆,再反覆。
在這樣為期三年的時間裡,我們掙扎的所有事情都沒有意義,除了一件事之外——升學。
重複這些沒有意義的舉動,所學在腦中阻塞地令人窒息,卻又堅定信奉著自己終將航向遠處的謊言,暗自嘲笑那些「不知長進」的異端人士,然而誰又料想得到,下一個被送上火刑台的會是自己呢?
眼看自己可悲的高中生活就烙印在那廉價的A4影印紙上,三年的時間是個比紙更輕、更沒有意義的存在,這是拿到成績單的那刻所透露的。
沒有人會希望過上沒有意義的生活吧?
至少我不想這樣。
我不要。
那麼在畢業之前我還能緊抓住些什麼呢?
有了——畢業展覽,因為這是在我們這些推薦入學的準大學生之後的事情,與升學完全無關。
現階段我們不用忙著準備作品集面試、不用準備指考,也就是說,這是最符合自己的一項活動,是畢業前,最後、也大概是唯一值得珍惜的一件事情。
對於我們這種搖搖欲墜的星星更是如此吧,在爆炸之前,盡量綻放自己僅存的餘光,這還是我第一次這麼有衝動地想去完成一件作品。
然而,濺出的火花卻觸及了一旁的群眾——
「欸~霖霖~妳看妳看,這個上課只會睡覺跟滑手機,補考作弊還考不過的人,根本是在畫妳吧。」
「阿他不就自以為,先有學校念了,整天在上課塗塗抹抹就畫出這種東西?」
「還有這個,上課都躺在桌子底下睡覺的矮子,跟那個明明成績很爛還一天到晚愛跟人比較的白癡,不覺得很像誰嗎?」
「自己沒膽指考還敢笑別人,真是笑死了。」
「唉~有國立讀還嫌,不然跟我換嘛。」
「這個拿落葉吹風機的是你吧?準備掃落葉囉~」
「當我們考指考都自願的喔?誰不想早點開始玩啊?」
「畫這種奇怪的東西得不到獎的啦。」
「好好喔,從現在開始就可以耍廢了。」
「面試還不知道結果會如何耶。」
「準備指考的時候教室其他人還晃來晃去的煩死了。」
……
…………最後焚燒殆盡。
漸漸地,我不太分得清楚哪些是玩笑話,我想包括這一切在內的生活,都是笑話。
一切都攪和成一團,捲入黑浪的渦流之中,迴盪並衝擊著。
如果畫出來的東西不但無法感動別人,還惹得大家嫌惡的話,我看之後還是不要畫畫好了……
遠方的天空再次變亮,陽光隔著地平線先是照亮了高空的捲雲,窗外的露水不斷閃爍著光芒,遠處傳來公雞高亢的啼叫聲,在這大地的復甦之際,已經發霉腐敗的我,在陽光的曝曬下蒸散出刺鼻的酸臭味。
陽光……
對喔,這是夕陽的顏色才對,意識到影像停止了流動,停下腳步之後,才想起了剛才確實在行走,身體只是受到引路人的牽引,自行動起了腳步。
「所以,你覺得你在嘗試創作的路上一直不受肯定嗎?」
被最後一道光芒染得一身琥珀色的啞琴轉了過來。
「也不是這麼說,師長還有家人應該都是支持的吧,但實際嘗試的結果卻是處處充斥著否定……」
自己踩在陰影一側。
「所以你是希望受到大家的認同嗎?」
「這……不然作為一個創作者只有娛樂自己也說不太過去吧?像是今天所見到的作品都很耀眼不是嗎?」
眼前的她同樣耀眼得難以直視,甚至對自己形成一種否定。
「你認為所有人都會喜歡這次的展覽?」
「也不是這麼說,畢竟會上美術館的客群本來就很有限吧……」
「既然你都這麼認為了,你不覺得你的作品也是如此嗎?」
「什麼意思?這……不太一樣吧?」
「你認為不會所有人都喜歡那些作品,意味著也有些人不喜歡。」
「是這麼說沒錯。」
「所以說,有人不喜歡,不就正代表著也被某些人所喜歡嗎?」
「這……不能這樣比吧,他們都那麼厲害——」
「我啊——」
啞琴再次轉過身去。
行走的小綠人趕走了紅衣的同伴。
眼前的餘暉變得茜紅。
「一直覺得像你這樣會畫畫的人真的好棒,在你們筆下所形塑的世界,肯定比現實還要真實吧。」
舞著飄動的頭髮,帶著摸不著的字句,逕自走向了馬路的另一端。
剎那間夜色直落了下來。
4. 放下筆,連同水中的顏料載浮載沉,最終沒入水面,再也激不起一圈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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