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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傳之五──《塵埃》

赤月 | 2022-08-06 17:29:06 | 巴幣 108 | 人氣 274

完結前傳六部
資料夾簡介
前傳的六篇收錄,介紹主要視點角色們。

        簡易法庭中瀰漫著尿騷味和某種嘔吐物發酵的酸臭,我想是從站在我前面這名醉漢身上傳出來的。當然,也不能排除,達官顯要們聞起來都像這樣,畢竟平常沒有機會見到。我看了眼坐在審判席上的幾匹品種狗思索著這個可能性──他們是不是平常一樣會相互聞嗅著對方屁股呢,或者這是專屬於我們下層雜種狗的行為?

        「下一個。」幻影貴賓法官敲響木槌,向一旁的書記官示意。

        「案號二四六零一,竊盜、私闖民宅,一次竊盜和一次公眾場所便溺前科。」隨著吉娃娃書記官的宣讀,我被身旁的拉布拉多犬推向被告席。

        「認罪。」我想省去一些時間,僵化緩慢又繁瑣的流程本身就是一種殘忍的處罰,更別提我的辯白不曾被重視過。

        「你闖進了住家……」法官開口。

        「打破了窗戶而已。」我強迫自己直視著他的雙眼,那蓬鬆的毛髮太讓人分心了,我如果笑出來大概會多一個藐視法庭。「而且只拿了條麵包,我外甥快要餓死了。」

        「你沒有外甥,還偷了價值一千信用點的首飾變賣,去換酒精飲品。」法官看了眼卷宗後說道。「被告的案件紀錄有誤嗎?」他問書記,後者搖搖頭。

        「喔,拜託。」我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認真的嗎,二四六零一?」我環顧法庭,其他人都一臉困惑放空的看著天花板和牆壁,沒有想要聲援我的意思。而剛剛被法警帶走的醉漢,在門邊吐了起來,大概有點自顧不暇。

        「有鑑於被告已經有兩次前科,並且即將於下週年滿十六歲,」法官顯然是不想陪我胡鬧下去,逕自說道。「適用三振出局條款。」

        「嘿,你不能這樣!」法條上明明不是這麼說的,但法官側過頭,挑起一邊眉毛,給了我一個「我不能嗎?」的表情。

        「念在被告年紀尚輕,本庭給予應徵入伍,加入海軍報效帝國並消去前科的機會。」他將手肘放在桌上,十指交扣。「或是發配到貝爾伍德採石場的二十年強制勞動。」他漫不經心的補充道,好像剛剛是問我午餐想要吃什麼一樣。「聽說那裡的湖泊很美,雖然比不上土倫造船廠的日落。」

        「應徵入伍。」我垂下肩膀,感覺到耳朵貼平在頭上,甚至沒有心情再耍嘴皮子。採石場的每天十六小時強制勞動基本上就是死刑,執行過程還非常緩慢的那種。早知道就多拿一點信用點換白蘭地干邑了,單一純麥威士忌根本沒有想像中的好。

        「下一個。」木槌敲響,我被拉布拉多犬抓住手臂拖走,就像是流水線上的貨品一樣。



        「下一個。」我乖乖聽話的站上掃描台,沒有在意那粗暴的推擠動作或不友善的語氣。只要這近乎羞辱的過程能快一秒結束也好,我都會努力配合。雖然是這樣說,但還是忍不住去抓剛剛被扎了針疫苗雞尾酒的右邊屁股幾下。真的很癢。

        「阿爾發之三耳朵、貝塔之七眼睛、阿爾發之一吻部、阿爾發之一尾巴……」深灰色的㹴犬體檢官握住我尾巴根部時,讓我背面和尾巴上的毛全部無法克制的豎了起來,身體僵直無法動彈,血液湧上耳朵。他吹了聲口哨,在我的檔案上繼續記錄。「……可惜毛色是澤塔類群。」

        我有點疑惑的看了眼自己的手臂,黑色為主的基底參雜著些許深棕色條紋,稀疏交錯,常被人說有一點像是老虎的條紋,但因為顏色很深,要很仔細才看得出來。

        「不過底色還是黑的,應該不會有人介意。」他拍了下我的屁股示意我可以下來了,又害我耳朵彈起。「幹嘛來應徵海軍自討苦吃呢,隨便一個有權有勢的大家族絕對都很樂意得到你。」他掃描了我右臂上的條碼手環,揮了揮手示意我可以離開了。

        要不是那頭濫權貴賓狗,我也不想要來好嗎?更別提海軍可是眾所皆知屎缺中的屎缺,各種恐怖故事總在街頭巷尾不斷流傳。

        蓋亞現在的環境的確是日漸惡化,不管是生態還是社會,這我可是很能理解。但是為此要跑到充滿不確定危險和確定危險的太空中闖蕩,我實在看不出來這有任何符合邏輯的部分。從來我都不懂什麼「探索最後未知的邊疆」那種沒由來的浪漫,雙腳能夠踩在穩固的地上對於我來說,可是非常足夠的。當然,是有適當調劑──比如說酒精──存在的情況之下。

        只是後面那段話又表示了什麼呢?雖然「得到我」這種說法聽起來不是很妙,但最近總被當成貨物一樣對待好像讓我漸漸無感了,反而是好奇的成分比較高一點。或許某天可以再和其他品種狗打聽一下,關於毛皮顏色等等分類的意義。如果海軍真的如同官方宣傳一樣的那麼對所有品系都「一視同仁」的話,或許會有了解比較全面的中層公民願意和我解釋清楚。

        很快我又抵達了隊伍的最前方,被要求擺出某種姿勢,進入某台看不出功能的機器。我嘗試在空洞的時光中分心,不要糾結在日後可能會碰到的不幸事件和八百萬種你從沒想過的死法。二十年以後就能退役,消去前科還能獲得公民權。我以這些樂觀的想法鼓勵著自己,看著機器內部各種顏色的小燈閃爍。



        紅色警示燈熄滅,其他人紛紛解開安全帶,而我還沒有從船艦脫離速度的洗禮之下恢復過來,仍僵在椅子上。

        「第一次?」一匹黃色的大狗笑著向我說道,他有拉布拉多犬的一些特徵。

        「對。」我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啟動磁力靴。突如其來的拉力和懸浮感,同時攪動著我的大腦,讓我感到一陣噁心。

        「運氣不錯啊,居然趕上了旗艦四年一度的著陸呢,通常新兵都是搭太空電梯登艦的。」他繼續說著,但我的大腦好像還不太能運作,無法指揮身體行動。「嘿,慢慢來。」大狗來到我身旁蹲下,調整了一下我的靴子,讓我能雙腳著地。「就像是幼犬蹣跚學步一樣,不過總是會習慣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勵道。「誰都忘不了自己的第一次,就像重新學會怎麼走路。」在我理解到自己需要之前,黃狗就遞給了我一個附帶織物的夾鏈袋,然後轉身離去忙自己的事了。

        「二等兵路瑟,左舷阿爾發之一區報到,立刻。」手臂上的個人終端傳來沒有妥協餘地的催促聲,讓我一時不知道該拿手上那袋橘色液體怎麼辦。看了看方位指標和平面圖,迅速考慮著我十分有限的選擇。



        「我不需要侍從兵!」身著紅色制服的大灰狼在通訊儀前來回踱步,穿過投影時讓他全白的毛皮閃爍著銀光。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面無表情的德國牧羊犬用缺乏起伏的聲調說道,而大灰狼在一聲怒吼後用拳頭砸向觸控面板,切斷通訊,接著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
二等兵路瑟報到,艦長!」我想起了我那不堪回首的基本教練,趕緊敬禮,但是緊緊吸住地面的磁力靴讓我差點絆倒自己,要不是這在無重力狀態下是不可能的事情的話。

        近乎永恆的漫長沉默過去,大灰狼豎起的毛髮緩緩平復,嘆了口氣以後垂下頭,閉上眼睛,像接受了某種不可違抗力量的安排。「我的侍從兵,不用跟我敬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以後,回復到一般的站姿和我對上視線,藍色雙眼中的壓迫感讓我為之一震。「還有,是司令。」他有些隨意的抬抬手,指向一旁的即時影像。「我指揮的是整支艦隊,不是單艘船。」

        我能看見投影畫面中,巨大旗艦上有著德意志家族的黑紅黃家徽,周圍環繞著大小不一的艦艇。寧靜之中,艦隊散發著強悍的震懾力,甚至好像能感受到核融合反應爐運作的溫度和轟隆聲。

        「我討厭多餘的表面功夫,所以你的工作……」大灰狼的話語將我注意力拉回,但馬上被機械音廣播打斷。

        「脫離蓋亞緩衝區,人工重力啟動。」

        隨著正常白光的開啟,我的胃開始下沉。重新站在地面上的感覺真好。

        「……就像剛剛說的,你的工作……」大灰狼再次被打斷了,我們都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

        橘色的黏稠液體自他的頭上流下,匯聚在白色毛髮的末端,然後滴在紅色制服和黑色長靴上。我把那包嘔吐物懸浮在天花板時可能沒有考慮清楚。

        白狼的鼻頭抽動了兩下,顯然從氣味中理解了前因後果。

        「……或許可以從這裡開始。」那藍色的目光就像要燒起來了一樣。



        「『
二等兵路瑟,你的腦子呢?』、『二等兵路瑟,你全身上下除了那張嘴還有沒有哪裡是有功能的?』、『二等兵路瑟,你再多說一個音節的廢話,我就要替你的舌頭找點別的工作了!』……」我模仿著那頭蠢狼的語調,怪聲怪氣的說道,嘗試發洩一點不滿。我很肯定用牙刷清理甲板是一種處罰,清潔機器人的效率高多了,但我並不想真的用舌頭清理甲板,所以沒有再回嘴。

        「黑色警報,進入蓋亞緩衝區……」

        「『
二等兵路瑟,你不知道黑色警報時要進入有屏蔽的船艙,不可以在外頭逗留嗎?』」我碎念著穿過艙門,感覺到人工重力解除的飄浮感。本來打算啟動磁力靴,但眼前的景象讓我震驚不已,忘記本來要做的事情。

        司令站在一扇不知道出了哪種問題,沒有覆上鉛板的觀景窗前,很專心的看著什麼。這違反了安全程序,宇宙射線不用幾秒鐘就能殺死我們!

        只是大灰狼的神情讓我遲疑了,那深邃的凝視,使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無垠的深空之中,只有非常稀疏的幾個光點,但也微弱到幾乎無法看見。在我們前進的方向,能夠非常勉強的辨識出,一顆藍灰色的星體。如此渺小,如此孤寂的漂蕩在無邊無際的空無之中。

        「那是……蓋亞嗎?」我聽見自己喃喃的說道。

        「對。」大灰狼簡單的回覆,但卻說明了一切。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就只是看著窗外。

        「看到有年輕的大灰狼加入海軍,我還挺訝異的呢。」他率先打破沉默。「不過你是哪個支派的,我好像沒有看過這種條紋和毛色。」白狼瞥了我一眼,然後轉回視線。

        「三振出局。法官讓我選,應徵入伍,還是分成二十年執行的死刑。」我答道。「還有,是雜種狗。」蓋亞孤懸在宇宙間的樣子讓我無法移開視線,一直盯著藍灰色星體,看著她慢慢變大。「我只是下層平民。」

        「喔。」司令清了清喉嚨,迅速整理了一下沒有整理必要的筆挺紅色制服大衣,顯得有些慌亂。「不過我想,本質上我們都一樣。」他的語速有些急促,可能是打算隨便找個話題,來打破認錯我分類位階的尷尬氣氛。「近親繁衍過頭了的品種狗世家,需要求助大灰狼,或是混血到極致的雜種狗,來『修復』家族血脈。」

        「什麼?」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我有點難以置信。

        「品種狗為了保持家族最引以為傲的品系特徵,需要在相近的血統間通婚,性狀才不會被稀釋掉。」他有些抽離的說道,思緒好像飄到很遠的地方。「但留下來的不僅僅是想要被保留的特殊性狀,還有那些一開始沒有被注意到的致命缺陷。」他指向我鏡面上的倒影。「過短導致窒息的口鼻、癒合不全造成腦部受損的顱骨、太長所以塞住了氣管的舌頭……」一個一個的部位,他解釋著。

        「大多數品種狗出現其實才不到一千年,和經過兩百萬年選汰適應的大灰狼相比,基本上就是還沒有穩定下來的年輕品系,所以將品種犬視為大灰狼的幼態延遲是一種非常精確的比喻。」他指了指自己的吻端和耳朵。

        「逆轉那些流淌於血液中詛咒最簡單的策略,就是讓家族成員和祖先──大灰狼──回血,將出問題的部分還原成出廠設計。」他在自己的胸口點了兩下,然後又緩緩的指向我在鏡面上的倒影。「另一個雖然沒有那麼好用但可行的選擇,就是和擁有足夠多樣性備份部件的雜種狗混血,以其他能正常運行的構造替代損壞的。」

        我順著司令的指尖,將目光移到玻璃窗上我們兩匹的倒影,才注意到彼此間竟然是如此的相像──純白大灰狼和有著深棕色條紋的黑毛雜種狗──豎起的耳朵、突出的口吻,還有絕對無庸置疑是屬於狼眸的銳利雙目。

        「我沒有想過原來和雜種狗通婚也可以有這個效果。」我現在理解,徵兵檢查時為什麼會被那樣說了。「我一直以為那是大灰狼的專利。」其實我也從來沒有了解過品種狗究竟會出什麼問題,那實在離我太遙遠了。只有那種流傳於坊間的留言,說品種狗都近親交配到變成白癡了,所以犬科帝國問題才會這麼多。

        「皇帝的制度讓純血大灰狼愈來愈少了。」他喃喃的說道。「所以諷刺的是,我的位置完全可以給你呢。」他向一頭霧水的我繼續解釋。「這支艦隊嚴格來說是我妻子的,我只是負責指揮而已。」他像是想到了好笑的笑話那樣笑了。「靠著婚姻契約得到的頭銜,我才能坐上這個位置。」

        對於這過於坦白說明,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就像先前所提,平民和貴族之間基本上是不會有交集的,自然不會知道這些事情。

        「因為某次意外,我必須在蓋亞領域之內進行太空漫步修復船身。」他用指甲輕輕敲著窗上蓋亞的位置。「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番景象──在全然無聲的虛空中孤獨漂浮著,徹底感受到自己在這世界中所占有的空間是多麼的侷限。當時的震撼感讓我直接哭了出來,差點被自己的眼淚嗆死。」我看著他指尖旁的行星,思索著那麼渺小的球體,是怎麼容下我們所有人的?「我想,不管多少年過去,這強烈的衝擊都不會減弱。」

        我能理解他的意思。這是……無法描述的強烈情感,沒有親眼看見是不會懂的。我也感覺到有某些東西自我胸口中萌發,鯁在喉頭。

        「不過別忘了清理甲板的工作。」白狼回過頭給了我一個戲謔的笑容,指向我都已經忘記還抓著的牙刷說道。「不然你嘗試用舌頭應該會更困難。」他說完以後輕輕蹬了一下甲板,向艙門飄去。

        隨著司令離開,鉛板自窗緣闔上,讓我從那無以言喻的景色中脫出。我蹲下,繼續用牙刷清理甲板。而我所有的心思,都還深陷於虛空之中,與寂靜星球相互呼應閃耀的那雙藍色眼睛。



        食堂裡頭十分吵雜,混雜了各種嘻笑怒罵和餐具碰撞的聲響。

        士兵用的食物合成機偶爾會故障,做出奇怪的東西來。在身旁犬科動物們友善的嘲弄聲中,我只能對著自己托盤裡的粉紅色糊狀物聳了聳肩。

        「嘿,這邊!」我抬起頭來,看向聲音來源──是當時幫我調整磁力靴的大黃狗。

        「這不是司令的小狗狗嘛,怎麼今天紆尊降貴的和我們一起吃飯呢?」同桌的一匹郊狼說道,其他人笑著附和他。

        「不要欺負新兵。」大黃狗翻了個白眼,用叉子對郊狼比了幾下,後者吐了吐舌頭。

        「司令今天和艦長一起用餐,不想被打擾。」我解釋,同時嘗了口粉紅色的糊狀物。哇嗚,真是意想不到的美味。

        「艦長亞瑟嗎?」坐在我旁邊的狐狸問道,他在我點頭回應之後吹了聲口哨,有些人笑了,另一些人臉上則是露出尷尬的表情。

        仔細想想,司令和其他軍官用餐時都沒有把我支開的,這真的有點奇怪。雖然說他的原話是「我自己承受你的廢話已經夠可憐了,讓亞瑟也遭到這種折磨實在太惡劣」還有「我不想在亞瑟面前發脾氣,那會讓我顯得很沒修養」。

        「你有沒有『無意間』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啊?」郊狼用趣味盎然的神情打量著我,一邊咬了口自己的玉米捲餅。

        「你是想要被上鞭刑嗎,荷西?」大黃狗嘆了口氣,用叉子戳了戳盤中的食物。

        「誰都知道,我們尊貴又仁慈的司令──帝國之心、德意志公爵、暴風之狼──才不會做那麼野蠻的事情呢!」荷西煞有其事的朗誦著司令的名號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噗嗤的笑了出聲。

        「那也不表示你可以這樣隨便詆毀司令的名聲……」大黃狗低下頭小聲說道,繼續吃著自己的晚餐。

        被周圍一雙雙充滿好奇的目光緊盯著,讓我感到十分不自在。

        「除了司令對於咖啡要怎麼泡有非常多的堅持之外,」還有糖要怎麼加。「他就是個有點無趣、專橫又脾氣暴躁的貴族,」就,一般貴族。「好像沒有什麼特別有趣的事情。」對於我的敘述,大家好像有點失望的樣子,讓我擺出了疑惑的面部表情,歪了下頭豎起一邊耳朵要求解釋。

        「我們高貴又深具領導才能的司令,有個非常特別的嗜好呢!」郊狼壓低聲音,將頭湊向我說道。「或是說口味比較重呢?」

        「什麼?」相對於我的不解,狐狸故作鎮定強忍笑意,大黃狗則是低著頭繼續吃東西。

        「司令喜歡……那個詞是怎麼說呢?」郊狼抬起頭,搓著自己的下巴,擺出一副深思的樣子。大黃狗無奈的嘆了口氣,狐狸則是對這演出報以笑容鼓勵。「戴綠帽啊。」

        「呃……什麼意思?」從附近其他人的反應判斷,不論是笑鬧拍著桌子或是尷尬的轉開頭迴避,這件事恐怕是公開的祕密。

        「艦長和德意志女公爵有一腿啊!」荷西說完自顧自的笑著,但我的疑問只是更多了。

        「德意志家家主是公爵夫妻──司令和他的配偶──女公爵瑪雅組成的。艦長亞瑟是德意志家的男爵,低階貴族。」大黃狗替我解釋道。「但是艦長很有能力又戰功彪炳,才一路晉升到現在的位置,是司令長年可靠的好友和夥伴。」

        「要我說,可能太『好』了一點!」郊狼說道,狐狸放棄憋笑,將餐具擺到一旁。「某次旗艦的著陸儀式假期,亞瑟和瑪雅的幽會被一個士官意外撞個正著。」

        「據說而已……」大黃狗喃喃的插話。

        「喔,我們親愛的三等士官長伊恩,不喜歡其他人汙衊他的大英雄呢。」荷西搭上伊恩的肩膀,將吻端湊上後者的耳朵輕挑的說道。

        「下次司令調動無人機群防禦敵方砲火的時候,你可以稍微抱有一點感激之心。」伊恩解決了他的晚餐,將叉子丟進盤子裡。「他可是冒著下半輩子只能癱在床上流口水的風險,來拯救你那討人厭的屁股的。」

        「我可不是對我們偉大又剽悍的暴風之狼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喔!」荷西做著誇張的手勢替自己辯護。「理性在上,任何看過他用無人機群撕開戰艦的人絕對都不會有一丁點這種想法。」他碰了碰心臟和額頭,做出了個要求理性見證的手勢。「但是這和司令有綠帽癖一點也不衝突!」

        對於郊狼打算要引用邏輯替自己辯護,伊恩只能沉默下來沒有反駁。

        「總之,亞瑟和瑪雅的幽會不只一次被目擊到,而且那個卿卿我我的程度絕對已經超過貴族禮節允許的範圍。」我有聽說過對貴族來說,彼此舌吻是第一次見面的標準社交禮儀,要超過這個範圍不是很容易。「大家都替我們驍勇善戰的暴風之狼感到不值,感嘆著這或許就是入贅九大家族的壞處,真是可惜了純血的大灰狼。」荷西搖著頭嘖了幾聲。「直到某次某位驅逐艦艦長……」

        「霍夫曼。」狐狸面帶笑意的說道。

        「……『又』喝醉酒,」荷西向狐狸點頭致意,感謝補充。「說了一大堆上流社會的八卦,我們才驚覺,原來司令早就知道亞瑟和瑪雅私通了,只是他毫不介意,而且還和自己的旗艦艦長保持著好友關係。」他打了個冷顫。「所以我只能說,這段友誼要不是異常強韌,就是有更簡單的解釋。」

        「讓我們替各種性癖喝一杯。」狐狸舉起了他的杯子高聲說道。「性癖真的是通往世界和平的不二法門,理性替我見證。」附近一些人笑著附和他,但更多則是像伊恩那樣十分不自在。

        「所以我很肯定,現在德意志家繼承人,那隻跛腳的德國牧羊犬,肯定是亞瑟的種!」荷西說完以後又笑了幾聲,收拾了自己的餐盤便離開了。這次沒有其他人跟著笑,顯然覺得有點越界了。

        「你別聽那匹浮誇的郊狼亂說,荷西總是這樣。」伊恩也開始收拾東西,狐狸出聲對這看法表示部分同意,不過伊恩顯然不想深究不同意的是哪部分。

        「司令和艦長已經並肩作戰超過十年了,那種同袍情誼絕對不是外人可以想像的。更別提柏林侯爵……」伊恩碰了下心臟和額頭。「那雙藍色的眼睛只要看過就知道,和司令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絕對不是私生子。」

        「只能說司令運氣真的不太好。」狐狸繼續吃著他盤子裡的東西說道。「如果不趕快生出個沒有缺陷的繼承人,德意志家的公爵爵位真的非常堪慮。」他咬了咬叉子,眼神有些抽離的說道。「特別是許多大家族對於司令的意識形態感到十分不滿,像是收留從其他領地逃亡的農奴這種擋人財路的事情。」狐狸看起來有些無意識的抓著自己脖子,此時我才注意到他頸部上那一圈參差不齊的淡色毛髮。

        我雖然作為自由城市出身的平民,但平常還是有機會遇上農奴,有些領主會出租自己的「財產」給市政府使用。黃金公國的農奴待遇,即使以帝國標準來看都是眾所皆知相對糟糕的,偶爾會聽見他們壓低聲音談起對德意志公國的嚮往,只是先前沒有特別放在心上。

        不過伊恩剛剛那段話,並沒有否認,司令的妻子真的和他的旗艦艦長有……親密關係。只是我想我沒有什麼立場去隨便論斷別人,或是這親密關係又有什麼問題。就像狐狸說的,我很歡迎所有能將和平帶給世界的方案。如果必須要依靠各種稀奇古怪的性癖來讓大家和睦共處,那就這樣吧。

        「所以……無人機群是怎麼回事?」我大概有聽過,這和「暴風之狼」的稱號有關係,但我沒想過司令會親自操縱無人機群,我以為他只負責指揮而已。雖然說我也不知道「操縱」無人機群是什麼意思,只知道非常危險。

        「希望你不用親眼目睹司令戰鬥的樣子。」伊恩和狐狸起身,表示自己休息時間要結束了。「但是統計上不可能。所以我只能說,你看到就會懂了。」

        狐狸在伊恩離開之後,給了我一些關於食物合成機的使用訣竅,然後向我介紹了他自己。「叫我亞伯就好。」他又給了我一個微笑,然後跟上伊恩走出食堂。

        我繼續吃著我看起來有點奇怪但味道很好的晚餐,一邊思索著各種新得到的資訊。

        因為感覺上過於遙遠,也不是自己有可能插手的事情,所以從來沒有真正理解帝國的情勢,那就好像某種雲端城堡一樣虛幻。但是亞伯的頸子提醒了我,這些政治的暗潮洶湧,是會真真切切的影響到每一個生活於帝國中的人──甚至,是帝國之外的人。

        生平第一次的,我感受到了自己踏進了看不清深淺的混濁水域,並且有無數股暗流奔騰,隨時打算將沒有站穩腳跟的小角色,吞入無比巨大的漩渦之中。而那些不起眼的渺小存在滅頂時,連一聲咽嗚都來不及發出。



        在直達艦橋的移動艙中,司令將雙手背在身後,面無表情的看著顯示在牆上的會報資訊,一邊喝著他今天的第一杯咖啡。

        「帝國之牙艦隊司令表示會合時間會延後,具體時間不確定。整隻艦隊的聚變反應爐都出了問題,目前原因不明,至少需要等到下個戴森雲補給週期才有可能重新點火。」我讀著高優先度的速子通信。

        「如果那些不可靠的鬃狼有什麼是能確定的話,我會很感激的。」司令嘆了口氣說道,但目光並沒有從牆面上移開。「回覆坎培拉侯爵,我們會先抵達任務地點展開搜尋,等他們整備完成之後可以再加入我們。」

        「西伯利亞公爵向您問早,他致上……」我唸到一半就被白狼出聲打斷了。

        「刪掉,然後屏蔽他的通訊。」司令閉起眼睛,揉了揉額角。「我早就該這麼做了。你真應該看看十大家族的通訊群組裡面,那隻煩人的哈士奇天天用早安影片洗版的場景有多恐怖。」司令甩了甩頭,繼續檢視著會報資訊。「我很肯定,皇帝的禮貌性回覆都是他祕書處理的。」白狼喃喃說道,在牆面上滑動著報表。

        「神使星基地確認戴森雲補給進度準備完成,等候您的授權碼便可以如期進行能量傳遞作業。」我讓司令知道這是最後一條消息了,移動艙也正好抵達目的地,停下來打開艙門。

        「司令抵達艦橋。」亞瑟在我們來到艦橋中央的大圓桌時說道,不過艦橋組員都繼續忙著自己的事情,看來司令真的是不喜歡繁文縟節的狼。

        「艦長來昂,狀態會報。」司令在亞瑟右手邊的位置坐下,其他艦長的影像投射在剩下空的座椅上。

        「準備完成,隨時可以開始。」少了隻眼睛的德國牧羊犬調整了一下他的眼罩說道。「三分鐘後將進入戴森雲補給窗口,有十分鐘的作業時間。」圓桌中央顯示了整隻艦隊的投影,還有各種資訊。「綽綽有餘。」來昂做出結論,其他艦長各自發出沒有問題的綠燈訊號。

        司令操作著自己的個人終端,向神使星做出確認。

        「確認所有船艦抵達指定位置,能量接收陣型完成,祖母綠號啟動展翼流程。」來昂看起來在和他的艦橋組員比著手勢。

        祖母綠號這種接收能量並分配給其他船隻的動力艦,都會裝備有像是某種幻想生物羽翼的一系列鏡面和透鏡組合,用以調整從神使星基地傳遞過來的高能雷射。

        投影畫面上,能量艦展開並組裝起巨大的翅膀,形成非常壯觀的形象。那完美對稱和蘊含其中的數字之美,已經近乎是神聖的範疇了。

        接著附近所有船艦打開一部分的裝甲,露出接收器,準備接收從動力艦調整過後傳遞來的能量束。一道藍光從桌面邊界延伸,碰觸到祖母綠號,接著將所有船艦連結在一起。

        真是有點難想像,從太陽周圍戴森雲蒐集來的能量集中到神使星上之後,能夠以雷射的形式傳遞到這麼遙遠的位置來。那炙熱的強大光輝,收束成一道能量時會有多耀眼呢?

        想到這裡,我抬起眼看向艦橋的窗外,想要親眼目睹這場景。

        我只看到祖母綠號的一部份鏡面支架,太空中仍然是一片黑暗。

        「如果觀景窗沒有濾掉那波段,我們早就瞎掉了好嗎。」司令關掉麥克風,以只有我們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一旁的艦長亞瑟沒有任何反應,司令的語氣也很平緩,但還是讓我感到我很尷尬,不自覺的抓了抓耳朵。

        此時,投影畫面上兩個紅點出現在艦隊遠方,迅速的靠近。

        「偵測到快速接近的熱源,掃描器推測是高能電漿。」巡洋艦上的雷達官頭像出現在圓桌投影上,是一匹耳廓弧。「根據威力量級推測,是德爾塔級幽影。」

        司令哼一聲,瞥了一眼圓桌上倒數的戴森雲補給窗口倒數。

        「全艦隊三級紅色警報。驅逐艦群,強化定向雷達,找出幽影母艦。」司令說完以後,淡淡的紅光籠罩住艦橋。他接著用指尖敲了圓桌兩下,從打開的夾層中拿出個銀色的金屬裝置戴在頭上。

        那東西有點像某種生物的肋骨,末端和一些骨架中段有扁平的圓盤狀構造。看起來是對司令量身打造的設備,完美契合白狼的頭部曲線。幾個圓盤接觸在太陽穴和額頭的位置,但沒有遮住眼睛。

        「我們需要速戰速決。」他又看了眼倒數的秒數。「艦長施奈德,你是唯一擁有射擊路徑的戰鬥艦了,軸砲系統需要多久準備?」

        「就只怕你不會問呢。」杜賓狗的投影咧了咧嘴笑著說道。

        「中子長矛,直接擊毀核心。」司令靠上椅背,閉起眼睛。「亞瑟,交給你了。」

        「你們都聽見了司令說的了。」艦長亞瑟說道,將雙肘靠著桌面,下巴放上交扣的手指。「米勒,請盡快完成計算。施奈德,條件許可請立刻射擊。」亞瑟說完迅速的瞥了司令一眼,畫面上的耳廓弧和杜賓狗表示了解。

        接著,交響樂響起。

        欸,這是什麼狀況?

        其他人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所以我只好故作鎮定的繼續站在司令身邊。但我接著發現,旗艦好像在……震動?

        還沒有理解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更加奇異的事情發生了──旗艦的裝甲,一塊一塊的脫離了船身,飛進太空。

        呃,我們是要解體了嗎?船艦裝甲不是應該要待在原本的位置嗎?

        我才剛有這個想法,整艘旗艦突然瞬間搖晃了一下。幅度很小,持續時間也非常短,似乎沒有其他人注意到。但確認這並非單純幻覺的原因,是我看見司令在晃動發生時握緊了拳頭的那個瞬間。

        仍然處於滿腦子疑問的情況,在悠揚的弦樂中,觀景窗外面愈來愈多的裝甲飛過,好像有自己意識一樣的移動著,加入了在離艦橋不遠處螺旋徘徊的裝甲塊群體。

        我看了眼戰術圓桌上的投影,發現旗艦中段艦橋附近的結構看起來更……苗條了一些。

        「確認攻擊類型,是高能電漿團。預計命中時間,十五秒。」米勒說道,一組新的倒數數字出現在投影上。

        「點防禦系統能夠攔截嗎?」亞瑟問道,巡洋艦上的武器官立刻做出否定的回覆。「好吧。」他嘆了口氣。「散熱燒蝕裝甲模式。」

        兩團盤旋的裝甲塊重新排列組合,形成兩個圓形平面,各自有像是非常複雜植物根系的結構從平面後方輻射而出,接著這兩個奇異的新結構就飛出了艦橋視野之外。

        我將注意力轉到戰術桌面,看見平面結構擋在電漿的路徑上。

        「直接命中,正在排出汽化冷卻液。」艦橋的裝甲官報告道,他的頭像也出現在投影上,是一匹比利時牧羊犬。「外層裝甲蒸發百分之二十,無人機全數完好。」

        我聽見亞瑟小聲的吐出口氣,身體稍稍放鬆了一點。此時我才理解,這就是司令在操縱的無人機群。旗艦不僅僅是艦載機的母艦,外層裝甲本身就是由一大群無人機所組成的。

        「確認幽影母艦位置,在躍動號的中子長矛殺傷射程之內。」米勒說完,一個紅色圓球出現在桌面邊緣。

        「艦身角度微調中。」施奈德用指甲輕輕在桌面上敲著,一時之間,除了弦樂聲之外,整個艦橋安靜無比。「開火!」他用拳頭砸上桌面喊道,投影畫面甚至捕捉到了杜賓狗從嘴巴裡噴出的口水。

        艦橋眾人再次陷入沉默,每一雙眼睛都緊盯著那個紅色球體。

        「確認幽影母艦核心擊毀,所有大型幽影撤退中。」米勒在額頭上抹了幾下說道,顯然是鬆了口氣。

        「艦長來昂,請指示我調整無人機角度,協助接收能量。」司令突然開口說道,仍然維持閉著眼睛的狀態。

        「呃……司令,請……」亞瑟向來昂比了個手勢,輕輕搖搖頭。來昂嘆了口氣,繼續把話說完。「……請接收無人機配置資訊。」

        「費雪,和神使星基地確認能量雷射波段。」亞瑟回過頭,對剛剛發言過的那匹比利時牧羊犬說道。「全反射鏡甲模式。」

        我在戰術桌面上看著,剛剛那兩個附帶根系的圓盤結構拆解了開來,變回最基本的單位,又各自組成許多個小部件,添加到動力艦那巨大的羽翼附近,緩緩配合祖母綠號的頻率轉動著。

        這樣說可能有一點褻瀆的嫌疑,但是現在祖母綠號那個羽翼完全展開的樣子,配上在其下方以藍光連結的各艘船艦,還有一些由無人機組成的幾何構形襯托之下,正散發著某種近乎宗教意味的神聖氛圍。



        農神星上的極地六邊形緩緩轉動,莊嚴且龐大,劇烈的高速風暴在其下翻騰著,無聲卻壓迫感十足。像是超越我們能夠理解的高維度存在,執行著我們不夠格知曉的計畫。

        另一個引人注目的特徵,便是那巨大的星環了。從這個角度和距離,每個環帶間隙清晰可見,以完美的軌跡演繹了自然規則的運行。真是非常美麗的景緻,很難想像那是由一堆冰晶和細小碎石構成的。敬畏──這大概是我對理性鬼斧神工的最真切感受了。

        我甩甩頭,回想起自己的任務。

        這個時間大家通常都在休息,我在走廊上只有遇到一組剛換班離開崗位的引擎組員,他們友善的向我打招呼。簡單回應之後,將目光轉回手上的個人終端。

        西伯利亞公爵不知怎麼找到我的帳號,送了很多問早的五分鐘長度影片,要我轉交給司令。我得說,這還挺有心的,不過就不評價公爵的美感鑑賞能力了。

        抵達司令的起居室,我看了一下房門旁的面板資訊,確認大灰狼並沒有不想被打擾──訊號是一切正常的藍燈,還有某種弦樂器的音樂聲響從門後中傳來。但是當我抬起手準備開門時,我突然想到我好像……有什麼急事應該要處理。

        什麼,我沒有任何其他事情要處理啊?我所有的工作,都是圍繞在這匹蠢狼周圍打轉的,除非有某些羞辱性的懲罰我忘了完成固定的時數──不過好像我會在乎一樣。

        所以我決定忽略那種奇怪的不安感,將門打開。更有趣的是,我發現隨著我愈深入房間,除了更清晰的音樂聲之外,那種心底某處被抓搔著需要立刻轉身,去處理某事的感覺也愈發強烈。真是詭異,我想不出來任何合理的解釋,所以決定要徹底無視這不合邏輯又沒來由的念頭。如果真的是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到時候就再裝傻好了──如同我一貫採取的策略。

        進到司令的起居室中,我看見他背對我站著,雙手在空氣中比劃。他還是穿著那套紅色制服,大衣的下襬正在緩緩飄動著。是我的錯覺嗎,人工重力應該正在運作啊?

        接著,我注意到另一個聲音。之前被音樂蓋過去了,但是因為現在離得夠近,所以能聽清楚──是空氣被劃破的聲音──好幾個高速飛行的物體,在司令周圍繞著橢圓形的軌跡。它們的速度太快了,看不清楚形狀或是數量。

        我不想靠太近,被那種速度運行的東西擊中肯定會受傷。但可能是音樂聲太響亮了,司令對我的叫喚沒有反應。我暗自嘆了口氣,回憶著犬科帝國的海軍保險政策,然後向前踏了一步。

        某種……阻力,擋住了我,讓我無法前進。

        什麼?

        我抬起手來,緩緩的向前推去,好像陷入一面無法看見的凝膠之中,緻密、又黏稠的凝膠。我愈是前進,阻力便愈強,讓我幾乎無法繼續向前移動,但是後退卻沒有問題。

        該死,這是什麼詭異的情況?我有點懊惱的又喊了司令一聲,但他還是沒有反應,繼續著對著空氣揮舞著雙手。喔,我看懂了,他在扮演整首交響樂的指揮。

        不過這不是重點!和這整起近乎超自然的情況比起來,司令的音樂喜好根本毫不重要。如果那些該死的高速移動物體可以停下來就好了,或許少了那些噪音,司令就能聽見我的聲音。

        才剛有了這個念頭,我就發現尖銳的破風聲消失了,讓我可以看清楚每個彷彿凝滯在空中的幾何立體結構。閃爍著金屬光澤,差不多我拇指大小的圓球、柱體或椎體,如同失重一樣的原位緩緩轉動著──重力系統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
二等兵路瑟?」司令好像終於注意到我的存在,轉過身來語氣十分詫異的說道,顯然對於我出現在他的起居室這件事情無法理解。

        我本來想要開口諷刺他指揮交響樂的精彩演出,或是明明一天到晚很隨興的把我叫進房間來辦雜事,現在這副驚訝的模樣是想表達什麼。

        但是剛剛還在原地打轉的各種小東西,全部都筆直的朝我飛了過來,用那種一看就知道能夠打穿我的身體,然後讓碎骨頭和內臟飛濺到十公尺遠的速度。

        這是什麼狀況?該死的,快停下!

        隨著我近乎乞求的念頭,還有臨終跑馬燈播放,數十個金屬物件在我身前停了下來,完全靜止。最近的一個大概離我的眼珠五公分,只差一點點就能讓我腦漿四溢。

        「你……」司令只說出了一個字,後續斷斷續續的音節變成像在低吼的聲音,臉上的神情完全是不可置信的錯愕。

        我注意到那如同凝膠的阻力消失了,讓我舒服很多。除此之外,我好像能夠感覺到每一個小金屬物件的存在……它們……就在那裡,觸手可及。不,不是手,更像是……知覺,它們在我的意識邊界之內,我能夠用我的意識感知到它們,而非我的眼睛。

        我還沒反應過來這代表什麼,整個過程從我差點悽慘無比的死去到目前這個時間點,大概才過去一秒鐘而已,現在我只想要讓這些看似無害,實則具有百分百凶器潛力的小東西離我遠一點。

        並不是用手,而是用意識輕輕將它們推開。我能感覺到金屬塊在我的意識之中懸浮飄盪著,零碎的細小物件按照我的意願,朝遠離我的方向移動。

        但接著,撞上了一堵牆。

        和剛剛有彈性的凝膠不一樣,這是堅實無比,沒有任何退讓餘地的牆。所有的金屬物件都停在了同一個平面,我的意識甚至因為撞上了這道牆而有一點點痛。

        意識,痛?新鮮事一件接一件呢。

        突然間,龐大的力量襲來,帶著打算將我捏碎那樣的意圖讓我往後退了好幾步。本能的喚起意志力進行對抗,我反向壓了回去。

        我聽見了司令悶哼一聲,還有發現停在我們之間的所有金屬物件都被壓成扁平的形狀。

        我還是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就像是冷不防被揍了一拳那樣,下意識的想要保護自己,完全沒有多做思考究竟現在是什麼狀況。

        我更用力的朝司令推去,因為不管這詭異的情況會怎麼發展,我一點也不想變成那些被壓扁的金屬塊。大灰狼踉蹌了一步,臉上的驚愕溢於言表。但他馬上重新站穩,瞪了我一眼,湛藍的雙眼剎那變得鮮紅。

        這突然的變化讓我分神,鬆動了對意識的控制。接著,像被運輸艦直接撞到一樣,我飛了出去,砸上起居室的牆面,然後面朝下的往地板跌落,失去了意識。



        「……我當時戴著增幅器,他居然差點搶走控制權!」朦朧之中,那蠢狼的吼聲還是那麼好辨認。「而且這條雜種狗還直接越過了我設下的『迴避圈』!」我不確定他在和誰對話,對方只用一陣笑聲回應。

        「……你這捲毛的混蛋!用發配強徵入伍的機制,來避開國籍規則,把他直接送到我身邊。沒有和德意志家的高層合作是不可能辦到的,我很肯定這違反了規則!」司令的語氣中是少有的氣惱,我本來以為只有我能夠讓他發出這種聲音。「而且你到底想要幹嘛?」

        「不要隨便做出沒有依據的指控好嗎,我絕對沒有違反規則。」這聲音有點耳熟。「畢竟修訂版本是我寫的。」司令的回應是一連串很不文雅的咒罵。哇嗚,今天有人火氣很大呢。

        「我以為下一個梯次是明年才會開始分發,行程改變了嗎?」司令嘆了口氣問道,看來是放棄爭辯了。

        「沒有,一切如常。」那聲音回覆道。「這,也是我把他送到你身邊的原因──他不是議會的成員。」

        接下來是好一段時間的沉默,我聽見司令用指甲敲著桌面的聲音。

        「你在開玩笑吧?」他停頓了一下,可能在等對方確認。「我從有記憶以來,就不斷訓練我的異能。雖然這雜種狗缺乏技巧,但幾乎要和我一樣強了。」大灰狼有點激動的說道,顯然不太滿意對方的答案。「而且我還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阿爾發級異能者,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代表我們要趕進度了。」那聲音笑著說道。「這一次的確花了太多時間,議會方面開始有些擔憂。」

        「下一階段不是推測至少會在犬科帝國垮台以後才會發生嗎?」司令開始來回踱步,磁力靴在地板上發出規律的急促聲響。

        犬科帝國垮台?什麼,難道司令是在策劃謀反?雖然我對帝國沒有任何情感,也看不出帝國垮台有什麼不好,但還是……覺得怪怪的。不過有可能只是我過度解讀,被動等待帝國解體和主動發起叛亂是不同的事情。

        「除了推測會叫推測是有原因的之外,我想我們應該更謙遜。不論自然萬物演化,或是宇宙的法則,還有很多我們不了解的地方。」對於聲音的回覆,司令哼了一聲。

        「我們這一梯,還剩幾個?」我終於成功讓千斤重的眼皮張開,看到背對著我的大灰狼,緩緩的左右擺動著他蓬鬆的白色大尾巴,好像有些失落的樣子。

        「犬科帝國外我就不確定了,另一端的通訊安靜了很久。」聲音不知道是從哪裡傳來的,但是沒有影像。「至於帝國之內,除了大家都知道的那匹,就只剩我們,還有杭特。」我到底是在哪聽過這聲音的?

        「我發誓,那匹白痴哈士奇再發一次早安影片給我,我一定立刻開啟蟲洞,用中子長矛把他分解到原子層面!」司令懊惱的揉著額頭說道,讓對方笑了出來。「其他人有……交棒嗎?」大灰狼低下目光,緩緩的說道,語氣有些抽離。

        「沒有。」回應來得很快。「至少沒有更新在議會紀錄裡面。不排除其實有繼承了暗語,但是不懂其中的意義,或是打算在暗中行事的存在。」對方咕噥了幾聲。「你知道,有些人就是比較喜歡戲劇化登場。」

        「所以你……在暗示我,應該做好交棒的準備嗎?」司令的耳朵垂了下來,尾巴不動了。

        「講明了就不叫暗示了。」那聲音打趣的說道。「而且我最危險的對手,如果在最後投票的結算階段缺席了的話,我肯定會很難過的。」

        「你覺得他夠資格嗎?」良久的沉默以後,大灰狼直起身子答道。「撇開那個他恐怕會成為全太陽系最強的異能者這個事實。」是在說我嗎?這個稱號聽起來有點土氣。

        「當然。」那個聲音聽起來更開心了。「這個時代還有誰會看書啊?他居然跟我玩悲慘世界的哏。」此時一股尿騷味的嗅覺記憶不知怎麼的滑進了我的意識中,但我無法把這味道和那聲音連結起來。

        司令對這個答覆的反應是沉默了更長的時間,一時只有指甲敲在硬物上的聲響。「我會考慮的。」最後他終於說道。

        「你至少願意訓練他吧?我不希望上一次的不良經驗影響到你的決定。」我快要想起來,到底是在哪裡聽過這個聲音了。

        「我當然會。」司令抓了抓耳朵。「這是我的責任。」我察覺到他語氣中的一絲懊悔。

        「嘔,你少在那邊了。」聲音嘲諷道,司令只是哼了一聲回應。「喔對了,我把這雜種狗送到你身邊,還有另一個很好的理由。」

        「嗯?」大灰狼歪著頭,立起了右邊耳朵。

        「就當作……某種驚喜吧。」聲音帶著笑意說道。「到時候不要太感謝我。」

        司令喃喃的低聲說了些什麼,惹得對方狂笑不已。接著那聲音用我沒聽過的語言,念了些什麼,司令以同樣的語言回應,便揮了揮手,看起來是切斷通訊的動作。

        「你聽到多少?」白狼走到我身邊說道。即使我剛剛早就閉上了眼睛裝睡,但顯然騙不過他。

        「嗯……我不太確定,長官。」我坐了起來,確認自己躺在司令的床上。「好像什麼要把誰分解成原子吧?」我看我暫時不要告訴他,新的早安影片好了。

        「不管怎樣,我想我欠你一些解釋。」大灰狼拖了張椅子,在床邊坐下。「但是,我們必須先開始你的訓練。」他用那湛藍的雙眼朝我看來。「你不知道你做了多麼危險的事情,不管是對自己或是其他人。」

        對於那嚴肅的目光,我只能點點頭回應。「呃,那我們應該要怎麼開始?」無法承受和白狼的直接對視,我尷尬的撇過頭,看著蓋在我身上的被單。「長官?」我趕緊補充道,不想再因為對上級不敬而增加清理甲板的勤務了。

        「或許,」他緩緩的說道,露出白色的犬齒。「可以先相互認識。」那讓我感到一點壓力,但我強迫自己不要在意。「只有我們的時候,別再叫我長官了。我是大灰狼里希特,你呢?」他對我伸出了右手。

        「路瑟……雜種狗。」我握住了他伸過來的手回答道。

        「路瑟,」他緩緩念著,藍色的眼睛閃過一道紅光。「歡迎來到,世界的另一側。」



        原來世界的另一側,是有著更多星星的。

        「快問快答。」我被從地上抓了起來,扔到天花板。「分辨帝國艦隊是屬於哪個家族的最簡單方法是什麼?」

        「呃……」腦袋快要被壓扁時,思考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旗艦的類型不同。」九大公爵的職責都不一樣,這會反映在家族旗艦上。

        「錯誤答案。」推力消失,我往地板摔去。慌忙中勉強成功集中了一點心神,減緩了撞擊力道。「等到旗艦展現功能,你已經死了。」我發出求饒的叫聲,努力的爬起來。「十艘動力艦,在艦首都鑲有代表名號的寶石。」又是一股衝力襲來,將我砸到牆上,吃痛的喊了出聲。「剛剛反應還不錯。推動『自己』不是件容易控制的事情,意識的法則和物理定律間有很多鴻溝存在。」里希特很嚴厲,但至少很公平。

        「你是怎麼……運用自如的?」我用力從牆上撐起身體,掙扎著抵抗壓力,同時鼓起意志嘗試抗衡。

        「就像我先前說過的,」他抬起手來不經意似的揮了兩下。「我從有記憶以來就在練習了。」他突然側過身子,壓制我的力量消失,讓我猛然
向另一邊的牆面,直接以臉砸了上去,然後落到地上。「你非常強大,假以時日,肯定會成為無人能敵的異能者。」我仰躺著喘氣,聽到他走到我身旁的聲響。「但是技巧需要練習,這就是你最缺乏了。」他很好心的讓我休息了十秒。

        「為什麼我需要裝甲官或亞瑟,協助我改變無人機裝甲模式?」我再次被拋了起來,達到最高點時的失重感讓我有些暈眩。

        「減輕負擔?」我猜測道,同時穩住自己,達成了浮空狀態。感覺有點奇妙。

        「對,雖然我也能夠自己處理,但是那會消耗掉很多心力。」我又被壓往地板,但這次我早有準備,成功的抗衡住壓力,讓我落回地面時能保持站姿。「特別是你這小混蛋在旁邊干擾我。」右邊膝蓋、左肩和左邊臉頰,突如其來的重擊讓我反應不及,身體呈現扭曲的可笑站姿。「不是說過,和另一個異能者對峙時,要隨時維持自己的意識領域,避免對方能夠直接以意識攻擊你嗎?」在嘗試重新站穩的同時,我架起了意識領域,或是「自我圈」。「但是也不能鬆懈物理領域的『防禦圈』,不然光是簡單暴力的拳打腳踢就能擊倒強大的異能者。」下巴被白狼抬腿從側面踢中,讓我飛了出去,還在空中轉了幾圈。

        我面朝下的趴著,止不住的呻吟,看著自己的鼻血滴到地上。更糟的是訓練結束以後我還得清理地板。

        「我覺得您太嚴厲了,長官。」一雙靴子停在我的鼻子前面。我甚至沒有注意到艦長亞瑟什麼時候進來的,被一直痛毆的時候很難分心。「路瑟顯然……還需要很多準備。」我抬起頭,看見他在個人終端上用手指迅速滑動,只能假設艦長正調閱我的新兵訓練紀錄,瀏覽那些慘不忍睹的各項操練指標。

        「我的指導者為了讓我學會怎麼精細的操作異能,打斷了我的雙手,讓我綁了半年的石膏,不靠再生醫療艙復原。」我被提了起來,在里希特身前懸浮著。我掙扎著抬起頸子,對上了他鮮紅的雙眼。「所以說到太嚴厲……」他突然就停了下來,表情僵住,房間中就只剩下我的鼻血滴到地上的聲音。

        「自己治好,有教過你怎麼止血了。」白狼眼睛中的紅光退去,回復到那湛藍的色澤,同時我被放了下來。「你在力量上比我強大。」我向內探詢,找到了出血點,開始施壓。「但是實際的應用或戰鬥,和純粹力量的比拚是非常不同的。」他撇過頭去,看向亞瑟艦長,對他歪了下頭,豎起右邊耳朵。

        「我剛好有一些關於訓練的建議,可以協助
二等兵路瑟。」德國牧羊犬轉過頭來看著我,棕色大眼睛看起來水汪汪的。「或許應該從……入門開始。」艦長說完,里希特也轉過頭來看著我,好像在考慮這個提案。



        「……入門個屁。」我拖著疼痛不已的身子,按摩了幾下腫起來的那隻眼睛,一跛一跛的走進士兵食堂,低聲喃喃自語抱怨著。我替自己拿起餐盤的時候,注意到過於安靜的氣氛,還有大家都對我投來憐憫的目光,甚至讓我插隊。

        不過是六個月沒見到了而已,大家有那麼想我嗎?我都不知道,原來自己挺受歡迎的?

        對食物合成機說出需求以後,我得到了一個果凍狀的綠色正立方體。我嘆了口氣,把這當成是它也很高興看到我的意思。

        找到了伊恩他們的桌子,大黃狗替我清出一個位置。

        「如果你想要的話,可以吃我的。」亞伯看了我的果凍一眼,將他的盤子推向我。

        我搖了搖頭感謝他的好意,但是這個太大幅度的動作讓我全身一陣抽痛,不禁發出嘶聲。

        「夠了,這太過分了!」荷西用力拍了下桌子,讓原本就很安靜的食堂變成完全無聲。「這絕對已經超過了合理管訓的範圍了,如果那匹臭狼有意見,大可以直接衝著我來,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帝國前十有權力的王八羔子,一樣會把他打得滿地找牙……」郊狼的吻端被伊恩握住,大黃狗很緊張的朝實習軍官的區域瞥了一眼,但是他們全部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繼續吃著自己盤子裡面的東西。

        「你這是譁變,不是鞭刑就能解決的了!」伊恩等到荷西終於冷靜下來以後才放開郊狼,坐回位置上。「更別說大家都知道司令還是帝國的第一劍客,如果你想要挑戰他,大概會死得非常難看。」

        喔,我們多才多藝的司令──亞瑟有和我解釋過,異能者強大的感知天賦會讓他們在肉體搏鬥中也擁有非常大的優勢,但是缺乏鍛鍊的我沒辦法發揮身體的潛能。我聽不出來這話題會走向哪裡,因此挖了塊果凍放進嘴裡,向荷西擺出疑問的表情。

        「庶務班的都和我們說了,他們看過你在司令的房間裡失去意識好幾次,還有滿地的血跡!」郊狼緊握雙拳放在桌上,身體微微的顫抖著。

        「我們本來都不相信的,畢竟司令的名聲在外,以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可是你超過半年都沒有休假以後,我們就開始注意到了一些不對勁的跡象。」亞伯有些抽離的說道,用叉子把他的麵條捲成一球。「瘀青、骨折、數不清的挫傷,甚至達到了再生醫療艙的使用上限。」狐狸喃喃的說著,叉子刮著盤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連以喜歡虐待下屬著稱的新約克侯爵,都沒有這麼誇張。」是在說黃金公國的繼承人吧,之前多少有聽到
傳聞。

        「說實際一點的,如果奇蹟發生,申訴了以後,帝國法庭做出對你有利的判決,你也別想在帝國混了。」伊恩低下頭小聲說道。「我有認識一些人,或許可以讓你調到別艘船,甚至是別的艦隊上……」

        我本來要打斷伊恩,向他表示我根本無法理解他們在說什麼,但是突然間,綠色果凍的後勁衝了上來,又嗆又辣,讓我舌頭和口腔發麻腫脹,眼淚直流。

        對於這個太過突然的發展,伊恩面帶羞愧的低下頭,亞伯轉了過來將我緊緊擁入懷中,害我把口中的果凍吞了下去,燒灼感馬上從腹部擴散開來。

        「我現在就去和那隻白色雜種狗……」荷西中斷語句,顯得有些尷尬。「無意冒犯。」他向我致歉。「……向那混帳東西說清楚!」他站起來,拍拍衣服,四周其他人都轉開了目光。

        「請問你要說清楚什麼呢,上等兵荷西?」難得的休息,所以我撤下了意識圈,沒有注意到艦長亞瑟居然進到士兵食堂來。

        「請求暢所欲言,長官!」荷西違反食堂禮儀,轉身向艦長敬禮──有些挑釁的。周圍的氣氛更不自在了,但是沒有人打算離開。

        「請說。」亞瑟挑起一邊的眉毛回覆道。

        「司令有綠帽癖,還有柏林侯爵是私生子的謠言都是我散播的,請不要因為這樣遷怒
二等兵路瑟!」荷西在微微的發抖,我不太確定是因為害怕還是憤怒。「我不敢想像,司令做了什麼,才能讓路瑟哭成這樣!但請知道,下層平民也是有骨氣的!」

        欸,什麼?我抹掉沒有停下跡象的淚水,想要避免這齣鬧劇變成悲劇,但我的舌頭痛到無法說話。

        「我其實不太懂你在說什麼。」艦長亞瑟歪了下頭說道。「
二等兵路瑟,簽收你的新終端。」他遞過來了一台個人終端,我將食指覆上去螢幕登錄。我才想起來上個禮拜訓練的時候,舊的那台被里希特捏成碎片了。但是為什麼這種事情會需要艦長親自處理呢?

        亞伯突然瞪大雙眼,倒抽了一口氣的舉止,讓我知道這不光是一台終端那麼簡單。

        「如果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在季度會議的時候反映。」亞瑟艦長轉向荷西說道。「然後我想,
二等兵路瑟大概是因為芥末口味的果凍才會哭成那樣的。」德國牧羊犬說完以後,向其他人點點頭致意,便轉身離開了食堂。

        荷西在食堂門關上以後,看起來有些虛脫的坐了下來,四周其他人開始小聲交談,大概在討論著艦長的突然造訪。

        「什麼是芥末啊?」郊狼問道,挖了一塊我的果凍,放進嘴巴。

        我本來想要制止他,但還是沒辦法說話,只能發出各種無意義的單音節。

        「喔理性在上啊這是什麼鬼東西!」荷西跳了起來,豆大的淚珠從眼眶中噴出,他倉皇的衝進廁所裡。

        「喔,好吧。」伊恩抓抓頭。「情況好像有點尷尬。」他看了亞伯一眼。「那台終端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為什麼艦長要親自給路瑟簽收?」

        狐狸抿了抿嘴唇,思考了一段時間以後終於打算做出回覆。「那台是阿爾發級終端。」亞伯轉回目光,盯著自己的盤子,只說了這幾個字,四周又再次陷入完全的沉默,我能感覺到所有人的視線又投了過來,只是這次的情緒是更多的驚愕。

        「那至少是艦長等級的職階才會發配的啊!」伊恩壓低音量說道,但現在四周一點聲響都沒有,所以我想每個人都聽得非常清楚。「路瑟,你和司令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不是某種要你保持沉默的……交易吧?」

        「伊恩!」亞伯出聲斥道,讓大黃狗撇過頭,甚至比剛剛的樣子更加羞愧。

        我本來想弄點水來,但我不確定討厭我的機器會怎麼作弄我,所以等了好一段時間,讓舌頭沒有那麼痛了,荷西也回到座位上了以後我才開始說話。

        「雖然看起來非常慘,」是真的非常慘,但我強調這點對現況好像沒有幫助。「但我並沒有被虐待,司令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我的回答顯然讓伊恩和亞伯鬆了一口氣,但是荷西還是滿臉狐疑的看著我。

        「簡單來說,司令在訓練我……」我一邊回想著我們說好的對外說法,一邊向大家解釋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司令起居室的顯示面板上,是不想被打擾的紅色,但里希特已經事先設定好,允許我通過,所以大門在我靠近時滑向兩邊。

        「我聽說了剛剛士兵食堂的……」白狼背對著我忙著什麼,歪了下頭,好像找不到確切的詞彙。「事件。」他最後聳聳肩說道。「我有需要擔心旗艦上發生譁變嗎?」

        「不,我想每個人都對故事買帳了。」原來大家多少都有耳聞,品種狗世家靠著婚姻關係吸收雜種狗,修復家族血脈這種事情。「只是現在所有人都在猜測,是哪個德意志家的適婚年齡少女這麼『幸運』。」回想起那些嘲弄的神情讓我不禁翻了個白眼,但里希特居然是感到有趣的哼了一聲。

        「就像我先前說的,如果你真的有那個意思我是不反對。」他完成了手邊的事情,轉過身來,幾個金屬小方塊在身邊漂浮著。「但是我推崇戀愛自由,所以請憑自己的本事去追求『幸運的適婚年齡少女』。」他向我走了過來,視線游移著,像在回憶什麼。「而且我知道,家族那幾位可是非常挑剔的。」

        「喔……」成為貴族嗎?這真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我暫時……沒有這個念頭。」里希特對於我的回應擺了擺手,沒有放在心上。「還有之後可能要避免再讓別人撞見那個到處是血的場景,有點容易產生誤會。」我用意識接下了他突然扔過來的方塊,有幾個沒抓穩,撞到了我的胸口,原本沾在金屬塊上的血被上衣纖維吸收,留下了一塊紅色汙漬。「而且非常難清理。」我有點哀怨的說道。

        「和機器處不好?」他打趣的說道,走向一旁的櫥櫃,按了幾個按鈕。

        「對……」我回憶著各種慘況。「上次洗衣房的清洗機還把我的衣服給直接分解了。」那讓我只剩下一套換洗衣物。

        「不知道為什麼,有分解再合成功能的機器,在異能者身邊總是很容易故障。」櫥櫃滑動然後重新組合排列,一個白色方形儀器被推了出來。「特別是愈強大的愈明顯,所以我建議你避開這類的機器。」他背對我伸出了手,另一手在白色儀器上按著什麼。「衣服給我。」

        「所以你才會那麼堅持要燒水泡咖啡嗎?」我脫下上衣,遞給里希特,他看了眼紅色汙漬以後把衣服扔進了機器中。「我以為那只是你某種『對品味的堅持』。」我盡量不要聽起來太諷刺的說道。

        
「這是原因之一,但不同手法沖泡出來的咖啡,味道真的不一樣。」他說道,機器開始運作,發出轟轟的噪音。「這種老骨董你現在恐怕想找還找不到,當初我差點要讓議會送一台過來了,因為清洗機總是把我的口袋給變不見,或是其他更奇葩的狀況。」里希特歪著頭說道。

        「知道不是只有我有這種困擾還挺讓人欣慰的。」我抓了抓耳朵回應。

        「所以……」里希特轉過身,突然定格,抬起了一邊眉毛。「……也難怪其他人會懷疑我在虐待你。」他清了清喉嚨以後,轉了回去在機器上頭不知道按著什麼。「抱歉我先前沒有注意到。」里希特非常尷尬的說道,和平常的樣子有點不一樣。

        「呃……什麼?」我不太理解他怎麼得到這個結論的。

        「不管怎麼說,繼續上個月的課程。」他沒有轉回來,依然背對著我說道。「自我的定義。」我感受到他拉扯著金屬方塊,我按照先前的訓練抵抗著,但其中沾著他血液的特別難以控制,而沾著我的血液的則是相反。「身體的一部分,是最容易被我們知覺到,並且承認是『自我』的存在,血液又遠比毛髮有用。」他加大了拉扯力道,但是我成功阻止了他將金屬塊拉走。

        「臟器的效果反而沒有血液好──請不要問我怎麼知道的。」他抬起了左手,微微彎曲手指,讓拉扯的力量大幅增加,我很勉強的撐住了。「所以在異能者的對戰中,這是很常用來破壞,或是至少壓縮對方意識圈的方法。」沾著他血液的那幾個小金屬塊朝我貼近,那讓我的意識領域開始變小,連帶影響到對其他金屬塊的推力。「中心原則──愈靠近意識領域邊緣的物件,需要更強的力量才能夠支配它,所以壓縮意識圈能有效的影響對手的輸出。」

        那幾個小方塊停了下來不動,沒有繼續壓縮我的領域。我注意到里希特今天要不是決定要手下留情,就是非常的分心,輸出的力量和以往差了很多。

        「不是議會出身的異能者不太可能知道這些技巧,」他縮起身子,將雙肘放在白色的機器上頭,背影看起來有點委靡。「所以和異能者的戰鬥並不是優先需要考慮的事情,但是有準備總是沒有壞處。」他嘆了口氣,站直身體轉過來看著我。「我今天顯然不在狀態上,就先這樣好嗎?」

        「喔……好的。」我不太確定里希特怎麼了,但是我點點頭表示同意,並解除了意識圈,他將金屬方塊全部扔進水槽裡。

        「你又流鼻血了。」他有些無奈的說道。「你真的不是很擅長這個對吧?」

        「啊,抱歉。」我趕緊向內探詢,找到止血點施壓。

        里希特以下背倚靠著白色機器,雙手撐在上頭。我聽見他用指甲敲著金屬表面的規律聲響,然後扭頭瞥了一眼機器的面板。

        「你的衣服還要一陣子才會洗好,」他好像下了什麼很大的決心一樣,深深的吸了口氣說道。「今天教你一點別的。」

        他對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接著在櫥櫃上揮了兩下,一張巨大的平面鏡便從旁邊滑了出來。

        「平庸的異能者會因為自己掌握了這種難以想像的力量,而忽略很多重要的事情。」他走到我身旁,鏡子照映出我們兩個的樣子。

        這段時間我累到連整理儀容都沒有力氣──說得好像我有曾經在意過──但是,的確一陣子沒有好好照過鏡子了。我腫起來的那隻眼睛,配上全身亂翹又末端分岔的毛髮,看起來真的非常落魄。而沒有止住跡象的鼻血,更是替這畫面增添了一些悲劇的成分。

        但是我注意到了另一件事,那俐落到彷彿有稜角的肌肉線條,即使隔著毛髮都能看出來。我這一年來增加了十公斤,我本來以為只是成長期之類的,但顯然亞瑟的訓練有很大的影響。

        「知識就是力量。」里希特輕聲說道,一邊在我胸口和肋骨上戳了戳,我差點忍不住叫出來。他沒有特別大力,但是好痛!「防禦圈如何判端該阻隔哪些有危害性的東西,又讓我們需要的東西──例如空氣──通過呢?」白狼又輕觸幾個地方,我實在受不了了發出嘶聲。「是知識,防禦圈會阻隔我們知覺到,或是『認為』有害的東西,所以知識等同於力量。」他手指劃過我腹部上絨毛的麻癢感讓我打了個寒顫。

        「我舉一個例子:再生醫療艙的原理是讓細胞活化,修復自身,受限於個體自己的承受能力,所以有著單位時間使用上限。」他皺了一下眉頭繼續說道。「深色毛髮更容易忽略瘀青,或是嚴重的皮下出血。這種小傷原本不會有問題的,但是對於達到再生醫療艙使用上限的人來說,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里希特翻動著手腕,緩緩的彎曲小指,然後是無名指和中指。我感覺到一股熱流在體在鼓動。

        「你必須知道血管的構造、身體的組成,甚至是化學反應的機制,才有辦法高效率的操控它們。異能是可以做出更加精細,細胞甚至原子層面的治療,而不是單純物理性的加壓止血。」隨著溫熱感的增強,里希特的雙眼變成了紅色。

        「不行,你的存在圈太強了,我沒辦法直接干涉。」他搖了搖頭說道,眼睛變回藍色。「和我連結。」里希特思考了一陣子以後說道。

        「呃……什麼?」我不太確定他要我做什麼。

        「向我敞開、接納我。」他如同吟唱般的說道。「彼此袒露,最真實的樣子。」

        我完全無法理解他想要表達什麼,但是那藍色眼睛中的某種東西,讓我將疑問吞了回去。那是近乎懇求的呼喊。

        「這是異能之所以存在的真正目的。」里希特繼續喃喃的說著。「不是為了鬥爭,不是為了宰制。是為了打破隔閡,相互信任和理解。」

        四周的空氣,在震動著。我對上那湛藍的雙眼,感受到里希特想要傳達的意圖──是邀請,邀請我一同探尋那未知的世界。我能感受到,胸口顫抖著的悸動,某種深沉、最確切的渴望。

        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回應他。里希特說過,我們對於自身物理存在的認知──身體,就是「存在圈」之內,是意識領域中最強大不可侵犯的部分,基本上別的異能者不可能干涉。

        那,我該如何和里希特連結呢?撤除了自我的邊界、肉體上的錮桎,失去框架的我們將不復存在。那麼或許,擴增自我的界線,是將他者納入其中的方法。

        我小心翼翼,一點一滴的擠出自我,讓意識像是伸出觸角一樣,往里希特探去,直到碰上到了隔閡。是某種,無法逾越的邊界,我想那就是讓個體之所以彼此區隔的東西,定義我了自身存在的依憑。

        我們該如何跨越這個阻礙,抵達彼方呢?是什麼,讓我們能夠超越自我,突破不可能的限制?我想,我在那湛藍無比的雙眼之中,找到了答案。

        邊界消失了,我們的意識領域,相互碰觸、交融,合而為一。

        機器低沉運作的聲響停止,四周景物消失,只剩下我們存在於彼此的意識之內。這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但是其中,有一抹湛藍。

        仔細傾聽的話,虛無之中並不是全然的無聲,有兩個規律的節奏在鼓動著──是我們的心跳。除此之外,還有……記憶?我能在意識領域之內,感受到里希特的記憶和想法,就在那裡,觸手可及。

        另一種感受是……肉體。不僅僅是心靈,我能清晰的感受到里希特的每個最細微知覺,就好像那是我的自己身體一樣。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我能聽見他的心跳聲的原因。

        好……難以形容的特別體驗。我們的呼吸,嗅著空氣中的味道,還有毛髮末端的擺動。毫無保留的,對彼此分享、對彼此敞開。

        最後,是情感,當下最真實毫無掩飾的感受。

        欣喜,又帶著點好奇,像是驕傲的向人炫耀著自己珍貴收藏的幼崽。

        「所以……」我發現這個狀態可以說話,聲音也很清晰。「你說這是異能存在的真正目的?」我察覺到自己的形象正漸漸浮現,和我當下的肉體狀態一樣──打著赤膊,一隻眼睛腫起。

        「對。」里希特的聲音傳來,輪廓自那雙湛藍的眼眸周圍,開始構成白狼的樣子。「至少我是這麼理解的。」他也是和處在物理空間時的扮相一樣,穿著那件司令的紅色制服。

        「這是真的嗎?」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然後有一點猶豫的捏了捏里希特的臉,讓他歪了下頭,顯然覺得有趣。

        「可以這麼說。」他的解釋有點含糊,但我可以理解,因為那個觸感是如此真實。「這個狀態有幾個已知的特性。」他繼續解釋著。「共享知覺和記憶,你應該已經注意到了。」

        我點點頭,再次瞥了眼里希特的記憶。我不覺得隨便去翻動會是個禮貌的行為,所以並沒有碰。

        「相互連結時,我們無法說謊。」他瞇起了眼睛,對我上下打量著。「比如說……」喔,不會吧,是要玩真心話大冒險嗎。「你在我咖啡裡面加鹽巴那次,是真的搞錯了糖和鹽嗎?」

        「是……是真的!」我都還沒說完,強烈的羞愧感近乎要把我給淹沒。我很肯定里希特也感受到了,他嘴角泛起了笑容,那讓我尷尬到想把臉埋到手掌中,但很明顯此時遮住視線並沒有用。

        「我應該說清楚一點。不是無法說謊,而是無法隱藏。」他微笑的樣子真的很好看。「但是可以保持沉默。」他補充道。「換你問我問題吧,這樣比較公平。」

        「你……」我有一點害怕這樣會冒犯里希特,但是想要作弄他的想法占了上風。「你真的有綠帽癖嗎?」

        「對,」他收起笑容,雙耳下垂,看著地上說道。「那是唯一能讓我興奮起來的辦法,我就是那種最變態的大灰狼。」

        雖然里希特不是第一次對我坦承這種有點……讓人震驚的事實了,但我還是受到了一點衝擊。直到某種違和感油然而生,里希特突然狂笑不已。

        「喔理性啊,你那什麼表情。」他笑到眼角都出淚了。「所以,你有懂了嗎?」里希特終於緩過來以後,向我問道。我搖搖頭,不太確定他的意思。

        「我們能夠察覺對方在說謊,但是可以保持沉默,或是選擇不提供真相。」里希特抬起一根手指強調著。「『連結』只能移除溝通的阻礙,但是真正重要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臟位置。「還是我們的自身的意願。」

        「另外一定要注意,『連結』是撤除了所有意識屏障才能達成的,我們都露出了最脆弱的腹部給對方。」他突然戳了我的側腹,害我縮一下。「這個時候如果展開攻擊,是全然無法防禦的。」他又豎起了一根手指頭強調著。「所以是和異能者『連結』的話,只要一察覺到對方有任何的惡意企圖,便要立刻斷開。」這是表示和非異能者連結也是有可能的嗎?

        「至於實用性的部分──『連結』可以用來幹嘛?」走到了我身前說道。「最常使用的是共享知識或技能,這我等等會示範。」他的食指緩緩的擺動著,我又感受到了先前的熱流。「希望用不上操作情感或記憶之類的,但是當你需要封鎖自己記憶的時候,把鑰匙交給別人,才不會不小心打開。」

        「我為什麼會需要封鎖自己的記憶?」我有點好奇的問道,但我感覺到里希特對於這個問題心中所湧起的黑暗。

        「讓我們先這麼說吧──有些東西不要想起來,對大家都比較好。」他嘆了口氣,甩甩頭,拋開負面的想法。「或者是單純為了保守祕密。這種記憶封鎖方式,只能被擁有鑰匙者重新開啟,所以某些狀況會非常實用。」他歪了下頭,好像在考慮什麼。「據說和喝太多失去意識的感覺很像,不過這不是今天的重點。」

        剛剛那股在我體內運行的暖流,更炙熱了一些。「因為你對我敞開了意識領域,所以我才能……」里希特用右手食指指尖,緩緩劃過我浮腫眼睛那面的側臉,溫和的能流通過,腫脹消失了。

        「哇嗚。」我輕輕壓了幾下眼角,確認狀態。「這還挺方便的,堪比隨攜式醫療艙。」

        「不要弄錯,這可比醫療艙厲害多了。」里希特哼了一聲,不太高興的說。「但是如果沒有專業知識,絕對不要亂搞。」他的指尖沿著鎖骨劃過胸口,經過肋骨來到側腹。「光是血管,就有內皮層、肌肉層,還有其中的血球……細胞層面的控制,如果你弄錯隨便一個地方,後果絕對不堪設想。」他繼續處理瘀血,我感覺到腫塊一個個消失,麻癢感綿延不絕的傳過來,害我打了個冷顫,里希特笑出聲來。「快好了。」

        我不想承認,那個笑容讓我的血流衝上腦袋,可以清楚的感覺到,耳朵好像要燒起來了。此時里希特有些尷尬的清了清喉嚨,我才注意到我急促的高頻心跳聲,好像要把空間給震破了一樣。不……不是我的心跳聲,是……我們的。

        不知道該對這個情況如何反應,我只好撇過頭,看向一旁無限延伸的黑暗。

        「所以……呃,說實話的感覺會有什麼不同嗎?」我盡最大的努力,不要那麼尷尬的說道,想要找個話題。

        「喔,」里希特停頓了幾秒鐘,可能在思考要怎麼說。「直接示範給你看好了,這樣應該比較好懂。」他再次清了清喉嚨。「你那些毫無紀律、幼稚又脫序的愚蠢行為,總是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活力。」

        我的耳朵無法控制豎得直挺挺,眼珠亂轉。某種……暖意,自胸口萌發,但我想這大概不是說實話所產生的效果。或者,這就是說了實話產生的效果。

        理性在上啊!看來,只有一個方法可以確認了。

        「我喜歡你的眼睛。」我下定決心,深深吸了口氣,回過頭直視著里希特的雙目說道。「無法形容的湛藍,是我看過宇宙中最美麗的事物。」那,完美到無以復加的狼眸。

        並沒有什麼像是說謊時的那種違和感,或是其他特別的感受。所以說實話並不會有任何特殊現象。真有趣。

        不過,更有趣的大概是,我們狂亂共鳴的心跳。

        「喔……謝謝。」里希特沒有移開目光,我們繼續對視著,我能很清楚的從那湛藍之中,看見自己的倒影。「之前也有……」

        他好像還打算說些什麼,但是理性為證,我做了唯一符合邏輯的事情──吻上了那匹蠢狼,阻止他繼續廢話。

        我們共享感受、相互探索。無邊無際黑暗中的一切,都炸了開來,化作一道最純粹的亮光。



        噴著火花的蛋糕其實讓我有點害怕。毛髮是很易燃的構造,真不知道當初發明用火藥作為慶祝工具的人在想什麼。

        「一等兵路瑟,切蛋糕囉!」荷西笑著遞過來把刀子,讓我切開蛋糕。在布丁夾心中央,我發現對一兵肩章。

        「噢,各位。」我口是心非的說道。「你們真是太費心了。」這有嚴重的衛生問題好嗎。

        「這只是帝國之心的小傳統而已。」伊恩聳聳肩,對我道謝以後接下蛋糕。「新兵會在參與第一個旗艦著陸儀式之後,正式告別菜鳥的身分。」

        「什麼,所以上次儀式中登艦的新兵只有我?」因為沒有其他慶祝團體,讓我得出這個猜想。我繼續分送蛋糕,沒有想要自己吃的意思。

        「帝國之心不太常補充新兵,」伊恩解釋道。「其他船上倒有不少,像是躍動號跟你同梯的就有十匹。」大黃狗頓了頓,好像想到了什麼。「雖然說對你來說軍階可能也不是很意義就是了……」

        「理性啊,他們總是長得那麼快!」荷西抱住亞伯,用哭腔說道。「下次啟航,我們的雜種狗路瑟就是貴族了!」亞伯回應他的擁抱,拍拍郊狼的背,但對著其他人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讓周圍發出一陣友善的笑聲。

        「你覺得他們會接受我的蛋糕嗎?」我打算岔開話題,看了眼實習軍官的桌子,那邊的氣氛也是挺熱絡的。

        「他們就要變成討厭的官僚屁股了,還是不要扯上關係比較好。」荷西吐了吐舌頭說道,被伊恩瞪了一眼。「幹嘛,好像我有說錯一樣。」荷西替自己辯解道,怪聲怪氣的模仿著軍官下令的樣子,讓周圍的人都笑了。

        「不過什麼低階軍官,在德意志家的貴族面前都不值一提,對吧?」荷西仰躺上桌面,抓住我的領口可憐巴巴的說道。「大人路瑟發達了以後,請不要忘了我們好嗎?」我努力的抵抗,避免我們的吻端碰在一起。「小的可以替你擦鞋子,或是倒茶都沒問題。如果你也有綠帽癖的話,小的我自然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我有幾個候選名單可以給你參考看看,」他突然正色說著。「聽說比利時分家的艾娃女伯爵有很大筆的田產,還有很大的……」

        「嘔!」我把郊狼推開,有多遠推多遠,但他死命地拉著我的手,對著手背一陣猛親。

        「理性見證,荷西。」伊恩也看不下去了,用手掌按著額頭說道。「即使以你的標準來看,這都太噁心了。」

        「嘿!」郊狼擺出很嚴肅的表情。「綠帽癖也是人好嗎,不應該被差別對待,大家要相互尊重!」

        「理性替我見證,我真的開始想看你被上鞭刑了。」亞伯做出嘔吐的動作,開始吃起了他的蛋糕。

        「我應該要賣票。」我聳聳肩,送走了最後一塊蛋糕。

        「主角怎麼可以不吃蛋糕呢?」荷西用塞得滿滿的嘴巴口齒不清的說道,我打算假裝沒有聽到。

        「說認真的,路瑟。」伊恩向我看過來。「你有決定好,要選誰了嗎?」

        「呃……」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和大家解釋,所以姑且讓對外認知停留在先前入贅德意志家的階段──某種程度上來說,事實好像也相去不遠?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裡讓我耳朵一陣燥熱。看到我的反應,荷西哈哈大笑,把蛋糕都噴了出來。

        「
二等兵路瑟,左舷阿爾發之一區報到,立刻。」理性在上,我真沒有想過我會有想要親吻自己終端的一天。不過我還以為阿爾發級的個人終端會比較有禮貌。

        「抱歉,各位。」我起身致歉。「使命召喚。」

        我和大家簡單道別,接受恭賀。荷西將十指張到最大,放在胸前假裝捧著什麼,給了我一個「大」的脣形,我無奈的嘆口氣不想理他。

        前往指揮室的半途上,我感覺到了意識邊緣被輕輕拉了一下。「這裡。」里希特溫柔的語調,如一道暖流通過。我連忙抬起頭來,左右張望,確保沒有人看到我紅著耳朵,在走廊上傻笑的樣子。

        「雖然說我很感謝你把我從那個尷尬的情境中救出來,可是我真的覺得,你應該要停止公器私用。」進到司令起居室以後,我向里希特抱怨道,比了比我的個人終端。

        「咬我啊。」他用戲謔的語氣說道。「誰能拿我怎樣,我可是艦隊司令。」

        為了表達我的不滿,如他所願,我輕輕咬上了白狼的耳朵,讓司令發出了低沉的呻吟。

        「喂喂喂,」他笑著把我推開,但我不用探測意識都知道這消耗掉他很大的意志力。「沒人在主菜之前吃點心的。」

        我順著他比著方向看去,潔白的桌巾上放著一個銀色餐蓋,兩張瓷盤,而餐桌旁則有兩張椅子。

        「不會是你自己做的吧?」里希特的飲食都是我負責的,所以我知道今天廚房沒有送東西過來,里希特自己做晚餐這是唯一的可能了。

        「可以這麼說。」他故作神祕的笑著說道。可惡,我對這笑容完全沒有任何的抵抗力。

        「沒有想過你是會搞這套的人。」我才不會承認,有點窩心。

        他對我的評價笑而不答,替我拉開了椅子,然後一起入座。接著里希特打開餐蓋,揭曉了我們的晚餐是什麼。

        「喔,理性在上啊!」我說不出其他的話了,鼻頭一陣酸楚,視線模糊。

        是一個翠綠色的膠狀立方體,它甚至還因為我們坐下時的碰撞,正在微微搖晃著。果凍旁邊,是一坨不可名狀的粉紅色物質,形體起伏不定。

        「連味道都一模一樣。」我擦了擦湧出的淚水,把芥末果凍吞下去。

        「你真應該看看我前十個作品。」里希特打了個冷顫。「第七個我甚至花了十分鐘才把它徹底殺死。」

        「想必對手非常難纏。」我故作嚴肅的說道,嚐了口放在一旁的咖啡,但馬上噴了出來。

        「加鹽不是很適合對吧?」他不懷好意的笑道,用餐巾把在他面前懸浮著的褐色小水珠吸掉。

        「你真的很沒有幽默感欸。」我擦了擦嘴巴埋怨道。

        「我還以為,這就是有幽默感的表現。」他替自己辯護。

        我本來要反唇相譏,但被此時響起的廣播機械音打斷。

        「黑色警報預告,十分鐘後進入蓋亞緩衝區……」

        我看了眼綠色果凍和粉紅色糊狀物,一個念頭開始成形。

        「你知道……」我把餐蓋蓋回去,開啟了桌面的磁吸功能,然後將餐具都推到一旁。「我其實想先來點前菜。」我強行壓下笑意,還有衝到耳朵的血液,坐上了餐桌,雙手撐在身後。里希特歪了下頭,用湛藍的雙眼向我投來疑問。「聽說……無重力狀態下享用,特別有一番風味。」我的嘴角不爭氣的上揚了。「如果你能等上十分鐘。」

        里希特抓了抓耳朵,我甚至能看到他臉頰下的紅暈透出毛髮。「這個嘛……」他對上我的視線,緩緩的將頭歪到另一側,折下耳朵。「我有個替代方案。」白狼將手輕輕搭上我的膝蓋,雙眼瞬間變得鮮紅。



        日珥噴發,炙熱的洪流衝進太空中,翻騰湧動,磅礡的氣勢絲毫不減。

        「嘿,專心!」面罩旁的喇叭傳來里希特的聲音,他拉了拉我們之間的通訊線路,將我從這壯闊的景象中抽離。

        「抱歉!」我甩甩頭,交替靠著磁力靴在船艦裝甲上笨拙的行走。我的第一次太空漫步和想像中不太一樣。

        「不要放開防禦圈,」他再次提醒道。「閃焰噴出來的各種粒子和游離輻射,會把你從分子層面打碎。」

        「那我們幹嘛這個時候跑出來……」我抱怨著,同時暗自祈禱那些在我防禦圈邊緣不時閃爍,像是靜電火光的東西只是我的幻覺。

        「通訊中繼器出了點問題。」他比劃幾下,艦身裝甲打開,露出了個面板,里希特蹲下去操作著。「它負責速子通訊,還有無人機的指令傳遞,是非常重要的設備。」里希特檢查著參數,喃喃的說道。「最主要是因為,我們離蓋亞領域太近了,我不想讓船員們冒險。」所以你就決定讓我們冒險,還有是冒什麼險?「而且,這東西是用精金鍛造的……根本不應該……」

        「精金?」我好像沒有聽過這種金屬。不過說到速子通訊,今天早上又收到了很多部西伯利亞公爵的早安影片。這五年來從不間斷,真的是某種非凡毅力。

        「喔,抱歉。」里希特笑了幾聲。「亞德曼合金。」他將面板復原,站了起來。「當初奇幻派和動漫派差點打起來,之後再和你解釋。」

        偶爾里希特會說起一些關於「議會成員」才懂的事情,我已經習慣了。展開意識圈,
傳遞個聳肩的畫面給他。

        「不!」他踉蹌了一下,轉過身對我大喊。「立刻封閉……」一切在那個瞬間,都消失了。「……路瑟!」

        無盡的黑暗中,我無法察覺到自己的存在,沒有形象、沒有知覺。但我知道,並不是失去了存在這件事情。而是,和另一個「存在」相比,我渺小到存在本身毫無意義。

        這是……什麼啊?我能感覺到,即使無比遙遠,遠在可探測宇宙之外的實體。如此龐大,為什麼先前我沒有注意到?或者是,怎麼會有人沒有注意到?

        共鳴。對方發現我了。那龐大的存在帶著一絲……好奇,瞬間就理解了我的一切,從內臟到毛髮末梢的每個基本粒子都是。

        帶著崇敬和懼怕的,我向對方探詢,卻收到一陣阻力和笑意。

        「別急。」那存在使用了我能理解的方式表達,將我推回來。「時候未到。」

        對方抽離了,消失時捲起的擾動,讓我只能深陷於混沌之中翻騰。沒有方位,空間失去意義,虛無即為全體,萬物歸回滅寂。

        「路瑟!」全然漆黑的真空中,有一抹湛藍,那指引了我方向。

        我猛然坐起,從無法形容的景象中脫出,大口的喘著氣。終於緩過來以後,我看了看四周。

        氣閥室已經完成加壓,里希特移除了我的面罩,坐在我身旁,用小小的手電筒檢查著我的瞳孔。

        「我應該先警告你的。」他關掉手電筒說道。「不過順便恭喜,這確認了你是太陽系第一個被發現的歐米茄級異能者。」里希特嘆口氣,輕輕捧起了我的頭,然後對上視線。「你還好嗎?」

        我點點頭,剛剛的那種全然的震撼還讓我有點不舒服,但主要大概是心理上的。

        「我必須通知議會的,可是……」他轉過頭,抓了抓耳朵,顯得十分猶豫。

        「那是什麼?」我終於成功從喉嚨中擠出疑問,而白狼的面部表情顯示他很清楚我在指什麼。

        「為了控制如果到時候需要壓縮記憶的範圍……」里希特看著地上說道,將雙肘靠在膝蓋上,尾巴和耳朵下垂沒有擺動。「我只能告訴你,那是遠超過我們理解能力之外的智慧生物。我們現在被封鎖在太陽系裡,幽影是守門人。」他的語氣有些抽離的說道。「解除封鎖的唯一條件,便是通過考驗。」他抬起頭,看了眼氣閥室的觀景窗。「但是規則不是我們訂下的,我們甚至不知道考驗內容是什麼。」

        「喔……」我挪了挪身子,倚靠上白狼,享受著我們毛髮相互摩擦的觸感。我其實不太懂他想表達什麼,但是里希特不太常顯得那麼無助,我想要提供一點支持。

        「你知道宇宙膨脹正不斷加速嗎?」他緩緩的說道,用意識在物理空間刻蝕,畫出一個藍色光環。「我們被限制在自己的恆星系統時間愈長,可以抵達的宇宙範圍就會愈小。」光環不斷變大,變大的速度愈來愈快。「開啟蟲洞需要的奇異物質,現階段我們只能從等級夠高的幽影母體上頭蒐集到。但根據推測,這東西能利用的形式,在宇宙間也是很稀少的。」光環突然停止變大,漸漸黯淡,最後消失。「誰知道呢,說不定人類在熱寂發生以前,都沒辦法獲得前往更寬廣世界的資格。」

        「人類?」我將頭靠上白狼的肩膀問道。

        「抱歉,我今天真的是太累了,一直說溜嘴。」他嘆口氣回應,用下巴輕輕蹭著我的頭頂,那讓我的耳朵伏貼了下來。「差不多是我出生兩千年前的事情了……」

        他緩緩的訴說被埋藏的歷史,我用心傾聽,溫柔的摟住里希特,將手搭上白狼的手背,輕輕的撫摸著。里希特翻過手來,以指尖輕碰著我的掌心回應。



        手掌中,濕濕的,還帶著點溫熱。暗紅色的液態小珠子在四周漂浮,反射尚未熄滅的熊熊火光。人工重力還沒修復,我甚至感覺不到他的重量。我們好像,能夠就這樣永恆的漂浮在虛無之中一樣。

        「L'existence précède l'essence。」曾經湛藍的雙目泛白又混濁,潔白的毛皮幾乎全都染紅了,和司令制服的顏色一樣。「路瑟……」他呼喚著我,像是用盡所有剩餘的力量那般。「剩下的事情……就拜託你了。」白狼又咳了幾下,在我耳邊吐出最後一口氣。

        「不要……」我奮力的吼著。「不要,里希特你這個混蛋!」

        在只剩下我的太空之中,我放聲哭喊,但沒有任何回音。



        絲綢的觸感實在很好。我繼續強迫自己撫摸著身下的床單,徒勞的乞求能從中獲得一點慰藉──想當然毫無懸念的失敗了。

        「或許我們應該要先脫掉衣服。」淡棕色的德國牧羊犬──瑪雅──我的配偶說道。這個概念至今還是讓我思緒打結,無法理解事實。

        「呃……好。」我想她在這方面比我有經驗,即使百般不情願,但應該不會有任何狀況能比現在尷尬無比的瞪著彼此更糟了。

        我將脫下的衣服摺好放在一旁,看了馬雅一眼,然後立刻意識到這是多麼嚴重的錯誤而反射性的撇過頭。

        「我讓你感到噁心嗎?」她稍微挨近了一點說道,至少聽起來不像是受到汙辱的語氣。

        「不,女士。」我感覺到自己在發抖,只能用力握住雙拳。「妳很完美。」我用上十二萬分的力氣想將頭轉回來,但是辦不到。

        「嘿,別跟我客套。」瑪雅居然笑了。「里希特當初也是這個表情,簡直一模一樣。」她輕輕用手掌拍了拍我的臉頰說道。「然後他就吐在我身上。」

        「什麼,真的嗎?」那個畫面太具體了,害我笑了出來。

        「那天晚餐有不少海鮮,而且他為了灌醉自己,喝了很多酒。所以那個味道……真的是邏輯三大謬誤全部混在一起了。」瑪雅笑著說道,繼續輕撫著我的側臉。

        「我和里希特第一次見面也是差不多的場景,」橘色液體從他純白毛髮上滴下的畫面進到了思緒之中。「我偶爾還是會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這段記憶讓我鼻頭感到一陣酸楚。

        「里希特為了我和亞瑟做出這麼多犧牲,但他其實很少和我有交心談話的,所以我一直覺得自己很不了解這匹大灰狼、不了解我的配偶。」瑪雅擦了擦我的眼角。「或許你願意和我說說?」

        「可能也沒有什麼很特別的。」我緩緩的說道,一邊檢視著記憶。「傑出的領導者、帝國第一劍客、運籌帷幄的戰術家,喔,妳真應該看看,他操控無人機群的那個畫面。」像是駕馭洶湧浪潮,號令狂風暴雨那樣。「非常壯觀。」

        「不,」她輕輕在我臉頰上點了幾下。「不是那些別人言談之中的形象。我是說,他真正的樣子。」

        那語氣中的某些東西觸動了我,讓我轉向瑪雅,和她對上視線。我看見自己的倒影,自那琥珀色的虹膜凝望了回來。

        深深吸了口氣,翻找著記憶片段。那雙藍色眼睛,在我們獨處時偶爾才會露出寂寞的神情。我注意到了很多原本不在那裡的記憶空缺,但感受依並沒有因此減損。

        「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很順利。」雖然說之後幾次也沒太順利就是了。「我當時覺得里希特就是個愛吹毛求疵的神經質貴族,所以總是對他小小惡作劇,來發洩我對上層階級的不滿。」光是煮壞了他的咖啡和放錯糖的數量,就能讓里希特生氣整天。「他不斷以各種很有創造力的處罰來教訓我,但我不是那種會這樣就聽話的雜種狗,所以只是讓惡作劇的程度不斷升級。毀了他珍藏的麝香貓咖啡豆那次,我很肯定他真的打算把我丟到氣閥裡射進太空,要不是艦長亞瑟及時出現制止的話。」仔細想想,艦長好像救過我的命太多次了。

        「他老是說,『
二等兵路瑟,我真該替你的舌頭找些別的事情做,比如說清理甲板』。」我引用了里希特的原話。「我想這是因為他無法忍受我『自以為是、油腔滑調、伶牙俐齒的那張臭嘴』。不過,我們在他宣稱因為咖啡喝太多無法入眠的徹夜對談中,里希特倒是很少抱怨。」那個,彷彿時間無限放緩了的片刻。「但是顯然,他最後還是替我的舌頭找到了其他擅長的領域。」我聳了聳肩說道,瑪雅輕聲笑了出來。

        「具體來說,是什麼呢?」她有些好奇的問道。

        「嗯……」對不是很熟的人說這些事情實在太害羞了,我抓了抓耳朵試著舒緩燥熱感。「如果我不是為了激怒或是逗弄他,而且時間許可的時候,」我閉上眼睛,嘗試回憶起細節。「我喜歡先慢慢舔上他的鼻子,那總是能很快挑起他的興致。」

        我感覺到瑪雅靠近的動作,還有預料之外鼻尖上的溼熱麻癢觸感,那讓我打了個大大的冷顫。

        「然後……」記憶中畫面的顏色好像沒那麼鮮明了,但是氣味還在。「他通常會對我臉嗅幾下回應,可能是某種大灰狼才懂的舉動吧。」濕濕的觸感,在我吻端旁輕輕磨蹭著。

        「里希特從來不肯承認,可是我知道他最喜歡被搔右耳後方,那總會讓他舒服到耳朵一直抽動。」將我摟進懷中的體溫,還有自頭上傳來的輕撫,不疾不徐的移到耳朵後方抓搔著。好癢。「他那個甩動耳朵的可愛的樣子,老是害我克制不住的想要繼續作弄他,舔上耳朵末梢效果尤其顯著。受到這麼多刺激的時候,他通常會忍不住咬我。」銳利犬齒陷入我肩膀的刺痛感,令我全身一震。

        「不過我知道那只是他的某種矜持,或是其實是邀請。」大灰狼的某些訊號很難懂,不過另一些就很好解讀。「因為里希特蓬鬆的大尾巴,這個時候來回擺動的速度已經能製造自己的小旋風了。」我好像聽見,尾巴上的毛髮和床單纖維來回磨擦的窸窣聲響。

        「趁這個時候,如果我能摸到尾巴基部附近的毛皮,他就會陷入瘋狂,發出可愛的叫聲。」暖暖的觸感沿著我的脊椎往下方游移,在尾巴基部輕柔的按壓著,像是電流的刺激自尾椎傳遍全身。「有時候甚至像是幼崽無助的咽嗚聲,那會讓我很有成就感。」這種反差萌實在是難以抵抗。

        「不過,真正關鍵的是,他的眼睛。」無法克制的顫抖中,我伸出了手,在純白的細緻毛髮上探索著,感受著他的體溫。「那美到無以復加的眼睛。」

        我察覺到了濕濕的觸感自臉頰上滑落,側過頭,輕輕將眼淚蹭上他的毛皮。

        安撫似的,他捧起了我的下巴,用拇指在我眼角旁擦拭了幾下。吸著鼻子,我緩緩張開眼睛,對上那深邃的雙眸。在這片失重的真空中,我看見了自己最真實的樣子,我看見了那能夠容下萬物的湛藍。



        我聽見瑪雅躡手躡腳穿好衣服,離開床舖的聲音。

        「怎麼,你是來監督還是驗收什麼的嗎,要不要我脫下褲子張開腿讓你檢查一下啊?」可能以為我還在睡,而且隔了扇門,所以她並沒有特別壓低音量。接下來有一段時間沒有交談,讓我好奇瑪雅在和誰說話。

        「妳還好嗎?」艦長亞瑟的聲音很好認,語氣中充滿著無奈。

        「喔,我可好到不能再更好了。」瑪雅則是聽起來很氣憤。「我剛剛基本上強暴了個小朋友,更別提他是我配偶的……」瑪雅頓住了,沒有說完,顯然不知道該選用什麼詞彙。「……然後你問我好不好?真是謝謝你的關心呢,可真博愛啊。」我已經二十一歲了好嗎,但是她語調中帶著的哭腔,居然讓我產生了一點罪惡感。

        這好像有點奇怪,不過這或許就是所謂我心中男性沙文主義的部分?我細細重溫床單質料的觸感,滑順纖維在我指尖下經緯分明。

        「好,我知道。」門後傳來悶住的哭泣聲,應該是瑪雅把頭埋在亞瑟的懷中。

        「你知道個屁!」瑪雅斷斷續續的吼著,聽起來她正捶著亞瑟的胸口。

        「對,我知道個屁。」亞瑟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而瑪雅則壓低聲音啜泣著。「沒事了,會沒事的。」

        剩下的時間,艦長繼續安慰著瑪雅,我則是維持趴在床上的姿勢,撫摸著殘留在床單表面的溫度。在絲綢和羽絨之中,我嗅到了那非常薄弱但確切的熟悉氣味,害我再次把枕頭給弄濕了。

        我站起身,來到衣櫃前翻著,找到那套紅色的司令制服。我能從磨損的幾個地方,認出來這是里希特當時穿著的那件,那件沒有口袋的。

        他們已經徹底清洗過,乾淨到像是不曾沾染上一點血跡過那樣,自然也沒有任何味道殘留下來。我用雙手緊緊抓住紅色制服的寬大衣領,將頭埋入其中想要抱住自己,不斷徒勞的持續嘗試著,直到全身因無法承受的痛苦而劇烈顫抖。



        我調整一下領口過緊的幾個扣子,緩解了緊繃的不適感。這身紅色制服總是能讓我某個部位發癢。

        「黑色警報,進入蓋亞領域……」

        人工重力解除以後我沒有啟動磁力靴,而是放鬆全身讓自己浮空,恣意漂蕩。終端上顯示皇帝親自發布的命令,要求帝國之心艦隊前往月球星港。任務內容太荒唐了,可是我現在沒有心情去管,只是讓終端緩緩的翻轉著飄遠。

        我在那扇屏蔽故障的玻璃窗前,看著我們的家鄉星球。

        沙漠中的細沙,或是汪洋中的水珠,都不適合用來形容這個景象。細沙之間,還有細沙;水珠之間,還有水珠。而這,更像是太空中的一點塵埃。

        翠綠的陸地,湛藍的海洋,潔白的兩極,還有盤旋並不斷變化姿態的雲霧。即使在這個距離,都還是清晰可見。將一切生靈,都收納其中,包容萬物。而蓋亞本身,則漂浮於浩瀚的空無中。

        空無之中,我們各自孤獨,無比遙遠;空無之中,我們同為一體,如此靠近。

        漂浮在沒有盡頭的虛空裡,充斥的不是孤寂,而是那手掌中帶點濕濕觸感的餘溫。

        我用指甲敲了敲窗上蓋亞的位置,看著自己倒影眼睛上不斷變大的晶瑩淚珠,和黯淡的星球相互呼應。那是,我們眼中最美的藍色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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