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啪搭、啪搭，雨水拍打窗玻璃的聲音迴盪在小小的空間裡，只數秒鐘時間，就被輕快的音樂給蓋了過去。
「怎麼，不喜歡下雨？」
「倒也不是，就是太單調。」
大雨中的冬日午後，開在巷子底端的小咖啡店，玻璃窗被雨霧染成一片白，店內只有兩個人。坐在角落單人桌的青年左手按著筆記本，右手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還冒著熱氣的卡布奇諾，青藍色的瞳眸閃閃發亮：「才不。我不信。」
正在櫃台後面的開放式廚房裡切東西的店主聞聲抬起頭，細長的紫黑色眼睛微微瞇起：「什麼意思？」
「這不是你平常會在店裡放的音樂類型。一定有什麼原因。」
「不就說了嗎，太單調。」
「那你倒是說說看，你在做什麼？」
「實驗性的新菜單？」
「給誰的？」
「你很煩耶。」
嘴裡講出的語句是在抱怨，但語氣聽不出不滿，店主翻了個白眼，繼續手上的工作。青年也沒再追問，自顧自地又喝了一口卡布奇諾。他把杯子放回碟子上，瓷器敲出清脆的聲響，跟店門那邊響起宣告客人來訪的「叮鈴」聲，幾乎是同一個時間。
「歡迎光臨。」
對於店主爽朗的招呼，來客僅以一個簡單的點頭作為回應。她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橙色的長外套底下露出淺黃色的短裙，線條漂亮的小腿從腿肚以下以淺黃色的厚底中統靴包覆。若不是她手上剛收起的傘仍在不斷滴下水珠，恐怕會讓人誤會她是陽光的化身。她把白色鑲橙色花邊的傘插進傘架，一言不發地走到圓形沙發座位上坐下，脫掉外套，裡面穿的是淺黃色的連身洋裝，剪裁相當俐落，但可愛的蕾絲和緞帶讓整件衣服散發出少女的氣息，和灰色的冬天與冷雨，以及她面無表情的表情極不搭調。店主從櫃檯後轉出來，為她遞上水杯和菜單，她連翻開都不翻開。
「我不想要菜單上的東西。來點特別的。」
坐在角落裡的青年聞言略略挑了挑眉，似乎是想笑，在最後一秒忍住了，很快拿起咖啡杯，搶在少女的眼角餘光掃到他臉上之前蓋住了自己的表情。店主接收到少女這個講好聽些是特別說難聽點叫做無禮的要求，反應是伸手抽回已經放在少女面前的菜單，語氣鄭重地提出問題：「不好意思，小姐，請讓我確認一下，妳是否已經成年了？」
少女停頓了許久，眼睛將店主從頭打量到腳再從腳打量到頭，半晌才慢吞吞地、冷冰冰地回答：「…………我的年齡可能比你還要大上個幾歲。」
「好的。」
「你問這問題是什麼用意？」
「以便確認您要的菜單裡面沒有不適合您的東西。」
少女──或者該說是年輕小姐──有短暫的一瞬間露出疑惑的表情，轉眼之間又收回去，藏回冷漠的面具底下。
「你不問我想吃什麼嗎？」
「您不是已經點了菜嗎？」店主優雅地一躬身：「餐點是現點現做的，因此要請您稍候一下。」
青年再度拿起杯子，在面前的桌上攤開報紙，避開年輕女性因無聊而四處遊走的目光。他的注意力落在報紙的某個角落，篇幅不大，也不是新聞，而是一般副刊常會有的專欄，作者的職稱是心理學家。對於那個作者介紹欄，青年只是看過去而已。他記得這間店的店主對這類的專欄頗有意見，他說過「我通常是不相信這種職稱的，就跟廣告裡面的醫師頭銜一樣。只要穿上白袍，誰都可以假裝是醫師」。
姑且不論作者的專業性如何，文章本身倒是讓他讀得津津有味，那是一個女孩，在自己唯一的親人意外過世之後，不願意接受親人已經離世的事實，將自己封閉起來的故事。
只有兩個顧客的店內持續著沉默，年輕女性一直背脊挺得直直的坐在椅子上，連手機也不拿出來，除了偶爾看看四周以外，她什麼事情都不做，大部分時間眼睛都向著就在正前方的開放式廚房，盯著店主的背影。
流過空氣當中的音樂換了一首新的曲子，從輕快的吉他小調變成柔和的鋼琴曲，與廚房中飄出香味大約是同一個時間。店主端著一個托盤從櫃檯後面轉出來，將餐盤放在女性的面前。
「久等了，請用。」
「…………」女性抬起頭，以三分之一是譴責三分之一是疑惑最後三分之一是訝異的表情瞪著店主，停頓了五秒之後才開口，音量異常的小聲：「你覺得這個量，我吃得完嗎？」
店主看看自己的作品──骰子牛排佐一球馬鈴薯泥與水果優格沙拉、一杯白葡萄酒和芒果冰淇淋聖代──咧嘴一笑：「您就照您習慣的份量就好，這沒有要求您一定要吃完。」
「…………連這點都跟哥哥一樣……」
這句話顯然是自言自語，但連坐在她斜後方距離數個大步的青年都聽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店主卻一副沒有注意到的樣子，將刀叉、湯匙和餐巾紙在桌上排好，留下一句「請慢用」就離開桌邊。他把店內的音樂改成小提琴曲，這首曲子青年也認得，是一個十九歲的天才小提琴家的出道作品，從寫曲到演奏都一人獨力完成。青年翻開筆記本找到貼在裡面的剪報，上面記載著那位天才小提琴家獨奏會門票秒殺，以及出道曲「峽」在線上音樂商店的點閱數暴增的敘述。
「哥哥……最喜歡的……曲子……」
這句自言自語沒有被刀叉碰撞餐盤的聲音、也沒有被小提琴曲的琴音蓋過去，清清楚楚傳進青年的耳朵。就在他抬頭的瞬間，看到女性放下手上的刀叉，抓起餐巾紙按在自己的臉上，黃色洋裝包覆的肩膀不斷上下顫動。店主再度從櫃檯後面轉出來，為她遞上新的餐巾紙，她一言不發地收下，沒有道謝，只是將餐巾紙按住眼睛。店主又在桌上放下一小疊餐巾紙，以及一個白色的毛巾捲，什麼話都沒有說，就又走回廚房去了。
青年把杯中半涼的卡布奇諾喝完時，女性站起身，開始穿外套。青年看著她走向櫃檯結帳，聽到她詢問「你怎麼會知道我想要吃這些？」。
「我們做餐飲的，不懂顧客的需求是不行的。」
「連兩面焦度不一樣的骰子牛排也是？」
「這部分我承認對我來說有點難度，希望焦度的呈現有合您的希望。」
「就是太準了才討厭……芒果聖代裡面加甜酒也是嗎？」
「是的，所以才要失禮地詢問您的年紀，如果您未成年的話，就不能照您的意思做了。」
「還有你放的音樂，可以不要再放那首曲子了嗎？」
「非常抱歉，小姐。那首曲子確實不是適合用餐時放的曲子。」
「我不是那個意思……」年輕女性話講了一半匆匆中斷：「……但是，算了。你是故意的吧？」
「是的，我是故意的。」
從青年的座位看不到女性的表情，不過青藍色的眼睛還是敏銳地捕捉到她的肩膀微微顫動。她不再多說一個字，從門邊的傘架上抽起陽傘，頭也不回地走出店門，消失在門外的白色雨霧當中。店內又只剩下兩個人，青年闔上筆記本，嘴角忍不住向上彎起：「看吧，什麼實驗性。我就說你絕對有目的。」
「所以我說你很煩嘛。你的記事本上不也早就留了紀錄下來嗎？」
店主一面說，一面將店內的音樂換回輕快的吉他小調，提起咖啡壺，走到角落的桌邊，替空了的咖啡杯再注入一杯熱的卡布奇諾。
我在自己的作品當中常常塞進這間小店，不過本店店主已經很久沒有出動，偶爾也該派點案件給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