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
大廳
小說

豪族夢影 三六 ~ 四十

焚花煮詩 | 2020-08-02 21:14:15 | 巴幣 0 | 人氣 233

連載中東方Project 豪族夢影
資料夾簡介
以蘇我屠自古為主角的飛鳥時代歷史小說,採用神靈廟原型設定

三六

 
「怎麼了?殿下不用膳嗎?」
進到艙房裡,喚人擺上早餐後留我和寶皇女獨處,但她只是四處張望,並不急於動手。
「咦?沒想到太子妃姐姐吃的跟我們差不多啊……因為一直在買東西,我原以為會有什麼特別的食材供太子妃姐姐享用……」
環顧几面,魚鮮貝類自不消說,另佐以青蔬豆果、醃菜蜜餞,雖然略勝一般船員,但整體菜式大同小異。
「呵呵,如果妳去向水手們打聽,就知道我們這趟航海所吃的和過去很不一樣喔!」
內海航線沿岸有眾多港口,我令主船每兩三日必須停泊靠岸,花個半天時間大量購入新鮮蔬果,也因此主船的行進速度在船隊中是最慢的。
「要是全依他們張羅,基本上只會有乾巴巴的肉及穀類,那我倆回程時可能齒牙都落光咧。」
「呃、是這樣嗎?水手們多半有缺牙,所以是食物造成的呀!我本來覺得要是當個水手也挺不錯的……」寶皇女說著說著捂起嘴,滿臉通紅。
寶皇女講話非常秀氣,如此近看方能察覺她的齒列並非完整。我笑著輕捏了下她的鼻子:
「哈哈哈……人在殿下這般年紀時會換一次牙,之後長出來的理應不再掉,但如果長期間沒攝取青菜水果,有些人便又要掉牙齒,那可就再也長不回來囉!」
「原來如此,難怪每次上岸時見到別船的水手,氣色都差我們的人一大截,不過在我們船上待個幾天後,精神也隨著變好了呢!」
「哦哦?那皇女可要多嘗些囉。」我揀了些熟透而綿軟的果子放至寶皇女盤裡。
有時候得刻意替對方製造機會才行。
「以後皇女多來我這兒坐坐,同我說些水手的故事唄!畢竟她們在我面前都很不自在嘛。」
「嗯、好!」
我欣慰地摸摸她的頭,確認她把那些施過符咒的果實嚥下肚。
爾後每天,寶皇女做完晨課後便來我廂房裡搭伙,我免不得地把她作為談天對象。
「食指浩繁,大伙消耗糧草的速度變快了。」我心裡清楚,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船上人數已較出航時悄悄地增加。
我盤算著日期,究竟在布都趕上之前,我還能拖延多久呢?
「太子妃姐姐,這趟出征總共帶了多少人呀?」皇女冷不防地問我一句。
「嗯……官方文件上是號稱一萬啦,實際從船的數量乘以承載能力……真正約莫超過五千人吧?」
其中蘇我系與出雲系的人馬是七對二左右,當然我跟寶皇女所講的「實際」也只是表面上。
「這麼多吶!」寶皇女瞪大雙眼,頗為驚訝的樣子。
「尚有更厲害的呢,這麼些人猜猜一天要吞下幾多食物?」
寶皇女沉吟了半晌:「有沒有提示?」
我豎起一根手指:「妳再想一想。」
「唔……一、一、一艘船?!」
「答對了!」我拍拍手,挑了顆最甜的桃子遞給她:「即使將船隊內最大的這艘皇族主艦全用作倉庫,轉眼間清潔溜溜!幾千人的嘴,比蝗蟲還可怕。」
「哇──!」
「結論而言,我們想征服海對面的國家,再過一千年也不可能。撇開航程危險不說,一出了內海就沒有補給,對方只需把沿海幾條村莊淨空、堅守城鎮,很快我們就會開始啃松鼠跟海草,然後便是──」
接著的內容太殘忍,我打住不往下講,見她有些茫然,我補上一句:
「呵,總之這種遠征別再舉行才好。」
「……太子妃姐姐提到消耗、花費什麼的,難道大遠征一點好處都沒有?我聽說許多地方靠著在難波市集賺到的資金,順利展開災後的復興。」
「那是取消關稅的好處而不是遠征的吧,要將它們當作同一件事不能說不行,但終究這只是把國家一年或數年份能收取的稅金,在極短時間內發布出去,而非真的創造了什麼財富。」
更何況有些地區連用這種方式都救不起來。
她默默頷首。
「既然如此,為什麼會有這趟遠征呢?」
皇女年紀尚幼,這趟旅程的所見所聞、甚至是我的一言一行,都會構築進她的自我之中,這讓我覺得有趣之餘,同時得謹慎地挑選對話。
「那是因為,總體利益消減的時候,某些人的自身利益會增加得比較多。」
 
 
其後又過了十天,我等待的事態終於發生。
──船上出現疫情。
那是某種奇怪的疾病,症狀包含頭痛、咳嗽、流鼻涕、腹瀉、身子痠痛無力等等,似乎沒有立即致死的危險,但是傳染力很強,從少數幾人開始漸漸地幾乎全體都掛了病號。
目前,連同水蜜她們幾個特別強壯的水手在內,只剩我和寶皇女仍屬健康。
「傷腦筋哪……請皇女移駕本宮廂房起居,並盡量避免離房活動;水蜜妳依病情輕重調整大家輪值勤務,尤其要保持飲水的清潔。」
「是!」
「水蜜,我們正在何處海域?」
「稟殿下,正午剛至阿岐灘。」
「阿岐灘啊……」我假意考慮片刻:「我想,今日有必要登上宮島祭祀,向市寸島姬祈求平安。」
「殿下!那座島嶼是禁止涉足之神域……」
「我明白該地乃隸於女神之境,但現下情況特殊加以我的身分,祂應不至陷我不利。這是我的獨斷行為,妳們無須護衛、先至岩國待我會合。」
此言一出,信仰深厚、懼怕觸怒神祇的水手們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太子妃姐姐,那我也──」
「不妥。」我制止了寶皇女:「宗像女神與伊勢神道系譜不合,殿下還是留在船上,我孤身前往即可。」
宮島自太古以來即為市寸島姬的領地,幾年前阿岐國豪族佐伯氏在島上營造了伊都伎嶋神社奉納給祂,社殿別出心裁地建蓋在潮間帶上,表達絕無冒犯寸土之意。
水蜜駛至宮島進入視線後放下了小舟,我攜著少許行囊一人乘於其上,切斷繩索後慢慢划著槳朝島而去。
「這麼多島不選偏要選宮島!屠自古妳在想什麼!」正確來說是一人一劍。
「欸妳小聲點,主船還沒離遠呢!」我向船尾甲板上那名小小的身影揮揮手。「宮島很好哇!市寸島姬在航海士心中地位崇高,她的地盤一定沒人敢造次。」
「……除了妳之外。」
「是除了『我們』好不好?」
「是是是,我真服了妳。」
在我與神子劍拌嘴同時,伊都伎嶋神社馳名的巨大朱紅鳥居已近在眼前
此刻為下午漲潮時分,我順勢駕著小舟通過大鳥居下方,神社內庭亦已盈滿海水,我長驅直入、直抵主殿。
繫好了船踏進殿裡一瞧,全社空蕩蕩的,連個神影都沒有。
「呿!不在呀?」
「上屠中自下古女士,雖然我們的確不敬畏神明,可妳一副找架打落空的口氣是怎樣……?」
「……討厭,妳多心了啦。」
「有嗎。」
「來去散散步吧!說不定還躲在島上。」
「屠──自──古──?」
「妳多心了啦。」
走了一趟終究是沒遇著市寸島姬,倒是有不少野生動物,見牠們毫無防備向我親近的模樣,便打消了祭五臟廟的主意。
「是啊,只剩不長智慧的畜牲和未經政事的小鬼敢主動接近妳這雷后。」
「妳說什麼!」
我怒得放射雷光,結果惹得動物驚慌四竄。
這劍嘴真的太過分了,儘管本尊不知情,回去後我也定要飽揍神子一頓。
我氣得將劍扔在地上,回神社主殿灌了神壇上的酒後,倒頭呼呼大睡。
在我醉倒前,依稀想起這酒應該是市寸島姬以某種不太妙的方式自釀而成。
半夢半醒間,海潮聲漸漸轉弱、轉遠……然後再度轉近、轉強……
彷彿感應到什麼,我睜開了雙眼,殿內一片漆黑,惟有回廊灑落著淒冷的月光。
我踅至殿前的舞台,心想自己這一覺竟睡了近六個時辰,潮汐退卻之後再次地淹沒進來,使整座神社彷彿漂浮於海面般,沐浴在皎潔之下。
不,浩月之所以顯得蒼銀,是因為她來了。
凝雪般的狩衣、絲糸樣的長髮,磐船劃開天際、飛掠過巨大鳥居,將聖童女送至我的面前。
我不禁吁了口氣。
「妳遲了。」連同今日,妳遲了十二年十一個月又十天。
「我帶了些鏡餅來,快餓死了。」布都從船上扔了個包袱給我。
「光吃東西太寒酸了,我去裡頭拿點酒。」
「神社供的酒?噁!我才不喝那個!妳該不會喝了吧?」
「怎麼可能、當然沒有囉!」
「那就好,酒我也有準備啦!」
 
 
「聽聞市寸島姬是個大美女,在上空盤旋了一陣,沒見著真是可惜!」布都捏起鏡餅,就著滿月配酒服下,看著倒十分風雅。
「有我妳還嫌不夠喔?」
「也對,有雷后在,祂肯定逃之夭夭。」
「怎麼連妳都這樣說……」
酒足飯飽後,開始談起正事:
「順利討伐了球磨族的首領黑谷梟帥,與他的女兒議和後,共可獲得六座城池累積的資源。」
筑紫南部是大妖怪「土蜘蛛」支配的國土,雖然棘手,跟遠在天邊的新羅相比,攻打起來卻是容易的多,布都率領著除出雲外的忌部小隊脫離大軍,以球磨族人的犧牲彌補了地震造成的損失。
「嗯,搶了就快跑唄,妳折了多少人?」我瞥見布都的白袍上仍殘留點點血漬,我們真的是一群大逆不道的傢伙。
「僅僅數十,這趟實在是順利的不可思議,因為風勢之故我們沒能在預定的地點登陸,反而意外開闢一條突襲首腦的行軍路線。」
我輕笑了笑:「莫不定大遠征成員中……有鵬在。」
將成王者被稱為鵬雛,與之結伴同行,在其天運護航下,路程阻礙會弱化非常多。
我托出寶皇女的事蹟和布都分享,她不以為然:
「在我聽來只是位伶俐了點的小女孩,妳對她評價也太高咧。」
「這跟能力倒沒什麼關係,打個比方好了,布都,除了隨便想想之外,妳曾認真思考過『當上王』這檔事嗎?」
布都搖了搖頭:「就算她有又怎樣?」
「這股欲望,或許正是讓她舉眾不同的根源,而她在這趟征途遇見了我,更是強大運勢的證明。我現在慢慢可以體悟到太子大人之前的論點。」
「那額田部皇女又該怎麼解釋,她可沒有半分意願呀?」登基時的風雨波折,布都早已由我的書簡中知悉。
「這一點我尚無法參透,雖然現今主上很優秀,但絕對是神子稱王要更……」
「──啊。」
我被布都莫名的低呼擾斷了思緒,發現她正以複雜的眼神盯著我。
帶著憐愛、混以怒意、並綴摻愕然的那副臉孔,令我看得怔了。
她隨即恢復平時的表情,抿了口酒:
「若是寶皇女的話,可得好好珍惜吶,既然僥倖搭上了鵬翼,別讓她夭折了。」
「我有下咒保護她了,妳帶來的『戰利品』實在有效無比,憑此為藉口,還可助她退宮。」
土蜘蛛是操縱疾瘴的妖怪,布都那一小撮人馬患病之後歸建艦隊,藉著船員們檯面下的暗通款曲,漸漸地將瘟疫散播至我所在的主船。
我以此為信號,依約至宮島等她會合。
「沒錯,雖然規定寫著七歲可以申請退宮,但除非犯下大錯或染上惡疾,想要退宮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這樣我想到,妳又是在幾歲退宮的?」我借著酒意,近乎逼問般說出一直懸在心頭的疑惑。
「至少不是七歲,那年我剛進石上神宮呢!然後沒過多久便認識了太子大人,當年的她較現今更加無懈可擊。」
「等等,妳是說她變弱了?」
「不,她比過去要強好幾倍,這全是拜妳之賜,屠自古。正因為有妳成為她的弱點,她方能如此強大,甚至完成人類所做不到的壯舉。」
「什麼跟什麼…」
「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哪來的狂妄公子哥兒,等到喜歡上之後才發現她其實是女孩子。」
「等等等等……妳說妳說妳喜歡神子?」布都大概也醉了。
「對呀,妳早就知道了吧?像我喜歡妳一樣。」
還真是口無遮攔,她酒量遠勝於我,不應這般失態。
她突地「咕咚」一聲倒臥,嚇了我一大跳。
「喂!妳──」
然後、自她身上溢出大量的、大量的黑色霧氣。
 

三七

 
伴隨著漆黑的怨恨與深沉的傷痛,傾洩而出的霧轉眼瀰漫了整個舞台,布都白袍上的血漬正散發著黑光,這肯定是土蜘蛛首領黑谷在喪失生命之際種下的詛咒,可能屬於經過一段時間後啟動的類型。
都怪布都周身掛載著一堆法術,我才沒能識出她早中了如此兇狠的招式。
這陣霧鐵定對生物有害,奇的是它竟似無法接近我般、碰到我便彈開散去。
我馬上趨前攙扶布都,她業已暈厥,除了同我接觸之處,全身不斷散發著黑霧。
「──邪魔行瘟,滅跡除煙。太上有敕,保人長生。急急如律令!」這詛咒和土蜘蛛平日操使的瘟役截然不同,我將知曉的斷瘟滅毒咒念過一輪仍是無解。
我緊緊摟著布都,以圖阻止黑霧的產生。
可惡!為什麼、為什麼每次都是布都遭殃呢!是我擬的策略,是我下的命令!正面衝著我來呀!
「神子大人……屠自古……」發著高燒的布都喃喃囈語:「……母親……」
「對不起、布都,對不起……!」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恐怖──即將親手害死自己所愛之人的懼怕,將內心整副挖空。當你直視著心底的深淵,各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念頭自其湧出。
布都也曾有過如此感受,而且當年她身邊誰也不在……
對了!現下我仍有神子,雖然是個分靈。
我抱起布都緩緩飛起,前往白日間我拋下神子劍的所在。
從半空中看劍果然還插在原地,可這大半夜的劍身周圍竟簇擁著一小群動物,牠們察覺到我懷中黑霧險惡、紛紛逃竄,剩餘一頭胴體潔白、首頂長著草冠的母鹿無動於衷,我拈來幾股雷劈下也無法將牠驅散,我顧不得那麼多、逕行降落於劍旁。
霧沾了地面,迅速往白鹿襲去,但一碰到牠便霧消雲散,更有甚者,黑霧活脫脫是非常忌憚牠般、停止溢出僅盤據布都身軀緩緩蠕動。
我望向白鹿鮮紅的雙眸,赫然察覺其中寄宿著一尊龐大的心靈。
鹿眨了眨眼,一道柔潤的女性嗓音自腦海響起:
「咱們聊得正歡呢!汝竟帶著死穢來掃興!」
我大感疑惑同時神子劍也出聲了:
「屠自古,見過市寸島姬──話說布都這是什麼情況!」
原來是祢。我無暇理祂,對劍靈說道:「著了土蜘蛛的道,我解不了,怎麼辦?」
「『神子』應該有辦法,可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嘖!那我叫青娥來!」我牙一咬,便要結起術訣──
「「住手!!」」卻被劍靈和布都齊聲制止。
「布都,妳醒了!」
黑霧勢頭稍緩,布都勉力勾著我的頸項,惡狠狠地仰頭瞪著我,眼眶裡淌出了烏墨般的血水,已是命懸一線。
「那道召喚青娥的敕令,每人一生僅能使用一次,屠自古,為妳自己留著……更何況,救人並非青娥的強項……她出手是需要代價的,某人的生命、身體的一部分……上次……已讓我不再是女人了……若是再來一次,我、我不想變得跟芳香一樣!」布都聲嘶力竭地吼著:
「是我為救族人殺死黑谷,我死而無憾!」
「妳給我閉嘴!犧牲球磨族的是我,支付代價也該是我,少在那自說自話!自作主張離開我們,現在還想一走了之?妳要是死了我就化作厲鬼纏著妳,讓妳永世不得超生!」
「妳、妳!」布都一股氣上不來,竟爾失去意識。
「布都!」
被我晾在一旁的市寸島姬這時「開口」了:「汝這般衝動,那人便是能救也要給汝氣死啦!」
「神君可指點生路?」我聽祂話中似是有望,連忙求救。
「屠自古,妳冷靜點仔細想想,何以妳不受黑霧侵害?」
「難怪,汝可是喝了咱的口嚼酒?」
「我確實是喝了神壇上的酒,咦!那是口嚼酒嗎!」我隱約有印象,口嚼酒是以嚼碎的米和唾液混合釀成……
「別擔心,咱不是以鹿身製做的。」
「就算是人的姿態釀的我也不要啊!」或許某些人士會感興趣,但我只覺噁心。
「唉呀!汝該慶幸呀?若不是咱的酒汝等二人已橫死於舞台上,看來汝等有天運護身。」
我心中一凜,想必這島上所發生一切祂知之甚詳。
「其實咱也無法破除此厄,但咱的神力既可免人於難,與咱同系之強者定能拯救汝等唄。」
「祢是指何方神明?」
「啊咧?汝等竟不知身上所流血脈?怪哉。莫不成連布瑠之言也不記得了?」
「「……!」」我跟劍靈皆啞口愕然。
「佐土布都大神」,布都及我共同的源頭,又可稱──布都御魂。
 
***
 
中盤即將結束,準備進入官子階段,往終盤邁進。
局勢已經底定,我下不贏他,無論拚計算、拚鬥志、拚毅力,全都是他比較強,雖然輸是意料中事,總覺得不甘心。
因為在官子階段,裴世清就會憑著超絕棋力將勝負差故意調整至「一目」,比大敗更叫人沮喪。
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征子不利,又被他提了子,形成一個「劫」,這表示我若在別處落子逼迫他不得不回應,我便可以反提他那子,也就是「劫材」。
我抱著不期待的心情在棋盤上找劫材,突然間,我看到中央某處彷彿微微發著亮光──
──連缺口、縫隙都稱不上,頂多算是黑棋平穩如深潭的布局中之小小起伏。
不可能的,怎麼會有這種事?棋力低微如我,根本搞不清楚狀況,逕自打入……
投下的白子在潭裡產生意想不到的漣漪!
滿朝觀戰臣子仍在夢中,我聽見神子「啊」的一聲低呼,然後是裴君瞪得似牛鈴般的大眼。
雖然會有什麼效果我也不知道,但顯然裴世清動搖了,在大官子結束的時候,我輸了他「六目」,雖然還剩下小官子,但是已經沒什麼調整的空間,看來我就會以六目之差落敗。
我回望神子及布都,她們向我點點頭,從她們臉上表情,光是能打破裴世清一目勝的僵局,就讓她們略感寬慰。
但裴世清隨即提出震撼的發言:
 
「我認輸了。」
 
「什麼……!」
不僅我方朝臣,連隋國隨行官員也是一陣譁然。
「……從我算來是蘇我太子妃輸了六目……」「會不會是裴君故意賣個面子?」「不管怎麼說贏了就是贏了!」「嘖!裴大人怎麼會自己向倭人認輸!」「那個女子據說手段很嚴厲,被她威脅了吧?」
我不能接受──!
我和善地盯著裴世清,把我要抗議的話一股腦兒藉由眼神扔過去。他馬上冒出了冷汗:
「等、等等……殿下誤會了,廢除座子制後我才發覺一件事,圍棋對於後手是不利的,若要公平,先手可能必須貼給後手五到六目左右,若依此道理,輸的應當是在下,刀自古殿下,我認輸了。」
我還是搞不懂他在說啥,裴君連珠砲似的繼續小聲碎念:
「不過為何那子會出現在那兒呢?啊是了是因為手順變了而且第二子落在天元……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哈哈哈……」
神子及布都已來到盤邊,神子拱了拱手:「承讓了裴大人。」她大概是唯一理解裴世清解釋的人,兩人交頭接耳起來。
我正打算起身時,竟渾身乏力,一個踉蹌差點摔倒,還好布都適時地攙扶住我。
「瞧妳臉色發白便知妳快撐不下去了,算是欠了裴君一個人情。」布都似乎認為裴君是顧慮我才提早結束棋局。
「妳別忘了我剛從東國回來耶!」這話一出,頓時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累了,索性整個人往布都靠上。
「喂!妳突然變重了……想壓死誰呀!」布都嘴上抱怨不停,邊扶我坐回主位,拇指少商穴捏著我的虎口將真氣徐徐送入,數個時辰內分別被神子、布都以真氣接濟,真是充滿奇遇的一天……
「對不起,屠自古,布都,再陪我一下。」
看著滿懷歉意走回主位的神子臉孔,原來今天還沒有結束啊……
 
 
國宴終於圓滿落幕,是日深夜,裴君邀神子及我與布都三人至他寢殿,一名頭戴烏帽、身著淡紅色衣裙的少女接待了我們。
少女面無表情地為我們奉茶時,我聞到一股淡淡的茗荷氣味,喝了她的茶後我頓時覺得精神好多了。
裴世清對少女道了謝,不知為何他的態度很是恭謹,難道不是僕從嗎?
「喔,她是我的同僚,爾子田,雖乃同僚,但她是那位大人的部下,自然得以禮相待,她不太會說話,請殿下見諒。」
我沒意會過來:「不打緊,我們可以講漢語。」
「不、不是這樣的,她的退行已到了最後階段,幾乎無法言語,也因此主人才命我來支援那位大人。」
裴世清這句話含的訊息很多,我驚訝地看向爾子田,她毫不關心我們,只是怔怔地撫摸著手中的竹葉。
「不好意思,讓我們回歸主題吧,儘管在如此疲憊的深夜會談非常冒昧,可任何事都講求時機,必須要於這個曾由巫女王統治的國家、再次受女性所領導的時候才行。」
神子報以微笑,顯然兩人已有共識。
「作為背景故事,得先提提一直以來撐起這片土地的四大巫女,雖然有三名巫女幾位殿下已經很熟悉了……」
「問題在於最後的巫女,對否?」神子道。
布都一臉狐疑的瞄著我,我無言地回瞪這位曾是當事人的傻妞。
略加推敲便能明白,四大巫女是──操縱忌火、奉獻神饌的聖童女;祈求降雨、調服水利的罔象女;司掌乾坤、意即支配天空與大地的風祝;以及……我所不知道的最後一名巫女。
 

三八

 
我和劍靈愣住的原因絕非懷疑市寸島姬,而是因為我們正好於十年前持續不停地研究、對抗布都御魂,太過熟悉了,才會第一時間想不起來。
憑布都御魂之權限,絕對可以消除土蜘蛛的詛咒,傳說中便是祂替皇祖磐余彥尊化去熊野荒神的毒霧,讓磐余彥一行得以進入大和建立國家。
祂不僅是一柄威力超群的神劍,更乃世界法則的化身。
 
「屠自古……妳可不可以別老是這麼亂來!」神子喘著大氣,汗水及血水混合著自額上淌下。
「我沒事……祂比昨天又更弱了。」我驚險地避開布都御魂的攻擊,失去重心撲倒在地。「封印成功了嗎?」
「我猜有大部分吧,今天進度先到這,我們差不多可以做下結論了。」
我倆互相攙扶走出殿外,我回頭瞄了眼被重重鎖鍊束縛的布都御魂,將殿門用符咒闔上。
這樣安穩的日子在神子隱居行宮期間幾乎每天上演著,上午同布都御魂戰鬥,下午則是修行練氣、與秦河勝的會議、編撰神話等等。
晚膳結束後,我們會在廊下稍做歇息,晒晒夕陽,檢討早上的行動交換意見。
「劍跟世上任何武器的起源都不一樣。」神子躺在我的腿上、額頭的小傷已不見痕跡。
「舉凡刀斧、槍戟、弓箭、棍棒、匕首,有些是從生活工具演變、有些是狩獵時使用,總體而言是『人為了對付非人之物』創造的物事。」
我輕梳她的翹髮,靜靜地聽著。
「但是劍正正相反,打從一開始就是以人為對象的兵器。」
「我記得妳說過所有的劍都是模仿布都御魂的縮小版本。」布都御魂過於巨大的尺寸,不僅人們製作不出來,同時也無法拿來揮舞劈刺。
「沒錯,布都御魂非人力所生,乃是『非人之物為了對付人類』創造的。」
「聽起來並不讓人意外,畢竟布都御魂不像其他神祇那樣具有意識,祂本身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就是個力量的團塊。」
「這股力量究竟扮演著何種角色?祂的權能為何?從古至今,祂完成了眾多使用者的願望,我從事蹟中大略歸納有三。」
神子豎三根手指於我面前,頗有考較的意味。
「唔呣……」我彎起她一根手指:「年代由遠而近考慮的話,首先是伊邪那岐及伊邪那美,從天浮橋持布都御魂攪動渾沌之海,自劍尖滴落的水珠形成了國土。」
「嗯,祂具備創造世界的能力。那第二個呢?」
我扳下她另一根手指:「第二個是最有名的,替皇室祖神解圍的神話,表示祂也有守護的特性,可是當年……」
想起我們毒殺物部守屋的經過,我便講不下去了。
神子以第三根手指輕點了下我的嘴唇,說道:
「……也許物部守屋並不希冀自身的救贖,第三項正與他有關,我推測布都御魂能夠改寫現實的認知。」
「這好像有點玄了,過去就算施展過也無從確認嘛,回到實際層面我們該拿祂怎麼辦咧?」
「綜合祂的事蹟、特性和能力,我們能做的便是像石上神宮長久以來實行的那樣,掩蓋進土裡祭祀安定祂。」
「原來這樣呀?那我們明天便把祂給埋了唄?」
「屠自古小姐唷,妳是在藏屍體還是在處理廢棄物!這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吶!一來祂還沒完全被封印,二來──」
神子坐起身軀凝視遠方。
「──我總覺得祂在這個時代的工作尚未結束。」她露出思念布都的神情。
 
由於布都御魂基本已構不成威脅,加上後來接連發生了舊王遭弒、新王登基、神子掌政等種種大事,日子久了,我倆無暇掛心祂,直到這宮島之上復而憶起。
「怎麼啦?物部的孩子,汝不是急著要救人嗎?怎地臉色這般沉重?不曉得布瑠之言咱可以教妳呀?」母鹿歪著頭甚是疑惑。
我勉強維持基本的禮貌:「我、我們知道布瑠之言!神君請稍安勿擾!」
「哦,好喔!」
「屠自古,眼下惟有妳能召喚布都御魂拯救布都,我絕對同意讓妳放手去做,但我必須要提醒:妳仍否記得我們當年的結論?」
「當然。」
布都御魂,刃長七尺四寸、柄長一尺四寸、附有環頭的巨型單刃直劍,與其是劍不如更像支縫衣針,其意義為──將眾生所認知之「世界概念」牢牢釘在地表的「楔子」,故須供奉於土壤內以踐其使命,當其現蹤於世時,即為歷史極不安定、重大的分歧轉折點。
──倘若國土沒有被創造。
──倘若大和沒有被建立。
諸如此類的可能性會讓歷史走向完全不同的結果。
「布都的生死決定了遠征的成敗,遠征之成敗決定了國家是否分裂,我非救她不可!」
「別講那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是發自內心的強烈願望,祂是不會認同的,我也不會!」
我咬著牙、瞅著懷中的銀髮女子。
「我──無法忍受她說自己『死了就好』,我想看她活著被我打罵教訓,我想看她開心吃飯、飯粒黏在臉頰的樣子,想讓她看看我們花費眾多代價所建立的一切!在這裡死去只是她的自我滿足,我怎麼能允許!」
「──哈哈哈!說得好,難怪我這麼愛妳。」劍靈發出澄澈的聲音:「沒有石上神宮那些天璽瑞寶的輔助,妳只能恭請布都御魂降分靈在七星劍上,這應該比召喚完整神體容易成功,我也會拚命幫妳的。」
我點點頭,悄悄放下布都,拔出七星劍舞著神樂開始吟詠袚詞:
「──誠惶誠恐僅以此言──壹、貳、參、肆、伍、陸、柒、捌、玖、拾──生玉、死返玉、足玉、道返玉,神玉鳴響──蛇比禮、蜂比禮、品物之比禮,神帛飛揚──沖津鏡、邊津鏡,神鏡振動──布都御魂,遠神惠賜──」
劍變得沉重,有什麼東西降臨了──正當我察覺到時,巨量的、巨量的信息經由劍身、劍柄、掌心,流入我的體內,擠壓撕扯我每一寸神經,使我痛苦地呼喊。
「嗚啊啊啊啊啊──」
「集中精神!布都御魂可比一本紀錄森羅的萬能工具書,你得正確翻閱到對你有用的那頁!我已經替妳濾掉很多雜質了,妳要撐住才能救布都!」
頭皮劇痛如絞,過往使用者們的人生、記憶、感情匯成刀山劍海,交迭不斷地宰割我,神子劍的聲音不知何時聽不見了,視線中一片漆黑,什麼都、什麼都感受不到──!
難道我們要在此失敗,而布都的生命也將於此結束……?
──我蘇我屠自古還什麼都沒有為她做啊!
我摸向布都懷裡,抽出另一柄劍搭在七星劍上試圖增加降靈容量,可是情況未見好轉,我仍沒能找到拯救布都的資訊,反被重壓逼得跪在地上。
「神器『真經津鏡』!」
驀地、負擔減輕許多,知覺逐漸恢復。四周亮得驚人,一盞足有一人見方的發光圓盤狀物體兀自在我頂上呼呦旋轉。
「真沒辦法,汝都跪下求咱了,瞧在血脈的份上,咱便多管閒事唄!」
光芒陡然大盛,我不得不暫閉雙目,再次睜開時,發現自己赫然身處某幢建物內。
從格局判斷應是神社一類的建築,身子不隨我意地移動,使我領悟到我正藉某任使用者的視角觀看他的記憶。
可那是誰?
「我」悄悄地、似乎避免引起任何注意地往神殿深處走去。
然後,停下腳步隱藏在柱子之後,眼前有片空地,似是塊後庭,分別被建築物及樹林所圍起,一位銀髮的小女童背對著我站在那兒。
女孩正唱著歌,歌詞大意是某個舞姿美麗到連眾神都為之沉醉的女子,夜裡和情人私會並獲得神祇祝福的故事。
「喂!那邊那人!我在找物部布都姬!妳知道她在哪嗎?」突然自林間走出一名服飾華貴的小公子,桀傲不遜地問道。
那囂張跋扈神態與我印象中大相徑庭,但高高聳起的亂髮騙不了人──
「妳這愣頭呆!池邊皇子之子,本廄戶皇子在問妳話啊!」
這「神子」氣勢凌人,身形較我初遇更加稚幼,莫約五六歲年紀,那麼這銀髮女孩就是……
「妳幹嘛咄咄逼人!我一點也不認識妳,妳找我作啥?況且妳怎麼可以闖進石上神宮!」
「噗哧……」小神子旁若無人地笑了。「妳便是物部布都姬?不可能,她才不可能是妳這種小丫頭!」
「管你信不信,我就是物部布都啦!瞧你一副自以為什麼都懂的樣子,你難道不知道這在物部氏裡是很普通的名字?你如果找的是別的布都就一邊涼快去別煩我!」
「不,我要找的確實是石上神宮的聖童女物部布都姬。」
「好,既然要找我,可你又是誰呀?池邊皇子只有一位皇女,沒有什麼廄戶皇子!」
小神子臉色一變:「那是皇族的傳統,避免鬼神作祟,一律於五歲前當作女孩養育,本皇子才不是女人!妳聽誰說的!」
小布都明顯被小神子震懾住:囁嚅地道:
「我、我聽姐姐無意間講的……」
「妳姐姐該不會也叫布都姬?」
「是啊,她叫作太媛,她離開這裡後嫁給了蘇我的大臣還生了個女兒,有時候會來見我,不過我已經很久沒看到她了。」
「原來如此,是前任呀……」小神子若有所思的挑起眉:
「……真是便宜她了。」
廄戶皇子那森然冷酷的表情令身體主人倒抽了口氣,皇子立刻察覺、一溜煙跑進樹林消失了,銀髮小女孩「欸」的一聲沒能攔住,不解地回頭……
白光中斷了畫面,我感覺自己被切換至使用者另一段記憶裡。
場景仍是石上神宮,「我」還是那副踮著腳尖、躡手躡腳往裡面走的德性。
這傢伙難道不肯好好走路嗎?
和上一段記憶不同的是,「我」的腳步帶著興奮與雀躍……
同樣的空地,同樣躲在柱子後面,銀髮小女孩換成了銀髮少女。
「嘻嘻,兄長大人您又偷跑來找我啦?」
少女咯咯嬌嗔,轉過身來,這下換我的神識彷彿抽了口氣──
她生得一張我所見過最美麗的臉孔,微瞇明眸中蓄著濃郁的喜悅及愛戀:
「鎌姫可要給您寵壞了!」
──醒醒啊!屠自古!
──喂──!
少女的輪廓模糊起來,我漸漸地被抽離記憶主人的身體,在意識回歸現實的途中有另幾道記憶飛快地竄過我眼前,接著我返還宮島,甦醒過來。叫喚我的人銀鬢娉婷,和「那位少女」的形象竟有些重疊。
她殷切焦慮地盯著我,見我清醒後一把擁我入懷。
透過她胸脯感到的呼吸短而急促、並微微抽搐著。
「……布都,我可以看看妳的臉嗎?」
「不行,妳若是現在抬頭我便咒妳生生世世。」
「妳還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倆賞月時妳突然──」
她更加摟緊我。
「──我全都記得,所以,讓我說完那時的話,妳聽了給我把它忘記。」
她用低細至不可聞的迷濛氣音,在我耳邊呢喃著:
「我愛妳唷,屠自古,妳是我最後的寶物。」
 
好一陣子她才肯放開我,黑霧陰霾已逝,除了眼皮略為浮腫外,生命跡象全部正常。
物部布都恢復了原本的態度,以一貫的愚蠢語氣問道:
「真不可思議,我在昏迷時彷彿聽到太子大人的呼喊。」
「對喔,妳還不知道我帶了個劍女人,是說她怎麼如此安靜?」
咦?我輕敲七星劍卻是杳無回應。
「這是自然,汝於該容器召喚布都御魂,原本內含魂魄當然就被擠扁消失囉!」市寸島姬插話。
「不會吧!所以劍靈已經……那她再次確認我的理由,也太狡猾了……」我如遭雷殛癱軟坐地,我又讓別人替我承擔、支付代價了嗎……
「等等,妳們在說啥?這隻會講話的鹿是哪位呀?」
我該怎麼向布都解釋呢?這會使她更加懊悔……
「可愛的屠自古正陷入甜美的自責啦!我們別打攪她。」布都佩戴的丙子椒林劍出聲。
「神子!」「神子大人?」
「妳、妳怎麼……」
「唉呀!我原本也以為自己死定咧,那感覺超恐怖的,簡直像房間裡長了個無限增殖的肉團朝你逼近,但就在我要被壓扁的前一刻突然旁邊多了個房間,於是我趕緊躲到這來啦!」
「所以我把丙子椒林搭在七星劍上的舉動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一放鬆,眼淚便不受抑止地汩汩流出。
「是啊……這趟真的是有大鵬之運。」
「嗚……妳們也讓我聽懂啊!」
布都體力尚未復原,咱仨聊了一下後,她枕在我的腿上、氣息平穩地沉沉睡去,我重新移轉劍靈至七星劍內,向神子劍提問:
「我的母親……物部太媛是什麼人?」
「……也罷,這些事就算『神子』不講,妳也從布都御魂中窺伺一二,我便告訴妳唄。」劍靈似乎嘆了聲息。
「物部鎌姬太媛,以『布都姬』之名留於記載,是物部氏所認可的──『最後的聖童女』。」
「我的母親也曾是聖童女……」
「可這並不是妳想問的,與此同時,她正是那位預言我將必為男身、最終卻失敗導致我父母精神失常的人!」
「犯下大錯、生了重病,或是兩者皆具……」當我離開布都御魂時,我窺見一枚零碎片段,銀髮女人哀切地抱著懷中嬰兒,滿是憐惜不捨。
日出了,雖然還想多陪陪她,但不能讓船隊起疑,我將布都安置在神社內殿裡,到內庭解開小舟,乘著退去的潮水漂出神社大鳥居。
這宮島一日行委實過得十分刺激。我回望這座女神的島嶼不禁想著。
「真的,汝等帶來好多污穢,別再來囉!」岸邊的白鹿打了個大呵欠。
想不到祂還挺有人情味的,特地替我送行。
「這下我可信了祂是位大美女。」
「遠比不上屠自古就是。」
「妳少來!」
我恭敬地拱了拱手:「這次幸得神君搭救,蘇我屠自古必報此恩。」
「唔……如果汝堅持要答謝咱的話……這個嘛……」市寸島姬突然扭扭捏捏起來。
「就是說……呃……聽聞海對面的齊國高長恭是個大帥哥,汝若能貢奉點他的週邊自是再好不過。」
真乃天外飛來一筆!我整個傻住:「齊國早就滅亡了,蘭陵郡王也過世很久了耶。」
「那有啥關係!人的壽命本來就跟眨眼一樣短,重點是他很帥!」
「……好、好吧,我會去打探打探,可我國與西國並無直接交流,此事可能要費些時日。」
「沒問題!咱可以等唷!」白鹿言畢,緩緩跺步回森林裡。
我和劍靈邊笑邊划著槳,終於在中午之前抵達岩國,依約與主船會合。
我甫一踏上甲板,頓覺船員們議論紛紛──
「太子妃姐姐!」「姐姐!」兩道熱切的身影奔向我。
「皇女殿下跟……毛人?」
「少主在數日前已至岩國港口,我讓他上船等候太子妃殿下,食水皆有保持清潔。」水蜜苦笑著,想必是拗不過毛人請求。
「我求叔叔告訴我姐姐的行程,但到了岩國後發現主船走得比預定還慢,原來船上有多人罹病,姐姐您、您貴體安好?」
毛人氣色自然,不若患病之人,但問話時神情古怪令我不解。
「太子妃姐姐,您的頭髮怎麼全部變白了耶?」還是寶皇女膽子大敢開口。
我撫了下頭頂,撩落幾縷雪絲。
神子劍悄然密語:「興許是妳體內的物部之血在召喚時活性化了。」
原來如此,難怪船員們竊竊私語,我看起來大概和某人很像。
「我很好,市寸島姬親賜予我神祐,保我們航行平安,倒是毛人你有沒有沾染疫病?」
「我有照太子妃姐姐吩咐分蘇我少主吃水果!所以他很健康!」
「啊……是的,多虧了皇女殿下盛情邀請,毛人感激不盡。」
呵呵……看來毛人始終很不會應付寶皇女。
我取出手鏡端詳自己,感覺疲憊一掃而空。
既然毛人登了主船,叔叔,讓我們將這場家族內征推進到下一階段吧。
現在的我,不會輸給任何人。
 

三九

 
忘記多久之前,可能是物部守屋尚在的時候,父親曾脫口說出「非蘇我氏者非人也」這般的話。是豪言?還是妄語?當下父親沒作任何解釋澄清,以我對父親的理解只知道那絕非失言,他這種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含著許多目的……跟神子很像。
也許父親想知道誰會拿此攻詰他、誰會幫他護航、誰會拍他馬屁。又或許父親期望聽者各自詮釋、並實踐在作為上。
我自己覺得,「非蘇我氏者非人也」,代表了蘇我氏有責任義務,讓人能過得上像人的生活,對於阻擋我目標的事物,我總想著把它們消滅掉,有時候神子會制止我,有時候不會。
這樣的蘇我氏有著「內征」的家風,藉此在短短的兩代內、由嶄露頭角的渡來人集團發展為掌控朝政的大豪族,當家族意見分歧時,不勉強達成共識,而是各憑本事碰撞、爭奪勝利,才是蘇我本色。
沒錯,一旦雙方意識到這是內征的時候,只要不直接對家族成員出手,做什麼都是被允許的。
「無論才能的高低,每個人都必須磨鍊自己,為家族貢獻,使整個群體保持在充滿活力競爭的狀態,不錯呢!聽起來很棒。」神子說道:
「可是治國就不同了,國比家要大上許多,有愚拙駑鈍者、逡巡怠惰者、冥頑不靈者等等,這些魯鈍無能、些許偷懶甚至小奸小惡的人佔了大多數,若你的視野、格局中沒有辦法規畫容納這些人,治國肯定失敗。」
好為人師的神子很少告訴我「該怎麼做」,而是喜歡拋出議題,並以欣賞學生的反應為樂。
「妳的表情真有趣!聰慧如妳,箇中道理妳早就明白。」
神子剝了瓣手中的柑放入我口中,是甜的。
「先說我並不否定蘇我氏的做法,但拿妳最後一句話來講便有兩點可慮:『對象是否意識到自己正參與內征?』以及『不直接對家人動手』,呵呵,真的不會有拿捏不住尺度,跨過那一線的人嗎?」
神子看向遠方,兩叢翹髮低低垂下,這時候我的身長略高她些許。
「屠自古,妳曾懷疑過自己屬於蘇我氏這件事嗎?」
 
 
從岩國上船後,我再次以防疫為由,令毛人也入住我的艙房,如今箭已上弦,我深信他們是肩負皇族跟蘇我氏下一代的人物,必須時刻將兩人置於我視線所及之處,尤其是毛人,他極有可能在不知情的狀態下被捲進內征。
我在室內薰起了香,他們用完晚膳後,隨即效力發作沉沉睡去,我顧不得小子心情,將他和寶皇女一併扔到我榻上,我迅速地於門窗縫隙貼上幾枚符咒,才得以坐在榻邊稍微歇口氣。
除不時自艙外洩進的水手談話及浪濤聲,房裡僅餘熟睡二人的吐息,毛人氣息如常人般粗重,寶皇女吐納忽深忽淺忽急忽徐,顯是修練著奇特的呼吸法,我撫著胸口挺直背脊,調整內息延長心跳間距同時,也有助於恢復體力整理思緒。
暗袋內的白毫帶我回想起在難波的客棧,當時布都大搖其頭:
「有多少人找我做內應?才不是這樣,屠自古,妳需要提防的只有一個叫水蜜的女子!」
「水蜜……沒聽過這號人物。」
「那只是個類似外號的稱呼,在隱岐方言裡大概是『船長』或『舵手』的意思。」布都頓了頓:「也可以引申為『海盜』。」
「所以這人將會擔任我皇族主船的船長?關於她妳知道多少?」
「我與她相視時馬上便明白了,她和我是『同一類人』……有兩種身分的人。」布都晃動她那小小的腦袋:「更糟的是彼此都察覺我們在『前一段人生』中曾經見過!」
「瞧妳得意的樣子想必無法期望妳指認她是誰,對方有辨出妳嗎?」
「……多半有。」
「天哪──!妳也幫幫忙,那我們不是超不利的!」
布都愣了一下,開心地傻笑:「有啥辦法,算年紀她那時不過是個小小孩,變化太大了,而本人的長相卻始終如一。」
「敗給妳了……妳擅長的占術呢?妳總有卜卦吧,有沒有提示什麼?」
「……卦象是『明夷』。」布都斂起笑容答道。
竟然是明夷,我微微蹙眉。
「地火明夷,光明藏於地中、貴人躲避災難……對方大有來頭!」
「說起知曉我名號的人,物部氏之外,便是那些曾與守屋往來密切的皇族了,既然出現明夷卦,皇族的機會較高,可是皇族人數那麼多我又不熟,每每到這我就想不下去了。」
「唔唔,妳講到重點了,此趟遠征是在質疑主上德不配位的氛圍下提議的,這般推測如果有人要作怪,範圍便縮小至目前失勢在外、又有資格主張正統王權的傢伙。」
這樣的人並不會很多。
 
想著想著,夜已漸深,我摟著兩人,把握僅剩的休息時間鑽入夢鄉。
翌日醒來,相較寶皇女的落落大方,毛人可是又羞又窘,我替他們梳髮整理時更渾身僵硬,逗得皇女咯咯直笑。
來到甲板上,船身左右皆現出陸地的輪廓──我們抵達了穴門海峽。
這裡是內海航線和外海航線的分段點,我們主船於此趕上了遠征船隊,排在最後尾等待著渡過海峽。
「太子妃姐姐妳看!大家全──都在這裡停著不動呢!怎麼會這樣?」寶皇女興奮地拉高語調。「有好多大叔坐在小船裡一邊釣魚一邊看著我們耶,啊、有些大叔登上了隊裡的船,還有些船撞在一塊被拖到岸上了!」
我們一路上見識了許多港口與海岸風情,寶皇女侍奉的伊勢神宮也瀕臨海洋,即使如此,穴門海峽那獨特的光景仍讓她大大稱奇。
「皇女殿下如此好興致可讓我們討海人大有面子囉!這裡能否容我代為向皇女殿下介紹?太子妃殿下。」興許是停船無事可做,水蜜跑來加入我們對話。
我瞇起眼微微一笑:「水文之事能得行家解說再好不過,毛人也和我們一道聽吧!」
「是、是的姐姐!」
「那麼不才水蜜向兩位殿下及少主獻醜了,此處名喚『穴門海峽』,望文生義,那是個如洞穴般狹小、由左方筑紫島與右方長門國的陸地夾擠而成的門,『長門』之名正是得自這海峽。皇女請看,這裡水道最窄不過數百丈,僅能容許幾艘船並排,再加以海流一日之內會變換四次方向,必須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掌舵,遠征軍船隊現下全堵在這兒了。」
說得沒錯,而且船與船間距離極近,已經可以用手勢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同別船溝通。
「船隻實在太多了,要是有人陷在海流中動彈不得可是會釀成連環船禍喔!」
「哇!那該怎麼辦!」
「這時候就輪到小船上虎視眈眈的『水主』大叔們登場。」
「水主是?」
「就是引水人,他們熟悉這裡的地形,只要喊一聲他們就會把小船划過來,上船幫你操舵駛出海峽,收費頗高唷!」
「難怪他們一副盯著獵物打量的眼神呀!」
對,誰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水主,許多上了船隊的大漢壯得可以一拳打死人了。
「就是說唄,所以有些人想說賭一賭靠自己拚過去,下場往往落得那樣──」水蜜指著岸上的船。「那些構造叫旱塢,把撞壞的船拖進去再把水放掉就能修理船身,花費當然也不是請一兩位水主比得上的,因小失大啊!」
「嘻嘻!真是太有意思了!謝謝妳水蜜!」
「請、請問一下,那我們的船會不會有事……」
「請各位放一百個心,這艘船上都是一流的水手,雖然有許多人身體不適,通過海峽仍不在話下。」
水蜜的導覽結束後,主船前後左右已擠滿了其他船隻,以整團黏在一起的方式複雜地移動著,儼然像是在戰場上被陣型圍在中間無法脫身一般。風恰於此時止歇,船隊停滯在最窄的水道裡,夏秋間的太陽晒得我們沉默不語,等待風起的時刻顯得很漫長,彷彿發生什麼狀況都不奇怪。
看來得稍稍展現一下。我命人取來琴:
「本宮獲益良多,不禁起了撫琴高歌之心,詠嘆此情此景。」我撫琴按弦,運勁將琴音遠遠地傳送出去,吟道:
「長門千艨遠─」
隨著琴聲至,築紫島山丘的瞭望台上,緩緩升起了秦氏的旗號。
我事前命令河勝拿下穴門海峽,以秦氏在豐國一帶勢力,拿下築紫島這側並不困難。
然而另側長門遲遲沒有動靜,我繼續彈著琴,準備吟出第二句時──
「船上無笏板,斗膽代為附和。」鏗地一聲,水蜜持槳敲著船檐,唱道:
「征途萬里近路還──」
她中氣十足,每一擊都打在我的節拍之間,且詞鋒直指遠征關鍵,險些把我的曲調拉走了,兩句過後,長門的瞭望台仍無消無息。
水蜜果然不是普通人,容我再給她把把脈。我加強了內勁,回道:
「為使君存焉──」
遇我逼迫,水蜜面露不穩之色,但她雙手分持二槳,鏗鏗鏘鏘地、敲出了兩種節奏:
「群蜂無首誰人管──」
兩道敲音分進合擊,尤其她詞中已儼然揭露真身,我忙著琢磨其義,頓時略顯下風。
既通曉音律又具如此武藝,是皇族?還是物部氏?也許──
驀地、一陣高揚笛聲從船外傳來,配合著我的琴曲,笛音穿破重重海潮仍清晰透徹、宛若者身處本船,顯見吹奏者功力深厚。
水手們騷動了起來,因為她們見到遠方有個雪白姿影,銀髮飄逸神情凜然,一面吹笛、一面接連飛躍、跳過一艘艘相鄰的船隻朝主船而來,更駭人的是笛聲不歇,提氣縱身、沉氣落地,音色未嘗絲毫紊亂。
呵,妳這個愛現鬼!琴笛合鳴又將雙槳壓了回去,我速速吟出末句:
「──雛鵬有翼錦代帆!」
琴聲笛音謠響戛然而止、物部布都跳落至主船甲板、長門瞭望台揚起秦氏旌旗,同時發生無分先後。
水蜜被我和布都內勁所侵,臉色乍青乍紅,若非我倆即時收手,已遭嚴重內傷,她苦笑著望著海峽兩邊揚起秦氏旗幟,收槳跪拜:
「太子妃殿下,跡見大人,小女子冒犯了!」
「無妨,平日和本宮擊笏對歌的都是太子殿下,本宮許久沒有這般好興致了。」
「跡見赤檮」向我行禮時藉眼神投來疑問,我覆以確認的淺淺抿唇。
總算逮住妳了,妳是流有物部血統的皇族,先王泊瀨部之女,錦代皇女。
 

四十

 
那是在某個淅淅瀝瀝的深夜。
此刻還沒有多少人知道今天京城裡發生的慘事。
一高一矮、披著斗篷的兩道人影敲著城外某幢宅門,急切又小心翼翼。
空曠的宅邸裡僅住了對年輕夫婦,丈夫沒放過被大雨掩蓋的叩門聲響,醒覺坐起,驚動了睡在一旁的妻子。
「怎麼回事?」
丈夫擺動著頭髮上的雙耳:「有人在外頭敲門,我去看看。」
「不,由我去。」妻子警覺地穿好衣裳,帶上丈夫的配劍應門。
「是誰?」
為首的來訪者取下斗篷,是名面色黝黑、樣貌奇特的青年。
青年低聲說道:「蜂子皇子,前來請豐聰耳皇子相救!」
「快、快請進!」
青年──蜂子皇子身後,另一位來訪者跟著走進宅邸,甫入門卻踩著泥濘滑了一跤──
「錦代妳沒事吧?」
蜂子皇子即時扶住體格嬌小的來客,隨著斗蓬掉落,露出稚幼美麗的臉龐。
「沒事,一時落足不慎,謝謝兄長。」
妻子張望門外,確認無追兵及足跡留下後,闔上大門。
……以上情節純屬子虛烏有。
在額田部皇女即位、神子被封為皇太子後幾年,因為一切太過湊巧、神子獲得的權勢利益太過龐大,坊間漸漸地流傳起蜂子皇子藉廄戶皇子之助逃離京城的逸聞,實乃道聽塗說。
編造流言之人功力比河勝低有數級不止,只滿足了大眾對於陰謀論的幻想,卻經不得推敲,先不提當時的神子有沒有管道能耐讓蜂子皇子亡命,泊瀨部皇子死於與蘇我氏的政爭,他的兒子又怎麼會向和蘇我氏關係匪淺的神子求助?
我邊抱怨著、邊將焙好的茶碾碎成粉,茶粉入了滾水後成了鍋極香也極苦的茶湯,我不加任何佐料端了碗給神子,我自己那碗則是放了少許鹽。
「哈哈哈,傳聞總是誇大,人們總把我想成三頭六臂,殊不知我也是人吶!」
「若殿下算是人,小生可就是指甲垢了。」河勝接著盛了一碗,添了核桃碎等許多佐料。
「少拍我馬屁咧,河勝,你可知蜂子皇子究竟去了哪?」
「很遺憾,只能追到他從丹波出海,之後行蹤不明。」
「虧他長得那麼奇怪,竟能做到徹底失蹤。」神子毫無笑意地講了個玩笑話。
「妳是指……有人在操作?」
「不,我是指他可能死在某個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了。」這就真的是玩笑話了。
「怎麼辦?殿下還要再追嗎?」
「再查也沒搞頭,咱們放棄唄,好一個荒謬的故事呀!荒謬到……讓人覺得根本不該深究。」神子嘖嘖有聲地呷了口茶。
那時初窺門徑的我才注意到,神子只取笑了流言中誇大她能力的部分。
 
 
平安越過穴門海峽後,暮色已低垂。
明晚抵壹伎、後晚到津島,新羅就在眼前了。
獨自在船首眺望玄界灘的水蜜,她的背影邀請著我,我上前去,和她兩兩相比靠著船檐,船上所有視線悄悄盯著我們。
「編出那麼不合理的傳聞,就不會有人想到真的有蘇我氏的人幫妳們。」
縝密無疏的謊言可以掩蓋真實,破綻百出的虛構同樣可以。
「是摩理勢叔叔吧,真是的,我還有的學呢。」
「我個人對殿下的治理並無怨懟,我相信抱憾而亡的兄長也是同樣想法。」
「穴門海峽那裡沒下手,還可以回頭。」
「拔錨後只能前行,無法後退。」
她視線直愣愣地望向前方。
「隱岐除了海什麼都沒有,與海有關的,什麼都做,什麼都得做,即使海上什麼都沒有,還有規矩在,船長也是船的一個零件,無法違逆全體船員定下的規矩。」
「……我明白了,給我行動的時間點。」
「外海和內海完全不一樣,到了外海,一層木板下就是黃泉。」
夜晚的海面上漸漸浮起了一點一點、熒綠色的靈體團塊,見之慘惻。
「那些是『村紗』,是靠海而生、倚海而活、並且沉海而死之人的最終模樣,祂們渴望著血肉,循跡將人拖入萬丈深淵。明晚要舉行驅逐村紗的夜祭,那時候……是的,那時候再談。」
於是又相安無事了一天,翌晚,接近壹伎海域,河勝的艦隊泊在築紫大津,蘇我的屯倉在津島,各有一天船程,除穴門海峽外,此時此地是相較脆弱的關鍵。
主船四周滿滿是火把的亮光──來自簇擁著的出雲系忌部系船隊,以及更外圍的村紗幽暗綠光,形成頗為迷幻的構圖。
我和毛人及寶皇女當然「受邀」觀禮,兩小兀自不明就裡地東張西望。
所有船員手持木勺聚集在甲板上,以水蜜為始,全員輪流從大罈中舀了一勺酒,
「同胞們在海裡擺了宴席等我們。」
水蜜仰勺一飲而盡:「願酒涼飯冷,咱們仍未赴宴。」
「「願酒涼飯冷,咱們仍未赴宴。」」水手們齊聲道,並同時飲下勺中酒。
接著,水手們紛紛以身邊器具將勺子砸破後扔進海裡,破勺子投入水後,那些個綠色的光點漸漸散去,恢復成平時的夜間海面。
「動手。」
隨著水蜜令下,敲破勺子的堅硬道具成了包圍住我們的兵器。
我迅速將寶皇女跟毛人護在我身後。
「嗚、嗚哇哇哇啊啊啊姐姐……」「怎麼會……水蜜,妳們背叛了嗎……」
水手們來勢洶洶,不過倒是沒人上前,駐足五步之外圍了個圈。
「毛人,害怕之餘腦子要動眼睛要睜,若你不能理解繼承蘇我氏的意義,下一次你真的會一臉迷惘地死去!」
我掏出一枚銀錢扣在拇指上。
「贖金?區區幾個錢想打發?」「嗯?錢是什麼東西?」「笨,就那個圓圓的啦。」
我盈盈一笑,蓄力於手指扳出,以雷電加速的銀錢寂靜無聲,直到被擊中的桅桿在轟然巨響中折斷。
這下大家都沉默了,後退了兩步。
如果給錢不能叫人閉嘴,一定是給的方式不對。
「真不容易,陸地上的出雲人也知道什麼是貨幣啊。」
從齒牙及口音判別,認得銀錢的人多數是水手,替補染疫船員上船的出雲人識得錢的很少。
「勸妳們別輕舉亂動,不然打到人就不好了。」
「別怕──」
「妳們想說『別怕,她只有一個人』嗎?就算只有一個人,我也可以在十招之內殺光妳們,更何況……」
跡見赤檮排開眾人,拔劍朝我走來。
「屠自古,我說過總有一天會殺死妳。」
「哼,我也說過妳這輩子贏不了我。」
物部布都將丙子椒林插在我面前甲板,單膝跪下。
「跡見大人,你──!」
「紀伊忌部、以及阿波讚岐等地忌部氏決定脫離此次行動,為太子妃而戰。」
在嘩然中,包圍圈又退了兩步。
「妳們不知道我是誰嗎?不認得這副容顏嗎?」
我刻意解開束髮,讓銀絲隨風擺動:
「物部氏本家已滅,如今本宮乃物部氏資產的正統擁有者,同為物部子民,當真要與本宮刀刃相向?」
幾番威嚇下,她們眼裡其實少有懼色,大上不少的包圍圈僅是為了把水蜜容進來。
因為水蜜仍在,所以她們不會屈服。
「殿下是太媛大人的女兒,我們不會傷害妳,『蘇我氏本家少主』及『伊勢的罔象女』就不同了,這次行動是對蘇我氏暨皇族展開,他們想必難以活命。」
「姐姐、姐姐救我啊!」
「……水蜜、妳、要殺──我?」
寶皇女抓著我衣裙的雙手、緊倚著我的身軀,慢慢地變得寒冷,我詫異地回頭一瞥,發現她的瞳孔中隱隱呈現冰晶般的湛藍。
寶皇女忽然瞭解到『自己』是誰。
即使能辨別他人、同他人談笑應對,直到某一天、毫無理由地將「他者」具體地與「自體」分離開來之前,人的自我都尚未產生。
寶皇女確認著自己的手臂、腿腳、首頸、肩膊以及覆蓋於衣物下的每一寸肌膚,等到她發現自己並接受這項事實之後,寶皇女才得以成為「寶皇女」。
那是個十分特殊可貴的體驗,十五年前,盯著焦黑掌心的我也曾感受過。
寶皇女那短暫又細微難察的變化已經對外界造成影響,水手們交頭接耳起來:
「其他船的人馬怎麼還不過來?」「喂……海流好像怪怪的,別的船都無法靠近!」「混帳!又沒風怎有這等詭事!叫他們多使勁划啊!」
「是罔象女嗎?我原以為那是傳說……」曾任「聖童女」的傻妞喃喃地道。
我把他們交給布都顧著,對水蜜發射銀錢:
「妳再仔細瞧瞧這枚銀錢唄!」
我以另一種手法彈出,銀幣被內力托住,宛如捧在掌心般朝水蜜緩慢飛去,水蜜接住時手腕順勢劃了一圈卸去勁道,看到銀幣後瞪大雙眼,不由得嘆了口氣。
水蜜快速地動起唇語:
﹝可惜的是只消我在,她們不會跟妳談的。﹞
﹝要怎樣才肯?﹞
﹝殿下必須展現十招內消滅我們的本事,盼殿下守諾。﹞
水蜜打了個響指,四名水手吃力地轉著絞盤,將錨吊上甲板,一般的船錨是石製,主船用料氣派可是鐵製的,重量也非同小可。
「先前說十招可殺光我們也含我在內?」
「……對。」
水蜜左手握著勺子,右手輕輕巧巧扯斷繫索,把錨拎了起來揮動幾下。
「一百斤。」我說。
「否,是一百五十斤。」
「被打到的話感覺應有千斤。」布都插嘴。
「欸妳是希望我被打中嗎!」
「水蜜領教。」
「有請。」
水蜜與我對視了好一會兒,觀察著彼此呼吸、步伐、肌肉動作,在心中預讀雙方攻防,半晌,她微笑道:
「八招可決生死。」
真是太遺憾了。我糾正她:「不、九招可分勝負。」
 
 
水蜜迅疾地揮出勺子,我以七星劍應之,鏗地一聲,勺子沒被斬斷而是格開。好傢伙!勺子也是鐵製的,其他船員砸的是木勺,她隨意砸破的竟是鐵勺!
另一手船錨很快從正面劈下,我迴旋身子、虛招反手劍砍在錨上藉此避開,並出左拳欲攻她腰脅,她往旁一躍,同時勺子挾勁風襲來,為免落入船錨那誇張的攻擊範圍,我低身閃過並連退兩步堪堪避開船錨追擊。
接連過了三招,互相都無法有效擊中對方。
我初步看來:勺子輕靈,削挑刺洗,走的是劍法;船錨剛猛,劈砍斬斫,行的是刀法。無論刀、劍皆是有一定身分地位之人方可習練,今她以勺錨施展,尚不改其行不奪其志。
「好個刀劍雙修,接本宮這招如何!」
我屏息凝氣,身使臂、臂使腕,七星劍嗡然作聲,極速連攻上下左右前後六方位各六劍,水蜜將船錨舞得密不透風,三十六劍全給鐵錨吃去,釘鈴鐺鋃響聲不絕,連成一尖銳長音。
「喂,妳這是一招還是三十六招啊?」又有人插嘴,這回是劍上的神子靈魂。
「僅得一聲,當然算一招!」
水蜜這時路數一變,勺子硬格硬砍成了刀法,船錨挑刺敏捷卻成了劍法。一百五十斤的鐵錨運轉如飛、使來輕猶無物已是令人怖懼,但勺子舉輕若重才是殺招,略微擦到都會重傷。
互換三招探虛實、交擊四招見本領,七招已過。
第八招──
水蜜雙臂垂下中門大開,竟是毫無防備,我略一猶疑,劍招就鈍了,她側身前衝以左肩撞向劍尖,拉緊創口卡住我長劍,右手大錨自下方往上掃來──
唉唷,些前正派的招式只是鋪墊,這是流氓打架的手段。我自不願撤劍後退,於是飛腳踏上船錨、被她大力往空中抬去,並得以拔出長劍。
我尚未落地,水蜜再往前踏至我下方、朝我腰腹向上刺出勺子,此擊隱含破風之聲,蓄力極重,我於空中無法撥帶只得以劍尖正面相抵,結果七星劍罵了個粗口後被震飛,我整個人也被力道頂得浮起至數人之高。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水蜜兩次攻擊破去我所有防禦手段,就欠第三下鐵錨橫砸就能讓我粉身碎骨。
但她這錨抬起來卻慢了,這四分之一拍的空檔讓我左手後伸,使一招擒龍功隔空抓取丙子椒林。
我的每一擊其實都附著微弱電氣,在決鬥的過程中逐漸磁化了水蜜的武器,於船體眾多的鐵皮、鉚釘、器皿等干擾下,讓她最後那錨硬是延遲了一點點。
水蜜抬頭望著我劍朝她落去,臉上掛著那抹微笑:
「八招見生死。」
但她的表情很快轉為詫異。
「第九招。」
因為我狠狠地捏住她的鼻子,雷電沿鼻翼迎香穴灌進去並順勢點了嘴角地倉穴,使她涕淚縱橫、全身酸軟、口齒麻痺咿咿呀呀無法言語。
我在她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已為她包紮好肩傷:
「我最討厭妳這種趕著赴死的小鬼,每個人都背負這麼多東西還要我們統治者幹嘛?」
 

創作回應

相關創作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