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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族夢影 十一 ~ 十五

焚花煮詩 | 2015-06-24 22:45:37 | 巴幣 0 | 人氣 300

連載中東方Project 豪族夢影
資料夾簡介
以蘇我屠自古為主角的飛鳥時代歷史小說,採用神靈廟原型設定

十一

 
祟,被稱為神之物『僅僅站在那裡』,就能給世間降下各種災禍:洪水、乾旱、狂風、暴雨、蝗害、地震、疫病,這些恐懼成為維繫社會結構最原始的力量。
人們透過神事、祭祀等隆重的儀式,期盼著神明能平息怒氣、不再作祟。身負此重責大任的忌部,和其宗主物部氏,即為自古以來最最尊貴的名門。
但是隨著人類意識的抬頭,這貴族義務、以及神與人間的關係也產生了變化。
 
待神子醒來,布都如搗蒜般磕起頭。
神子盯著她的模樣皺緊細眉:「夠了,已經犧牲很多人了。」
「天下可以沒有蘇我屠自古跟物部布都,但不能沒有豐聰耳神子。」
「我和尋常百姓的性命並無輕重之分。」
「有的。只有您能領導這個國家脫離神的掌握,只有您能指引正確的方向,只有您能帶給黎明百姓夢想希望。」彷彿在講給自己聽似的,布都抬起頭,額上淌下了鮮血,沙啞地嘶吼:
「即使要犧牲整個物部氏,我也要讓您活下去!」
她們對峙了片刻,眼神間交流著我所看不懂的信息,我難受地揪緊胸口在一旁等著,終於……
「唉……妳們帶我去見竹田吧。」神子疲累地移開視線。
 
 
至竹田皇子的寢殿外,神子示意我們退下,她要與竹田單獨談話。
「訣別……是嗎……」我為自己的殘酷抽了口涼氣。
布都坐在我的身旁,娓娓說出:
「那位大人雖然厭惡鬥爭,但總有一日會投身戰場,因為她的內心深處有一把鋒利的劍,我能做的便是在她持劍披荊斬棘時,化為她的布都。」
「她的布都?呃,儘管妳非常喜歡神子,在正妻面前坦白還是不太好喔?」
「妳在胡扯什麼?」布都兩頰飛上紅雲,嗔道:
「布都,即為切割的聲音,也是忌部供奉的兩大神器之一‧布都御魂的名稱由來,正因祂對物部氏一族的重大意義,『布都』這兩個字在物部氏族裡、特別對於女子是非常普遍的名字。不管是布都姬還是太媛,物部布都──其實指的是『物部族的女孩子』。」
彷彿為了掩飾尷尬,布都首次侃侃而談、詳細地提起她的事。
我回覆她:「那樣的話,就讓『布都』成為妳專屬的名字不就好了!」
聞言,布都不可思議地望著我。
「這般瞧我是怎樣?」
布都搖搖頭:「不,沒什麼,果然妳們是夫妻呀……」
我不解地正待追問,寢殿的門驀地拉開,內裡傳來神子的聲音:
「竹田想見妳們。」
 
 
祟無法解除,卻可以轉移。
這種詛咒會纏著目標至死方休,當目標死去,則寄宿到下一個目標,神子心口的一條蛇自彥人皇子死後變成兩條,使我們察覺規則。
布都召喚青娥前來,我們三人﹝其實只有我跟布都,青娥根本無所謂﹞討論過後,決定──犧牲竹田。
「那我們該怎麼做?」
「先將豐聰耳殿下的元神導至其他物品,待肉體進入假死狀態,祟就會跑到那位小兄弟身上了。」
「抽離活人的元神……有道術能做到這種事嗎?」
「有的。」青娥罕見地嚴肅起來,正色道:
「──『屍解術』。」
……
少年皇子的身體被詛咒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勉力睜開雙眼,無神的眸裡已映不出任何光明。
竹田握住神子的手,慘澹地笑著:「我都知道,其實你心裡一直沒有把我當作兄弟或是朋友。」
神子搖搖頭,不置可否。
「你很聰明,非常的聰明,也因此承受了無比的孤獨……如今看到能有人理解你、陪在你身邊,我真的很高興……」
「竹田……」
「論權說智,在這個時代,我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角色,倘若我的逝去能使最重要的人存續……那真沒有比這更划算的了……」
風中殘燭燃盡其最後的火燄照亮。
「物部的小姐,妳們可以動手了……」
我、神子、布都,向竹田深深地、深深地伏下行禮。
 
 
屍解術的重點有三:施術者的修為、受術者的修為,以及──承受靈魂的容器。
青娥的功力不在話下,神子的道行據稱也是足夠的,可是關鍵在於第三項,必須是具備強烈靈力、且與施術者受術者皆擁有因緣的物品。
「嗯~~可能只有這個了吧?」青娥「錚」的一聲拔出七星劍:「這是我和豐聰耳殿下初見時被物部殿下指著的傢伙,因緣很薄弱不過勉強可以施展。」
「妳、妳說勉強是什麼意思!難道有可能失敗嗎!」
「當然呀!不然滿街都是仙人了耶。」青衣仙女邪魅般地咯咯怪笑:「因緣不夠深厚靈魂附上去不管多久也無法成仙,頂多變成物品的妖怪;不具靈力的東西則會被魂魄壓碎,到時候就……」
布都打斷青娥的話,急切地瞅著我:「屠自古,這不過是暫時的處置,只消七星劍的靈力能承受神子大人足矣,我可以擔保!」
我也明瞭不能再拖延了,默默退下讓青娥作法。
神子的元神泛著光輝,很俐落地被取出。
那閃爍的形狀在我看來,就好像是……
神子心臟停止跳動的瞬間,兩條白蛇陡然暴長數寸,竄入一旁竹田的體內。
竹田連悶哼的機會都沒有,生命就被祟吞噬了。
目標全數死亡,遂其目的的祟蛇輪廓漸漸模糊,似是要融化消失。
青娥突施一術,強行凝聚白蛇形體,將其禁錮在竹田的遺骸上。
「妳做什麼……!」
「這是我和物部殿下講好的酬勞,請別插手好嗎?」
我不知她們私下還做了協議,憤憤地瞪視布都,布都漠然地承受我的目光,不做任何解釋。
「好啦──該送點禮給那位風祝囉!」
青娥吹著口哨帶走竹田的屍體後,我積蓄雷電於掌,往神子胸口按去──
「噗通──!」
當心臟重新跳動,神子的魂魄迫不及待地回到肉身,馬上甦醒過來。
「神子!」「神子大人!」
神子摀著臉顫抖著,半刻鐘之間沒有任何表示。
然後,自指間迸出歇斯底里的狂笑:「呼呼呼呼……呵呵呵呵……開始召集軍隊!討伐逆賊物部守屋!馬上傳令──!」
 
──她那閃耀著神聖光芒的靈魂,簡直如同──一柄劍。
 

十二

 
我重新綁緊小腿上的繃帶,並確認貼於其上的符咒。
其實我自膝蓋以下一點感覺也沒有,能夠行動全仰賴下了道術的符咒、如傀儡般驅使著雙腿。
我沒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在這緊要關頭,我不想被視作負累而排除於戰場外,像那些被撤往信濃的蘇我家女眷。
吾乃豐聰耳神子之妻,是與她一同馳騁、一同奮戰的野蠻妃子。
尤其是今晚,我絕不甘於作個美麗的花瓶。
整備身上的護甲、武器,全部完成之後走向在中庭等待我的布都。
皓潔的月光下,銀髮少女茫然地詠唱著詩歌,內容訴說著別離的哀戚以及有朝一日重逢的喜悅,察覺到我的接近,聲調戛然而止。
「準備好了嗎?」
「嗯,剛剛那是什麼歌?從來沒有聽過。」
「幼時在我被送至忌部前,友人贈予我的歌。」布都輕描淡寫地回答。「那就出發吧!」
選擇了與出身宗族為敵的她,這時詠起過去友人的禮物,總覺得讓人十分心酸。
「至少將歌唱完嘛?」
「妳這人還真怪,別忘了我們是為什麼要搶在軍隊之前做這檔事,更別忘了神子大人是多想親自動手而不得不託付給我們!」
「我知道我們要做的是不能見光的髒活,但是我想把整首歌聽完,就算神子在此,也一定會這樣說!」
拿出神子的名號,布都的表情明顯軟化許多,背過身去繼續地唱起詩歌。
 
 
一年之前,沒能登上王位的穴穗部皇子仗著酒意夜闖禁宮,欲染指額田部皇女。
當時依據規定堅守宮門,未讓皇子越雷池一步的,就是三輪逆。
數日後,大連的手下逮補了逆和他的兒子,以對皇族不敬的理由處死。
「物部守屋底下的軍隊皆是追隨他征戰多年的老將,對他有很深的信賴,在他的指揮下,我們難以正面對抗;所幸他為了主張自己擁兵的正統性,奉穴穗部皇子為王並將一半部曲交至皇子麾下,這給我們帶來機會。」
神子冷酷地說道:
「作為殺害三輪逆的代價,在明晚之前,務必削去他一半兵力!」
丁未年六月,蘇我馬子假借詔命,派兵誅殺穴穗部皇子。但是當軍隊衝入皇子行宮時,見到穴穗部皇子連同旗下所有將士,不是被憑空凝聚在面前的寒冰尖錐刺穿喉部、就是全身焦黑彷彿遭受雷殛,離奇的死狀。
這件事被當成蘇我物部之爭的首功記載下來,但細節付之闕如。
守屋聞訊放棄了領地上的全部據點,將殘存兵力和家族集中在生駒山地的某座孤峰,築起了城寨固守。
名喚──「稻城」。
 
 
相較於失去名義上主帥、已成甕中之鱉的物部軍,蘇我氏的大軍源源不絕地自後方補充,在稻城前雙方對峙的人數約有一比五之勢。
但是實際戰況卻棘手得出乎意料。
首先是連日大雨詭異地毫不停歇,泥濘的地面戰裡兵士們的熟練度差別巨幅放大,得到風祝加持的物部軍勇猛異常,真正體現「如有神助」的境界,遠非臨時徵召的蘇我軍所能及。
再來是稻城的地形只能由一路攻城,其餘山面為絕壁,狹道交戰更是讓人數優勢蕩然無存。
既失天時,亦無地利,更糟糕的是……
「原來她的神力還擁有軍神的權能呀……」
「不光是士兵的能力變強,連發起攻擊的時間及突擊點,都被掌握得一清二楚。」
「傳聞物部守屋能聽見三里內的一切聲音,我看這不是傳說而是事實。」
這下頭疼了,就算軍議改用筆談,士兵們幾乎不識字也無法下命令,若是撤退到三里外又有遭到追擊的危險,更別提我們不知道守屋實際的聽力範圍。
結果就是蘇我軍連續在會戰中被擊退三次。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現在是夏季,一但陷入僵局,等到了秋天就得讓士兵們解甲回去收割。」
那個時代根本沒有足以維持長期作戰的後勤能力,對物部軍而言,只消撐到我們退兵就是勝利。
以護城河和城牆為屏障,被蘇我軍團團包圍的稻城,已成為陸上孤島,但進退不得的反而是包圍的一方。
城內立起了高聳的木柱,風祝站於其上,不明動靜。
「她是怎麼上去的?」
「重點是……上去作啥?」
神子沉吟片刻,因溼氣顯得捲曲的亂髮突然高高翹起:
「屠自古,妳能看穿雲層見到星象嗎?」
我照做之後稟告:「可以呀!」
神子跟布都的臉馬上滑稽地皺了起來,若非戰況不利我真想嘲笑她們。
「失策呀……這麼大個兒障眼法竟然擺在我們頭上!」
「屠自古……報給我星象的位置。」
神子依我所言畫出星圖後,臉竟然更皺了三倍!
「這個星象……不對呀完全不對!」
由星辰的位置,推算出今天位在一個古老到不可思議的日期。
「神代、天之御柱、孤島……」神子難以置信地道:
「這個陣型……是淤能碁呂島!」
「妳說創世神話中的淤能碁呂島?在這裡?」
淤能碁呂島上,大神伊邪那岐與妹妻伊邪那美繞著天之御柱,生下了諸神及國土,成為眾神的始祖。
「藉由重現神話中的場景,如果物部軍在這邊戰勝了,神話也就從此刻重新改寫,物部王朝於焉降臨。」
「這怎麼可能……要是能做到這種事……」我腳一軟,坐倒在地。
「除非是奇蹟吧……」布都喃喃低語。
「反天時,滅地利,極人和,她的確很有一套。唯獨……漏了關鍵一點。」神子讚賞卻又惋惜地眺望著遠方武麿的身影:
「妳把守屋當作伊邪那岐,可就萬萬搞錯伊邪那美的心意了……」
神子起草軍狀,差人交至父親的大帳內:「傳令提早埋灶做飯日落前就寢天黑後全營宵禁不得離帳違令者斬」
我小心翼翼地用筆寫下:「軍狀用意為何」
神子笑咪咪地持起我的手,用指頭比劃:「稻城明早可破之」
然後,她用自己的口說出了:
「物部守屋想扭轉神話,我就賜他一個符合『大國主』身分的死法。」
 

十三

 
「所以,你想表達什麼?」
我呷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盯著面前的年輕人。
「最近都在傳呀!姐姐。」我的弟弟‧蘇我毛人焦急地望著我:
「自從娶了那位來路不明的膳氏之後,豐聰耳上宮的行徑非常怪異,上朝以外的時間誰也不見,只和膳氏待在一起!」
那來路不明的傢伙可是我倆名義上的母親呢。我在心中冷笑著。
「姐姐您可能不清楚宮中的流言,大家都說現在太子最寵愛的女人不是妳,而是膳郎女。」
「嗯,也許是這樣沒錯。」我乾脆地回應。
「姐姐!您還能這麼輕鬆嗎?您上一次與皇子直接談話是何時?我不忍看見姐姐孤單的樣子!」
「毛人,姐姐跟那個人關係並不如你聽來的那樣,你別擔心。」
「毛人明白姐姐對攝政王一往情深,不過姐姐您畢竟是蘇我家的人,當面臨抉擇時,妳……應該知道要站在哪一邊的吧?」
他說話時,低著頭連正眼也不敢瞧我一眼。這孩子溫厚的性格實在是難為他了,我暗暗嘆息。
「近來本家非常熱鬧,是否有喜事發生?」
「慚愧,是我的兒子出世了。」
轉眼間,丁未年生的小夥子竟已為人父,自然我並非為了區區的感慨而詢問他。
「唉呀,你看看姐姐我頭緒紛繁,倒忘了賀禮咧!」
我隨意瞥到牆上幾年前隨神子打獵的鹿首擺飾:
「那麼……便將他取名作入鹿唄!禮物我稍後差人送至。」
毛人聞言惶恐地抓住我的手:
「姐姐!妳應該知道我一向對妳──」
「你我是信得過的,至於家族裡其他人……呃!」
我腿上一疼,就沒把話說全。
「姐姐!您腿上舊疾未癒,別勉強!正好本家前日來了個聰明伶俐的下人,我把她許給妳作看護。」
「……好吧!但今日之事切不可傳進太子大人耳中,姐姐只能指望你了!」
「姐姐儘管放心。」毛人喜形於色的樣子,使我覺得或許自己的脾氣也早已落入某些人掌握之中。
 
***
 
神子下了宵禁令後,營區內一片死寂,不論低中高階,只要你底下有管人的,通通被召至大帳,將帳裡擠得水洩不通。
行事窒礙難行時,古今往來人們會做的事多半不變。
──求神。
白膠木刻成的多聞天尊像立於台上,神子領著大員們低頭祈禱,若此役得佛祖天王保祐能破物部,定大興佛寺弘揚佛法。
佛壇上早已設置機關,我和布都在台後得神子暗號立即施法製造煙霧,同時將阿寅與佛像替換。
眾人在驚疑瀰漫中只見多聞天像緩緩走下寶座,並化身為一頭老虎,虎口啣著一支鐵箭。
神子恭敬地跪下接過鐵箭,煙消霧散,老虎杳然無蹤,佛像肅站依舊。
「多聞天已給了我們指示──!」神子舉箭向諸將高喊:
「這支加持過的神箭,必能引導我們消滅物部守屋,先前的失利不過是小小考驗,證明我們的決心及意志,明早發起總攻擊,不破稻城誓不歸!」
「不破稻城誓不歸!」此時父親適時地出面:
「第一個入城者賞金千斤,殺物部守屋者,可得他一成封地!」
神蹟、重賞,種種能麻痺理性的藥方投下,我彷彿聽見台下將領、從事、參謀、兵長們一齊抽了口氣,然後,自血管中暴喝──
「毘沙門天顯靈,不破稻城誓不歸!」
「廄戶皇子萬歲!」
「蘇我大臣萬歲!」
吶喊響徹了深夜的營區,他們回各部就寢後,必會將此訊息傳達給每位士兵,被宵禁令強迫壓抑的這股衝動,到了明早釋放出來時,肯定是一股不可擋的氣勢。
 
 
「姑且把士氣維持住了,岳父萬萬想不到,那兩項獎賞都會由我們拿到吧?」
神子興沖沖地邊打理裝備邊朝我們搭話,彷彿遠足前的小孩子。
「他這種人一向不喜歡耗費兵力,我也正有此意。」
但是我們此程決非快樂的遠足,而是左右戰局的重大行動。
「由我們進城打倒物部守屋跟東風谷武麿,就能結束這場戰爭!」
神子擬好了計策,並傳授給我們用於執行的法術,是絕妙得令人驚嘆的謀略。
「嗯?妳們為何都不說話呢?布都?屠自古?」
布都望著我點了點頭,我趨前擁抱了神子。
「怎、怎麼突然……怪不好意思的……」
「閉嘴。」
我撫上她的後腦勺。
「好好睡一覺,等我回來,好嗎?」
被電暈的驅體軟綿綿地靠在我懷裡。
我流著淚緊摟住神子,想從她身上盡量感受到多一點溫暖。
「我很自私吧……明明講好要一起奮戰的……」
我讓她好好躺下,並取走她的配劍。
「妳要怎麼罵我都可以,只要我回得來,我這輩子都依妳。」
布都站在我後方,我不願被她看到這副難看的樣子,正想找點什麼來開口時……
「……別再叫我唱歌了,拜託。」
我瞬間破涕莞爾:「妳猜錯啦!我才不是在想這個!」
這傢伙竟然會開玩笑,我可要回敬一個。
「妳不從神子身上帶點護身符嗎?」我晃了晃手中的劍。「現在剪掉她那兩搓毛也是可以的唷!」
「……其實我有拿。」
「什麼!」
布都默默地亮出另一柄劍,是一把單刃的直刀,和七星劍同樣盈溢著懾人的底蘊。
「『丙子椒林』,自神代傳下,神子大人的所有物。」
我有點頭昏腦脹:「妳、妳今天真是出乎我意料啊?布都。」
「因為不這麼做就無法對抗。」
布都走向空曠處,口裡念念有詞:
「妳知道忌部的另一大神器是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人家可是飽讀詩書的大小姐,然而我卻無法回答。
因為「祂」正發著光輝自空中緩緩降落。
「軍神八坂神、祟神洩矢神,二柱神明的庇祐合為『守矢』。」
布都踏上神器,兩掌奇妙地伸展:
「為了還以顏色,我物部布都也得使出渾身解數,讓她見識物部的秘術與道教的融合!」
 

十四

 
──天之磐船。
傳說中物部氏的祖神饒速日命即是以此神器降臨凡間,但我一直以為……
「若人們相信,那即是真實;如果不信,便只是個幻想罷了。」
布都伸手過來將我拉上船,可能是我動作太僵硬了,踏進船裡時船身吃重傾斜了一下。
「嘖!妳這傢伙是不是又長胖啦!」
「少、少囉唆,妳這船到底穩不穩當呀!」
「不知道。」布都聳聳肩:「在我之前從未有人呼喚出祂的御神體,更別提拿來載人了。」
我似乎想通了什麼關節:「所以……」
「是啊,這就是哥哥不想見到我的原因,磐船的存在會讓他不得不承認我們祖先的卑劣事蹟。」
「饒速日命……」
假設神話記載屬實,那麼饒速日命是個殺了自己妻舅,倒戈至皇室祖神的背叛者,由此全族獲得了崇高的地位。
然後尊寵加身的物部氏引來皇室的忌憚,於是重用了另一支豪族──蘇我氏。
「……真是可笑,難道我們的命運竟是這些神話造成的嗎……咦?妳說哥哥?」
布都一副受不了的模樣,叉著腰翻起白眼:
「事到如今妳還猜不到?我正是守屋和太媛的妹妹,就算不是母親妳也得叫我阿姨!」
「唔……」
難怪,在布都面前我氣勢始終矮一截。
「沒什麼疑問的話要升空囉──!」
「喔、喔──!」
我繃緊了神經準備出發,然而磐船卻紋風不動。
「咦……難不成真的超重了?」布都撓撓頭,莫可奈何地望著我。
雖然她應該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但我不由得感到十分丟臉,大聲地反駁:
「饒速日好歹也是個成年男子,我們兩個小女生加起來不會比祂重多少唄!」
「妳、妳幹嘛這麼激動啊?」
「都怪妳學藝不精啦!」
「妳說什麼!」
「──妳們別吵,是我壓住了磐船。」
從我身上的七星劍赫然傳出神子的聲音。
「神子大人?」
我們倆頓時明白了怎麼回事,以神子的能耐,施展過一次的道術還有學不會的嗎?
「妳們幾個好大的膽子……」
神子的靈魂附在七星劍上,看不見表情的平靜語氣聽起來更加嚇人。
「咿!」「嗚!」
「……算了,先不追究撇下我的事情,妳們就這樣跑去等於我之前擬的計策都白費了,還是說妳們有決定什麼新的戰術嗎?」
「「……」」
無言相覷後,由我開口:
「先宰了守屋,再幹掉武麿,或者先幹掉武麿再宰了守屋。」
「……就這樣?」
「「……」」
「哈哈哈,戲言就到此為止吧!妳們兩個實在是喔……」
「呃……」「抱歉……」
「總之我重新起個策略,只不過人數變少導致危險度提高很多。屠自古,妳把劍握著!」
「喔。」我依令行動之後,自認沒啥特別的感覺,布都卻瞪大眼睛盯著我。
「怎麼了嗎?」我摸摸自己的臉,然後往頭上摸去,探到了兩搓……
「只消妳握著劍,就可以化作我的相貌,我要妳在今晚全程假扮我。」
「可是、若七星劍在戰鬥中有所損傷,妳的靈魂也會……」
「我不是說了嗎?妳們之中有誰出個差池,我活著也沒意思,雖然妳們不讓我的身體同行,但無法阻止我的靈魂與妳們同在。」
「神子……」
「更重要的一點,如果只有妳們前去,一定贏不了物部守屋跟東風谷武麿。」
 
 
我們遵照神子的指示,離地後沒有直接往御柱前去,而是先在稻城上空盤旋,不客氣地將城內布防瞧了個夠。
「守屋用聽的,我們用看的,這下子情報方面總算對等了。」
神子不停地命布都將防禦兵力配置或畫或寫地、派遣小鬼送回大營。我既不懂行軍打仗也無法使役小鬼,索性解下七星劍遞給布都,讓她們專心忙去。
我低頭望著稻城內的點點燈火,這城裡除了軍士之外還有眾多的家眷婦孺,我甚至能透過敞開的窗戶隱約窺見他們沉睡的臉孔。
若我們得勝,他們的下場將會……
但要是讓武麿篡改神話成功,就換成物部大王反過來包圍淪為反賊的蘇我氏老幼大小……
我突然起了不如就這樣三人乘著磐船、遠走高飛的可怕念頭,這樣就不用承擔選擇的後果,我甚至已經開始考慮說服布都回去帶上神子的軀體……
思及她們,內心又是一片翻騰,布都已經做出了選擇和犧牲,為了神子她什麼都肯做,因為神子給予她「什麼都不要思考,只為了我活下去」的命令。
可是,神子並沒有這樣告訴我。
布都是神子的,而神子是──
我很清楚,布都也很清楚,豐聰耳神子乃天下之器,她的才能理應站在最高處發揮貢獻、澤披蒼生。
即使她回應我、寵愛著我,她也不會變成我衷心期盼著、蘇我屠自古的神子。
我沒辦法像布都那樣,說出「天下可以沒有蘇我屠自古跟物部布都,但不能沒有豐聰耳神子」這種話,我不能也不願想像神子身邊沒有我的樣子,更別提把它付諸語言。
神子賦與我思考的權利,我就要好好地盤算我能夠為了她做些什麼,縱使那是出於我的自私及軟弱。
「妳怎麼了,屠自古?」
「欸,妳是不是畏高呀?」
在她們眼中,我想必發愣了很長一陣子,長得可笑。
我則要讓她們笑不出來。
「……那個關鍵的術,能交由我來實行嗎?」
 
 
磐船緩緩地降落至御柱頂端,頂端踏起來平坦如地,莫約一座庭院寬廣,倘若這御柱是由一整根木材構成未免也碩壯得太不可思議了。
上面竟然還搭了一座小小的神壇,簡直就像是某間神社的中庭因地表隆起而被托至數十丈的高空中。
這絕不是人力所能為的事物,除非是神吧……
東風谷武麿端坐神壇上,雙目緊閉、口中低聲念誦著聽不懂的祝詞。
「是神代語言,顯然為了維持這個神話陣型,風祝本人必須持續不斷地祈禱才行。」
布都拉滿了弓,二話不說瞄準武麿發射。
無聲無息、竹箭伴著寒光一閃,在風祝身前斷成兩截。
果然,他在這裡。
白衣男子從神壇中走出,瞧也不瞧布都一眼,朝我道:
「在戰場上相遇,請恕守屋不向您拜禮,廄戶皇子。」
他手上用來斬開竹箭的,是柄長得驚人、刃長七尺四寸的單刃直刀。
布都一見著那劍渾身就抖了起來,她勉強從牙關中擠出:
「哥哥竟然解除了祂的封印……」
我心底直往下沉,布都恐懼成這樣萬般不會有錯,御柱之上,忌部兩大神器同時聚首──
 
──韴靈劍「布都御魂」。
 

十五

 
「無妨,就讓敗者倒下的屍體,成為對勝者的拜伏。」我以嘴形配合著七星劍神子的發音:「想不到你開掘了石上神宮,栽你個謀反罪倒是不冤。」
石上神宮是間沒有本殿、只有禁足地的特殊神社,由物部氏管理的朝廷武器庫所在,收藏著王權象徵的鏡、勾玉、祭禮用的七支劍,以及天下萬劍之祖──布都御魂。
這柄劍在神話中留下了數不清的事蹟,如今,在伊邪那岐化身的守屋手中閃耀著熤熤光輝。
「謀反?」物部守屋不以為意地揚眉:「祂原本就是屬於物部氏、屬於我的東西,是物部氏統治這塊土地的權柄,為物部帶來勝利的存在。」
「物部的勝利?你是指物部氏始終站在勝利者那邊吧?像你們祖神的作為。」
守屋沉默不語,殺氣透過布都御魂那足有一般劍刃四倍長的異形刀身,一陣陣地逼壓過來。
至目前為止的發展大致如同神子所預測。
 
 
……
「我們在船上討論戰術,會不會被守屋聽見啊?」
神子肆無忌憚地暢談策略時,我提出這件疑問。
「不然怎麼辦?妳要身為一把劍的我寫字?」
「啥!」
「沒有啦,當然不是這樣。」
「……真是的!妳別老是在很認真的時候開玩笑啦!」
「誰叫妳們丟下我,哼!」
我持七星劍伸出船外:「我真的把妳『丟下去』喔……!」
「嗚哇哇,屠自古妳好狠啊,謀害親夫!」神子竟然放聲大叫!
「妳在胡鬧什麼!」我連忙將這支很吵的劍緊擁入懷,生怕驚動了稻城的守衛。「妳想害死我們呀!」
「嘻嘻,妳現在的表情不若方才那般僵硬了,不緊張了唄?」溫柔戲謔的口氣彷彿在我耳邊低喃,可以感受到神子的溫度。
笨蛋,為什麼這種時刻還在為我著想……
我摟得更緊了些:「嗯……妳這白痴皇子,真拿妳沒輒。」
「哦哦──屠自古、妳好像變豐滿咧?」
「……」
我拿七星劍往船檐敲下,惹來布都的嚴正抗議。
回到正題,守屋畢竟不是神子,沒辦法同時聽從多人說話,很多事情他聽歸聽,並不能理解內容,今晚帳內士兵們交頭接耳,他的注意力勢必無暇分神於我們身上。
「他應該在御柱頂端保護風祝,寸步不離,而且不會有其他侍衛,只有他們兩個。」
我思忖了一下:「我同意妳的前半句,後半的結論是由何得來?」
「那御柱如此高聳,一般人根本攀不上去,不願被打擾的意圖濃厚,而且妳覺得……創造那麼大的奇蹟使時間扭轉至神代,對施術者不會有任何影響?當陣勢被破除,如此長的歲月逆流回來,妳認為會發生什麼事?」
「……妳覺得我有可能知道嗎?」
「反彈的時空力道會當場抹殺掉東風谷武麿,甚至連守矢神社也變得從來不曾存在過。」
或許不是她本人,但作為代價一定有事物會消失。神子這麼補充著。
「屠自古盡力引守屋遠離風祝,布都尋求機會破壞儀式。」
布都唇瓣張張闔闔,但她終究沒做任何表示地接受成命。
我心中驀地產生了斗大的困惑,神子的解釋太巧妙了,使它呈現不出具體的形象供我描述。
二十年後,如果我能回憶起此刻疑慮的感覺,也許我就可以注意到神子和布都隱瞞著我的事情,一切的結果將大不相同。
……
 
 
「神明掌握生殺大權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緩緩步向守屋,讓他的精神專注在我的行動跟神子的語言。「神得到人類貢奉及信仰,但神給予人的惟有災厄、降祟與苦難,守屋你說,人是畏神還是敬神?」
守屋毫無動搖地答道:「倘若世上沒有黑暗,人們會珍惜光明嗎?沒有病痛,人們會注重健康嗎?沒有死亡,人們會燃燒生命嗎?你妄想一手遮天,可天難道會比你的手更小嗎?」
「夠了!這些不過是高高在上者的天真言論!你可曾看過被病痛折磨之人臨終的模樣?你可曾看過農地歉收,易子而食的父母?即便你擁恃道理,但在黎民百姓眼裡,你不過就是個施行暴政的人,沒有意義!」
「你也養尊處優,你沒有資格說我!」
「不懂得百姓苦楚的人,沒有立於眾人之上的資格!」
「人民沒有神之後將何去何從,誰來引導他們,是聖德賢能的豐聰耳殿下?試問當你百年以後又當何如?」
「呵,我並不希冀神的毀滅,神依然存續,儘管沒人再相信祂們,成為了裝飾品。今後於佛法教誨下,本國作為日出之地,百姓們會自發地驅逐黑暗、在太陽下行走。」
「皇子,我們無法憑理念或對信仰的理解折服彼此,話到盡頭還是得瞧瞧哪方具有相應的實力。」
「好,過來打倒我讓你成為新的傳說吧!」
「守屋領教。」
「有請。」
「請」字未歇,我見到物部守屋身形一矮貌似融入地底,然下一瞬間竟出現在我面前!
「快舉劍──!」
我隨著布都的大喊無意識地舉起七星劍,「鐺」的一聲,守屋已用布都御魂一劍砍在鞘上,擋得我兩手發麻。
我被這斬擊完全震懾住了,神子也沒說話,顯然我們都尚未從驚訝中平復。
守屋僅向前一踏,就讓我們之間數丈的距離化為烏有。
若布都喊的不是舉劍而是拔劍,恐怕那半秒鐘的延遲已夠我身首異處。
「嘖!」
布都咬牙往斜前方急衝,朝神壇先後射了三支箭。
三支錯開時機及方位射出的箭,守屋仍是眨眼間即來到風祝旁,並一劍將它們同時斬落。
傳聞在劍術高手對決時九疊之距等於不存在,而守屋的腳法更遠遠超過於此。
──縮地。守屋在御柱上不管到哪兒都只需一步。
該怎麼對付他、或者勝算有多少,那是神子的工作。我無暇考慮這個,正欲上前幫助布都時──
自雙膝以下迸出大量的鮮血,我整個人撲倒在地。
原來我接了那一斬並沒有全身而退,劍壓已使我傷口破裂……
「身為一名戰士,必須隨時讓自己保持在最佳狀態,傷還沒好就向我挑戰,未免太愚蠢了。」
我眼睜睜看著守屋再次縮地襲向布都,布都比我高明一些,堪堪拔劍抵擋,但丙子椒林也因此留下了缺口。
守屋挑刺劈斬,將那長得誇張的劍身使得如同手臂般純熟自然,布都招架得極為勉強、臉上、腿上到處掛彩,情況非常凶險。
三兩下子,丙子椒林被擊落,無情的刀刃隨即揮下──
我奮力爬起,顧不得偽裝,連忙大喊:「快住手!她是你妹妹啊!」
白袍男子的姿態陡然消失。
碰!
「不許你說她是我妹妹!」
隨著陷入我腹部的一拳,現身在我眼前。
「嗚!」七星劍脫手了。
我痛苦地彎下腰摀住肚子,卻被守屋掐住頸項抬起:
「開玩笑,怎麼會是個女的?他自己不敢過來,派女人送死?」
氣管被不斷勒緊,也許在窒息之前頸骨會先折斷吧。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豐聰耳神子,你自詡為光,可那表裡不一的漂亮話顯示了你終究是個為私欲行動的人類,那麼總有一天你會面臨抉擇,什麼都無法割捨的人根本無法改變這個世界,我期待著到時你會犧牲什麼重要的東西。」
為何神明總是要給予人類試煉?
或許面臨重重考驗,人才能體會自身的價值所在。
我伸掌按往守屋的胸口,施放雷光。
「呃……!」
守屋鬆手連退了數步,兀自有些踉蹌。
「妳……妳是什麼人!」
「咳咳……」我重新拾起七星劍,但這次已無需假冒神子。
「大臣蘇我馬子之女、皇子豐聰耳廄戶之妻,我乃蘇我屠自古──取你性命的人。」
守屋捂著胸前的焦痕,難以置信地道:「妳就是太媛的……」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神子從七星劍中縱聲狂笑:
「你什麼都不懂,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不重要的東西!」
雷電纏繞在腳上、劍上。
接著換我進攻了。
電光由外部直接操縱著我的雙腿,藉此使出了不輸縮地的神速步伐;劍鞘帶著雷擊,讓麻痺傳進對方的身體深處。
一時半刻守屋被我攻得連連後退,但是,他的劍技終歸遠勝於我,漸漸地看穿我的套路,採用不交劍的方式閃避再趁隙還擊,重新將我逼得左支右絀。
我原本就沒指望能贏得了他,一切都是為了讓布都能伺機而動。
布都捨棄了需要彎弓瞄準的弓箭及捏訣念咒的法術,選擇最快速直接的、抄起丙子椒林直奔神壇。
──轟──!
布都踏入神壇的一剎那,腳下的御柱頂端竄出雷鳴與八道黑色的雷電,纏繞住她的頭、胸、腹、下腹,跟雙手雙足。
「咿呀呀呀──!」
布都慘叫著不停掙扎卻無法擺脫黑雷的折磨。
「會操役雷電的可不是只有妳們唷!」
伴隨著高揚清脆的語調,一名秀麗的少女走下神壇。
「妳停止祈禱了……」
「嗯。」東風谷武麿輕抿著唇淺笑:「多虧妳們,儀式完成囉,這次會確實地把伊邪那美送進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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