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五. 鏡中人
「你的手！」武士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剛滿十二歲的他手臂變得像猿猴一樣多毛粗壯，銳利的指甲從薄片長成利刃，帶有劇毒的綠色液體滲出指尖。
「父親……母親……」變形的孩子相貌猙獰，已經認不出原來的樣子。增生的牙齒突出嘴唇，紫色的長舌滑出臉頰上的裂縫。牠扯破身上的僧衣，解放脊柱上的倒刺。赤裸的腳掌彎曲成拳頭狀，讓牠失去重心倒在地上，增加了數倍的體重震得整座佛堂的梁柱搖搖欲墜。陳列在兩側的塑像紛紛摔落神壇，匡噹聲此起彼落。
「大人快逃！」趁著大好良機，武士身前的僧人拉起武士的手。
「可是我兒子——」
「太晚了，公子已經入魔，如今誰也阻擋不了！」
「可是——」
「別再——」
「兒呀！」
不知從裡跑出來一個嬌小的身影，咕咚咕咚連滾帶爬越過兩人，直奔怪物身邊。
「兒呀！你快清醒，娘來——」
「夫人！」
遲了，頭髮散亂的夫人猛然睜大眼睛，正好投身怪物腹中生出的大嘴。那張嘴似乎有自己的意識，咬住夫人的雙腿大嚼特嚼，一點也不在意上頭淚汪汪的雙眼。
「娘，我好難過……」上頭的嘴巴喃喃說道：「可是我得殺了你，我聽到有個聲音說我得殺了你。是聖主、一定是聖主的啟示……不過你放心，你死了之後，父親也會去和你作伴……」
「兒……」
夫人的雙眼漸漸闔上，變成碎屑的血肉、內臟撒在地上，碎裂的骨頭在木板上敲出一串悶響。
「孽畜。」僧人緊緊皺眉，大手一揮亮出法器金剛杵。「今天不收了你，如何正天地清明？吃我光潔大明咒！」
僧人口誦聖言，金剛杵發出強烈的聖光，將怪物給籠罩其中。只見怪物在地上痛苦哀號，黑色的濁氣從身上的皮孔滲出。牠丟下手中的受害者，抱頭在狹小的佛堂裡狂奔躲避。怪物淒厲的叫聲令人雙耳生痛，僧人牙關一咬，繼續加催功力，將更多真氣灌入法器中。
「大師、大師，怎麼會這樣？」嚇得跪倒在地的武士用寶劍當拐杖，跌跌撞撞爬到僧人腳邊。「你不是說只要將這孩子引入佛門，舟天聖主就會洗淨他的穢氣，賜他新生？」
「遲了、遲了，這孩子魔性深重，已經來不及了。」僧人說：「看看他身上滲出的黑氣，這可不是普通的穢氣，而是最兇惡的三毒瘴，是累世惡業果報累積而成。」
「累世惡業？」武士嚇得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我的兒子罪惡深重？」
「正是如此。現在讓開，讓我消滅這頭孽畜——」
僧人的話停下了，武士也停下質問。金剛杵持續散發白色聖光，但如今除了他們身旁一步的距離外，整個佛堂都陷入黑暗。黑色的毒瘴染黑聖光，怪物叫聲加倍淒厲，佛堂屋頂發出可怕的摩擦聲。
「大、大師！」
「奉、奉行正法、正法、降妖伏——」
他要降伏的妖魔從黑氣中現身，像貪吃的蠶一點一點吞食白色聖光，絲絲黑氣從身上的毛孔滲出。目瞪口呆的當下，忽地長舌捆住僧人的脖子，將人給吊上半空。跪倒在地的武士抬頭看，從梁柱上垂吊下來的妖怪張大嘴巴，所有的生路都給阻絕了……
黑暗掩蓋鏡面，只餘哀號的餘音繚繞。
彤子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把手上的鏡子放下，今天這面鏡子可真夠嚇人了。她深呼吸幾次，待心跳平緩之後才伸手抓住飄過身旁的絲帶，撕下一小角按在胸口上，同時專心回想剛才看見的畫面。
絲帶漸漸變熱。
彤子捏著變重變熱的碎布輕輕吹了一口氣，碎布旋即燒成一縷輕煙消散。煙火中的精靈會送去消息，負責追捕怪物的難近女收到彤子的消息，到時便知道該去哪裡討伐這些害人的怪物。希望他們行動順利，拯救凡人百姓於水火之中。
噬佛。
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怪物在世上流竄，在異變將這些怪物壓垮之前他們會將自己親近的人一個不留殺光，然後是有德的修行者和長老。彤子不懂這些怪物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喜歡那些長者說故事，告訴凡間的人們這世上除了苦痛之外，還是有東西能夠期待。只要存好心做好事，舟天聖主無上光明潔淨，祂的無上神力終會拔除一切苦痛，拯救終生於水火倒懸之中。
水火。
彤子近來一直想到這個字眼，找鏡子時也會故意找有水災和火災的地方。須彌山下的凡人生活真苦，大大小小災劫不斷，還有可怕的噬佛威脅生命。彤子懂那些畜牲追逐彼此是為了生存，凡人拿刀劍、練法術也是為了生存。聖主的教義在祂們心中只有幼苗，還來不及茁壯，所以他們才會偏離正道。但噬佛不一樣，他們是打定主意要毀壞一切的怪物。
彤子又開始想念青兒了。
她還等著她的善提經聖典，能接近聖主的智慧想必是一件令人無上愉悅的好事。彤子喜歡好事，一如她享受千眼遍照優渥的環境。她知道自己是幸運兒，即使在天眾之中也是如此。她把剛剛吞食了父母的噬佛放下，飛進鏡海中找另外一面鏡子。鏡子裡是勝身洲的洪水，大批的小餓鬼成群結隊往高處逃亡，細瘦的手腳拖著小小的身體，攀著岩石追趕在天上引導他們的馬頭監齋。
「別放棄！」彤子對著鏡子喊了一聲，即使鏡面另一邊的小餓鬼根本聽不見她的聲音。她關注這場洪水三天了，負責管理這些小餓鬼的監齋頭痛到不斷用手去摸頭上的獨角，把角都快給磨平了。
「別再摸了。」那張焦慮的馬臉讓彤子忍不住又說了一句。監齋法力不及天眾，看這麼弱小的生物竭盡全力要幫助地上更加弱小的生物，彤子真是不捨。監齋有一面鼓，他在大雨中勉強坐在雲朵上，全力敲著鼓引導小餓鬼往高處爬。身上只有纏腰布的小餓鬼冒雨前進，咬緊牙關面對打在臉上的雨點，驚惶害怕的模樣令人熱淚盈眶。
彤子趕緊又撕了一片絲帶，閉眼冥想再吐息送出消息。希望來得及，雖然兵將的職責不是救災，但至少是一個希望。
完成之後，彤子又飛進鏡海中，伸長了手在各式各樣的鏡子裡撈呀撈。這些鏡子在外人來看每一面都一樣，但是身為掌管此處的鏡華天女，彤子自然有辦法認出每一面鏡子的細微差異。看看這一面，邊緣布滿了螺旋雲紋，另一面有螺旋紋路的鏡子形狀更像貝殼，而另外有相同雲紋的則是鏡面暗沉了一些。再來一面有裂痕的，這兒又是一面不知誰刮花的，然後接連撥開三面芙蓉、菡萏、蓮花形狀的鏡面，終於給她找到有金絲藤蔓裝飾的銀鏡。
有了，是另一座島上的小餓鬼。看見島上的小餓鬼在監齋的指揮下，在玉米田裡辛勤地工作，彤子忍不住鬆了一口氣。當然她知道這是另外一群完全不一樣的小餓鬼，這些是福報更好，更受天眾寵愛的一群。瀛洲這邊的農田少有天災，從小餓鬼們鼓突的小肚子就能得見端倪。看他們休息時狼吞虎嚥渣餅的樣子，就知道餓鬼這一名號從何而來。
有個個子特別的小餓鬼突然停下進食，舉起拳頭又是搥胸又是掐喉嚨，其他小惡鬼手忙腳亂圍著她。接下來為了救她，五花八門的凌遲招數都出來了。看是捏耳朵、搥背、倒吊、挖喉嚨不一而足，弄到最後噎到的小餓鬼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給人捲成一團滾下山坡。
彤子哈哈大笑，心情總算回復了一些。這些小餓鬼真可愛，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還要辦送行宴，送年輕的小夥子去受訓當兵，成為對抗五濁惡勢的生力軍？彤子喜歡送行宴的歌舞，那是小餓鬼一整年中最引人注目的活動。
說到送行宴，彤子又想起來她是怎麼拿到黑鏡子了。她記得有隻龍鰲領了大批的雨工離開須彌山的雲海，蘇利耶天主還特別送來訊息，要她注意澇洗蓬萊的狀況。彤子一直弄不懂為什麼要去注意一場暴雨，確實暴雨會釀成災禍，可是這世上的災禍有差這麼一處嗎？
然後，舟天聖主無上光明潔淨，恩賜了黑鏡給她。
「想辦法看清楚。」祂說：「等你能夠看清這面鏡子的時候，我會再來。」
彤子有預感就是今天。她終於看透了黑鏡的陰霾，用對鏡方圓之法破解了小道士的把戲。小道士如今人在漠海邊緣，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真是個奇怪的小東西。
太無趣了，彤子把黑鏡扔回鏡海中，拿起金絲藤鏡繼續看小餓鬼們幫玉米田拔草，雜草真頑強，不過小餓鬼不會輕易認輸。彤子上下顛倒在空中飄，想看清楚小餓鬼拔起來的香附塊莖上有沒有甲蟲。
奶油般柔和的聖光掠過鏡面，遠方傳來空靈的咽嗚聲，宛若巨鐘的回音洗滌人心。彤子趕忙拋下手上的鏡子，將所有的絲帶往身上撈，飄散的頭髮通通給撥到耳後。祂來了，彤子聽見聲音了。
一葉細長的扁舟，在聖光中浮空而行，由遠而近帶來栴檀樹的異香。彤子雖然不能跪在地上，依然屈膝鞠躬，雙手合十靜待聖主駕臨。神奇的是她沒看見聖主伸出手，光是沐浴在柔和的聖光中，就好像有雙慈愛的輕撫她的頭領，撫平一切憂傷煩惱。
「舟天聖主無上光明潔淨。」彤子閉著眼睛，虔誠地誦唸。咽嗚聲漸漸轉成了一種令人乎昏欲睡的祥和聲音，金色的光芒變得黯淡，千眼遍照中的鏡面變得沒那麼刺眼。彤子壯著膽子睜開眼睛，白色的小扁舟漂浮在她前方，舟天聖主正式駕臨千眼遍照。
「鏡華天女，許久不見，孤甚是想念。」
「舟天聖主無上光明潔淨。」
「遠在顛倒峰之巔，便聽見你歡欣鼓舞的聲音，想必孤之任務業已完成，才有如此欣喜。」雖見不到聖光之後的聖主面容，但想必他也非常開心才對。彤子聽得出祂的喜悅之情，那喜悅化成光溫暖她的肌膚，令千眼遍照應和高唱無聲的禮讚。
「稟聖主，鏡華不負所托。」彤子說：「我看見了鏡中人。」
「那別再拖延，快快讓孤見見你眼中光景。」
「蒙聖主厚愛。」鏡華天女笑了開來，踢了兩下腿將自己向後推，飛入無邊鏡海中。黑鏡就在那裡，一碰上她的手指鏡面就染上深紅，猛禽般的臉孔再次出現。這次他多了些鬍子，看起來似乎正在……
縫衣服？
彤子眨眨眼，不大懂眼前是怎麼一回事。上次看見這張臉，他正和兩個可怕的妖物對峙，怎麼一下子又來做這奇怪的事？縫衣服？這是彤子最不喜歡看人做的事。姑且先不管他在做些什麼，眼前聖主正在等待，彤子趕緊將鏡子捧出鏡海，飛回聖主舟下。
「聖主請看，鏡華已經破解鏡中的咒術。」
「對鏡方圓之術？」舟天聖主的笑聲在千眼遍照裡揚起一陣微風，浮在空中的鏡子頓時叮噹作響。「原來如此，竟是如此簡單的咒術，困住孤之視線。」
「聖主明察。」
「既然是對鏡方圓之術，此鏡對孤已無用處。此鏡便賜鏡華天女，勞天女為孤照看此人。」
「鏡華遵命。」
舟天聖主又輕輕笑了一聲。「鏡華天女破解咒術，不妨說說鏡中人人在何處？且徐徐向孤道來，孤已好久好久，沒能在千眼遍照之中，靜聽鏡華天女描述眾生相。」
「聖主——」笑得太開心，險些失態的彤子趕緊將鏡子抱在胸前，正色挺身說：「謝舟天聖主恩典，無上光明潔淨。如果聖主不嫌棄，鏡華這就開始了。」
彤子左手捧著黑鏡子，伸出手指像孩子撥動水面一樣，輕輕摩擦暗紅色的鏡面。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黑鏡子發出紅光，總讓她有種鏡中人正在燃燒的錯覺。隨暗紅的光芒閃動，鏡華天女將小道士這幾日的行蹤，做了什麼事，見了哪些人，談了什麼事一一和聖主分享。在聖主的光芒中聽著自己的聲音，彤子感覺暈陶陶的，在她想像裡他們兩人似乎正在翩翩起舞，曼妙的音樂圍繞著千眼遍照。
「西方漠海？吸食苦痛之氣？」聖主說：「想不到呀、真想不到，此人竟能擊敗雲瑯琊穆法尊，與叛逆伐樓拿相互通氣。孤小看他，確實小看他了。」
「聖主要派難近女去討伐他嗎？」彤子不假思索說：「我能提供線索給難近女。」
「難近女自有任務，無須為此人分心。」聖主說：「鏡華天女，為孤繼續照看此人。此人已走火入魔，他日恐怕將成大患。」
「聖主要渡化他嗎？」彤子問道。
「自然。無論如何兇惡，凡人自有善根，正法所及皆有救贖。救助此人離苦得樂會是一大挑戰，然眾生皆有緣法，扶正向善乃孤天命。孤斷不能棄天命，背離正道。」
「這人真幸運，能得聖主庇護！」彤子不由得感恩讚嘆。「我相信總有一天，這人知道聖主有多用心為他，必定會痛改前非，回頭走向正道。」
「但願如此。」舟天聖主深深嘆氣，聽在彤子耳裡有說不出的沉重。肩負救贖世界的重責大任，以舟濟天下苦溺為名的舟天聖主，彤子無法想像自己如果在這個位置上，面對紛紛擾擾的三千世界該如何自處。
「今日有鏡華天女陪伴，令孤胸中憂慮舒緩不少。」聖主說：「不知天女有何心願想望？」
「心願？」
彤子放下手中的鏡子，茫然地望著迷濛的聖光。白光中扁舟彷彿水霧中的倒影，波光蕩漾，透出一股令彤子臉紅的信息。聖主早就知道她的心願了，只是顧及鏡華天女的面子沒有點破而已。
「聖主說笑了，鏡華有什麼心願瞞得過聖主？」彤子低著頭說。
「親近聖典是好事，鏡華天女何必害譟？」
「我實話實說，聖主千萬別降罪！」彤子的臉快燒起來了。「鏡華自降生至今，從來未曾讀過大寶善提經聖典。」
「只是這等小事？」
「怎麼會是小事？」焦急的彤子說：「大寶善提經可是熔聖主千萬智慧於一鑄的智慧寶典，我卻從來沒讀過，不就糟蹋了聖主恩澤眾生的苦心了嗎？」
「哈！天女有心，孤又何妨渡你？」舟天聖主說：「只是真經難尋，天女有耐心嗎？」
「我一定有。」彤子說。
「好自信，鏡華天女便在此一邊為孤守望眾生，一邊靜待佳音。」
「遵旨。」
聖光再次加強，天音引渡扁舟離開千眼遍照。彤子閉眼屈膝恭送聖主起駕，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聖主應允她想要的善提經了，再過不久，她就能學會聖主圓滿無漏的智慧，還有胸懷眾生的慈悲心。天可憐見，鏡華天女何其幸運？
既然如此，她應該加倍努力，來回報聖主的恩澤才對。彤子甩開身上的絲帶，捧起手上的黑鏡睜大眼睛，關注鏡中人的行腳將會通往何方。說來他們兩個都是幸運兒，雖然方式不同，但是都有舟天聖主特別的關愛。彤子手指滑過鏡面，猜想鏡中人是否知道自己擁有這份幸運？
鏡中人呀鏡中人，你明白嗎？彤子呵呵輕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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