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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塔露谷的伊瑟:10

山容 | 2020-01-13 12:44:22 | 巴幣 4 | 人氣 325


10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人類渴望能像皮魅一樣,擁有數不清的皮囊,掩蓋真實,用不同的面貌欺騙獵物與敵人。他們的巫師派出獵人捕捉皮魅,用殘忍拙劣的方法學習皮魅的魔法,從而脫胎換骨,成為一種全新的扭曲造物。

       他們自稱皮行者。皮魅害怕這種邪物,野獸們憎恨這種寄生蟲。牠們獻出毛皮是為了讓記憶傳承下去,而非讓某個自私自利的邪物永生。在皮行者橫行的年代,有爪、牙、角、毒的各種野獸,無所不用其極獵殺這些寄生蟲。遭受圍攻的皮行者躲進時間的黑幕,依附著無知的吃吃猿苟延殘喘。

      如今吃吃猿成了人類,皮行者成了巫師。
      衣瑟忍著不要顫抖,努力說服自己巫師已經老了、舊了,光靠那身乾枯的皮根本沒有辦法與她抗衡。
      這是自欺欺人。

     「也許你沒注意到,但其實我注意你很久了。」巫師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微笑。「我一直在想會不會是巧合,但又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現在看起來,我的直覺是對的。」
      他的手探進胸口的小布袋,抽出一根細小的骨頭,和一片殘破的熊皮。
    「我在這根指骨,還有熊皮上找到魔法的痕跡。真可惜,你一定以為春季暴漲的溪水能洗淨一切線索,替你隱瞞蹤跡吧?但很可惜,我還是找到你了,先是你的骨頭,再來是你的毛皮,直到現在我看著你、聞著你的氣味。」

      衣瑟也聞到了,光聞到那腐朽的氣息,就足夠她發誓躲這個皮行者躲到天涯海角。前幾次距離太遠,她還不敢確定是否因為對人類的偏見,而產生了歧視。可是如今看著皮行者迤足而行,徘迴在樹洞之前,過去模糊的懷疑全成了真實。

     「要誘導小胡嶙踏上遠征的路可不容易,而你們這一族又是出了名的狡猾。上一次遇見你這麼棒的靈魂,已經是好久之前了。」巫師說:「我一層層剝下她的皮,找到她的精髓,吸乾她的靈液,得到新的力量和生命。如今,在我的力量即將乾枯之前,你出現了。」
      巫師哈哈大笑。
     「這想必是神祖垂憐,祂要我永生永世活下去。人類的靈魂已經變得稀薄,不再適合我了。可是你不一樣,你原始又充滿活力,那顆澎拜跳動的心,正是我需要的刺激。」

      衣瑟還是沒有說話。她根本不知道該和這怪物說什麼。

     「現在,交出你的身心,讓我獲得重生吧!」皮行者伸出手,乾癟的嘴巴張得老大,左手高舉著結實的拐杖,右手拋下皮與骨抽出短刀,亮晃晃的武器一步步逼近衣瑟。狹小的樹洞對他的身材正好,彎腰的伏擊姿勢填滿逃跑的空隙,他的駝背宛如野獸準備大快朵頤。

     「不準過來。」衣瑟說。
     「你可以掙扎,我向來喜歡戰勝獵物的感覺。」
     「我說不准過來。」
      她從毛皮堆中挺起身體,猛然向前揮出雙手。耀眼的光芒霎時刺進巫師的雙眼,痛得他向後退避,拋下武器在雪地裡打滾,抱頭尖叫!

     「你做了什麼?你這下流的母狗做了什麼?」
      這不是問句,他很清楚這是什麼。他自作聰明交給胡嶙的貝殼握在衣瑟掌中,和鐵箭頭交互作用,成了抵禦邪惡最完美的武器。這是海與大地的骨肉,自然孕生其中的魔力也許所剩無多,但要對付皮行者綽綽有餘。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哦啊啊啊啊!」
       看著他在地上軟弱掙扎的可悲模樣,衣瑟連表達意見都懶。他是黑色、人形的穢物,連蛆蟲都不願與之比肩。蛆的誕生是為了生死循環,他的生命卻毫無價值。
      「你、你這、這下流骯髒的娼婦,齷齪邪惡的造物!你以為這樣我就拿你輒了嗎?」
       事實上,這正是衣瑟的想法。
      「我傷不了你的身體,但是我可以傷害你的心。」他移開雙手,鮮血從他的眼眶和鼻孔中流出來。「沒錯,就像當初一樣。你有法力又如何?不要以為魔法可以遮掩你凝視那個小子的眼神。我可以對付他、吃了他,一個被愛的靈魂,對我而言同樣營養豐富。更何況只要我開口,他連懷疑都不會。沒錯,就是這樣!」

       巫師呵呵冷笑,閉得死緊的眼睛不斷滲出鮮血。衣瑟幾乎有那麼一瞬間想衝出樹洞,搶走地上的短刀了結巫師。但是不過一瞬間的猶豫,機會便錯失不再回返。村子的方向亮起火光,人類帶著武器和火炬圍向樹洞。

     「你等著,我會殺了他,把他的皮穿在身上。到時候你還敢說你愛他嗎?」巫師嘶聲說:「他的皮囊將會變成我的血肉,你等著瞧吧!」
       他們來了,帶著凶狠的氣息和殺戮的渴望,無數的人類圍向樹洞。從睡夢中驚醒的守夜人跳了起來,睜大眼睛瞪視前方。他的耳朵也許不管用,但是他的眼睛還是看得見連綿不絕的火光,繞成火圈包圍村子。

      「敵襲!」守夜人揮著手,抓起骨哨往嘴裡塞。他第一次太衝動把哨子噴到半空中,好不容易半空抓住,第二次塞進嘴裡。

       尖銳的哨響劃破夜空!

       火光將夜空染上暗紅,腐敗的氣味濃厚,因驚惶而沸騰。他們的臉因疾病而傷殘腐朽,斑疹爬滿了頭臉鼻唇。頭巾和面紗遮掩功能有限,火光下他們殘缺的臉、空洞害怕的眼睛無所遁形。他們聽到了巫師的慘叫,聽見掙扎示警的哨聲,急忙奔來尋求指引,想在這混亂恐怖的夜找到一絲安慰。

     「巫師受傷了!」巴奈彎下身扶起巫師。「是誰這麼殘忍?獵巫隊嗎?」
     「不是他們。」巫師咬牙忍著痛說:「是那個可怕的怪物。她是一個皮行者,發現我是巫師就出手攻擊我。好在我有護身符,否則恐怕就再也沒辦法與你們對話了。」
     「皮行者?」眾人大驚失色!曾幾何時,潔淨的村子也會吸引這種邪物了?
     「快把樹洞燒了!」巫師喊道:「讓她逃出來就太遲了。阿栩快動手,把她燒死在裡面,讓火焰淨化一切罪惡!」

       阿栩忙不迭地點頭,在眾目睽睽之下,抬起裝滿火油的篝火盆潑向樹洞入口。濃稠的油沾上樹木,稍稍靜止了片刻,隨即聲勢浩大地向上延燒!這是來自城鎮的黑油,是集詛咒與祝福於一身的恐怖武器,就連冰凍的岩石也會遭其焚燒殆盡。
      火焰吞沒杉樹,霜雪消融的劈啪作響,所有人不禁呆住了。

     「發生什麼事了?」盲眼的巫師問:「為什麼我會聽見這麼多聲音?是誰在村子外?」
     「是獵巫隊。」嘉良回答說:「我把胡嶙送回帳篷之後,順道四處探望了一下,誰知道正好撞見獵巫隊帶人包圍村子!巫師,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我會變形去找鎮長,他人應該會在獵巫隊中。其他人快去後山躲起來,只要他們找不到我們,撐過今夜所有人就沒事了。」

       巫師沉著的語氣多少穩定了浮躁的氣氛。稍稍鬆了一口氣的村民往後退開一步,巫師推開巴奈的手,叨叨唸咒召喚黑影掩蓋他的身體。兩次呼吸之間,他便在眾人面前化成一道飄渺的幻影,竄入黑暗中消失。

     「所有人都聽見巫師說的話了。」嘉良說:「現在情況緊急,東西都不要拿了。生病的人先走,我們必須快點撤到後山的山洞裡。」
     「可是我的狗——」
     「等我們有命回村子,再去煩惱他們吧!」

      嗶破作響的火堆前說出這句話的嘉良,表情宛如魔鬼。塔露谷的夜色陷入火海,連大牡尖山的頂峰都染上了妖異的紅。
 
 
      胡嶙只是假裝躺下而已。嘉良離開後不久,高露也合衣就寢。但是事情還沒有結束,和衣瑟的對談只打開他心中的一個結,第二個、第三個、無數個層層疊疊,綁住他的心不讓他入眠。
事情絕沒有這麼簡單。當火精靈的吼聲響起時,他的身體彷彿為這一刻籌備許久,搶在他的思維之前跳了起來!

     「你瘋了嗎?不要去!」高露抓住他的手,扯著他的外套阻止他離開。「他們要殺我們,你以為你去了能改變什麼?」

       可是他不去還有誰能去?胡嶙向前奔跑,六支真假手腳交雜在一起手忙腳亂,在紅與黑的背景下掙扎奔出村子。
      他會說服鎮長,告訴他獵人們又重新掌握紅狼的行蹤,村人會是他蒐集塔露谷資源的好夥伴。只有這樣,他才能保住村子,獵巫隊的目標不該是他們。高露大聲哭嚎,想找人來阻止他,可是又有誰會回應呢?大火融光了白雪,地上的霜成了髒水四處流。胡嶙中途跌倒兩次,晚上才換上的衣服和繃帶又全髒了,臉上沾滿泥水。有滴髒水噴進他眼中,痛得他淚水直流。
他從泥水坑裡爬起來,踢開礙事的拐杖,扯掉一塌糊塗的繃帶挺起麻痺的腿腳往前走。痛覺刺激他的肌肉,差點打垮他的決心,凌遲般的痛楚從腳掌向上竄,炙燒深入骨髓無可緩解。

       他不能在這裡倒下。他好不容易推開高露,逼阿娜嬸帶著她逃往後山,他絕對不能在這裡倒下。其他的人都逃了,如果連他也逃跑,就沒有任何獵人會為村子挺身而出了。沒錯,雖然很痛,但是他又能感覺到自己的腿,嘉良教過他要強迫慣於安逸的手腳活動,才能——

       第三次,胡嶙第三次跌倒,被某個軟綿綿的怪東西絆倒。說也奇怪,四周明明到處都是火焰,為什麼他沒看見地上的障礙?也許是夜空太深沉了,熊熊烈火相較之下也顯得微不足道。
那是村人的衣服。

      胡嶙吞了吞口水,伸出手將屍體翻到正面。
      是巴奈,死去的他睜大眼睛望著天空。
      為什他會在這裡?
      胡嶙雙手向後撐著身體,胸口猛烈上下起伏,好補足方才短缺的空氣。巴奈的狗,他在村外有個狗欄,他大概是要趕去拯救他小花和其他狗兒,才會走到這個方向來。只可惜他永遠到不了,他腦門上的彈孔阻止了他。

      火精靈的魔杖,獵巫隊。
      胡嶙雙手揪住頭髮,巴不得把腦子跟頭髮一起扯出來,好遏止這無法控制的悲傷。
      他是個好人,不該這樣死去,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
      天上的星星沉默得宛若頑石,除了呼嘯奔跑的火精靈,其他胡嶙曾經頂禮膜拜的精靈噤不作聲。那些英雄都死了,傳說中守護山林的神獸早已曝屍荒野,埋骨在落葉堆中。他還能做些什麼?趴在這裡哭著看鍾愛的一切化為灰燼?
      火焰吐出的灰落在他的頭髮上,夜風穿過火勢,吹得他渾身發冷。

     「我的孩子,你為什麼獨自在這裡哭泣?」
     「巫師?」
      他乾瘦的手搭在胡嶙肩膀上,滿臉淚水的胡嶙看不清他的臉。那一片濕潤的反光也是淚水嗎?
     「睿智的巫師,我該怎麼辦?」胡嶙說:「我們的村子完了,我卻不知道該做什麼。」
     「不會的,一切還不到終結的時候。我還有一個可以扭轉一切的咒語,只是不到必要關頭,不能拿出來用而已。」

       巫師冷酷的聲音令胡嶙頭皮發麻。但是他聽起來很有自信,彷彿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隨時準備好要逆勢反撲。魔法像陣冷風一樣憑空出現,圍繞在他們身邊。

     「但問題是,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願意!」胡嶙不假思索喊道:「只要能夠救這個村子,我什麼都願意做!」
     「即使代價是你的靈魂?」
      胡嶙頓時呆住了。
     「沒關係,我知道這是很困難的決定,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慷慨就義。」
     「不!」胡嶙說:「我願意,我真的願意。這是你教導我們的智慧,也是嘉良老師交付給我的職責。我是獵人,要為了村子奉獻,我要拯救村子,就算代價是我的靈魂。」
     「喔,孩子,可憐的孩子,我心愛的孩子!」巫師粗糙的手指摩擦著他的額頭,像刮刀一樣磨人。「我真希望不要走上這一步,可是他們逼得我別無選擇。在另一個極樂世界,你會原諒我的所作所為嗎?」
     「我不可以,也沒有人可以苛責你的行為。你是我們的導師,我們的耳目。」複誦這些從小聽到大的規訓,有種莫名的平和作用。他把臉貼在巫師腿上,就像小時候和其他同伴一起圍著巫師,聆聽山林的故事一樣。艾娜、苡西西、安格斯、奈魯……他們一個個離開,死了。

      「準備好,我的孩子,時間不多了。閉上你的眼睛,很快就過去了。」巫師按住他的肩膀,胡嶙不自覺地閉上眼睛向上仰望。閉上眼睛之後,他更能聽清楚四周的動亂,更期盼巫師快點將一切平定。粗重的呼吸聲嘎嘎作響,彷彿巫師要將所有的內在抽出,掙脫他老朽的的身體。
腥臭的氣息吹來,出於本能,胡嶙睜開了眼睛。

      他真希望自己沒有這麼做。

      巫師瞎了,在跳耀的火光中,他兩隻眼窩不斷滲出鮮血。他的嘴角也裂開了,粗黑、肥碩,宛如蟒蛇的舌頭將他的嘴唇撐成兩條細小的線。沒有眼睛的蛇頭上有張得意的嘴,貪婪的牙正對著胡嶙的眼睛。
      胡嶙張大嘴巴,不能動彈。巫師的手像兩座山一樣重,緊緊將他的膝蓋壓在地上。

     「後悔嗎?」蛇說:「可惜,太晚了。到最後,你什麼也不能做。你們無論如何都會死,就用你們的死,來換我的命吧!」

      胡嶙痛得流下眼淚。

      蛇高高昂起頭顱,興奮地發出嘶嘶尖鳴,瞄準胡嶙驚愕微張的嘴,迅雷般衝進——

      驀地,一絲微光從胡嶙的眼裡落下。那是一滴純粹的靈液,受巫師的魔力吸引流出,那是某個純潔的造物留在胡嶙體內,做為一個小小的紀念。

      微光沒有任何殺傷力,只是令竄動的蛇遲疑了瞬間。這瞬間引來敵意的視線,黑夜中流竄的火精靈受到吸引,立刻群起圍攻!剎那間雷火閃動,暴戾的魔法推動彈頭貫穿巫師與蛇頭,火藥的威勢毀掉所有生命的氣息!

      先是一陣瘋狂的顫抖,就像經歷雷擊的可憐人一樣,然後是徹底的靜止。巫師的手慢慢鬆開,身體癱軟落在泥土地上,在錯愕中迎來逃避了千百年的終結。胡嶙自始自終都沒有稍移半吋,圍繞著他互相對抗的力量太過強大,他只能束手就擒,等待一切結束。

      他什麼都做不了,做什麼都是假的。最真實的,是他胃裡一陣又一陣的劇痛。

      很快就要結束了。不論是他、村子,還是巫師。






<待續>

歡迎澆水交流

創作回應

伊瑟
好看( ᐛ ) ᕗ
2020-01-13 14:07:45
山容
感謝伊瑟鼓勵[e16]
2020-01-14 09:2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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